⊙李小暖
患高血壓、腎衰、痛風的父親,常年藥不離口。
像這樣需要飲食方面特別忌口的病癥,因他管不住嘴,所以治療效果甚微,他自己也就一直被病痛無休止的折磨著。
父親每個季度都要到州醫(yī)院住院,復檢、治療。頻繁地去醫(yī)院,使他與腎病科的醫(yī)生和護士都熟悉了。每次去醫(yī)院,只要上了四樓,他就大步向前,將我們甩在身后。他一臉開心的走到護士站前臺,與護士們微笑著打招呼:“醫(yī)生,我又來咯,好久不見你們了?!弊o士被他的熱情逗得搖頭笑著說道:“大爹,在我們這個地方,見不到你來才是最好的啊。”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液體一滴又一滴進入他的身體,他皺著眉頭跟母親說,感覺有些鉆心的疼。但只要看到我走進病房,笑容就瞬間爬上他印滿皺紋的臉頰。他說:“你來了,太好了,我們去買新衣裳?!蔽覇枺骸安皇遣刨I過的嗎?”他反駁道:“穿不成,我送人了,我要買新衣裳?!?/p>
自從帶病,凡是一切新的東西,父親都愛,尤數(shù)新衣服最甚。愛買新衣服的嗜好令他的衣服看起來幾乎都是一次性用品,像紙巾。每次逛街買衣服他總是很開心。買的時候,不喜貨比三家,只要看上即可。衣服在他身上一試穿就脫不下來,所以不管買什么,討價還價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喜悅早讓商家心底堅決了價格。
當父親又說要買新衣服的時候,母親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們瞬間達成共識,假裝聽不到。但是打完點滴后,父親又說,“我要買新衣裳?!蔽液湍赣H依然裝聽不到他說的話。他也不急,他在等待最佳時機,因為吃晚飯要下樓到州醫(yī)院的食堂里。食堂離外面熱鬧的馬路不遠,一整條熱鬧的大街,商場店鋪林立。
飯后,父親果然直奔醫(yī)院門口方向走。母親勸他:“醫(yī)生說,病人要呆在病房不要亂跑?!备赣H假裝聽不見。母親又說一遍,他便靠近我,大聲沖母親說:“都聽醫(yī)生的,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比缓螅业囊滦湔f:“不要理你媽那個小氣鬼,我們去買新衣裳,我要買新衣裳?!蔽胰滩蛔」ζ饋?。母親說:“慣吧!就慣著你爸吧?!笨吹轿液湍赣H尾隨他的腳步而行,父親得意地一步、兩步、百步的走,直到走進一個叫“以純”的品牌店。他喜歡“以純”這個年輕人比較偏好的品牌,所以時常光顧?!耙约儭钡睦习逡姷剿情_心。
父親隨便看兩眼,便選中了他喜歡的一小堆衣服,拿了幾件,來不及進試衣間,一件往身上套,一件慌忙地夾在腋下,一件莫名其妙的何時竟然就罩在了他的頭頂上。套在身上的那件衣服一沾他的身,馬上變五零二,再也脫不下來。因為單沒付,他又舍不得脫,我們只得喊服務員剪吊牌,拿吊牌去結賬。
新衣服,一件在身,一袋在手,父親便歡喜地回醫(yī)院。我和母親閑聊著,不知不覺便落在了父親五十余米之外。他回過頭催我和母親:“快點,快點,螞蟻都踩死了??禳c,快點,我要回去洗澡換新衣裳。”我跟他描述,一件衣服從出廠到售貨架經(jīng)歷的過程有多污穢多可怕,告誡他買回的新衣服要洗了晾干才能穿。他回我:“怕什么,你們娘倆都是怕死鬼,臟點又不會死人,就是會,那也是穿死再說?!币娢覀儾叫幸琅f緩慢,他又大聲的喊道:“快點,快點,走快點,生了個姑娘,長大了會有那么啰嗦,走起路來還比老人慢?!?/p>
這時的父親,像極了我和弟弟小時候要買新衣的模樣。
我有些想笑??墒窃谶@一瞬間我想到了多年前父親為了供養(yǎng)我們姐弟上學而放棄最佳治療時機的艱難,這笑容便硬生生的深埋進了我的心中。
兩周后,父親病情稍微好轉,我們接他出院。
出院后的父親,開始沉溺于養(yǎng)蜂。蜜蜂、黃蜂、土蜂以及我叫不上名的,全是父親的寶??磶讉€字都要借助放大鏡或者老花鏡的父親,每每在家里的院子里望著半空中疾飛的各種蜂,僅憑雙眼便可辨識飛翔的某只蜂要進哪個蜂箱,為這奇特的視力,我們不止一次和他較真打賭,但他從未出錯。
父親蹲在蜂箱旁。我走近他,他高興地給我介紹起來。天太熱了,蜜蜂的巢內溫度高,工蜂忙著運來水,灑在蜂餅窩眼周圍,再扇動一下翅膀,水分蒸發(fā),就能帶走熱量。
他說,蜜蜂是多么的勤勞,多么的聰明。
對于養(yǎng)蜂,即使病情尚未好轉,人躺在病床上打點滴,只要父親能走動幾步,又遇人告知他哪里有蜂的線索,來不及等醫(yī)生拔針,他自己便拔掉針頭跑了。時常,我們帶著飯菜回到病房時,早已人去樓空。
父親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時候,我們就和他聊蜂。一提到蜂,他便開心,像打了雞血,似乎病痛也減緩了許多。一想到出院之后,可以穿梭在大山中尋找各種蜂,父親就滿眼充盈著希望。
春暖花開的時候,蜜蜂喜到院落里的水缸喝水,父親就時常守在缸邊,一守便是一整天。他生怕哪只蜜蜂一不小心失足掉入水缸,沾濕翅膀難以飛翔導致溺水而亡。他時常在缸邊嘀咕著救了不少失足的蜂。
父親救蜂,倒不如說,在父親與病魔抗爭的艱難時刻,是蜂救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