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狐

馬宇龍

那時候，這里是一片茫茫滄海。

我只是一塊性格溫和的小巖，太陽日復一日用它時怵目時暗淡的光撫摸我，我變得越來越小，我身下的大地偶爾震蕩一次，一股滾燙的巖漿便會從我身體的下面噴涌而出，我被慢慢地消融了。那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平靜了好多年的大海忽然掀起沖天的巨浪，一道巨大的火舌舔向了蒼穹，一瞬間，海水變成了煮沸的油鍋，我被滾滾巖漿沖走，像一葉無根的浮萍，在熱浪朝天的海面上游走。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塊山石的懷抱緊緊地收攬了去。從此，我做了一個億萬年的夢，直到遇見你。

那是一個除夕，趕考歸來的你，路過海州，看到城門口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婆，就把一年辛苦賣文掙得的銀兩分了一半給她。老婆婆接過銀兩，悄無聲息地走了。你不曾多想，匆匆出城，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落，星月無跡，漆黑一片，你迷了路，犯愁間，忽見一白光火球飄搖而至，晶瑩閃亮，把大路照得亮如白晝。你驚喜萬分，隨著晶光火球大步而行。到了山腳下，村口燈光清晰可見，雞犬之聲入耳。這時，晶光火球忽然跳動了三下，似乎有一個人影頷首道謝，爾后“呼”地一下躥入地里。其實，那個老婆婆就是我。你與莊鄰們受了我的暗示，來到這個叫作牛山的山腳下，合力用鎬锨刨挖，挖不到三尺,果然讓我破石而出。于是，我被你們捧到了手心里，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水晶。

我的出現(xiàn)，讓海州這個小地方變得與眾不同。我習慣了獨自躲在石頭里冥思打坐，一個人面對大海遙想，我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化作老婆婆制造一場邂逅的點子是水玉出的，按照水玉的預想，你根本會無視老婆婆的存在。因為水玉對人間情感充滿了絕望。水玉是一只狐貍，在東海修行，愛上了東海龍王的兒子，與龍?zhí)铀綍?，被龍王發(fā)覺，打入冰匣。當水玉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化作了一塊石頭，和我相伴在了一起。水玉說，她是千年冰所化，如水之玉。后來是你告訴我，有一本書叫《山海經(jīng)》，上面說，“又東三百里，日堂庭之山……多水玉”，還讀給我兩句詩“水玉簪頭白角巾，瑤琴寂歷拂輕塵”，說是唐代詩人溫庭筠寫的。我跟水玉修行，耳鬢廝磨，身形相隨，如影疊合，慢慢竟然有了狐形。遇到你的時候，你家有賢妻，正在故里盼你趕考歸來。盡管你把人間大愛賜予我這個當時看上去不堪的老太婆，水玉還是說，忘了你，千年冰凍之苦讓她明白，凡心落定，俗念籬扎，才能在長久的安定歡樂中修為正果。我一遍遍流連于你的庸常生活，看你高中榜首，看你車馬輦行，看你掙扎于名利，替你累，為你悲，因你傷而傷，于是期待你快點老去，老成一塊朽木，一堆白骨。眼睜睜看著你輪回轉世，結果你還是你，為佳麗所逐，為名媛所鐘，我屢次出現(xiàn)在你窗下，看你紅袖添香，燭光搖曳，琴聲如水。想起水玉的話，要放下，也曾一遍遍默念，要放下要放下，卻一直沒有真正放下，水玉已經(jīng)入列仙班，而我還在俗世流連。

這一年冬天，你只身走向東海。海風吹起你的發(fā)梢，你的孤獨讓人心疼。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的孤絕與傷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流離與空蒙。想起那一世，你俯身把一些銀兩放在我的手心，你的眼睛里滿是人世的善良和溫情，盡管那時候我看上去只是個破破爛爛的老婆婆。終于，在那一尺多厚的白土下面，你用那雙遞給我銀兩的手淘出了一層層黃泥，撥弄出了黃泥中的石蓬，石蓬發(fā)亮，那是我的身體之光映照。你雙手捧出了我，你的眼睛里散發(fā)出奇異的曠世的光芒。撩起你的寬袍大袖，你開始把我放在懷里，全身心地、一點一點地雕琢我，你說，無狐媚，不成村。漂亮的皮毛、小巧可愛的身軀和狡詐精怪的脾性，是你之鐘愛。漸漸，一尾紫狐從你手里脫穎而出，你說，再嬌媚的女子也比不得我的詭秘。

此夜，你在東海納我于懷，大汗淋漓中，你說，大禹治水時，有一次走到涂山，看見一只九尾白狐，意有所動，于是即刻在那里與之交歡，生下兒子啟，就是后來夏朝的開國君王。說完，你的身體已經(jīng)覆蓋了我。

這一年，我生下了一個小小的你，而你已不知所終。想起水玉說，不要相信男人，也不要相信愛情，一旦墜落塵埃，將永無回頭路。也許你繼續(xù)被凡塵淹沒，也許你的肉體已零落成黃土，這些都不重要了，我以水晶之軀讓另一個你留下來，一直留下去?？粗L大，看著他純凈、智慧、聚萬物之精華，作為一個水晶，我的使命，如此而已。

小小的你長大了，我要告訴他，你是水晶的孩子，是菩薩石，會閃射神奇的靈光，可普度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