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林坐在公交車站臺的木頭座椅上的時候李雁玲已經(jīng)不見了。
風(fēng)輕輕地蹭著他的后頸,像一只慵懶的黃貓。在這初春的夜晚里,一切都變得不安分,就像他本想在今天徹底拒絕李雁玲。但他又有些猶豫,李雁玲對他的感情,在學(xué)校里是人盡皆知的,不僅同學(xué)老師都知道,連清潔工大媽都知道。
學(xué)校里有人傳言,說李雁玲要在這個周日對陶林告白。
路邊水果店里頭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是王若琳翻唱的《親密愛人》,歌里唱道:“今夜還吹著風(fēng)/想起你好溫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輕松/也不是無影無蹤/只是想你太濃……”女聲與初春夜晚的清香以及水果店水果的香味混糅在一塊兒。這再次讓他想起了李雁玲,以及她平時最喜歡的Hermes尼羅河花園香水。
李雁玲是追著他的衣服跑掉的,這簡直是個災(zāi)難。
他又站了起來,候著遠(yuǎn)處公交車到站的聲音,好幾次他似乎都聽到李雁玲的聲音,抬頭一看路面上又一個人都沒有了。他想起今天一早在山溪路逛街,人山人海的石子路,李雁玲拉著他的書包帶,幾次欲言又止,但又沒說出口。她似乎對陶林準(zhǔn)備告白這件事也是有所感應(yīng)。兩個人誰都沒敢輕舉妄動,一個人是仍在猶豫中,而另一個人則是生怕打草驚蛇。就這樣,磨磨蹭蹭,等到吃完晚飯回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九點。公交車在終點站轉(zhuǎn)了個彎,沒過幾分鐘就又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
他才發(fā)現(xiàn)今天一整天買的衣服都落在公交車上了,一千多塊錢,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他發(fā)現(xiàn)后并沒有告訴李雁玲,他知道只要他一告訴,今晚的計劃就泡湯了。但李雁玲還是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她沒等陶林說話,把手機、錢包、鑰匙各種小玩意兒一股腦兒塞進陶林手中。她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跟著后一輛公交車奔了出去,因為穿著拖鞋的緣故,她的重心有些不穩(wěn),衣服上的銀色亮片在路燈下時亮?xí)r滅,整個人就像黑夜里一只巨型螢火蟲。陶林知道她什么意思,她對他好,是希望得到回應(yīng),哪怕大晚上給他追公交車取回衣服,但對于李雁玲來說,這又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是無條件的。
這個插曲對今晚的計劃無疑是非常不利的。他本是打算在回宿舍前,也就是周六的晚上,態(tài)度決絕地拒絕她,對他而言,他們更適合做朋友。
遠(yuǎn)處路口的紅燈亮了起來,霎時,李雁玲追了上去,用力拍了幾下車門,隨著司機的謾罵,車門打開了,估計是太著急,她的一只拖鞋從車門處飛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去撿,公交車就在陶林的視野里遠(yuǎn)去了。陶林這才走到十字路口,蹲下去。他撿起粉色塑料拖鞋,發(fā)現(xiàn)拖鞋上的塑料珍珠掉落到一旁,于是他又俯下身,把這珍珠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中。他回過頭,看著空落落的路面,只有自己被路燈拉得變了形的影子。他有些沮喪地走回宿舍,坐了一會兒,手機仍舊沒有收到任何李雁玲的信息,他換了件稍厚一些的黑色外套走出宿舍。此時剛好十二點。
他點了一支煙,在學(xué)校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像一根石頭柱子,盯著李雁玲消失的路口又發(fā)了一會兒愣。他試想過無數(shù)種拒絕的場景,但是唯獨沒有想到這種開場。
收音機里的歌早已經(jīng)唱完了,此時是主播接通聽眾電話的時間,打電話的女人操著一口方言“喂喂喂”地喊了好幾聲后才扯著嗓子問道:“主持人你好,我男人,啊不,我男朋友吧,最初他想要什么我都給他買,連初夜都給他了,他為什么還不喜歡我?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主持人你跟我說說,他到底想要我什么,他是不是人渣?”
陶林?jǐn)n了攏衣領(lǐng),向著李雁玲消失的方向走去,此趟公交車到達目的地路途遙遠(yuǎn),大概需要三個小時,凌晨前或許能到。
總之,他一個人往市區(qū)的方向走,時間還多著呢,他慢慢悠悠,像是遲暮的老人。他忐忑不安,想到李雁玲因為他的一時疏忽,而獨自在這漫漫長夜里替他追尋衣服時,他更是愧疚,他加快了些腳步,往遠(yuǎn)處黑色的地平線方向走去。
李雁玲性格溫柔和善,濃眉、大眼,學(xué)校里有不認(rèn)識的人戲弄她,在食堂打飯的時候起哄叫她小王祖賢的,她也不在意,沒過幾天便可以跟那些之前并不熟悉的人打成一片。而他們的認(rèn)識源于公開課上李雁玲問陶林借橡皮,一來二去,他們便開始約著一起吃中飯,陶林也是那會兒開始發(fā)現(xiàn)這女孩和一般女孩不太一樣,她打扮得體,行為舉止既不像尋常青春期女孩那般矯揉造作,又不似有些自稱女漢子的女生那樣不修邊幅。她介于兩者之間,就像天然的湖水一般,既不是太干凈,也不是太渾濁。這簡直就是男生們的夢中情人了,但是陶林始終跟她保持著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狀態(tài)。然而李雁玲并不滿足,她想要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來表明自己的立場。于是在大二暑假那年,在某個下午,陶林在郵箱里看到李雁玲的告白郵件,他顫抖著在第一時間寫了拒絕的郵件之后,李雁玲突然憑空消失了好幾個禮拜,再次出現(xiàn)后,她好像對陶林更熱情了,她把自己的閨密、同學(xué)、教授,一一介紹給陶林認(rèn)識。
但陶林就是無法更進一步喜歡她(即戀人間的那種喜歡),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哪怕他閉著眼睛都能回想起來,在這個位于學(xué)校邊的小鎮(zhèn)上,他和李雁玲在這家烤肉店參加她的同學(xué)會,在那一家甜品店見過她的閨密,在店名叫樂園的足療店和她的新聞專業(yè)教授聊了整整一下午的股票形勢。而此時,眼前這家門口立著一只棕熊玩偶的寵物店卻好像是突然憑空出現(xiàn)的。那只棕熊憨態(tài)可掬,手里舉著一只放滿鮮花的籃子,籃子里居然還有一只小巧可愛的紫色的貓咪玩偶。
他看了下手機,離開學(xué)校已有半個小時,路旁開了不到兩周便開始枯敗的櫻花,夾雜初春的風(fēng),在這個空曠的小鎮(zhèn)肆無忌憚地旋轉(zhuǎn)。這些在白天中被年輕男女奉為拍照圣地的小路,此時卻像是電影《青蛇》里空曠無人的詭異小鎮(zhèn)。
萬籟俱靜,空氣中生出了薄薄的一層霧氣。
就在陶林踏出小鎮(zhèn)道岔的那一刻,一個身形酷似李雁玲的女孩鬼魅般地從他身旁穿了過去,像一道明媚的閃電。陶林吃了一驚,他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原來是一個長著圓臉的普通女孩,看打扮應(yīng)該是附近大學(xué)的學(xué)生。陶林盯著她看,圓臉女孩突然轉(zhuǎn)身,停下步子,陶林有些尷尬,沒有看她。圓臉女孩指指前方,冷冰冰地問他:“你去哪兒?”陶林遲疑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在確定圓臉女孩是在對他說話后,出于禮貌,他指了指眼前這條如同黑洞一樣的環(huán)山公路,說道:“市內(nèi)?!眻A臉女孩仍舊面無表情地說:“哦,順路,我回學(xué)校,聽說這座山晚上鬧女鬼,專殺負(fù)心漢?!彼f這話的時候,輕輕抬起頭,用小拇指把鬢發(fā)撩了撩。
“你呢?干嗎去?”雖然是疑問,但是圓臉女孩顯然只是隨口一說,她并沒有想聽到回復(fù)。
“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p>
“我是桐城的。”
陶林這才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這個站在一旁的圓臉女孩。
這是一個地道的小鎮(zhèn)女孩,一看就是本地人,中等的個子,微胖,頭發(fā)茂密,用橡皮筋隨意地在后一綁,臉上也沒化妝,皮膚有些干燥,臉頰上透露出與年紀(jì)不符的自信與隨意。她故意把衣領(lǐng)高高地豎起來,遮住自己的嘴。在燈光的映照下,圓臉女孩的眼睛一眨一眨,她往邊上的燈柱子上一靠,不屑地說:“我聽說,桐城的男人對女人特別好。但是具體有多好,我也不知道?!彼f這話的時候,整個人停了下來,像在故意等著陶林,一只手拉著自己的裙擺搖搖晃晃,直到陶林走到她前面,她才停下手里的動作,慢悠悠地貼在陶林身后又走了起來。陶林這才看清楚,那圓臉女孩染了一頭紅栗色的頭發(fā),穿著一身普通的大學(xué)校服,咖啡色耐克棒球帽子遮住自己的眼睛,更有趣的是她左手拎了一只粉色金屬小籠子,里頭關(guān)著一只虎皮花紋的貓,那虎皮貓脖子上系著一只紫紅色小鈴鐺。圓臉女孩亦步亦趨地跟著陶林,那鈴鐺便也有節(jié)拍似的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圓臉女孩打破沉默,她摸了摸籠子,介紹說:“這是新歡,這幾天老流口水,牙痛,一摸它下巴就痛得直叫喚,估計是口腔潰瘍,我不能再等了,于是帶它來鎮(zhèn)上看病,我舍不得讓它住在寵物醫(yī)院。這會兒剛掛好水?!眻A臉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回頭,非常隨意地指了指身后不遠(yuǎn)處門口站著棕熊布偶的寵物店,她說這話的時候身子站在遠(yuǎn)離路燈的暗處,眼睛盯著陶林的嘴,整個人雖然懨懨的,卻散發(fā)著一種清純干凈的氣息。
陶林注意到,女孩脖子上有一小塊淡紫色的胎記。
“你這么晚走山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嗎?”
圓臉女孩的話讓陶林有些難堪,他不想再次陷入關(guān)于他和李雁玲關(guān)系的糾纏中,想了一會兒,他才開口:“我去找一個人,我承受不了她的感情,所以不想再繼續(xù)耽誤她了。”
“哦?”
“怎么說呢,我們不太合適?!?/p>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那顆珍珠,用兩個手指捏著,放到女孩面前。女孩把塑料珍珠搶到手中,看了看,搖頭,重新遞給陶林,說:“奇怪,我還以為是什么名貴的東西,原來是個塑料的假珠子?!?/p>
摸過塑料珍珠后,那圓臉女孩似乎稍微熱情了些,她說了一會兒自己的貓。她好像完全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關(guān)于陶林的任何事情。但這冷冰冰的態(tài)度卻激起了陶林說話的欲望,他把今天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對這個圓臉女孩說了一遍。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呢?!眻A臉女孩用手指撥弄籠子里的貓咪,她還沒等陶林說完,便打斷了他,心不在焉地說,“算了,本來不想跟你多廢話。看在你陪我走這段路的分上,我告訴你,換作我,我肯定不會這樣對你,哪有女的倒貼男的,真是可笑。”
她突然停止說話,把籠子放在人行道上,打開籠門,抱起貓咪,輕輕搖晃。那只貓把頭靠在女孩的胸口上,眼睛充滿警惕地盯著陶林,嘴里發(fā)出輕微的咕嚕聲,口水也流了下來,滴在圓臉女孩的肩膀上。
“這貓?zhí)貏e黏我,睡覺都要抱著我?!眻A臉女孩突然嫵媚地對陶林笑了一笑,“那女孩對你這么好,你都沒動心?你可別裝了?!?/p>
陶林也笑笑,不承認(rèn),但是也不否認(rèn)。
“搞不好根本就沒有李雁玲這個人?!?/p>
“那你沒有男朋友嗎?”陶林故意岔開話題。
“你看我像是有男朋友的人嗎?”她再次停了下來,忽地顯出幾分稚氣來,她扭過頭來盯著陶林看,像是想讓他再仔細(xì)看看她,又歪著頭向陶林走近了一步。女孩身上的氣息迎面撲來,陶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和女孩保持正常的距離。
“我不是在問你嗎?我第一次見你,我怎么知道有沒有李雁玲這個人?!?/p>
“真的,她是真的存在的?!?/p>
“那你還真是掃興呢?!眻A臉女孩嘆了口氣,“那她真是可憐,也只有女人才能這么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
她脫下外套,露出貼身的紅色薄毛衣,她又用手撩了撩鬢發(fā),嘟噥了一句:“明明是深夜,怎么熱了起來?!?/p>
這時,他們走進了位于盤山公路上的第一條隧道,隧道里頭比外頭暖和一些,空氣也更壓抑些,仔細(xì)一看,燈光下飄浮著不計其數(shù)的剛出生沒多久的昆蟲,撲騰著翅膀一次又一次的撞向玻璃罩子,像是飛舞的白色柳絮。有一些蟲子會失控從上方掉落下來,然后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又再次向上方飛去,陶林盡量避開這些飛蟲,圓臉女孩卻毫不介意。此時她身上的味道更濃烈了,是一種柑橘混雜著煙草的味道。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他甚至好奇,想摸摸這女孩的臉,不知道她的臉是熱的還是冷的。就在他想象的十幾秒鐘,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隧道,即使他對李雁玲沒有戀人的感覺,他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于是趕忙把視線移到身旁的公路上。這條路陶林平時坐公交經(jīng)常路過,公路下是高高的山壁,山下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到了秋天,遠(yuǎn)遠(yuǎn)望下去,是整片整片的金色海洋,長腳的水鳥在這金色海洋里翩翩起舞。而此時,這里就像是一座死城,一個鬼魅的世界。山下零星的幾盞燈火讓這條山路顯得更加凄涼。而遠(yuǎn)處與黑夜連成一片的無名山脈,則更顯得瘆人,仿佛隨時隨地就會有個女鬼躥到你面前。
圓臉女孩的眼珠子微微朝陶林這兒一瞥,有點不屑地說:“你看著倒還不錯?!彼f這話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指塞進籠子,戳了戳貓,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的寶貝貓咪身上,她一邊走一邊輕輕哼歌,大多都是不著調(diào)的歌。走了十多分鐘,圓臉女孩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她停在靠近馬路的一條岔口上,往里指了指,對陶林說道:“我到學(xué)校了,從這里走上去就是,今天謝謝你了?!睕]走幾步,那女孩的聲音夾雜著鈴鐺的聲音又從陶林身后傳來,那聲音說道:“鬼不會找你,你不用害怕?!?/p>
“你叫什么名字?”陶林對這個女孩突然來了興趣。
“尹水仙。你快走吧?!币裳b作不耐煩,抿嘴笑了笑。
她拎著貓籠子,朝著校門口走去,仍舊搖搖晃晃,她邊走邊掏出了一支煙,點了起來,陶林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個紅點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陶林知道尹水仙故意挑逗他,他心跳加速,又覺得有趣,他朝著火光喊了一聲:“你是哪個系哪個班的?”等了幾秒,火光仍舊在遠(yuǎn)處一明一暗,沒有任何回復(fù)。陶林只好繼續(xù)沿著山路往前走去。
也是從遇見尹水仙那會兒開始,雨滴從黑漆漆的空中落下,伴隨著氣流忽急忽慢。陶林停了下來,望望如黑洞一般的天空,擦了擦額頭,又半蹲下來,揉了揉已經(jīng)開始發(fā)脹的小腿,他摸到那個淺淺的月牙狀的胎記。這讓他想起李雁玲的錢包里偷偷藏了個月牙圖案的護身符,是她從無云觀求來的。無云觀是桐城出了名的道觀,許多慕名而來的小情侶來這里燒香,祈求愛情一帆風(fēng)順。李雁玲說這月牙符是鏈接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信物。
想到這兒,陶林又嚇了一跳。
正巧,口袋劇烈地震動起來,陶林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陌生的號碼,他劃了一下手機屏幕,沒等說話,便聽到那頭傳來李雁玲的聲音。她興奮中帶著一絲委屈,說:“你的東西我找到了,我這就往回走,回來你可得請我吃大餐?!碧樟志谷挥行┚o張,電話里傳來了幾遍“喂喂喂”,他才生硬地問:“你在哪兒?”
天空要繼續(xù)下雨的樣子,遠(yuǎn)處的風(fēng)傳來泥土的腥味。
陶林掛了電話后,扭了扭腳踝,拉伸了一下關(guān)節(jié),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吸了半口氣,反復(fù)幾次,直到胸腔里的氣平穩(wěn)下去。他跑起來,加速、調(diào)整呼吸,他腳步輕盈、動作流暢,儼然一副專業(yè)運動員的模樣。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個秘密,他曾經(jīng)是初中校田徑隊的一員,獲得過市田徑比賽青少年組的第一名,當(dāng)時的他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然而陶林那時正值叛逆期,他不愿過多承受別人對他寄予厚望,他為父親跑,為母親跑,為老師、同學(xué),甚至連街坊鄰居讓他去大門口取個快遞似乎都飽含著望子成龍的厚望。他從沒覺得自己運氣好,也沒覺得自己需要對將來有所承擔(dān)。得完獎沒多久,他便借著一次市內(nèi)的友誼賽,拿了個末尾的名次,賽后對外宣稱,腳踝受傷,需要靜養(yǎng)一陣子。于是時至今日就再也沒有跑過了,只要能走,哪怕是爬,他也不會去跑的,這給他的日常生活帶來不少麻煩,又比如說跑幾步就能趕上的公交車,他寧愿錯過等下一班,也不愿意跑著去趕。
他并不是討厭跑步,但是他就是喜歡不起來,哪怕跑步對于他來說就像上天賜予他的好事,就像李雁玲對陶林的死追不舍是眾人皆知的,陶林說不上討厭她,但是他心里更喜歡成熟的女性:長相普通就好,那種豐腴體形的,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能被陶林用上豐腴這種詞語的女性并不多,他感覺尹水仙就是其中一個。
一切就緒,他又跑了起來,腳下又濕又滑,但他的腳步輕盈,就像這滑入深夜的綿綿細(xì)雨,山里傳來他腳步的回聲。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天徹底黑了,徹底的沉寂??諝庵谐霈F(xiàn)的細(xì)小的顆粒,連同冷空氣順著鼻腔一同灌進他的嘴里,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吸入,再慢慢地吐出。他越跑越快,身體越來越緊張,內(nèi)心卻是越發(fā)松弛,他已不再糾結(jié)于此次夜跑的目的,他再也不用去考慮那么多,他越跑越快,那稀稀落落的路燈的光線在他的眼睛里變成了一道道的流星,他就如同一個快速移動的黑洞,吸收著周遭路燈所有的昏暗光線。
他的思路清晰了起來,他想起了尹水仙,她冷漠不屑、拎著貓站在路口的模樣,連說話都讓他心動,陶林甚至想象,尹水仙坐公交車時,斜靠在座椅上的搖搖晃晃,路燈打在她紅潤臉龐上時明時暗,而她,瞇著眼在黃色的燈光里懶洋洋地?fù)u曳著,連燈光都變得如同陽光一樣暖人心扉。
陶林跑著跑著,似乎是產(chǎn)生幻覺了,路的盡頭有一個影子在若隱若現(xiàn),每次快要看清楚是什么東西的時候,那身影便又迅速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中,那影子似乎也在跑??吹贸瞿怯白訉τ谒拇嬖诟械饺f分恐懼,然而陶林跑得越快,那影子就消失得越快,黑影和人保持著距離的拉鋸,像是惡作劇一般,人與影間永遠(yuǎn)都保持著相同的距離。于是陶林突然停了下來,開始往回走,他悄悄回頭,發(fā)現(xiàn)那影子也悄悄地往他這里挪動。他又突然回頭,那影子也像有了神志一樣,猛地也回過了身。他從小到大從不信什么鬼神,可幾次你追我趕以后的游戲后,他開始感到恐懼,干脆就站在公路中間一動不動。他注視著視野盡頭躲在暗處的影子,他的面孔上滲著薄薄一層汗水,半夜的涼風(fēng)吹過,他渾身哆嗦。這一哆嗦,讓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幾步,他心里又打退堂鼓了,或許李雁玲已經(jīng)搭上了回來的出租車呢?自己或許還是應(yīng)該回去吧?
身后突然傳出聲音,他一回頭,看到尹水仙撐著把雨傘站在遠(yuǎn)處轉(zhuǎn)角的暗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自己,她快步從黑暗中剝離開,在陶林身旁的路燈停下,她輕輕掃了掃肩膀上的雨滴,利落地點了支煙,吸了一大口,往陶林的臉上噴去,她說:“我想看看你怎么樣了。”
“我好得很?!?/p>
“我怎么不知道呢?!?/p>
“我叫陶林?!?/p>
尹水仙輕輕笑了起來,陶林才意識到自己的自我介紹沒頭沒尾,于是也跟著笑了。
“你沒有必要跟我說你的名字,我不認(rèn)識你,才愿意跟你說會兒話?!?/p>
“你這么晚走這條山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嗎?”陶林記得,他們剛見面的時候,尹水仙也這么問過。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嗎?”
“我記得,你之前好像問過我這個問題?!?/p>
“我不記得了。”尹水仙捂著嘴笑了笑。
“聽我的,千萬別去?!币赏蝗徽f道。
“為什么?”陶林吃驚地問。
“有些話大家都知道,你不說她也知道,你何必去破壞了這種平衡?!苯又謫?,“你了解你自己的真實想法嗎?”
“當(dāng)然了解?!?/p>
“既然了解,那你說說看。喏,你說說看?!币蓭е穯柕目跉鈫柕溃澳闱?,說不出來了吧,凈撒謊。你這個人啊,以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其實你根本不知道你要什么。我們這兒有個比喻說,像你這樣的男人就是旋渦男,如果你是女的,那就是旋渦女,跟旋渦男或者旋渦女扯上關(guān)系的人都會遭殃,因為你們就像是旋渦一樣——以自我為中心,還要拉別人下水?!?/p>
“你這么咄咄逼人,我怎么說得清楚呢?!?/p>
旋渦中的男人嗎?陶林有點眩暈,嘆了一口氣,回身看了看前方的路,心想,都已經(jīng)到這兒了,路的盡頭是等待他的李雁玲。他又回頭,尹水仙的那一支煙已經(jīng)快抽完了,他懷著悻悻的情緒,重新邁開腳步,摸了摸褲子口袋里的那顆珍珠,珍珠暗淡無光,他隨手扔了出去。
“天到底是快亮了,我要回去了?!?/p>
他回過身,已經(jīng)沒有尹水仙一絲半點的痕跡,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氣中沒有尹水仙的味道。一瞬間,他突然感到極度的孤單和深不可測的悲傷,他猛地倒抽了一口氣,終于放松了。
見到市內(nèi)的那條主干道時,已是凌晨四點,那“鬼影”也正站在了那路燈下。它從模糊的一個小點開始漸漸變大、變清晰,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光線映入陶林的瞳孔,四散炸開。
陶林放緩了腳步,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那影子看,正是李雁玲,此刻她正在路燈下發(fā)著呆,臉上還留著昨夜淡淡的妝容。她身上披著陶林給買的衣服,腳上穿著運動鞋,一手里拎著陶林的衣服袋子,她的另一只粉色的拖鞋被她扔在地上。她陡地抬起頭來,臉上飛起的紅潮,透過淡淡的妝容顯現(xiàn)出來,她眨了眨眼,覺得不可思議,她大聲喊道:“陶林,陶林。”
她用手拍了拍裝衣服的塑料袋,又興奮地說道:“聽說那山路鬧鬼?真是奇了怪了,那鬼時而像你,時而像一個穿著校服的紅發(fā)女子,它跑得飛快,斷斷續(xù)續(xù)追了我十幾分鐘?!闭f完,她從口袋里拿出了透明塑料紙包著的小袋子,里面是之前在無云觀求的那張護身符,她又說:“還好我今天特地帶了這簽,沒想到這祈愛情的簽還能驅(qū)鬼。”她說完又重復(fù)了幾遍,像是在念咒語一樣,她嘴里開始不停地嘀咕,一遍又一遍。
“那你運氣真是不好?!碧樟执驍嗔怂?/p>
李雁玲沉默了數(shù)秒,拍了一下手背,詫異地問道:“那你是追我的那個鬼?”沒等陶林回答,李雁玲爆發(fā)出大笑,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她揚起臉,雙手貼在肚子上,忽然又停止大笑,低下頭,擦了擦眼淚。
垃圾桶旁的貓被李雁玲拍手的聲音嚇了一跳,它一臉警惕地盯著這個半夜站在路口的女人。
陶林可笑不出來,見到李雁玲的那一瞬間,他下決心了。
此時他們兩個都已經(jīng)非常疲倦,此后無話,他們一前一后,像兩只歸鄉(xiāng)的大雁,沿著來時的公路緩緩飛去。濃稠的夜色也開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青灰色的天空,山上傳來鳥的叫聲,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像是在夢囈。突然有一只喜鵲朝著天空大叫了一聲,那聲音如驚雷。樹林里,一群麻雀四散飛向空中,一片萬物蘇醒的景象。陶林聽到身后傳來李雁玲急促的呼吸聲,他聽到她嘆了一口氣,接著聽到手在塑料袋里攪動的聲音。
“給你,這是在超市的熱飲柜臺拿的,還是溫的?!崩钛懔崤ら_瓶蓋,遞給陶林。然而這一次不同以往,陶林的確是渴了,一方面是他的確太久沒有跑步,另一方面,他知道李雁玲在等待他,他猶豫了,也更愧疚了。他想象著這水透著夜晚的涼氣,夾雜著李雁玲手心的溫度。他想象著,他大口地喝著,一刻不停,甘甜的水如同瀑布一樣沿著陶林的喉嚨飛流而下,一小部分液體從他的嘴角邊溢出,剩下的那些,穿過食道,滑入他的胃,像一股寒流,又像一把尖銳的刺刀,這水讓他的內(nèi)心如同大海一樣波濤洶涌,又如涓涓細(xì)流,最終匯入他的心臟。
他故意把手插到衣服口袋里,沒有接李雁玲遞過來的礦泉水。
他看了眼站在身旁的李雁玲,此時,她正愣愣地盯著手里的瓶子,又往前推了推,示意陶林喝水。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內(nèi),他內(nèi)心徹底背叛了李雁玲,或許是因為自己,也或許是因為尹水仙。他垂著頭,那件黑色的薄外套讓他看著就像旋渦中的一個垃圾袋,青灰色的天空籠罩著他的面孔,他搖搖擺擺地向前走著,直到天際終于露出一絲灰白色的光亮。
“我不渴。”
她垂下了頭。
“你這個渾蛋?!彼梅浅7浅N⑷醯穆曇粽f道。
不知道怎的,雨停了,月亮好像又出來了,因為遠(yuǎn)處的一小片青綠色的云朵那兒好像投下了一絲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