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識葉遲的時候,我在讀一個鬼故事,寥寥千字卻用情極深。這個“鬼故事”其實寫的是錯綜交織的世道與難言其痛的人心,然而真正吸引人的還是文字里詭魅又溫情的味道。讀到酸楚處我猛一抬頭,見到葉遲。此前我們已經(jīng)發(fā)過短信通過郵件,但我不知道那個他是他,他也不知道那個我是我。
“我還以為老歐是個大叔呢!”
“誰說不是呢!”
第一眼我就決定欣賞他(真的嗎?遲疑一下好了)。葉遲有羞澀的美德(我也是)。羞澀有時會被誤讀為傲嬌(巨蟹座嘛在所難免)。但他迅速展現(xiàn)出純真的熱情,像春天的綠在瞬間爆炸,點燃那些羞澀的紋理,像青瓷釉面開片噼里啪啦,友誼便順勢沁入其間。
于是我們成了工作上的伙伴。
我對朋友的寬容度很高,但對工作伙伴的寬容度很低——不是所有的朋友都經(jīng)得起朝夕相處,但葉遲可以。他身上的綠意不斷釋放氧氣沁人心脾。盡管我們也曾有過這樣的對話——
“你是蘇州人?我很喜歡你們蘇州的桂花冬釀,每年都會訂十幾瓶來喝呢?!?/p>
“哦,我們蘇州是有那個東西。但我不喜歡?!?/p>
“我泡了茶(或者煮了咖啡),你要不要喝呀?”
“不要?!?/p>
可不是個傲嬌鬼嘛。然而拒絕和尬聊只是這段友誼的小小花絮,正片部分包括但不局限于:對我不曾間斷的感冒胃痛失眠,他每每投來最真誠關(guān)切的慰問和同情(療愈效果感人),或是互相給對方帶柴犬/柯基貼紙、印有百鬼夜行同款文香(一種日本小香包),或是鄭重其事地說起他在韓國留學(xué)時親身經(jīng)歷的鬼故事,或是聊聊蘇州家中他媽媽(葉老師)喂養(yǎng)的一屋子流浪貓和狗,又或是當(dāng)我看著寡淡的食堂菜單愁眉苦臉,他恰巧問道“要不要喝豆腐湯”,再或是夜里我們的微信上的表情包大戰(zhàn)時刻,不知為此陣亡了多少流量和內(nèi)存。
表情包大戰(zhàn)是由葉遲家的邦邦和旺旺觸發(fā),一只溫馴的藍(lán)貓和一只誤以為自己是貓的傻柴犬?,F(xiàn)在想,葉遲完全可以憑借它倆的顏值成為吸粉無數(shù)的萌寵博主,但他沒有。他收斂著自己的才華,安放在寫作中,專注而緩慢。緩慢是因為專注。我一向迷信低產(chǎn),相信那意味著寫作者對自己的嚴(yán)苛;我也見過他如何仔細(xì)地對待文本,如何追求語言的精度。盡管我在見面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已經(jīng)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過小說《青色蟬》,卻過了很久才真正讀到。
《青色蟬》的開篇有一股清涼脆弱的味道撲面而來。莫名地,我想到玉?!拔移邭q之前身體健康,過了七歲那年生日,心臟會時不時地痛一下。”疼痛是小說的關(guān)鍵詞,它似乎象征著一種靈敏的感知?!拔摇痹谀敲从仔〉哪挲g,就要經(jīng)受巨大的疼痛,面對母親,“我”卻努力掩飾它,“像藏好一份不及格的考卷一樣”。這是來自心臟的劇痛呀,它離死亡是那么近,如果它聽說自己竟然被比作“不及格的考卷”,會不會笑得昏過去呢?然而對那種敏感而又鈍感、堅強(qiáng)而又脆弱的心理,作者葉遲把握得非常準(zhǔn)確,即疼痛是一種缺憾,甚至令人感到羞慚,很多健康的人大約無法想象。是什么讓無助的孩童要在母親面前努力掩藏自己的疼痛而非示弱求助?我想是愛,是憐惜,是出于保護(hù)。他佯裝著自己能應(yīng)付疼痛,既然這份疼痛沒有什么確切的緣由,何必讓同樣敏感脆弱的母親為之憂慮呢?作為死亡在人間的信使,漸漸地,疼痛仿佛成為“我”的朋友——是的,朋友,而不是伙伴,還記得我說過它們的區(qū)別嗎?
小說家揚(yáng)起迷霧,而我們所要做的,是破除疼痛的遮蔽,去追尋小說真正的主題——是的,那便是“追尋”。因疼痛而不停追尋答案的“我”,偶然遇見一個追尋疼痛的女人,疼痛像一位友誼漸淡的朋友忽然消失。又有一天,二十七歲的“我”遇見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我們”談?wù)撓s蛻,伴隨小女孩那句淡淡的“世界上也有尋找痛的人”,巨大的熟悉的疼痛如約而至。小說中,當(dāng)同學(xué)們都在為蟬的“不完全變態(tài)”哄堂大笑時,“我”關(guān)心的是蟬蛻變所要經(jīng)受的疼痛。作為主體的“我”因經(jīng)受疼痛而關(guān)切蟬所要經(jīng)受的疼痛,而蟬的疼痛是為了成長,經(jīng)歷一次小小的死亡羽化為成蟲。其實,十歲那年昏死般的疼痛和關(guān)于蟬的自然課程無論誰在前誰在后,都意味著“我”的心智早早成熟于我的同齡人。因此“我”所追尋的并不是長大成人而已,而是追問何以成長要忍受疼痛,承受著劇痛的成長又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小說最后,疼痛失而復(fù)得,看似已然抵達(dá)客體的“我”,或許又將展開新的追尋。重復(fù)形成了規(guī)律,也構(gòu)成了葉遲小說奇異的氛圍。
這個嚴(yán)肅思考著的葉遲,竟然也是那個“表情包大王”葉遲,一起叫外賣喝豆腐湯的葉遲,興高采烈講鬼故事的葉遲……Of course he dose,why not?
只是有些可惜,盡管他的小說常??M繞著詭魅奇異的氣氛,但他寫的不是鬼故事。忽然有一天我尋思,我的小伙伴葉遲,與那個酸楚哀慟的鬼故事的作者葉老師,面容真有幾分相似。又有一天,《雨花》開了個新欄目“上陣父子兵”,令人欣喜的是這位葉老師和那位葉老師(他的媽媽)終于同框。而發(fā)表于《鐘山》雜志的《望月亭》中,曾經(jīng)追尋疼痛的曹和平(《青色蟬》中的“我”)成了配角,疼痛潛行帶來它的主人——死亡。郁郁寡歡的父親終將離世,“我”認(rèn)同父親譴責(zé)母親,卻發(fā)現(xiàn)這段鏡花水月的錯愛并沒有誰是誰非。這篇小說同《青色蟬》一樣,仍然,有股柔美神秘的氣息??上Р皇莻€鬼故事。
葉遲的這篇新小說《旋渦中的男人》,我早早讀了,很訝異他嘗試以一種輕逸的方式去解構(gòu)某些沉重的事物。而鬼故事終于登臺亮相,盡管戲份不足,也不枉老姐姐這兩千字的絮叨。
這篇印象記有一個曾用名“他是玉”,實在是鬼故事存在感太強(qiáng),我的扣題能力太弱,寫的過程才會跑偏萬里。還是想說,起初我以為葉遲是一盞傲嬌青瓷,然而不,他身上玉的質(zhì)地隨著開片與蟬蛻慢慢顯露,無論是被生活珍視還是遭生活打磨,無論是淬火、水銹、土蝕、重壓……因何受沁都沒有改變他是玉的本質(zhì)。玉性主溫,溫潤而澤,玉器最宜近身,近身則生溫和氣。誰不喜歡這樣的小伙伴呢?我希望生活能對葉遲溫柔以待,更希望生活的色沁能讓他的小說呈現(xiàn)出光怪陸離、燦爛照人的奇絕之姿,無論它們是不是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