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寒風中,我們給他送去一只雞
送往半空中黑暗的囚室
送給那容顏不改的無期囚犯。
然后想象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孤獨地啃噬。他吃得那么細
每一根或每一片骨頭上都不再附著任何肉質(zhì)
骨頭本身卻完整有形
并被寒冷的風吹干了。
當陽光破窗而入,照進室內(nèi)
他仰躺在坍塌下去的籃筐里
連身都翻不過來了。
周圍散落著刺目的白骨
白色的他看上去有些陳舊。
(2015-2-12)
天還黑著,我們開始集合
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
二十年前也是這樣
死者很年輕,但今天
離開的人已經(jīng)半老了。
送別的隊伍里仍有年輕人
大多是他生前的“滑友”
我們一個都不認識。
這些年他迷上了輪滑
找到了組織找到了黨。他是
輪滑一族里身手矯健的“斯大爺”。
鼻尖上面有一點靈
后來轉(zhuǎn)移到他的衣領(lǐng)上——
陽光透過霧霾輝映那鏡框
回眸一笑看著他的隊友。他比
二十年前離開的小夏還年輕
比我們想象的朋友更多。
斯大爺走好!
(2015-4-3)
狗會守候主人
小孩會等待媽媽
他領(lǐng)著一條狗走出去很遠。
那時辰天地像是空的
田野里沒有人,收工的喧嘩已過。
他并不感到寂寞。一路看著西天
路卻是向北的。
有一段時間他被晚霞吸引
忘記了自己的目的。
就像媽媽把他和小白留在了這世上
他并不感到寂寞。
我守候的人已經(jīng)故去了
跟隨我的狗也換了好幾條
這里是多么的擁擠和喧鬧。
在那空空如也的土地上媽媽回來了
推著她的自行車
我聽見了鈴鐺聲。
接著天就完全黑了。
(2015-4-11)
她伸出一根手指,讓我抓著
在城里的街上或者農(nóng)村都是一樣。
我不會走丟,也不會被風刮跑。
河堤上的北風那么大
連媽媽都要被吹著走。
她教我走路得順著風,不能頂風走
風太大的時候就走在下面的干溝里。
我們家土墻上的裂縫那么大
我的小手那么小,可以往里面塞稻草。
媽媽糊上兩層報紙,風一吹
墻就一鼓一吸,一鼓一吸……
她伸出一根手指讓我抓著
我們到處走走看看
在冬天的北風里或者房子里都是一樣。
(2015-4-11)
總是有遼闊的大地
但你不能停下
停下就有阻擋,身陷一個地方。
草在草原上扎根
田鼠在田里打洞
人活在村子上杳無音信。
必須有速度
有前方和后方。
掠過沉重的風景,讓大山變遠山
雪峰如移動的白云。
青稞架上還沒有晾曬青稞
古老的房子里來不及住進新鮮的人。
總是有遼闊的大地被道路分開
有兩只眼睛分別長在左邊和右邊。
總是有人不愿停下
像此刻天上的鷹
更像一根羽毛。
(2015-4-13)
那些不知名的巨草長在湖邊的淺水里
船像云一樣飄在它的半空。
船上的孩子跳進水里站起來
就沒有那些草高了。
揮舞柴刀,砍樹一樣他們把草砍倒
拖上木船以前在水面漂上一陣。
幾棵巨草就鋪滿了船艙
和仍然站在水里的草一樣綠。
夕陽無一例外,給船和草涂上金色。
之后孩子們把柴刀和衣服扔上船去
開始在明晃晃的水里玩耍。
整整一個下午,直到
有人踩到了一塊石頭。
那股渾濁的紅色冒上來以后天就突然黑了。
船上的青草失色,就像枯草一樣。
孩子們上船,索瑟著。
船像云影一樣漂過月下荒涼的湖面。
(2015-5-19)
我看見一只電視機里的駱駝
軟綿綿地從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軟綿綿的駱駝
剛剛在睡覺,被
燈光和人類驚擾
在安撫下又雙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變得軟綿綿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電視機里的駱駝
而是真實的駱駝。
它當然是一只真實的駱駝。
(2015-5-31)
我很想念他,但不希望他還活著
就像他活著時我不希望他死。
我們之間是一種恒定的關(guān)系。
我愿意我的思念是單純的
近乎抽象,有其精確度。
在某個位置他曾經(jīng)存在,但離開了
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里。
對著一塊石頭我說出以上的思想
我坐在另一塊石頭上。
園中無人,我對自己說:
他就在這里。
在石頭和頭頂?shù)臉渲χg
他的烏有和樹枝的顯現(xiàn)一樣真實。
(2015-6-5)
有時,我的心中一片灰暗
想找一個遠方的朋友聊一聊
因為他在遠方。
他的智慧讓他卑微而勇敢地生活
笑容常在,像渾濁世界里的一塊光斑。
走路、做菜、乘坐單位的班車……
他釀造一種口感復(fù)雜的酒
把自己喝醉了。
我常常想起他的醉態(tài)可掬、他的酒后真言。
他在一張灰紙上寫了一個黑字“白”
我在白紙上寫了一個灰字“黑”
就是這樣的。
我們可以聊一聊:
卑微的生活,虛無的幻象。
(2015-6-21)
時隔五年,這煎餅攤還在
起早貪黑的小夫妻也不見老
還記得我要兩個雞蛋、一根油條。
人生而平等,命卻各不相同
很難說他們是命好還是命孬
只是甘之如飴,如
這口味絕佳的煎餅。
時機一到,他們就要回到故鄉(xiāng)
干點別的,但絕不會賣煎餅。
他們會做夢:女的攤餅,男的收錢、裝袋
送往迎來。
干這活的時間的確太長了。
無論酷暑還是嚴寒
還是上班的早高峰
或是悠閑假日
總是推車而出,在固定的街角。
即使嚴厲的城管也為之感動
道一聲:“真不容易呵!”
(2015-6-23)
我們不能不愛母親
特別是她死了以后。
衰老和麻煩也結(jié)束了
你只須擦拭鏡框上的玻璃。
愛得這樣潔凈,甚至一無所有
當她活著,充斥各種問題。
我們對她的愛一無所有
或者隱藏著。
把那張脆薄的照片點燃
制造一點煙火。
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愛一個活著的母親
其實是她活著時愛過我們。
(2015-11-8)
一生中總會碰見一次黃鼠狼
可惜他已經(jīng)死了。
漂亮的黃鼠狼,在人間的大馬路上
奄奄一息。
巨足在他的前面停下
然后走開了。
我們感覺不到那可怕的震動
他也感覺不到。
唉,我要是一只黃鼠狼
就帶你回家了。
我要是一只雞就讓你咬一口。
能做的僅僅是用一張餐巾紙
包住軟軟的你
放入路邊的樹叢中。
濕泥會親近你
陰影會讓你舒服些。
然后我也走了
穿過車聲嘹亮的市區(qū)
為一部電影的融資奔忙。
在那部電影里也會有一只黃鼠狼
一瓶擰開的礦泉水淋向他
使其復(fù)活。
(2016-4-11)
我吃到一個很甜的果子
第二個果子沒有這個甜
第三個也沒有。我很想吃到
一個比很甜的果子還要甜的果子
就把一筐果子全吃光了。
這件事發(fā)生在深夜
一覺醒來,擰亮臺燈
一筐紅果靜靜發(fā)光。之后
果子消失,果核被埋進黑暗
那個比很甜的果子還要甜的果子
越發(fā)抽象。
(2016-4-24)
生命常給我一握之感
握住某人的胳膊
或者皮蛋的小身體
結(jié)結(jié)實實的。
有時候生命的體積太大
我的手握不住
那就打開手掌,拍打或撫摩。
一天我騎在一匹馬上
輕拍著他的頸肩
又熱、又濕、又硬,一整塊肌肉
在粗實的皮毛下移動。
它正奮力爬上山坡——
那馬兒,那身體,那塊肌肉。
密林溫和地握著我們,
生命常給我一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