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涉茶詩中的生活雅趣

雷 徽

(湘南學(xué)院 文傳院，湖南 郴州 423000)

涉茶詩，既指以茶為中心意象，專門吟詠茶情、茶趣、茶事、茶韻的詩，也指提及茶或茶器，描寫詩人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的詩歌。按此標準，以中華書局出版劉尚榮點?！饵S庭堅詩集注》為底本進行統(tǒng)計：黃庭堅共有124首涉茶詩，其中以茶為中心意象的作品有40余首。

黃庭堅因茶詩創(chuàng)作的頻率之高，蘊含的情感之豐富，應(yīng)用的體裁之多樣，寫作技巧之成熟，在宋代茶詩創(chuàng)作者中十分突出，頗具代表性，也由此備受學(xué)人關(guān)注。然而其涉茶詩中各種生活雅趣的具體呈現(xiàn)等問題仍值得我們思考，本文即以此為中心，以豐富的詩歌解讀為例證對黃庭堅涉茶詩進行深入分析。

尚雅一直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寫照，黃庭堅在《書嵇叔夜詩與侄榎》中說：“士生于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焙螢椴凰?，他說：“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边@里他所強調(diào)的“不俗”具體指向了士大夫的人格操守。而日常生活中文人士大夫在讀書、寫字、鼓琴、談禪、下棋、評畫等方方面面體現(xiàn)出他們在精神和審美上對魏晉以來“雅”文化品格的追慕，并發(fā)展成極具人文內(nèi)涵、穩(wěn)定而成熟的生活范式，且豐富和提高了宋代士人生活的內(nèi)容和質(zhì)量。茶因其有“十德”：“以茶散郁氣；以茶驅(qū)睡氣；以茶養(yǎng)生氣；以茶除病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嘗滋味；以茶養(yǎng)身體；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庇忠蛭簳x以來所形成的儉樸、內(nèi)斂的文化內(nèi)蘊及在烹煮、品飲過程中對談吐、舉止、禮儀的講究，遂使飲茶成為文士尚雅生活的一部分，茶成為展露文士雅識情懷的載體。宋徽宗《大觀茶論·序》中言：“縉紳之士，韋布之流，沐浴膏澤，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從事茗飲?！薄盁泓c茶，掛畫插花”成為文人生活的“四般閑事”、四種雅事。黃庭堅嗜茶、愛茶，從他的涉茶詩中可以看到，茶與他四季相伴，豐富著他的生活，從各方面體現(xiàn)著他的雅情。

一 以茶會友，茶情真切

茶的禮儀化濫觴于晉代，是宗教祭祀和婚禮習(xí)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唐代起文人間通過贈茶、贈水、敬茶等禮節(jié)傳遞、交流思想，增進彼此情誼，形成了和諧的交往氛圍，宋代文人將這一特點發(fā)揚光大。黃庭堅涉茶詩中表現(xiàn)親友間互贈茶葉的作品比比皆是，如《謝送碾壑源揀芽》《以小團龍及半挺贈無咎并詩用前韻為戲》《以潞公所惠揀芽送公擇次舊韻》《雙井茶送子瞻》《以雙井茶送孔常父》《答黃冕仲索煎雙井并簡揚休》等。這種以茶為禮、以茶會友增進親友間情感交流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如《謝送碾壑源揀芽》和《以小團龍及半挺贈無咎并詩用前韻為戲》兩首，晁補之以《次韻魯直謝李右丞送茶》《魯直復(fù)以詩送茶云愿君飲此勿飲酒次韻》和答，并在詩中談到自己對茶的理解及對黃庭堅精于茶道的稱贊。又如《和答子瞻》：“故園溪友膾腹腴，遠包春茗問何如。玉堂下直長廊靜，為君滿意說江湖?！迸笥验g互贈茶葉，還會再詢問品飲感受，友情在共同話題中增進。再如孔仲武和韻詩《和黃魯直送茶詩二首》，蘇軾和韻詩《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都是友人間通過贈茶進行的茶道和文學(xué)交流，增益了情感。且黃庭堅在晚年曾說：“蒼龍璧，官焙香。涪翁投贈非世味，自許詩情合得嘗?！?《戲答歐陽誠發(fā)奉議謝余送茶歌》)可見茶非隨意贈送之物，實為友人情意相投之介質(zhì)。于黃庭堅而言，因他對故鄉(xiāng)雙井茶尤為鐘愛，“以吾之樂雙井，知和甫之不忘盧泉也”(《次韻答和甫盧泉水三首并序》)，贈茶過程中雙井茶得到廣泛推廣，則又是另一層意義。

黃庭堅涉茶詩中的以茶會友，除體現(xiàn)在禮節(jié)性的贈茶行為中，還突出表現(xiàn)在文人茶會方面：“頗知城南園，文會英俊侶。何當休沐歸，懷茗就煎去?！?《次以道韻寄范子夷子默》)宋代文人茶會極為興盛，乃是文人交際的一種形式。宋人劉松年的《碾茶圖》呈現(xiàn)的就是文人茶會的雅致情景，文士們品飲茶湯的同時琴棋書畫相伴，陶冶性情，志趣高遠。而小型文人茶會的參與者多是性情、志趣相投的親舊好友、門生故吏三五人，他們有相似的道德、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常在茶會中交流精神、切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增益彼此情感。何薳《春渚紀聞》卷六“龍圖稱屈賦”就記載有文人聚會飲茶的軼事：“先生(指蘇軾)一日與魯直、文潛諸人會飯。既食骨槌兒血羮，客有須薄茶者，因就取所碾龍團，啜坐人。或曰：‘使龍茶能言，當須稱屈。’先生撫掌久之曰：‘亦可為一題。’因援筆戲作律賦一首，以俾薦血羮龍團稱屈為韻。山谷擊節(jié)稱詠，不能已?！币蛞痪洳枵Z，蘇軾觸發(fā)詩情創(chuàng)作出令黃庭堅擊節(jié)稱頌的佳作，體現(xiàn)出茶會上文人的盎然雅趣。

黃庭堅參與的文人茶會，有時場景極為熱鬧，茶與瓜、果、詩、書、棋、畫相伴隨，如《寄南陽謝外舅》：“談經(jīng)落麈尾，行樂從籃輿。看竹辟彊宅，閱士黃公壚。雪屋煮茶藥，晴檐張畫圖。幽寺促燈火，青氈置摴蒱。繞床叫一擲，十白九雉盧?！痹娭忻鑼懥它S庭堅與謝師厚門生五七輩的歡愉聚會：談經(jīng)、煮茶、看畫、博弈，可謂雅俗并呈。又如《宣九家賦雪》：“石鼎香浮北焙茶，洪爐殼爆宣城果”，“憑向江船問子猷，山陰夜醉何如我。北鄰長吉最能詩，怯寒正想重裘坐。故遣長須屢送來，猶得王孫嘲飯顆”。整場茶會熱鬧而歡快，詩人還引用王徽之雪夜訪戴逵的典故對比自己“盡興”的感受。而在小型文人茶會中，茶不只是“助興者”，還是推動情懷暢想的“參與者”，如《走答明略適堯民來相約奉謁故篇末及之》：“北鄰著作相勞苦，整駕謁子邀同攀。應(yīng)煩下榻煮茶藥，坐待月輪銜屋山?！标藞蛎裱娙送]見廖正一，三位文士飲茶交流，并相約要“煮茶藥”聊至月上屋梢，以境言趣。又如，作于熙寧八年(1075)的《次韻答常甫世弼二君不利秋官郁郁初不平故予詩多及君子處得失事》中“圍棋飯后約，煨栗夜深邀。爾來數(shù)到門，玉趾不憚遙。相期淡薄處，行樂亦云聊。甘泉沸午鼎，茗碗方屢澆?；桫f相送歸，風(fēng)枝撼調(diào)調(diào)?！痹娙伺c常甫、世弼幾位好友聚會，他們喝著茶一起談志向，“處己愿如舜，致君敢不堯”；一起談世態(tài)人情，“回觀勢利場，內(nèi)熱作驚潮。趨時愧才全，傲世乃士驕”；一起豁達地看待人生，“富貴但暫熱，名聲適為襖。世事寒暑耳，四時旋斗杓。勿學(xué)懷沙賦，離魂不可招”。

黃庭堅涉茶詩中有分韻賦詩或賡韻賦詩的作品，是文人在以茶為聚結(jié)介質(zhì)的茶會中交流志趣，進行的詩歌創(chuàng)作，如《同王稚川晏叔原飯寂照房得房字》《次韻叔原會寂照房得照字》《次韻稚川得寂字》。又如，元祐二年(1087)某日，黃庭堅與王揚休、黃裳等人進行了一次茶會，并賦有《博士王揚休碾密云龍同事十三人飲之戲作》《答黃冕仲索煎雙井并簡揚休》《再答冕仲》《戲答陳元輿》《和答梅子明王揚休點密云龍》多首作品，詩人描寫了密云龍茶的包裝、香氣、口感以及點茶、斗茶的過程，提及茶驅(qū)睡、洗滌心靈的功用，也表達了對故鄉(xiāng)雙井茶的喜愛與推重，并流露出與朋友飲茶、聊天，談創(chuàng)作、仕途、歸宿的酣暢。元祐元年(1086)，在與蘇頌、胡完夫、李常等人相聚的茶會上，黃庭堅也先后創(chuàng)作有《奉同公擇作揀芽詠》等十三首同押雷韻的詩歌，體現(xiàn)文人以茶會友，交流詩情的熱烈和延續(xù)性。

二 以茶調(diào)養(yǎng)，明目清神

茶自產(chǎn)生之初因神農(nóng)嘗百草，就與藥有著不解之緣，孕育了茶的藥用起源說。陸羽在《茶經(jīng)》“七之事”中有多條關(guān)于茶藥用價值的記載?！渡郊仪骞肪硐隆安韫币噍d：“茶，即藥也?！秉S庭堅涉茶詩也多次提到“茶藥”：“雪屋煮茶藥”(《寄南陽謝外舅》)，“應(yīng)煩下榻煮茶藥”(《走答明略適堯民來相約奉謁故篇末及之》)，“延客煮茶藥”(《三至堂》)?！安杷帯币辉~雖在白居易的詩中已出現(xiàn)：“茶藥贈多因病久，衣裳寄早及寒初。”宋代的史籍中也能看到茶藥之賜：“冬十月辛丑，遣使赍手詔勞問知河南府馮拯，賜以茶藥?！钡渚烤篂楹纬煞?，因缺少記載尚無定論。只是“茶”與“藥”連稱，應(yīng)該說還是側(cè)重了茶的藥用功能。宋代士大夫?qū)︶t(yī)藥整體表現(xiàn)出比較高的關(guān)注度，儒士知醫(yī)是一種文化時尚。這種時尚一方面是文士養(yǎng)生、治病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滲透有文人的治學(xué)需求和儒家仁愛思想。蘇軾曾說：“所云讀佛書及合藥救人二事，以為閑居之賜甚厚?！薄逗幽铣淌贤鈺淼谑芬噍d程顥言：“病臥于床，委之庸醫(yī)，比于不慈不孝。事親者，亦不可不知醫(yī)。”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文人筆下出現(xiàn)了各種藥名詩、藥名詞，各類醫(yī)藥方法及歌詠藥市，與醫(yī)生相交往的篇章，如黃庭堅就在湯詞《鷓鴣天》(湯泛冰瓷一坐春)的序言中提到長松湯可以治療痂癩這種皮膚病的藥方。

茶因與藥的獨特聯(lián)系，使文人在品飲過程中重視了它的養(yǎng)生藥用效果。黃庭堅在寫給王補之的《與王瀘州書十七》中說：“某春來啖苦筍多，乃苦心痛，殊惡，雖進極溫燥藥得無恙，然遂不能多飲茗，亦殊損減人光彩。”《新修本草》卷十三“茗、苦荼”條載：“茗，味甘、苦，微寒，無毒。主瘺瘡，利小便，去淡、熱渴，令人少睡，秋采之?！币蚍卦锼帲什荒芏囡嬡?，黃庭堅注意到了茶性偏寒涼的特點。也因茶具有藥用養(yǎng)生價值，使飲茶相比飲酒更為健康，所以黃庭堅涉茶詩中多次提到要戒酒飲茶，要以茶代酒：“已覺塵生雙井碗，濁醪從此不須持”(《和七兄山蕷湯》)；“中年畏病不舉酒，孤負東來數(shù)百觴。喚客煎茶山店遠，看人獲稻午風(fēng)涼”(《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觴字韻》)；“故人相見各貧病，且可烹茶當酒肴”(《答許覺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其二)。

黃庭堅涉茶詩關(guān)于茶的藥用養(yǎng)生價值最為強調(diào)的還是其具有明目的功效，如《寄新茶與南禪師》寫道:“筠焙熟香茶，能醫(yī)眼病花?！庇袝r，他會將茶與菊苗同煮來增強明目效果，如“酸甘荔子嘗春酒，更碾新芽薦菊苗”(《雜詩七首》其六)，“菊苗煮餅深注湯，更碾盤龍不入香”(《和曹子方雜言》)?！熬彰纭奔淳栈?，有明目功效?！吨腥A本草》“菊科·菊花苗”目:“清肝明目。主治頭風(fēng)眩暈，目生翳膜?！侗静萸笤罚骸甯文憻?，益肝氣，明目去翳；治頭風(fēng)眩暈欲倒?！秉S庭堅之所以偏愛茶明目的功效，是因為他有比較嚴重的眼疾，實則為如今的近視眼、老花眼，他在詩歌中常說自己看物朦朧，眼花：“我已人間無所用，鬢飄霜雪眼生花”(《和蒲泰亨四首》其一)；“勞生逆旅何休息，病眼看山力不禁”(《初望淮山》)；“秋入園林花老眼，茗搜文字響枯腸”(《次韻楊君全送酒》)；“花開歲歲復(fù)年年，病眼看花隔晚煙”(《觀化十五首》其十五)。備受眼疾困擾的黃庭堅在元祐二年收到紫琳腴新茶及蘇軾的問候時，曾吶喊出“請?zhí)爝€我讀書眼，愿載軒轅訖鼎湖。”(《子瞻以子夏丘明見戲聊復(fù)戲答》)

除能明目，飲茶亦能驅(qū)睡提神，這一點陸羽早有敘述，《茶經(jīng)》“六之飲”云：“至若救渴，飲之以漿；蠲憂忿，飲之以酒；蕩昏寐，飲之以茶?！闭J為漿、酒、茶的功能各不相同。王禎在《農(nóng)書》“百谷譜集之十·雜類·茶”也說：“茶之為物，釋滯去垢，破睡除煩，功則著矣?！秉S庭堅涉茶詩中體現(xiàn)茶能驅(qū)睡提神的句子亦隨處可見：“睡魔正仰茶料理，急遣溪童碾玉塵”(《催公靜碾茶》)；“齋余睡思生湯餅，紅顆分甘愜下茶”(《謝陳正字送荔枝三首》其二)；“積雨靈香潤，晚風(fēng)紅藥翻。盥手散經(jīng)帙，烹茶洗睡昏”(《延壽寺僧小軒極蕭灑予為名曰林樂取莊生所謂林樂而無形者并為賦詩》)。但有時他也會因喝茶致夜里失眠，聽群蚊亂舞，自為一番調(diào)笑樂趣：“拼洗一春湯餅睡，亦知清夜有蚊雷?！?《謝公擇舅分賜茶三首》其三)有時還會說因飲茶致睡得不深沉，導(dǎo)致不能在夢中來到友人身邊，委婉表達對朋友的思念：“雨作枕簟秋，官閑省中睡。夢不到漢東，茗碗乃為祟?！?《次韻答邢惇夫》)

三 以茶悟禪，茶禪相諧

“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元稹)以茶參禪，以茶悟禪最早可以追溯到晉代，《晉書》中載敦煌人單開道在鄴城昭德寺內(nèi)修行，用飲茶提神，飲茶之后，頗得精神，可知晉代僧人已知茶能助禪。從唐中期到宋代隨著文化朝內(nèi)斂的方向發(fā)展，禪進一步滲入文人士大夫的生活，“近來朝野客，無座不談禪。顧我何為者，逢人獨懵然?！?司馬光)《五燈會元》載生于禪宗圣地的黃庭堅乃禪門臨濟宗黃龍心禪師法嗣之一，他曾自稱“似僧有發(fā)，似俗無空，作夢中夢，悟身外身。”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認為黃庭堅“為本朝詩家祖宗，在禪學(xué)中比得達磨?！痹邳S庭堅現(xiàn)存詩歌中滲透其禪學(xué)思想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其涉茶詩最早表現(xiàn)出茶禪結(jié)合的作品是熙寧年間的《寄新茶與南禪師》《送張子列茶》，喜將禪典直接寫入詩中。從元豐三年(1080)開始，茶禪結(jié)合的寫作無論從創(chuàng)作數(shù)量，還是茶禪相諧的環(huán)境描寫、領(lǐng)悟境界、感悟頻次上都明顯加深、增多，如《同王稚川晏叔原飯寂照房得房字》等三首分韻詩、《阻風(fēng)入長蘆寺》、《題落星寺四首》其三等。而元豐五年(1082)之后，黃庭堅寫茶禪的詩歌在境的描寫上已十分成熟，常在茶境中融禪趣，化于無跡，如《題息軒》感悟禪就在身邊，無需遠尋，很有一番韻味。而“意根”(《戲答陳元輿》)、“真如”(《以雙井茶送孔常父》)這樣的禪語也常流于詩中。至詩人晚年飲茶，禪思已信手拈來、自然流露，如《和涼軒二首》其二、《題默軒和遵老》茶禪渾然一體。結(jié)合黃庭堅生平看，元豐三年會成為茶禪結(jié)合深度的轉(zhuǎn)折點，應(yīng)與元豐二年(1079)蘇軾“烏臺詩案”對詩人的觸動有關(guān)，故其在元豐三年的《次韻叔原會寂照房得照字》中似有所寄托，隱約談及京師事，含蓄表達替之不平的感受。

于《黃龍南禪師真贊》中解悟“黃龍三關(guān)”的黃庭堅常將《楞伽經(jīng)》《楞嚴經(jīng)》《圓覺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景德傳燈錄》等禪宗典籍引入詩中，涉茶詩便突出地體現(xiàn)出黃庭堅心靈對世俗的超越，對寧靜的追求和對人生的體悟。他在禪思感悟中或含蓄表達追求靜悟人生、厭煩官場的感受，或傳達歸隱、平淡的心境。如《送張子列茶》中寫：“齋余一碗是常珍，味觸色香當幾塵。借問深禪長不臥，何如官路醉眠人。”“幾塵”，《瑞州洞山良價禪師語錄》中記載唐代禪宗洞山宗創(chuàng)始人之一，洞山良價悟本禪師初行腳時，“路逢一婆擔水。師索水飲。婆曰：‘水不妨飲，婆有一問，須先問過。且道水具幾塵？’師云：‘不具諸塵！’婆云：‘去！休污我水擔！’”這是一則關(guān)于心性的公案，考驗的是對行者在遇境觸緣的現(xiàn)量境的體驗，佛家稱有礙身心開朗的欲念為“塵”。黃庭堅在茶水中感受悟禪的樂趣，覺得因禪思而不眠遠勝于在官路上醉眠。再如《阻風(fēng)入長蘆寺》全詩禪趣與思鄉(xiāng)、思親的情感相交織。詩人滿含沉靜、參悟心態(tài)，“我來雨花地，依舊薰爐煙。金碧動江水，鐘魚到客船。茗碗洗昏著，經(jīng)行數(shù)徂年”?！敖?jīng)行”，屬四念住修行中的身念住修行方法。在薰煙、鐘聲中，詩人稱“茶”能洗去昏著，滌清塵俗雜念，讓人于心靜中修行數(shù)年。又如，《寄新茶與南禪師》以謙遜的語氣，表達詩人對佛門高僧的尊敬和要借茶問禪機之情。

寺院文化一直存在于古代文人生活中，且他們無論外出任職、考察還是出游山林都喜借宿于寺院，如黃庭堅在元豐五年(1082)深入太和所轄山區(qū)考察鹽政時一路寄宿于清泉寺、寶石寺、觀音院等，在京師為官時則租住于酺池寺。寺院的清遠鐘聲、清幽環(huán)境和清凈心境都能給文人以別樣靜謐閑逸的感受，而寺院中不少禪師僧人也是制茶、飲茶、賞茶的高人，《封氏聞見記》中載：“(唐)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xué)禪務(wù)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fēng)俗?！碧扑螘r不少名茶就產(chǎn)于佛區(qū)古剎，如北宋的“水月茶”。寺院于是也成為文人飲茶悟禪的絕佳去處。竹林禪悟、寺院佛香就是黃庭堅涉茶詩常提及的內(nèi)容，數(shù)量之多，不勝枚舉：“竹林風(fēng)與日俱斜，細草猶開一兩花。天上歸來對書客，愧勤僧飯更煎茶?！?《同謝公定攜書浴室院汶師置飯作此》) “僧開小檻籠沙界，郁郁參天翠竹叢?！褕F禪板無人付，茶鼎薰爐與客同?！?《題息軒》)“開徑老禪來煮茗，還尋密竹逕中歸?！?《贈鄭交》)“寒窗對酒聽雨雪，夏簟烹茶臥風(fēng)月。小僧知令不凡材，自掃竹根培老節(jié)。富貴于我如浮云，安可一日無此君。人言愛竹有何好，此中難為俗人道?！?《寄題安福李令愛竹堂》)這“難為俗人道”的竹林境界實乃黃庭堅在《又答斌老病愈遣悶二首》其一中所言：“苦竹繞蓮塘，自悅魚鳥性。紅妝倚翠蓋，不點禪心靜?！敝窳种袎m心清靜，再焚上一炷香，點上一甌茶，禪思自然而來，就如大珠慧海禪師于《頓悟入道要門論》卷下語：“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華無非般若?！?/p>

四 以茶為伴，靜心讀書

讀書是宋代文人須臾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黃庭堅言“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于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語言無味?！彼嘣凇洞鷷吩娭袆竦苤傩芤嘧x書，并言：“詩書乃宿好，不為蓬生麻?！弊x書能改善人的氣質(zhì)，可治人之愚，養(yǎng)人之德，益于身心，飲茶亦如是。從唐代于鵠《贈李太守》言“搗茶書院靜”，白居易《官舍》“起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到宋代蘇轍《和子瞻煎茶》“何時茅檐歸去炙背讀文字，遣兒折取枯竹女煎湯”，再到明代屠隆《考槃余事》“香箋”中說：“坐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xué)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熱，香靄馥馥撩人。”自唐以來，飲茶已然成為文人讀書的最佳伴侶。黃庭堅的涉茶詩中亦常見茶、書相伴：“兒大詩書女絲麻，公但讀書煮春茶?！?《送王郎》)《公益嘗茶》里詩人盛贊陳公益能潛心讀書“子云窗下草玄經(jīng)，寒雀爭喧戶晝扃”，而拜訪讀書的陳公益時，無需攜酒，只需茶飲，“好事應(yīng)無攜酒榼，相過聊欲煮茶瓶”。

縱觀黃庭堅涉茶詩，茶助讀書的原因體現(xiàn)為幾方面：一則如前所述，茶能提神、驅(qū)睡，有利于在讀書時保持清醒的頭腦。

二則飲茶能生津止渴，更利于誦讀書籍。古人讀書常吟詠出聲，《宋史·何基傳》中稱“讀《詩》之法，須掃蕩胸次凈盡，然后吟哦上下，諷詠從容，使人感發(fā)?！秉S庭堅曾戲作過一首《考試局與孫元忠博士竹間對窗夜聞元忠誦書聲調(diào)悲壯戲作竹枝歌三章和之》的詩歌，也提及讀書誦讀聲。讀書常吟誦，則易口干舌燥，茶水較普通白水更能生津止渴，如黃庭堅在《次韻奉酬劉景文河上見寄》中說：“想見哦詩煮春茗，向人懷抱絕關(guān)防?！痹凇兑噪p井茶送孔常父》中道：“校經(jīng)同省并門居，無日不聞公讀書。故持茗碗澆舌本，要聽六經(jīng)如貫珠?！?/p>

三則飲茶能帶來靜的狀態(tài)，茶能清心，心曠神怡，很適合讀書時飲用。宋徽宗《大觀茶論》：“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沖澹簡潔，韻高致靜，則非遑遽之時可得而好尚矣。”即指出茶攜山川之靈氣，有致靜、沖淡之秉性。吉川幸次郎在《宋詩概說》中也說：“茶雖然不能像酒那樣令人興奮，卻能給人以寧靜的喜悅”，“唐人嗜酒而宋人好茶，不僅是實在的生活習(xí)慣，不僅代表著唐詩與宋詩的不同風(fēng)味；而且也表示著唐宋兩代文明一般的差異”。宋型文化的內(nèi)斂、沉穩(wěn)在生活趣味上表現(xiàn)為宋人對沉靜、舒緩狀態(tài)的雅趣追求，黃庭堅涉茶詩中寫飲茶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潛心讀書恰需要人靜、心靜，唯靜才能有所思，常有所得。陳公益讀書，戶外鳥雀喧，而他“戶晝扃”(《公益嘗茶》)，是喧鬧中取靜；“非無車馬客，心遠境亦靜。挽蔬夜雨畦，煮茗寒泉井”(《次韻張詢齋中晚春》)則追求的是隱者般的靜。可見，茶與讀書在靜的狀態(tài)上合而為一。

：

[1]〔宋〕黃庭堅.別集卷第六[M].劉琳,李勇先,王榮貴,點校//黃庭堅全集:第三冊.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

[2]余悅.中國茶韻[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2.

[3]〔明〕陶宗儀等.說郛三種:第七冊 [M].宛委山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宋〕吳自牧.夢梁錄[M]//東京夢華錄：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

[5]〔宋〕何薳.春渚紀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宋〕林洪.山家清供[M]. 烏克,注釋.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5.

[7]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

[8]〔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六冊卷七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95.

[9]〔宋〕蘇軾.蘇軾文集 [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10]〔宋〕程顥,程頤.二程集[M]. 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11]〔唐〕蘇敬等.新修本草[M]. 尚志鈞,輯校.合肥:安徽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81.

[12]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中華本草》編委會.中華本草:第七冊[M].上海:上?？茖W(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9.

[13]〔唐〕陸羽.茶經(jīng)：卷下[M]//欽定四庫全書:第84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4][元]王禎.農(nóng)書[M]. 王毓瑚,校.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1.

[15]全唐詩:第十二冊 [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6]李君.唐宋天臺詩歌中的茶禪[J].農(nóng)業(yè)考古,2014(2).

[17]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第九冊[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

[18]〔宋〕吳曾.能改齋漫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

[19]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0]〔明〕語風(fēng)圓信,郭凝之.瑞州洞山良價禪師語錄[M]//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四十七卷.臺灣:白馬書局,1994.

[21]〔唐〕封演.封氏聞見記[M].張耕,注評.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1.

[22]〔明〕屠龍.考槃余事[M]//叢書集成新編:第50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

[23]〔唐〕脫脫.宋史：第三十七冊卷四百三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4]〔元〕陶宗儀.說郛:第八冊 [M].涵芬樓本.北京:中國書店,1986.

[25]〔日本〕吉川幸次郎.宋詩概說[M].鄭清茂,譯.臺北: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