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指
在我們樓對面,有一排平房,是各家的雜物間。正對我們單元門的平房頂上,豎著一根路燈。因為用的時間太久,鐵質(zhì)的燈罩銹成了紅色。每當(dāng)刮風(fēng)的時候,燈罩就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帶著地上的影子抖個不停。
那天晚上,我手里拿著鑰匙站在綠色的單元門口,正準(zhǔn)備往門鎖里插的時候,手機(jī)響了。一串陌生的數(shù)字閃爍著好像要突出屏幕似的。我摁住綠色的電話聽筒圖像,往右邊滑動。接下來手機(jī)里傳來了李軍亮的聲音:小梁你好呀,小梁你能聽出來我是誰嗎?說也奇怪,有十多年沒見了,我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行了嗎你小梁,還記得我。李軍亮笑了起來。
小梁你現(xiàn)在怎么樣?李軍亮問我,你是不是又買房子了?你是不是買了車子了?你買的房子在什么位置?停頓了一會。李軍亮又說,我跟你說小梁,我也買房子了,就在南內(nèi)環(huán)東口這里,南十坊你聽過嗎?就在這兒。再次停頓了一會。李軍亮說,小梁你買的房子多大?我買的九十八平米。再再再次停頓了一會。就是笑就是笑,小梁你還是這樣,也不說話,你說說你笑什么呢?
小梁,李軍亮說,我要結(jié)婚了,你一定要來參加啊。我說,一定去一定去,什么時候?這個月31號,李軍亮說,在芙蓉酒店,也就是下星期四。我對他說,你待會再把地址給我發(fā)過來。
李軍亮的模樣越來越清晰:總是微微張開著的厚嘴唇,濃密得好像馬上就能冒出熱氣似的頭發(fā),土黃色的彎著腰鎖自行車的背影(自行車鎖出了毛病,有時候他得在那兒彎上好半天),后面布滿粉紅色青春痘的脖子,被踩出了毛邊的磚青色牛仔褲……
小梁我跟你打聽個事,李軍亮說,我記得你認(rèn)識交通廳的人對不對?
我說……
那是我記錯了,我還記得你在那兒有熟人呢,那你知道張社會嗎?我說我不認(rèn)識。手機(jī)里的聲音說,你竟然不知道張社會?他是咱們交通廳的副廳長啊。我說我不知道。他是我老婆的舅舅,手機(jī)里的聲音說。
十四年前的冬天,天氣很冷,風(fēng)從窗戶外邊呼呼呼地吹過。兩棵胳膊那么粗的楊樹,不停地抖動著,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每個來上班的人,都鼓鼓囊囊的,得用好一會,才能把自己從衣服里脫出來。只有李軍亮例外。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西服。那件西服看上去很僵硬,無論你做什么動作,它都會竭力保持自己的形狀。西服里面是一件磚紅色的毛衣。那毛衣跟我上大學(xué)時候我媽給我織的一樣,你把它拿在手里的時候,會感覺自己提著一件重物。
小梁你聽說過王城吧?我當(dāng)然聽說過,全中國的人肯定都會聽說過。是嗎,李軍亮對我說,是真的啊,我就是王城的人啊。李軍亮笑嘻嘻的。那你聽說過《王城日報》吧?你聽說過某某某嗎?他提到了一個名字。我說我沒聽過。他說,某某某是《王城日報》的總編。跟我關(guān)系特別好,李軍亮說,以前我在《王城日報》上班,幾乎所有的版,總編都交給我做的,其他人都做不了。他現(xiàn)在還會給我打電話呢。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他拿出小靈通,給我看上面的號碼,這就是那個總編,他說。人家那總編可和咱們社長不一樣,咱們社長是企業(yè)編制,人家是公務(wù)員呢,有行政級別的。
那是我在《樹間》雜志社上班的第一天,李軍亮帶我在院子里的食堂吃午飯。我們坐在有三塊黑色污斑的圓桌前(污斑凸了起來),我們屁股底下的圓凳凳面和腿分離開了,我們坐著的姿勢小心翼翼的。門口的水泥地板上,落了一小塊方形的陽光。盡管只有我們兩個顧客,飯也老半天沒有上來。
李軍亮拿出一個棕色的錢包。錢包鼓鼓的,當(dāng)他把錢包塞回褲子口袋時,褲子就鼓起高高的一塊來。他打開錢包,從夾層里抽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小梁你覺得這個女的怎么樣?那是一張藝術(shù)照,那個女的臉白白的,嘴唇紅紅的,穿著一件牛仔夾克,敞著懷。因為化妝太濃的緣故,很難確定她的長相。小梁你有女朋友嗎?我說沒有。那你覺得這個女的怎么樣?我說我覺得挺好的。這是我女朋友,李軍亮說,我們已經(jīng)訂婚了,她是我們老家的,別人給我介紹的。小梁你覺得找一個老家女朋友好嗎?
在李軍亮跟我說話的過程中,我盯著桌子下面看了一會。他的皮鞋擦得很亮,我的呢,上面積了一層灰塵。后來我又看見一個找貓的女人。她騎著自行車踩在食堂門外的水泥地上,盯著食堂的房頂,嘴里叫道:喵喵喵喵。當(dāng)她再次騎著往前的時候,自行車突然往旁邊倒去,她連忙往下跳,自行車摔倒在地上。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李軍亮的雙手跟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看上去粗壯結(jié)實,就好像條狀的灰色石頭一般。
我們一人吃了一碗刀削面。李軍亮大張著嘴巴,一筷子塞進(jìn)嘴里一大坨面。他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也不怎么咀嚼。他低著頭對著自己的碗,不一會兒就吃完了。小梁你吃飯?zhí)?,跟個女的似的。他這么跟我說。
小梁我給你看個東西,回到辦公室后,李軍亮拿著一個信封走過來說。信封里放著一張漫畫。怎么樣小梁,李軍亮對我說,畫得像吧。可以看得出來,這張漫畫畫的正是李軍亮本人。你看看后面的署名,李軍亮提示我。這個人你沒聽說過嗎?他特別出名呢。他平時畫一幅漫畫就一百塊,給許多雜志都開著專欄。我跟他是好朋友,他看我的面子,跟咱們雜志只要三十塊的稿費。但是社長還不愿意。社長就去找那些不出名的人的漫畫。唉,社長真是一點遠(yuǎn)見也沒有,你想想,如果咱們登一個這樣的名家,能給咱們雜志帶來多少讀者呢。小梁,畫的不錯吧這幅?小梁你有沒有自己的作者群?
小梁你真的沒去過王城嗎?那你一定要去。你去的時候跟我說,我給你打招呼,不要票,我能找到關(guān)系的。你笑什么啊?你老是笑。我不騙你的。很簡單的,那個總編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我是十一月到的雜志社,天氣很冷,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能記得每天晚上下班后,在公交車上有時候我的雙腳都能被擠得離了地,車燈照在積雪上。我還能記得,有一天早上,我跑著去趕公交車,一只鞋從腳上飛了出去。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我們雜志社租了一輛面包車,一起去了王城。
提前一天回去做準(zhǔn)備的李軍亮,在停車場接我們。他說,我已經(jīng)跟人打好招呼了,你們想進(jìn)哪個收費景點,我給他打電話就行。他身邊站著一個跟他個子差不多,長相也差不多的年輕人。臉頰紅彤彤的,目光一直盯著別處。一有人把目光落到那個年輕人身上,他就會變得手忙腳亂起來。李軍亮沒有給我們介紹這個年輕人。他們兩個在我們身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每到一處收費景點,李軍亮都會問,你們進(jìn)去這兒嗎?他手里拿著小靈通,一副準(zhǔn)備撥號的模樣。小梁,你進(jìn)去嗎?這里面挺有意思的,是老以前的銀行,里面還有一個放黃金的地下金庫呢,他就是這么介紹景點的。他身邊的年輕人跟他一樣看著大家。
社長。又到了一處收費景點時,李軍亮說,這個你們一定得進(jìn)去,這個是所有收費景點里最好的了,這是中國最早的票號,慈禧太后都來過這里的。社長猶豫地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門里面收費的那個關(guān)卡。幾個收費員站在里面聊天。細(xì)密的灰塵在光柱里浮動。她遲疑了那么一會。進(jìn)去看吧。李軍亮說,他拿著小靈通,撥出了號碼,動作飛快地向著收費處走去。
他前腳邁過了門檻,后腳撞在黑色的門檻上,身體一歪,差點摔倒在地。他把小靈通直直地遞給了收費員。收費員疑惑地看著李軍亮。不過還是把小靈通接過去了。皺著眉頭聽了一會,又把小靈通還給了李軍亮。你干什么???他問。李軍亮說,你聽電話啊,聽電話里跟你說什么,這是你們領(lǐng)導(dǎo)。收費員說,你找的誰啊,這個人我不認(rèn)識。李軍亮說,你們領(lǐng)導(dǎo)啊。他看了看小靈通,又撥出了號碼。
我們一堆人已經(jīng)移動到了正門口,有兩男一女手里拿著票,等著我們向前。不遠(yuǎn)處又有兩個戴眼鏡的學(xué)生背著包走了過來。李軍亮站在我們和收費員之間,他把小靈通貼在耳朵上。要不咱們先往前走的吧?社長問我們。我們馬上都同意了。
李軍亮一會盯著看小靈通,一會舉起來對著自己的耳朵聽,他從臺階上下來說,社長你等一下,馬上就安排好了。
社長說,我們先往前走著,進(jìn)不去也無所謂,大家應(yīng)該都來過了,也都看過了。
李軍亮把小靈通從耳朵邊拿了下來,摁掉拿在手里。社長你們等我一下,我找他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事先都安排好了的,肯定沒有問題的。他說著,邁開腿從人群中擠過去,我們看見他土黃色的背影奔跑了起來。跟他一起來的年輕人,茫然地看著李軍亮的動作,過了一會反應(yīng)過來之后,也跟著跑開了。他的動作比李軍亮的動作還要快。
我們順著人流向前走去,陽光從狹長的街道上空落下來,不一會,我背上就微微出汗了。過了會,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城門那里。同事們都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就在這里等他們吧,我想。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和李軍亮一起的那個年輕人。他正四處張望,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他快速向我走來。他們都在前面呢,他說。接著他帶著我往前走去。很快,我就看到了李軍亮,也看到了社長和其他幾個同事。
這是我們王城報社的李主任。李軍亮給我們介紹和他一起的一個中年男人。
在中年男人的安排下,我們一起上了城墻。城墻是收費景點。上了城墻之后,可以看到整個王城的全貌,還可以沿著城墻繞王城走一圈。
怎么樣小梁?李軍亮走到我旁邊問我。一塊塊青色房頂看上去閃閃發(fā)光。一只鴿子站在磚塊上點了點頭。我說挺好的。以前沒有上來過吧?他問我。我說我以前就沒來過王城。主要是得上城墻上走一圈,這是明代就建的古城墻呢,李軍亮說,要不然你就跟白來了一樣。一個人要票得八十塊呢。
我們在古城墻上合了張影。說也奇怪,在這十多年里,我搬了好多次家,丟了許多東西。但是這張在王城的合影竟然還在。
我們雜志是旬刊。上旬刊刊登漫畫和哲理散文,中旬刊外包給了書商,下旬刊是給中學(xué)生看的搞笑文章。李軍亮和社長兩人編上旬刊。我和張小敏編下旬刊。辦公室還有另外兩人:一個是辦公室主任王云,負(fù)責(zé)和各地的經(jīng)銷渠道聯(lián)系,她是社長的侄女;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馬艷,是美編。
我們的位置是這么排放的。靠窗戶三張桌子,靠墻也是三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臺電腦。一進(jìn)門你首先會看到正對著門的李軍亮。李軍亮的桌子上有一本《包法利夫人》,封面上方有一塊橘色。我曾經(jīng)數(shù)次拿起這本書。有一次拿起來時,封面上的塵土把我的手指頭都給弄黑了。我很確定,李軍亮沒把這本書看完,因為12頁上邊折了一個角,自此整本書都沒什么痕跡了。背對著李軍亮坐的是張小敏,張小敏對面是王云。我們這邊相對應(yīng)的順序是社長、我和馬艷。
馬艷說的話一整天加起來也不到五句,她也很少站起來。她每次一走進(jìn)辦公室的門,就急匆匆地趕到自己的位置。她的電腦屏幕很大,擋住了她。大家常常會忘記她的存在。在某個瞬間,當(dāng)某個人說什么笑話時,她會突然發(fā)出半截笑聲。她的鼻子塌在臉上,所以她老是捂著自己的鼻子。和馬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張小敏和王云,她們兩個會經(jīng)常站起來,走到辦公室中間。在這里我給大家詳細(xì)描述一下可能的情景:
前一秒,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突然傳來一陣笑聲,接著張小敏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里拿著手機(jī),走到空地中間,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我給你們講個笑話,接下來她一字一句地把笑話念完。通常情況下笑話都不怎么好笑。她編有一個笑話欄目,專門刊登初中生們自己寄來的糗事,每次她都會被這些糗事給逗得站起來好多次。那是在2004年,手機(jī)還不算普及,在我們辦公室,只有張小敏和王云有手機(jī)。李軍亮和社長用的是小靈通。
除了張小敏,就數(shù)王云站起來的次數(shù)多了。王云個子要比張小敏高一些。她一天中有許多次整理自己的頭發(fā),一會散開,一會扎起來,你常常會看到她站在地上,雙手伸在腦后,放在頭發(fā)上擺弄著,她的頭發(fā)又黑又滑,中間一道雪白的分界線,當(dāng)她弄頭發(fā)的時候,上衣下擺就會升高,露出白白的一截腰。
無論是張小敏還是王云,在地上這么一活動之后,我就能聞到一股香氣。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王云的穿著,她的下半身永遠(yuǎn)穿著緊身牛仔褲,夏天也是如此。我腦子中有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為了把牛仔褲穿到身上,王云用盡全力地往上揪,累得滿頭大汗。
我們的出身也各不相同,有必要給大家介紹一下。先說李軍亮,之前我已經(jīng)說過,他是王城人,準(zhǔn)確點說王城縣某鎮(zhèn)某村人,父母務(wù)農(nóng)。我也是某縣某鎮(zhèn)某村人,后來上大學(xué)來的太原。張小敏來自某縣,但是她是縣城里的,父母已經(jīng)給她花錢找了個老師的工作,只不過還得等一年才能去上班。馬艷和王云是本市人。
就性格表現(xiàn)上來說,我、李軍亮和馬艷更接近一些。張小敏和王云相近。馬艷為什么如此反常呢,原因也很明顯,馬艷長得丑,并且一直惦記著自己的丑。
還有一事需要補(bǔ)充說明一下,此事當(dāng)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天,王云和張小敏聊天,張小敏提到把自己的一雙鞋送去保養(yǎng)了。王云問那雙鞋多少錢。張小敏說八百多。這個數(shù)字讓我極為震撼。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張小敏在說謊,她一個月工資才一千塊,還要租房子,據(jù)我所知,她和人合租一樓房,每人每月需要四百塊,還要吃飯,她哪兒來錢買那么貴的鞋子呢?第二反應(yīng)呢,是覺得一雙鞋子怎么可能那么貴呢。
每個月一號是我們發(fā)工資的日子,會來一個穿黑色大衣的高個子男的。他每次一進(jìn)辦公室,就把暖壺里的水倒進(jìn)臉盆里,仔仔細(xì)細(xì)地洗半天的手。他是會計,也是社長的親戚。他從來沒有笑過,不耐煩地在隔壁房間里逐個接待我們,把數(shù)好的錢交給我們,然后讓我們簽字。但是領(lǐng)工資的只有我、李軍亮、馬艷和張小敏。社長和王云是不從會計這兒領(lǐng)工資的。我們自然也無法得知她們能拿多少錢。
有時候,我們雜志社還會有外人來訪。比如王云丈夫。他是一個報社的記者。一米八幾高,塊頭很大。在辦公室的地上走來走去,居高臨下地從后面看著我。他突然問我,你們自己寫稿子嗎?我說不寫。他說你們應(yīng)該有一些自采稿件,一直坐在辦公室里做雜志是不好的,你們應(yīng)該走出去。
每天早上,李軍亮都是最先到的。王云呢,通常得到九點半左右才能到。每次一進(jìn)辦公室,王云就會拿手在鼻子前扇好幾下。一邊扇一邊抱怨,臭死了我們辦公室。李軍亮,你也不知道把窗戶開開啊,接著王云會這么說。李軍亮站起來,把窗戶打開。把門也打開呀,王云說。李軍亮去把門也打開。即使是天氣最冷的那幾天,一開窗戶我就抖個不停。王云也堅持讓李軍亮開窗戶。有時候李軍亮把窗戶開過,又關(guān)上了。王云來了,也仍然堅持要開。
你看看他那頭發(fā),王云說,都黏在一起了。有一次,我看見他在辦公桌下面把自己的鞋子給脫了,王云說,真是惡心死我了。我當(dāng)時就忍不了他了,我對他說,李軍亮你給我注意點素質(zhì),把鞋子給我穿上。說老實話,我倒是沒有聞到李軍亮身上有臭味。也許是因為他衣服和皮膚的顏色的緣故,才讓人覺得不干凈吧。
張小敏對我說,不要搭理李軍亮,你看他那說話的模樣,就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還有,他憑什么每天叫你小梁小梁的。我看他竟然還要給你講編稿子,他懂個什么啊。說到這里,張小敏壓低了聲調(diào),我跟你說個事情,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她左右看了看,聲音壓得更低了,說,李軍亮的工資比咱們的都低,他自己不知道,還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除了王云丈夫,以上提到的所有人,都在那張王城城墻上的合影里。和李軍亮一起的那個年輕人也在,并且站在我們靠中間的位置。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很快就想起來了。這是王云極力邀請的緣故。本來他站在遠(yuǎn)處看我們合影,突然王云非要讓他站到我們中間來,她甚至過去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了位置上。照片上看起來,這個年輕人的臉仍然泛紅。你這么辛苦地陪著我們,王云說,我們一定要好好地謝謝你。照片上李軍亮仍然穿著那西裝,頭抬得高高的,奇怪的是,上半張臉有陰影,不知道被什么給擋住了陽光。
中午還待在辦公室的,只有我和李軍亮。張小敏每天都有約會。而馬艷和王云以及社長都會回家吃飯。因為實在忍受不了食堂的飯,我一直鼓動李軍亮和我一起到外面飯店吃飯去,但他一次都沒跟我出去過。
當(dāng)辦公室只有我和李軍亮的時候,李軍亮的狀態(tài)就會變得截然不同,連動作都顯得輕盈起來,就好像平時他的身上都背著重物,只有在中午這一刻才能扔開似的。他的活動范圍不再局限于自己的桌子,而是往辦公室深處前進(jìn),他端詳著王云的桌子,伸出手來在上面翻來翻去。他每天能在這件事上花去很長時間,有時候他甚至坐下來,在那里寫寫畫畫。放松之后的李軍亮,話也多得很。
因為我去外面吃飯,而他在食堂。所以他要比我先回到辦公室。每次我一進(jìn)去,就能看見他坐在王云的辦公桌后。每次他都臉上一紅,很不自然地對我笑笑,就好像剛才做了什么壞事似的。
小梁,我往你桌子上放了一本雜志,你看看。李軍亮對我說。還有外面的信封,信封上寫著李軍亮的名字。我打開,這是一本和我們上旬刊定位差不多的刊物,也是刊發(fā)一些哲理故事和漫畫。你看看,李軍亮說,是不是比咱們雜志要好得多?你看看這些名字,他從王云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這些名字你都聽我跟社長說過吧,這些都是我的朋友,我都跟他們約過稿,但是社長都覺得貴。你看看人家的雜志,全是名家。咱們怎么能競爭過人家。
小梁,過了一會,李軍亮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嗎?我說沒有。你再看,他把雜志翻回目錄頁。我突然看到了李軍亮的名字??闯鰜砹税桑钴娏涟l(fā)出一串輕輕的笑聲。然后幫我把頁碼翻到他作品那一頁。你看看,李軍亮說,然后跟我說句實話,我寫得怎么樣。
在我看的過程中,李軍亮走到后面靠墻的地方站著。我覺得挺好的,我對李軍亮說。
小梁,李軍亮說,我請你吃個飯吧,今天晚上,回我住的地方,我給你做飯。
和我一樣,他租的房子也在城中村。房間很小,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椅子。在門外的樓道里,擺著煤氣爐和煤氣灶。家里的地上擺著一只電飯鍋。
你女朋友來看你嗎?我問李軍亮。李軍亮說,我早和她分手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她其實跟我也不適合,我得找一個太原的女的。我以后肯定不會回王城了。我出來了,就不會再回去了。
李軍亮往電飯鍋里添上米加上水,不一會,米飯的氣味就充滿了整個屋子。電飯鍋上噗噗噗地往外噴氣泡。李軍亮在樓道里炒菜,一個豆腐,一個青椒肉片。我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張綠色椅子上,李軍亮坐在床沿。我們對著桌子吃起飯來。
突然間,李軍亮說,忘了忘了,我得去給你買點啤酒。我能記得第一次我當(dāng)著李軍亮的面喝啤酒時,李軍亮說,小梁你還喝酒啊。當(dāng)我把一瓶啤酒喝完的時候,李軍亮說,小梁你厲害了么,能喝一瓶啤酒。我對李軍亮說不用了,反正你也不喝。李軍亮說,我可以喝一點啊。
買回啤酒之后,李軍亮拿出一個碗。我試試,他說,能喝我就喝,不能喝你喝。他往碗里倒出了一點啤酒,端起來嘗了一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差點沒有吐出來。他張開嘴,大口吸氣。然后對我說,我還是不喝了,我喝不了酒的。我就沾不得酒。
小梁,李軍亮說,你也應(yīng)該寫點東西,不只是為了賺稿費,主要是給自己找一條路。再說了,一個編輯不寫東西,終歸不會有大前途的。小梁,我跟你說,只要你寫,我肯定會盡我所能幫你的。
李軍亮說,沒有誰寫不了,用功就行。你肯定不知道,每天下班后,我都在單位用電腦寫東西,要寫到差不多十點。你看我,從來都不玩游戲的。
我喝完了一瓶啤酒,又開始喝李軍亮那瓶。我們兩個都已經(jīng)把米飯吃完了。李軍亮看著我,眼鏡片上有幾團(tuán)黃色的污漬。他突然把身體往前傾,語氣變得鄭重其事起來,小梁,我給你提個建議好不好?我說,你說。
李軍亮說,咱們出身都差不多,你家里也沒有什么錢吧。你每天都在外面吃飯吧?我覺得你花錢太大手大腳了。你不想買房子嗎?你得攢錢。你不攢錢以后可怎么辦?小梁,我剛才說讓你寫東西,不是隨便說的,真的是想給你一個建議的。
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一個人當(dāng)面可憐我。
右手邊窗臺上放著的一條發(fā)黃的毛巾,白底黃花的床單一角壓在了床墊下,李軍亮微微張開的嘴里一絲唾液在閃爍。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咬了咬上嘴唇,唾液在嘴唇上蒸發(fā)帶來了一絲涼,我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我用手從拽了拽自己的嘴唇。
李軍亮,我說,也往前傾了傾上身,兩條胳膊平放在桌面上,手指交叉了起來。我的下巴抬起來一些。李軍亮,我說,你一個月在咱們雜志社拿多少錢?
李軍亮臉上一停,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接著露出笑容反問我,小梁,你拿多少呢?
我說一千五百塊。話說出口的瞬間,我就后悔了。李軍亮的笑容瞬間消失了。馬上他又意識到了這一點,試圖恢復(fù)。但是怎么也做不出來。他把自己的碗摞在了已經(jīng)吃光了的盤子上。我跟你也一樣啊,李軍亮把掉在桌上的筷子撿起來,擺在碗上。
我到單位的第一個十號,也就是發(fā)工資的那天。會計還沒有來,他每次都是拖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才來。突然走進(jìn)來一個大漢,對我們說,雜志給你們放樓下了啊。王云簽了條子后說,李軍亮,去把雜志搬上來。李軍亮看著電腦說,馬上。王云說,你沒看天快下雪了嗎,淋濕了你負(fù)責(zé)啊,丟了你負(fù)責(zé)啊。李軍亮不說話了,站起來。不一會,就聽見樓道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來回了三趟,把雜志搬到了隔壁社長的辦公室里。
我忍不住,也站了起來。王云站在社長辦公室門口,拿著鑰匙對我說,讓他搬就行了,他長那么壯。我在那兒站了會,聽到李軍亮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想到馬上要看到他出力的模樣,我連忙返了回去。后來,再有雜志送來的時候,我就站也不往起站了。
眨眼間,已經(jīng)進(jìn)入夏天了。人們都換上了短袖。窗戶外那兩棵楊樹,也長出了葉子。但是看上去沒精打采的。
上次李軍亮請我吃過飯后,我還擔(dān)心過他會找社長什么的,還好的是,他看上去并沒有多大的變化。每天拖著腳步從門外走進(jìn)來,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很少發(fā)出聲音。
那天下午,天氣陰沉沉的。辦公室里開著燈。我們坐在電腦前面。社長去開會了。我戴著耳機(jī)在看電影。突然間,我聽見喊聲,盡管隔著耳機(jī),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是王云在喊李軍亮。李軍亮,你快點行不行?耳機(jī)里電影的聲音瞬間自動消退了。接著我聽見了王云開隔壁辦公室門的聲音。應(yīng)該是雜志又送來了。李軍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動。我沒有回頭去看他。他那一塊空氣就好像變成了固體一般。我的背變得僵硬起來。電影還在往前放,我卻半天也看不明白情節(jié)是怎樣的。
王云高跟鞋快速地從隔壁啪嗒進(jìn)了辦公室。沒聽見我叫你啊李軍亮,她幾乎是喊著說。
沒聽見。李軍亮說。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王云說。
我說待會,我有個稿子編一下。李軍亮說。
王云轉(zhuǎn)身出去了。她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社長辦公室的鐵門。然后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等我們下班回家的時候,那幾袋雜志仍然放在院子里。我想去搬。結(jié)果王云說,誰都不許搬,我就看看他李軍亮是搬不搬。她的聲音很大,李軍亮在辦公室肯定也能聽見。我想,過一會,李軍亮應(yīng)該會把這些雜志搬上去的,現(xiàn)在進(jìn)不了庫房,但是可以先放到我們辦公室。
第二天一到單位,我就看見那些雜志仍然在臺階下扔著,上面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上到辦公室,李軍亮還沒有來。王云正在辦公桌后面忙著寫什么。我跟她說,要不我去把那些雜志搬上來吧?
王云說,不用你,我就等著李軍亮,我就看他到底多有種。
一直到九點多,我才聽見李軍亮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就好像脊背上長了眼睛似的,我能感覺到李軍亮走進(jìn)屋子里的每一個細(xì)小的動作。他先是直直地往前走,方向是向著王云的方向。但是到了半中間,他停頓了一下。只是很細(xì)微的一小下。接著他一直走到了王云的桌子旁。他好像越走越輕似的,腳步聲越來越小。
王云,你跟我出去一下。我聽見李軍亮說,我要跟你談一談。
大概有五秒鐘的停頓。辦公室里變得一片空白。接下來我聽到椅子腿在地上迅速滑動的聲音,椅背砸在地上的聲音,一本書掉在地上的聲音,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我抬起頭,匆忙一瞥:李軍亮的右腿已經(jīng)后撤了半步,上身也在往高處提,往后面仰;王云的右手掌正走到了弧線的末端,這條弧線從李軍亮的左臉上方一直連到王云稍微抬起在身前的左手上方。我看見王云的左手用盡全力地張開著。我連忙把目光移向別處。我又聽見巴掌聲后的喊聲:什么玩意兒!這是王云的聲音。我對她末尾的兒化音印象特別深刻。
張小敏從椅子上抬起了一半的屁股,雙手托著扶手。馬艷仍然被電腦給擋著。然后,我們?nèi)齻€人都出現(xiàn)在了王云和李軍亮的身邊。
李軍亮向后退去,連住退了五步。他擋住了陽光,在地上落下一個畸形的人影。他轉(zhuǎn)回身,他在自己的桌子上抓來抓去,他抓起了一本書,又放下了,抓起了一疊稿子,也放下了。他一副尋找的樣子。接著他恍然大悟的模樣,轉(zhuǎn)身向著王云的方向走來。好像為了避免王云誤會,他繞了個圈,從王云身后貼著灰色的鐵皮柜走了過去,抓起了桌子上的電話話筒。
李軍亮的全身都在發(fā)抖,他的下巴微微張開,下嘴唇用著力。每撥一個按鍵他的動作就停頓一下。他撥完所有的按鍵了。他盯著電話的眼睛抬了起來。你等著!他幾乎是用盡全力地看著王云喊道。接著他馬上又把目光放回到了電話上。
一陣輕微的低沉的“昂”的聲音從李軍亮的喉嚨里傳來。過了一小會,他自己才意識到了這一點。用力閉上嘴咽了一口口水。
我們聽出來了,電話那邊是社長。李軍亮每說兩個字,就停頓一下。我感覺如果他把三個字連在一起說,就會變成一聲完整的嚎哭。
社長,我必須見你,我去會場去,我現(xiàn)在就得見你。
那種感覺就好像辦公室的正中央,放著一支點燃的炮仗,引線正發(fā)出嗤嗤嗤的聲音。張小敏戴著耳機(jī),但是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哼出聲來。馬艷去廁所待了很長時間。我猛然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二十分鐘過去了,電腦上打開的一個稿子我還沒看夠三行。王云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全是給經(jīng)銷商的。她笑的次數(shù)比平時要多。叫王總李總叫得也比平時親切。從我來到單位到現(xiàn)在,她從來沒有在一天之內(nèi)給經(jīng)銷商打這么多電話過。
打完電話后,她打開了鐵皮柜子。她開始整理柜子里的東西,賬本啦、筆啦、訂書機(jī)啦、打印紙啦等等。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她整理這柜子。在這個過程中,她不停地說話。比如她就問我,在哪兒可以下到盜版的韓劇。她還問我,平時都在哪個飯店吃飯。她給我推薦了一家冒菜,就在單位附近,她說這家冒菜特別出名,特別好吃,好多人開車排隊來吃呢。小梁,我記得最后她跟我說的話是這樣的,我覺得你今天穿的衣服比上個星期的好,你還是適合藍(lán)色。她還問張小敏,有沒有同感。
沒到中午,社長和李軍亮一起回來了。王云被叫到了社長辦公室。
中午我吃完飯回來,見社長辦公室的門關(guān)著,也不知道他們?nèi)ツ膬毫恕?/p>
一點多,李軍亮一個人回來了。我聽見他沉重的上樓梯的腳步聲。我又聽見鑰匙的聲音。我聽見他打開了社長辦公室的門。接著我聽見他喊:小梁。我站起來的時候把耳機(jī)給帶到了地上,我撿起耳機(jī)的時候又把耳機(jī)線給拽了下來。等我出到樓道里,看見李軍亮皺著眉頭站在社長辦公室門口,影子淡淡地落在地上。社長辦公室熟悉的氣味從門里傳出來。因為每次領(lǐng)工資都會聞到這個氣味,它竟然能給我一種愉悅的感覺。怎么這么慢?李軍亮說,走,跟我去把雜志搬上來。我們兩個抬著雜志在臺階上走,難以想象一袋子雜志竟然會這么重。不一會,我就覺得需要放在地上歇一歇。這么說起來,李軍亮的力氣可真是大呢。
至于和王云的事,我數(shù)次想問,但李軍亮一直繃著臉,最終我也沒有問出口來。
下午兩點半一上班,社長就把我們叫到她的辦公室開了個會,來到單位這么久,我們還沒開過這么正式的會。社長讓張小敏念了一個任命。是打印出來的,上面蓋著單位的章。雜志社任命李軍亮為下旬刊的編輯部主任。工資增加到一千六一個月。張小敏念完后,社長發(fā)表了一番講話,她說,希望大家好好干,最近的情況很好,我們雜志的發(fā)行量一直都在升,尤其是上旬刊,已經(jīng)快到一萬五千冊了。這是我們大家一起努力的結(jié)果。這次之所以要把李軍亮提成中層干部,是因為李軍亮又努力,又辛苦,能力也夠。機(jī)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社長說,只要你好好干,我肯定會給你好的平臺。
我一扭頭,突然間看見王云的臉,她的左邊嘴角微微地翹著,眼珠斜在一邊。接著我又看見社長的目光也看向了王云。但是她的話并沒有停下來:以后單位有什么活,大家都一起干,不要只推給軍亮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要積極一些。社長說,就比如搬雜志這件事,以后來了樣刊,大家一起去搬去。
李軍亮站得直直的,看著社長,兩只手一會在身前握著,一會在身后握著。
時間過得好快啊,一眨眼,十多年就過去了。有一天,一個朋友叫吃飯,地址發(fā)過來后,我看著手機(jī)渾身一頓:吃飯的地方在青年宮附近。正是我原來那個雜志社所在地。李軍亮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對了,婚禮。我把他的婚禮給忘得一干二凈。有一個月了吧?李軍亮打電話到現(xiàn)在?下一秒,另外一個念頭出現(xiàn)了,是不是我已經(jīng)參加過他的婚禮了?這幾個信息接連出現(xiàn),很快又消失得干干凈凈。我連忙查看短信。事實證明,我的感覺發(fā)生了太大的偏差。李軍亮的婚禮并沒過去。那天我和朋友吃完飯后,專門去青年宮看了看。原來做我們辦公室的那個二層小樓,已經(jīng)全部被那個培訓(xùn)學(xué)校給占領(lǐng)了。當(dāng)初它只是用了兩間房子而已。我走近看,原來的大廳鋪上了地毯,一群孩子在里面趴在鏡子前壓腿。院子里的地面也被重新硬化過了,畫上了嶄新的白色停車位。原來的灌木和小草坪都不見了。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十多年前的影子。
10月31號,我去參加李軍亮的婚禮。旋轉(zhuǎn)門在新婚夫婦背后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李軍亮額頭上有很深的三豎皺紋。看上去老了很多。在街上看到他這種樣子的,我一直以為最起碼要比自己大十歲。后來我想,這其實是我的問題。我對自己的年齡還沒有清晰的判斷。平時認(rèn)識其的他同齡人,因為經(jīng)常見面,并沒有感覺大家已經(jīng)老到了這個程度。算一算,李軍亮和我都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呢。李軍亮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看著新娘。
我和李軍亮握完手,把手伸給了新娘。新娘臉上掛著笑容,但是看上去就好像一點歡迎的意思也沒有。后來我想起來,大概是因為她的臉太瘦了的緣故,就好像骨頭上包著一層皮似的。即使在笑,她的嘴唇也抿得緊緊的。后來敬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一張開嘴,上嘴唇就退到了整個牙齒上方,讓你懷疑它還能不能再次包住整個牙齒。她看上去要比李軍亮還要大一些。我被分在男方朋友這一桌,李軍亮摟著我的肩膀,說,小梁,我給你個任務(wù)啊,待會社長來了,你幫我招呼招呼社長,你是不是好久沒有見社長了?我常常見,我們關(guān)系很好的。社長現(xiàn)在退休了,不做雜志了,每天在外面旅行,經(jīng)常出國。
終于,司儀把話筒交給了李軍亮。李軍亮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紙。對著紙念了起來。我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鄉(xiāng)音是這么重。他為了現(xiàn)在自己還不錯的生活以及今天的婚禮,感謝了朋友,感謝了親戚,感謝了自己的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他在一家教輔類報社上班),他還感謝了他老婆,隆重感謝了老婆的舅舅,他還引用了一首詩,說他感謝自己的出身,他的出身讓他明白糧食是怎么來的。他說和老婆結(jié)婚之后,要更努力地生活,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美好的未來……
一個個子矮小的光頭男的,跟我在同一桌。他扭回看著主持臺的臉,黑邊框眼鏡閃了一下光,說道,我操,這逼還有完沒完?讓不讓人吃飯了?接著他開始轉(zhuǎn)動桌子,紅色的酒盒子劃了個弧線擋住了他的腦袋,他直起攤在椅背上的腰,熟練地抓住酒盒,在底部前后一扣,里面褐色的酒瓶露了出來。
在主持人的指點下,李軍亮單腿跪在了地上,看上去好像摔倒在地上的粗糙的木頭小椅子。
來吧,矮個子舉起杯子對我們說,咱們別等了,開喝吧。
我一直等著社長的出現(xiàn),但是直到我離開,也沒有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