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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片街

      2018-11-13 08:12:36
      山西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曹家曹氏五爺

      桂 子

      曹氏風箱

      曹云龍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日頭偏西,西邊的天就燒起一片火,流云拐向一邊,順著流云的一邊像女人涂了胭脂,暈暈的粉。另一邊就暗了些,像灶膛里的火,被風箱吹著,一朵一朵開著,而后順著煙道走了。曹云龍的心就往下沉了沉。腳下方磚砌的臺階磨出幾個淺淺的坑,是人的腳印,曹云龍的腳放上去,不大不小,正合適,仿佛嵌在一輛早已遠去的車留下的車彀上,不由自主地被它帶著往前走。曹云龍的心一抽一抽地緊著。他覺得踩在了爺爺?shù)哪_上,爺爺?shù)臓敔數(shù)哪_上,歷代先祖的腳上。而這個腳印再過幾天就要徹底消失了。比腳印消失得更快的是曹氏風箱。

      曹家是半片街風箱世家。傳言,曹家先人曾經(jīng)進出紫禁城,給宮里拾掇風箱,至于怎么流落到易水,曹家后人沒人提起,戶籍上顯示,曹家滿族,應該是八旗后裔,但曹家子弟從落戶半片街,幾代人都沒進過學堂,只在后院跟著老輩學習制作風箱的手藝。曹家在半片街的宅子較大,臨街朝南開了門,門頂上有塊匾額,黑色,鎏金楷書。木匾呈灰色,鎏金黯淡,邊框也快要散架,走上臺階,仰頭,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曹氏風箱”,據(jù)說是太后老佛爺?shù)挠P。此字經(jīng)胡二先生考證過,說,不假。不過半片街還有那些常來的外地客商不看那個,較為一致的看法是,風箱就是最好的匾額。推門進去,廳堂闊大,一張八仙桌和桌子兩旁的太師椅,還有若干座位,廳堂一角擺放著風箱,風箱的造型差不多,小部分在面上有些變化,加了抽屜的,鑲了玉石面案的,大部分都沒有這些雜耍,普通人家用著合適。八仙桌上細瓷茶碗扣在茶盤里,茶壺里的茶常年溫著,主人有時候不在,去了后院或別處,后院是禁地,門上了閂,客人懂得。來客自己找地方落座,斟茶。茶是好茶,幾壺茶下肚,風箱也就看得八九不離十,有選樣訂貨的,有直接挑了搬上騾子車的。曹家流水待客,通向后院的門閂死。那茶碗,當年有識貨的客商說,也是宮里的玩意兒。兩廂合在一起,曹氏先人曾經(jīng)進宮造風箱的事就算有個交代了。但曹家人不進學堂的事和進出紫禁城一樣,在半片街始終罩著一層霧,半片街的人說起來總免不了猜測幾句。有些陳年舊事壓到風箱底了,有些到了曹云龍這一輩,規(guī)矩改了。

      曹氏風箱鼎盛時代,外地的客商趕了騾子車來半片街,住在驛館排上號等風箱出貨。曹氏風箱名聲在外,曹家進宮那點事兒就有人打探出來了。說的是曹氏曾祖當年居四九城內,靠做風箱的手藝糊口,宮里的灶鑊不好用,太監(jiān)們就出來找人修,找了瓦工重新砌灶,還是火不沖。有人說是風箱的問題,太監(jiān)就出來找修風箱的人。修風箱算不上是臺面營生,曹家曾祖也是蹲在天橋根底等活兒的主。太監(jiān)三下兩下聊過,曹氏曾祖就挑著修風箱的擔子進了宮。風箱修好了,火上去,做出來的飯菜鮮糯,老佛爺問李蓮英,小李子據(jù)實稟報。老佛爺一高興,賞了“曹氏風箱”四個字,又賜了旗籍,留在宮里造風箱。那時候的曾祖正當壯年,干力氣活的人,一副好身板,長相也說得過去,也不知誰先起的意,和宮里的一個宮女好上了,曹氏雖然苦力出身,也讀過幾年私塾,宮里戒備森嚴,想見也難,兩個人靠一張絹帕傳情。宮女走道的時候不小心,把絹帕落到地上。兩人挨了一頓暴打,宮女賣到妓院,曹氏被趕出京城,敕其永不入京。這樣的故事有點像話本上說的,不過也算滿足了半片街人的好奇。

      一個風箱,無非是幾塊板子鉚合在一起,里面一進一出兩個口子,再加一副拉風箱的擺桿,沒啥奧妙。而曹家人幾世靠風箱手藝在半片街立足,其中肯定有蹊蹺。

      晉地出煤,燒煤的灶鑊不像柴火,一定要用風力吹。起房蓋屋,新人立戶,都要開灶,開灶離不了風箱,找誰呢?當然是曹家了。要說,當年易水做風箱的人家也不止曹家一家,但多少年過去了,易水大半人家都用上了曹家的風箱,其他幾戶都悄悄挪到外鄉(xiāng)謀生了。曹家?guī)纵吶俗鲲L箱,做了多少風箱,曹家人記不得了,風箱耐用,一個風箱用幾十年是常有的事,但用上幾年,風沒了勁,就要修,約了曹家人上門,打開風箱,把里面的雞毛重新走一遍,或者把風口捅一捅,再拉,風箱呼呼的,看似簡單的活兒,曹家做了幾輩子。偶爾有人貪便宜,聽到吆喝“造風箱”的外鄉(xiāng)人,叫到家里,撂下挑子拆風箱,鼓搗一通,三毛五毛的裝進口袋,挑著擔子出城了。沒過幾日,那家人就找到曹家,風箱不好用,飯就趕不上趟,這是火上房的事。央曹師傅去看看,曹師傅也不著急,二遍茶喝得暈乎,才去后院取了褡褳背著去了。拆了風箱,吩咐那家人回屋喝茶,他嘴里叼著水牛筋條子,把板子上的雞毛過一遍,喊人出來搬風箱,有時候干脆不拆風箱,一個鐵絲捅一捅了事。主家人問說哪兒的毛病,曹師傅只是笑笑,也不喝茶,接了錢走人。曹家一貫的做法,半片街慢慢習慣了。

      曹家造風箱、修風箱的手藝秘而不宣,但旁人還是能看出些道道的。比如,曹家的風箱匣子非柳木不取,蓋其柔韌、耐磨,捆夾板的繩子用的是水牛筋,水牛在水里泡久了,皮子彈性足,箍圈兒的雞毛則是老草雞肚子底下的絨毛,經(jīng)得住吹彈,而拉風箱的桿子必須是棗木的。這些從曹家上的貨上能看出來,至于風箱內里鼓風的貓頭那一塊,只有造風箱的曹家人清楚了,還有鉆進風箱的耗子。

      由是,曹家雖為手藝人家,卻得到了半片街人的尊重,也積攢了一份家業(yè)。

      曹家在半片街熱鬧處筑了大房子,掛上匾額,儼然一處世家模樣。前面開店,后院加工,后院非曹氏家人不入。讓人不解的是,曹家落戶半片街也幾代人了,竟無一人上過學堂,除了自己的名字,曹氏子孫恐怕認識的字沒有一風箱。有人聯(lián)想起曹家曾祖入宮和宮女傳遞書信的佳話,給曹家人不進學堂做了注腳。曹家不僅不進學堂,對讀書人也缺少應有的尊敬,這一點和半片街其他人家不一樣。曹云龍的老爺爺活著那會兒,曹家名氣大,還有一個來半片街落腳的人名氣也大,那人姓廖,人稱廖神醫(yī)。門頭上也掛著神醫(yī)的匾額,雖然推敲起來不及曹家御賜的匾額來頭大,但曹氏一段總歸是故事,沒有落在實處。曹家和廖家雖然同處一條街,曹家人踏實做風箱,廖先生專心坐堂,可謂各吃各的飯,各走各的道。人張口吃飯離不開風箱,但不會因為風箱的事兒要了命。郎中一張藥方卻可以斷人生死,所謂茲事體大。易水人好說,不走的道兒走三遭,說著說著就遇上了。

      廖神醫(yī)家里的風箱沒壞,曹老爺子的身體卻出了毛病。民國十五年秋轉冬的時候,一向身體硬朗的曹老爺子,偶爾肚子不合適,吃了不消化,起先以為是吃壞了東西,沒當回事兒。拉拉雜雜兩個多月下來,一張醬臉變成黃瓜條,風箱做不了,走道也弓著腰,白天晚上靠著鋪蓋歇緩兒。驛館里住著的客商著急了。那陣子,來半片街的外地客商基本分為兩撥,一撥是找廖神醫(yī)瞧病的,一撥是老曹家訂風箱的。曹家人張羅著請個大夫瞧瞧,被曹老爺子喝住了,說,有啥病,死不了。有見天來等風箱的客商看不下去,擅自請了廖神醫(yī)上門。廖神醫(yī)在自家店里坐堂,一般不輕易出門,也是知道曹氏一家的聲名,背著藥箱來了。曹老爺子枯黃的臉上沒有半點待客的意思,客商尷尬介紹,廖神醫(yī)也不計較,瞅了曹老爺子兩眼,就知道癥結在哪里了。也沒多坐,起身走了。臨走,撂下一句話,沒毛的風箱蒸不了窩頭。

      不幾日,曹老爺子躺在炕上起不來,家人備了點心盒子上門央廖神醫(yī)。那天看病的人也多,廖神醫(yī)正給人把脈,顧不上接茬,曹家人局促了一會兒,看看沒有著落,準備離開,廖神醫(yī)讓伙計從柜臺底下拿出一個草紙包,說,都寫在上面了,連同點心一并塞到曹家人手里,曹家人喏喏著退出去?;丶遥枇怂幑拮蛹逅?,第一副藥下去,曹老爺子跑到茅廁半天起不來,嘴里咻咻著抱怨。三服藥灌進去以后,曹老爺?shù)诡^就睡,一夜無事,第二日,挺直了身子下炕,轉到后院抻抻腰,單腳立在板凳上,拿起鋸子解板子。

      曹家人再次帶著禮物登門,廖神醫(yī)沏茶讓座,來人問老爺子究竟得的什么病,廖神醫(yī)說了一句,和風箱一樣的毛病,曹家人不懂,廖神醫(yī)也不解釋。算是一段小插曲。

      曹家祖輩流傳著一句話,叫做老天餓不死手藝人。曹家人對風箱這個行當從小耳濡目染,風箱其實沒有太高超的技術,但曹家世代嚴格按照祖先的規(guī)矩選料、制作,一絲不茍。所謂熟能生巧。半片街雖長不過二里半,但幾百年商賈興盛,是周邊府縣商業(yè)集散地,曹家憑著做風箱修風箱的手藝幾輩子走過來,道理不言自明。

      世事變遷,到了曹云龍這一輩,曹氏風箱歇業(yè)了,五十歲的曹云龍心里像鉆進風箱里的老鼠一樣撲騰。他搬了凳子踩上去,把曹氏風箱的匾額小心摘下來,匾額經(jīng)風雨侵蝕,已經(jīng)變形,邊框榫卯開裂,曹云龍找了塊婆姨的頭巾,把匾額包起來,放到柜子里,想著等自己百年的時候,交代給外面讀書的兒子。

      正經(jīng)角兒

      按說,這頂帽子怎么也扣不到毛蓋子頭上。是的,毛蓋子頭頂毛發(fā)是稀了點,銅瓢似的大腦袋,上面撇著幾根細溜溜的黃毛。毛蓋子他娘從小把他的頭頂刮得干干凈凈,像和尚一樣沒毛的腦袋讓毛蓋子吃了不少腦瓜崩,麻雀蛋大小的包像下雨天的水泡一樣冒出來。這是十歲之前。

      十歲以后,毛蓋子沒了爹,娘供不起他進書房,改進了戲班。戲班叫自樂班,在易水地界不算大也不算小,班主姓楊,晉中過來的。楊班主初時也是角兒,嗓子啞了,上不得臺,弄了個班子,人不多,臺前臺后的攏共十幾個人,人手不夠的時候班主師娘也上去搭一把。過去易水地界有幾家這種班子,人多了不好養(yǎng),角兒捧紅了養(yǎng)不住。因此,戲班子多是一人多能,扔掉燒火棍穿上靴子,都能上臺走兩步。有出手闊綽的東家相大戲,就得從別的班子借人。借人萬不得已,除非東家給的價錢高,借來的角兒雙份錢,班主一份,角兒一份,所以,一般家底薄,名氣不夠大的班子輕易不借人,也不敢唱整本大戲。自樂班就是這樣,成立以來沒火過,多是走村串巷,一架馬車加上人背肩挑,就是全部家當了,上臺花臉一抹,是角兒,下臺可能就是挑夫了。生活如戲,戲如生活。

      楊班主本來是不想收毛蓋子的,纖細的身子頂著個大腦袋,喊兩嗓子就破音,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楊班主擺擺手,想讓走人,可毛蓋子是舅舅帶過來的,毛蓋子的舅舅叫楊寶山,做過幾年街保,在半片街二里地界也算個角兒,半片街上諸多事情楊寶山都有話語權。楊班主只好把毛蓋子交代給教武丑十八丑,練練腿腳,走場子的時候當苦力使喚,吃幾年飯,好歹襯住楊寶山的面子。毛蓋子讀過兩年學堂,看著眼前儀表堂堂的老師,知道自己要在他老人家手里活人了,哧溜一下,給師傅跪下。十八丑掰了掰毛蓋子的腰,柔弱無骨,心下也是一喜。

      那年,毛蓋子虛十歲,開始給班主師傅端茶壺倒夜壺,起五更睡半夜的學戲生涯。

      學戲是個苦差,俗話說,臺上一刻鐘,臺下十年功,不是瞎話。到了毛蓋子這兒,學戲的功夫基本翻了倍。毛蓋子清楚自己先天不足,外型端不出去,大冬天跟著師哥師姐跑到河邊吊了兩年,也還是一張破鑼,掛不起音兒。沒法子,只能在做打上下功夫,遭了不少罪。

      被師傅鞭笞了五年,毛蓋子十五了,個頭躥了一尺多,頭上的毛卻沒多幾根,依舊是細細溜溜的軟。毛蓋子年紀稍長,又在戲班子里混著,對個人的形象也開始在意,兜了戲班子里的刀槍,偷偷上街撂攤子,攢了一把銅子,和學校的學生淘換了一頂制服帽壓在腦殼上,加上練過的身板,遠遠看去,儼然一副武堂學生模樣,私下里對著鏡子樂呵。自樂班五年學徒期,比當?shù)氐陌嘧佣嗔藘赡辏赡芤驗槊麣馍愿甙?,但后兩年,拿得出手的學徒就開始有進項,根據(jù)演出場次的多少和角色大小不等。這些事兒輪不到毛蓋子。為啥?還是輸在形象上。毛蓋子的嗓子提不起來,上不了主角,功夫倒還不差,可惜個頭扮相又差了點,只能扮個丑角兒。戲班子的丑角兒多來自有點歲數(shù)的,?;钇饋聿烩饒?,自帶三分笑料。毛蓋子的師傅十八丑就是這樣,腳下矮子功走得漂,臉上五官抽抽起來會挪位。毛蓋子毛娃娃一個,雖然招式都對,奈何表情上不去,一臉僵尸相,幾次三番,同來的學徒都開始拿工錢了,毛蓋子還在后臺坐著,被眾人吆喝著拉幕布,打燈光,搬道具,干著雜役的活兒,混口飯吃。看著一同學徒的摩挲著光洋的高興勁兒,毛蓋子心里酸酸的。

      但幸運還是降臨到毛蓋子的頭上。有一次,戲班子接了戲,到臨近的縣城。臨走,十八丑接到鄉(xiāng)人捎來的話,老娘在鄉(xiāng)下不好,鄉(xiāng)人習慣,說那個人不好了,基本就是過去了。十八丑臉顧不上洗往家趕,自樂班備箱的戲里有一出《三岔口》。戲班子里功夫好的有幾個,但《三岔口》里的矮子功卻不是一般人能駕馭的,毛蓋子師從十八丑,師傅不在徒弟頂,順理成章。毛蓋子高興得嘴角都抽搐。知徒莫若師,十八丑知道徒弟那幾下,就怕他臨場經(jīng)驗不足,臨走還又吩咐了幾句。到了臨縣,東家特意點了十八丑的名號。楊班主也不敢隱瞞,說明了情況,特別強調十八丑的弟子毛蓋子功夫不比師傅差。對方見事已至此,也不好再挑剔什么,舞臺出水牌時依然是十八丑的名字。鑼鼓鏘鏘,毛蓋子扮演的焦贊摸黑進來,和對手在一張桌子上上躥下跳,展示高超的武藝。和毛蓋子搭戲的另一名演員也是初出茅廬。兩個人起先的套路還算合鉚合竅,走了幾個來回,臺下有稀稀落落的喝彩聲。聽到喝彩的毛蓋子有點激動,矮子步走得興起,就多繞了兩圈,演對手的舞臺經(jīng)驗不足,一看毛蓋子沒按套路走,不知道如何接戲了,后臺的鑼鼓只能多敲兩遍。臺上的毛蓋子搖頭甩腦,扎著步子,對手只好抽出刀在一邊比劃,兩個人各自為陣,尿不到一個壺里了。臺下的人看出了端倪,一通哄叫,班主趕緊讓人扯起幕布。這一趟演出算是砸了鍋,錢沒拿到,名聲也壞了。

      回來,楊班主把毛蓋子叫到一邊,掏出兩塊大洋,讓他卷鋪蓋走人。毛蓋子傻眼了,他知道背著這樣的黑鍋離開自樂班,等于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沒有哪家班子會收留他。毛蓋子回到家里,如此這般跟老娘說了一通,老娘領著毛蓋子找到舅舅,舅舅又請了易水名角壓八百跟楊班主坐了一席。壓八百名震易水,各家戲班子都景仰他的名氣和為人。孰料壓八百一眼就瞅準了毛蓋子,實誠,肯下功夫,有表演天賦。當場進行了點撥,請罪宴成了拜師宴。毛蓋子背著鋪蓋出現(xiàn)在自樂班,一張光頭亮晃晃的。易水唱戲的行當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有壓八百的弟子,才能把頭皮刮得锃亮,如名黑獅子黑,壓八百的嫡傳弟子。毛蓋子因禍得福,在戲班子的地位高了一個臺階。

      又二年,毛蓋子正式出師了。除了一身的功夫兼丑角兒的套路,大大小小的戲學了十幾部。謝師宴上,毛蓋子滿場跑得滴溜溜轉,瘦小的身形動作起來眼花繚亂,煞是好看,楊班主及師傅們都寬了心。毛蓋子自己也摩拳擦掌,急欲一試身手。

      適逢關帝廟過會。舉會者為了紅火熱鬧,請了四家戲班子轉場,自樂班也榜上有名。

      關帝廟一年一小會,三年一大會,那年正逢大會。幾家戲班子都鉚足了勁兒,準備一較高低。相戲主要看角兒,比如,壓八百的《鍘美案》,那是歷年廟會的壓軸戲。自樂班的十八丑在易水也算是個角色,戲單上有一出《獅子樓》,那就是十八丑的戲,靠短打取勝,毛蓋子學習刻苦,師傅的那套功夫他?;钇饋硪膊畈坏侥睦锶?,加上他年輕,腰肢柔軟,騰挪輕靈,踢打干脆,特別是翻十八個跟頭不離原地半尺,這一點不僅在自樂班,易水十幾家大大小小的班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關帝廟舉會,自樂班的《獅子樓》出場了,十八丑一亮相,就贏得滿堂彩。十八丑使出渾身解數(shù),在飛出窗口一瞬,后臺側面候著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嘎巴一聲,腰折了。借著走場,十八丑撐了半截棍子,勉強下去,趴在化妝桌上,起不來了。救場如救火,楊班主來不及多想,讓毛蓋子扎好軟靠,戴上羅帽,蹭蹭蹭幾個箭步,上場了。年輕的武松身形如燕,踢腿,下腰,飛身,臺下叫好聲此起彼伏,陶醉在表演中的毛蓋子漸漸忘記了戲里的武術套路,跌打起伏,數(shù)年苦練的一身功夫全展示出來。臺下嘩嘩的掌聲湮沒了后臺單調的鑼鼓,毛蓋子忘情地表演著。后臺的人著急了,戲正在進行,大幕拉不得,一旁候場的演員上來,已經(jīng)沒法和毛蓋子過招了,只能虛走一圈退下去。楊班主沒法子,扯過一頂斗篷,一桿槍挑過來,舞得密不透風,把毛蓋子逼到角落……

      關帝廟廟會,自樂班名聲大噪,半片街的人都見識了一身功夫的毛蓋子。以后,自樂班接戲,對方總會加一句,不能讓毛蓋子上場。毛蓋子又干起了扯幕布、扛道具的活兒。站在后臺,看著班子里的人活色生香地表演,心里跟著遐馳。

      出易水十五里,有郜家堡,郜家堡首富郜員外,五十歲得子,全家喜作一團,點了自樂班的幾出戲。郜家是易水大戶。郜員外備了八輛馬車把自樂班二十多個人連帶行頭道具裝了接到郜家堡,可謂隆重。村里舞臺小,郜員外親自敲定幾出折子戲,最后,沒忘加一句,毛蓋子不能上臺。戲定了三天。

      兩天過去了,戲班子演得好,郜員外打賞不少,班子上下都很興奮,一天幾出戲,演員們連軸轉,累是累了點,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那點苦累就扛過去了。第三日,演《殺狗勸妻》,恰好演狗的后生臨時有事,后場師傅一著急,把毛蓋子叫過來,狗皮一套,誰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誰,毛蓋子就這樣上場了。無需臺詞,就幾個招式,那邊曹莊持刀追殺,這邊狗舍命逃跑,兩下幾個來回,狗躺在地上了事。偏偏毛蓋子在逃的時候做起了空翻,狗帽子遮臉,誰也看不清是誰。舞臺小,幾個空翻過后,他又來了個鷂子翻身,這一躍,飛起來有三丈高,穩(wěn)穩(wěn)落到臺下,鄉(xiāng)人扯開狗皮,露出了光著腦袋的毛蓋子。

      毛蓋子一直在自樂班,后來當了師傅,傳授徒弟們功夫,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演出的時候,他躲在后臺,看著。

      補鍋匠常五爺

      補鍋匠挑子里總有一兩口破鍋,所有的補鍋匠都應該有一張黑得像鍋底一樣的臉,但常五爺不是。

      常五爺年輕的時候叫常五,老了以后半片街的人們在后面加了個“爺”,常五爺坐在馬扎上鋸盆,鋸碗,燒了火熔焊錫,拉繩子,一身的肉都堆在馬扎上了,看不到馬扎,只看到五爺?shù)囊簧砣飧掷锏幕顑河泄?jié)奏地哆嗦。

      五爺,親近的人都愛這么叫。

      五爺是半片街的五爺。當年的常家和剃頭匠老李一樣,從外地來到半片街,靠的是一副挑子,沒有做風箱的曹家氣派,也沒有廖神醫(yī)、胡二先生那樣的學問,一個潦倒的中年漢子,幾件簡單的補鍋家伙什,一副擔子挑了,后面一個羸弱少年,背著鋪蓋,進了半片街,中年漢子撂下挑子抹汗,少年默默站著。中年漢子開始吆喝,鋸盤鋸碗啰哈,少年跟著喊:常家補鍋啰哈。一粗一細,一尖一鈍。人們聽到后面的幾個字,常家補鍋。半片街商賈通衢,各個行當?shù)娜硕加校娮R過的手藝人也不少,憑著一副挑子敢把名號叫出來的還真少見。

      順著吆喝,有人瞧見了,挑子的前面,鐵絲鉤子鉤了一塊木牌,上面四個字“常家鋦補”。說是木匾,掛在那里有欠莊重,有點像水牌,但上面的字寫得很牢,焊錫燒出來的,不像水牌粉筆勾畫,經(jīng)常擦拭。牌子朽舊,顯出年頭。挑子啟動,木牌跟著晃動,碰得鐵環(huán)楞楞悶響。街前鋸碗,上門補鍋,是這個行當?shù)囊?guī)矩。鋸,主要是鋸碗碟,還有舊式壇子、花瓶、缽子之類的瓷貨,缺口處細細打磨,著一根細繩綁了,打上合適的釘耙,有些傳家的寶貝,補鍋匠的手藝就一直擺在那里,幾十年忘不了。常五爺會?;ɑ顑?,釘出好看的鐵藝、銅藝花型來。銅瓢老錢,傳言曾請教過五爺手里的花活兒,銅瓢老錢,那也是一條街上有名頭的人哪。不過此事有待考證。

      上門補鍋,把挑子撂在院子里,拔鍋。也是技術活兒,一口大鐵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纹饋?,不蹭不掉,補好了又穩(wěn)穩(wěn)地放回去,鍋和灶臺嚴絲合縫,用不著再抹灰。補鍋比較簡單,沙子油石鑿子,點了火,風箱呼呼拉著,錘子叮當,漏的地方就補好了,刮過鍋底的人兩手一抹黑。這也是補鍋匠黑著一張臉的緣由。還有鐵吊子,銅瓢鐵盆的,磨得漏了,也需要補補,老錢是人提著東西找,常五是上門服務,有點撬了業(yè)務的意思。

      老錢曾經(jīng)和鐵匠老五不對付,卻和常五相安無事。老錢年長。

      話說當年,常家鋦補挑子落在半片街,有好事的如四七嫂抱了一只碎成幾片的缽子來。牌子既然有,人們就順著牌子上的稱呼叫“常師傅,來瞅瞅這只碗”,四七嫂的齙牙鼓著。常師傅接過來,指頭當當彈了兩下,老貨了,流釉掛彩,做了雞缽子,可惜了。常師傅的話有幾層意思,一是點出了缽子的出處,二是知道缽子的用處,三也沒說補不補,怎么補。四七嫂就有些臉紅,少了先前的傲驕。常師傅不說話,從褡褳里抽出一把小刷子,把碴口處刷干凈,幾塊碴合著缺口對住,少年遞過一根帶鉤的線繩,常師傅三繞兩繞把缽子固定住。拿出類似琴弓的桿鉆,在碴上鉆出成對的小槽,砰砰砰,鏨子砸扁銅絲,做成小鋦子嵌入槽內固定住,外面抹上油灰,放到一邊,拍拍手,點了一袋煙,抽著。幾個看熱鬧的人端起缽子瞅著,晶亮的釘鈀像細小的柳葉順著接口垂著,幾條垂絳,仿若春風楊柳,有人豎起了大拇指。

      常家鋸補在半片街落腳,還有一個原因。

      常師傅在半片街幾年,少年常五長成青壯后生,有人看上了常五。誰?郜家女娃,郜糊涂的姐姐郜月仙。郜家三世半片街立足,雖然窮了,也還是有落腳之處的,常五除了一副補鍋的挑子,房子也是賃下的,郜月仙看上常五好皮相。郜家向來馬虎,也不計較,常家爺倆辛苦幾年,憑本事掙下一座宅子,在半片街立足。常師傅給兒子娶了媳婦,自己返回了河南老家不提。

      一個補鍋匠,能在一個地方占住一塊地盤,自有他的過人之處。半片街人眼毒,外來戶難得站住腳。

      常五爺補鋸的時候,跟前圍著一撥人。有人看見,常五爺箍碗的細繩和別個補鍋匠的繩子不一樣,不是麻繩,不是線繩,是女人們繡花的絲線。

      常五是個有心人。掃帚家里窮,一口生鐵鍋,補了幾次,常五隨叫隨到。

      鍋漏最急人。尋常人家過日子,就那么一口鍋。鍋漏,飯吃不上,也算要命的事兒。掃帚家的鍋,補了幾次了,最后一次,實在補不了,常五爺安頓掃帚去鐵匠老五那兒打鍋,回家把自家的一口鍋拔出來,給掃帚家安上。

      二先生說:五爺有格局。二先生講謎語,讓一街的人猜。

      銅瓢老錢丟下手藝開始倒騰古董的時候,也請教過常五爺??梢?,常五爺不是一般的補鍋匠。

      常五爺?shù)馁I賣挨到千禧關張,除了一些老人家,年輕人住樓房,用上了鋁鍋、不銹鋼鍋,碗也不似舊時節(jié)約,打了就買,常五爺?shù)膬鹤影验T面租出去,每月吃租金過活。

      半片街老家人鍋瓢壞了,常五爺扛起家什,隨叫隨到。

      那些老街坊們看見了,笑著說,五爺,吆喝上一嗓子吧。

      常五爺也不吝嗇,扯起嗓子:補鍋鋸——碗字卡在嗓子眼,噎回去了。

      一街的人也不再吱聲。

      廖神醫(yī)

      半片街不大,南北東西的也有幾千口子人過活。人吃五谷雜糧,就會鬧出些毛病,病了就得找郎中。郎中按醫(yī)術檔次也分個一二三,比如,郜糊涂,祖上也曾拿得刀子,只不過那刀子是騸牲口的,郜家后來窮了,后輩郜糊涂守著馬棚長大,從馬身上探出醫(yī)病的原理,基本是接骨為生,上郜糊涂那兒的,也多是窮街坊,有條件的都去醫(yī)院了,沒錢沒門路的上郜糊涂那兒胡亂抓把草藥煎煎,死馬當做活馬醫(yī),也算治病救人。

      但半片街早年間確曾出過名醫(yī)。病看得好,尤其是一些疑難雜癥,周圍府縣的人,抬了病人來易水,住易水客棧等著瞧病,一個郎中把一條街鬧得紅紅火火,商賈店鋪跟著繁榮。后來出了一件事,神醫(yī)的手藝減了幾分,有病人吃了幾服藥,不見起色,轉至他處,看好了。醫(yī)家口德,傳過話來,半片街漸漸冷清下來。

      在半片街坐街的郎中姓廖,外鄉(xiāng)人,據(jù)說因為官司的事躲到易水,靠在半片街把脈賺點銀兩。半片街把郎中一律稱作先生,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郜糊涂,其醫(yī)派作法在街人眼里算不上郎中,一個是廖神醫(yī),棄了先生的尊稱喚作神醫(yī)。一個外鄉(xiāng)人,能在半片街坐診,且被稱為神醫(yī),想來定有過人之處。半片街人眼里不揉沙子。更為奇特的是,廖神醫(yī)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小蜜蜂家里,那小蜜蜂是易水男人眼中的小蜜蜂呀。

      卻說,廖神醫(yī)在半片街剛落腳,無名無姓,遇到了一樁蹊蹺病,得病之人是當時易水縣長的三姨太。三姨太是縣長的寶貝疙瘩,原本逃荒過來跟著老爹唱曲兒,被惡人毆打,老爹當場亡命,小女子擊鼓喊冤,縣長依法懲治了惡人,也順帶著把女子接進后衙。三姨太有病,衙門自然不得消停,說起來,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縣令年過半百,未有子嗣。新納的三姨太年方二八,花苞初綻,進門三年,肚子扁扁的也不見動靜,縣長嘴上不說,一張老臉拉成苦瓜。衙役們走鄉(xiāng)串戶遍訪郎中,藥方比書記的卷宗厚。一日,三姨太街上閑逛,街角處一個小小的黑匾,匾上一個顏體的廖字,竟有幾分風流模樣,三姨太便揚著手帕進去了。廖神醫(yī)正蹲在地上搗藥缽子,看了三姨太一眼,把藥缽子扔在一邊,招手讓三姨太進了里屋。夜黑,縣長撩起大氅坐在了廖神醫(yī)的板凳上,廖神醫(yī)下了三副藥,縣長粗通文墨,瞧了一眼,都是尋常草藥,但劑量不一樣,廖神醫(yī)開完藥,又對縣長如此這般說了幾句,縣長臨走,指著廖神醫(yī)的鼻子說藥沒效,離開易水。廖神醫(yī)也回答得干脆,三副藥下去,一個半月,夫人若無孕身,自行請辭。

      那三副藥其實是給縣長開的。

      不過月余,三姨太報喜,十月懷胎,縣長五十大壽,一對龍兒降生,滿月之后,縣長命人制作了廖神醫(yī)的金匾,在緊挨衙門的三間臨街堂房掛起來。

      鄉(xiāng)人武員外的小兒脖子后長了尺八長瘤子,每天當枕頭睡覺,瘤子豐腴如膏,人黃皮寡瘦。武員外易水大戶,為了兒子的病幾次去太原,西醫(yī)看了搖頭,說瘤子里有神經(jīng),如切除,恐延誤性命。武員外進城,聽得街上傳說廖神醫(yī)的故事,帶了小兒前來。廖神醫(yī)用手捏了捏瘤子,安頓武員外住下,日日鉆小斗室中,幾味草藥抓來擺去,親手煎湯為其洗浴,半月,瘤子縮成拳頭大,兩月,肩頸處平滑如常人。武員外一袋金子酬謝,旁觀者看得眼饞,說少說有二斤。

      醫(yī)好了幾個特殊病案,廖神醫(yī)名聲大噪。周邊府縣的人也陸續(xù)找上門來。廖神醫(yī)那會兒正當壯年,跟前一個人,就跟小蜜蜂合巹而居了。小蜜蜂曾是易水城頭一枝花,嫁人之后夫婿早亡,孤兒寡母和廖神醫(yī)也算是一對兒。小蜜蜂花慣錢的主兒,廖神醫(yī)術高,藥方不外傳,直接在店里配好,在易水幾個郎中里拔了頭籌,來看病的多是家里殷實的人,半片街多小買賣人,一般的病就去別的郎中那里了,如吳先生,人又和藹,醫(yī)道好。

      但半片街的人對廖神醫(yī)是沒有惡意的,廖神醫(yī)聲名遠播,一條街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受益,大家都記得他的好。

      胡二先生愛說,有些事不能過頭,叫做物極必反。胡二先生精通易理,他和廖先生庚年相差幾十,廖神醫(yī)后來遠遁,胡二先生嗟嘆失之交臂。修志時候從街上搜集了廖神醫(yī)的一些傳說。比如,廖神醫(yī)后來醫(yī)術漸差,直至門庭冷落,就有個說法。說是廖神醫(yī)醫(yī)術高超傳到了陰間,有二人夜半敲門,提著一兜元寶,嘩啦啦往桌上一倒,廖神醫(yī)見錢眼開,也不問來頭,穿戴好衣帽,坐上對方的轎子出城。凌晨回來,手里還拎著一包熱騰騰的點心。落轎之后一回身,不見抬轎之人,及至家中,看那桌上時,元寶竟是一堆石頭疙瘩,打開點心,驢糞蛋蛋滿地滾,廖神醫(yī)驚出一身冷汗,大睡三日。以后看病,就不太對癥了,慢慢地,上門的人就少了。傳說歸傳說,醫(yī)生拿脈,也有吃不準的時候,廖神醫(yī)隕落也屬正常。

      廖神醫(yī)后來離開了易水,怎么走的,因小蜜蜂的離世,無人作證。他的來處和去處,自有因緣,我們不必介懷。他醫(yī)好的病人也都慢慢作古。坐過診的三間堂屋還在,只是改換了門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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