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 朱成
下午,母親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沒有留下一句安排,
是為了不給子女帶來麻煩,
還是打定主意此后不再責備?
死神帶來冰冷的黑夜,蓋住一切秘密,而哭泣,捶胸,以及
屋外草叢上加快了的風沙沙的聲音,只是一種受難。
幾輛穿過光明而疾馳的小車停下,姐姐們臃腫的臉和沉重的包袱,在公路邊。
對遺忘的恐懼,以及跌倒、暈眩,總有一些什么東西
在我們的體內埋下了一枚針,
小而尖銳,是準備著永久地流血?
農村象一間冷清的草屋。
我們跪下的膝蓋和地板越來越冷,
眼淚滴入塵土,變成簸箕大小的星辰,
在寂靜的星空中閃著寒光。
仿佛悲傷并沒有出現(xiàn),只有逆亂的氣
進入腹部,讓人抽搐、嘔吐。
迷失,并飛快地后退,
屋檐下,發(fā)白得刺眼的燈泡
就像母親完整的一生,
貧困、疾病,以及贊美和榮光。
誰的心突然很緊,
突然就像要死去一樣。
我曾用一整天來不愛你,
在樺樹下,風掀開的書本和膝蓋一起,
樹葉在頭頂晃動著,總是更接近
某個靠近靈魂的地方。
而你的聲音,從來都像一團迷霧。
更像眼前的路,被漫長的時間引領。
前幾天,你才寄來一封信,
那些藍墨水,
關于未來的看法,依舊如此澄明。
但我們,
也在一點點地淪陷——無法尺縮的距離。
上次見面,你的唇
象大熊星座那夢幻的光芒,
瞬間就覆蓋了我的眼瞼。
我曾用一整天來不愛你,肅穆地收攝起
自己的心??墒牵?/p>
我如何能夠承受,邁出每一步。
多么豐富而沉重的力!
無法停止,像沿著漆黑的江岸旅行,
將繼續(xù)前行,
在地平線整個亮起來之前,我曾用
一整天來不愛你。
面容依舊,但已鑄入神秘,
宛如一尊神像。躺在木板上,
嘴角帶著笑意,難以掩飾的威嚴與肅穆,
一如生前?,F(xiàn)在,
就連雙手也停住了——它曾經握緊命運。
多少夢想,和未了的心愿?
正飛快退回到墻上的相框里,
一任死亡攫住。
曾幫助過無數(shù)困境中的人,聽憑你
慈悲的心,如今不能再做什么。
外面,風翻動著冬瓜樹上稀疏的
枝葉,每一片都是這個冬天冰冷的雪。
黑色的樹林也變得潔白,幾縷光線
穿過深邃的荊棘。
而黑夜,將永遠不能結束。
出于恐懼,我們建造了房屋。
而成長,是魔法師手中扔出的盒子,
“轟”的一下,我們突然長大了。
左手和右手爭吵,它們
分辨不清,誰是母親,或是父親。
就像生活,是幻象還是真實?
年復一年,夢和地平線交替地變化。
男人,或女人的身體,被放置到博物館。
親人們次第離世。逐漸減少的聚會,
像困住野獸的竹籠。
時間消失在懸崖下,草叢沉重。
有時,塵世被一場婚禮喚醒,
新的生命也在誕生。
但發(fā)煙的江面上仍在增加墳塋。
一事無成的人,還在異鄉(xiāng)旅行。
宇宙在黑暗中漂浮,床載著我們,
而死神這個魔鬼,從很遠的地方趕來,
讓人感到莫名緊張。他端坐著,
敏捷的手指發(fā)出一條條短信。
天空注滿了火焰,房屋也倒塌了。
我們一生的經歷變成碎片,不用
等待我們醒來,誰早已去而不返了。
一些最后也無法解決的問題,
像藍色的寶石,埋在了嘉陵江的水底,
死去的人,以及活著的人,
都退回星空里生活,不時發(fā)出笨拙的聲音。
如一杯水,在清晨的窗口閃光,
也像是紫色的魔法,沉入一次親吻。
然而,整日蜻蜓般盤旋并絮語,
又伴著憂郁:要是你能猜出。
沒有互相遮蔽,卻渴望看透。
每次抵死的歡愛,從中品嘗到
永恒的別離:當陷入強烈的思念,
兩個人,兩塊荒涼而寂寞的田。
沉悶的對峙固然短暫,甜蜜時
也不知饜足。有時是易碎的冰層,
有時變成溫情的棉花。
小鹿輕輕的,沙沙的蹄音:織一張網(wǎng)。
它永遠那樣神秘和清新,也嚴厲
如水中將熄的火焰。然而一定會,
悄悄地,在你頭上種出白發(fā),
既然贈給了你痛苦的榮耀。
夜里我漂浮在海洋上,分不清
是夢還是現(xiàn)實。我看見
死神戴著高聳的王冠,盤膝坐在山頂,
與輪船月融為一體。
我跟在一群人的身后,他們發(fā)癡、變狂,
而我卻一定要清醒。他們將
沉淪在海底,而我卻一定要從浪尖升起。
時間像一個破裂的傷口,涌出血液
而又無法凝聚。變幻無定的風,
如同這個殘冬正耗損我們的青春。
我們都一事無成,在他鄉(xiāng)奔波,
我們被生活所俘虜
每天轉動著巨大的磨輪。
那無人問津的墳塋,一個個漩渦
跌落,又翻起。
夜里我漂浮在海洋上,要么
就一路掙扎,要么就永遠地沉下去。
不遠處,城市里的高樓都倒塌了,
那些仍在旅途中徘徊的人,
他們是準備在嚴寒中重建自己的大廈,
還是幡然醒悟,決意回到本心。
我不能告訴你,也不能辨別,
這是身體,還是靈魂,還是在別的地方!
夜里,我漂浮在海洋上。
我的朋友從成都打來電話,他正在
完成一部偉大的小說。
他亢奮得像是拿起槍出去打獵,
他的聲音如同地里那被風鼓得繃緊的云杉。
而我仍舊胸無大志,
渾渾噩噩,在一些閑詩中度日。
早晨清新的空氣如同我那正被揮霍的生命,
越來越沉重的電話,
變成一個放大的問號——是上帝的審問?
我的心蒼老得更快,
仿佛整個人生連本帶利都快用完。
聲名究竟算得了什么?
但總要寫出心中的名篇。
為了找到最初,或為了印證不朽的內心。
也從未想過在死前建造高塔。
不遠處,無聲的沙石和江水漸漸退卻,
幾縷白云在無垠的天空中,
就像我的白發(fā)。
既非注定的命運,或無法脫離的
愛與恨。也不是卑微的野心難以實現(xiàn),
我魔鬼又神圣的面容感到可憎。
掛下電話后,斗室中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滋味來臨。
當天空垂落大雨,
地平線傳來滴答碰撞之聲。
天庭這口宇宙里的泥缸,
寂靜無聲。
風也沒有唱歌,沒有形影,
城市里的房間里亮著不滅的火,
為死去的人,在整個的夜晚。
然而往天空掉落的雨水,永遠不會回頭,
在杉樹下,在苦楝子那
漆黑而濕潤的枝條下,
也是在歧路,是誰重負的背影在徘徊。
是誰在期待著什么。
誰聽到光明如同獐子的聲音,顫栗、震動,
仿佛要永久地在黑夜里藏伏。
冬夜如此漫長,冷酷而無言,
等所有人都失去了,
泥缸里又布滿了燦爛的星辰,它們
像一些大小不一的昆蟲,
又像一個個人,
準備著沉淪,一整個冬天沉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