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嘉
1
像個女人!
許多年之后,當有人問起學校里的人對胡呦呦的印象時,他們的回答幾乎一樣。
當然,當兩個穿著墨藍色警服的中年男子和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孩來到這個學校之前,人們對胡呦呦的印象還沒有許多年之后那么一致,甚至在想起他時,還有些不堪回首的踟躕。而來到學校里的這三個人,恰好對這“不堪回首的踟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們習慣性地在每個辦公室向那些忙于備課改作業(yè)的人打聽關于胡呦呦的一切蛛絲馬跡,所有的信息都告訴他們一件事:胡呦呦是一個被努力忘記的名字。盡管村里人的記憶隨著這三個外鄉(xiāng)人的到來而被喚起,但每每談起胡呦呦這三個字的時候,不論和顏悅色的看門人李師傅,還是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學生處主任,都表露出某種約定俗成的緘默,或是規(guī)律性地搖著手說:不要問我,不要問我。
一無所獲的三個外鄉(xiāng)人游走校園,像在秩序井然的盆景里橫斜溢出的枝蔓,剪掉可惜,不剪又礙眼。剛明白人事的學生像脫毛的鼴鼠,站直了身子盯著超短裙下面白皙的腿,更為成熟的女生則盯著白皙的腿上面的超短裙,并時不時把自己的衣服撫摸平展;那些還未成熟,但已經聞到新鮮的半大孩子則遠遠地跟著,小腦袋一探一探,像靜謐的湖里潛伏的危機;就連流浪貓看到三個人走來,也壓著眼睛遠遠地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徒勞無功的三個外鄉(xiāng)人并沒有意識到,對于痛苦的回憶,是揭開校園的天幕,所有濕潤柔軟的東西,都將蒸發(fā)。
2
胡呦呦失蹤的那天早晨,是周一。我的手機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常年騷擾我的家長,另一個是陌生號碼?;負苓^去,已經關機。這種一反常態(tài)的事情在我生活的小鎮(zhèn)已經不多見,每個人適應的是按部就班的日子。我看了看表,跟母親說要去守早讀。正在給貓拌飼料的她反手就把盆子扔在地上,啪的一聲,貓躥回了里屋。母親說,今天把粥給我喝了!我趕忙拿起粥倒進嘴里,咕噥著心里的牢騷。母親從里屋里撈出那只貓,捏著它的脖頸走到我面前,拍著它腦袋說,讓你再跑,讓你再跑。我說,你別搞它了,再打都大小便失禁了。母親說,你爸還在的時候,我們全家吃雞,你爸呀,一手拿菜刀,一手摁著雞脖子,就這么一劃拉,向石墩子上一扔,那雞就撲棱撲棱放血去了。說著,把手比作刀,在貓脖子那里劃拉了兩下。那時候我也在場,那雞落到地上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不一會兒就只有抽搐了。那時,一鍋熱水已經熬開,我爸拔雞毛時的手被燙得通紅,升騰的白煙里夾雜著燙熟的雞毛散發(fā)出的一股雞屎味兒。不一會兒,花花綠綠的雞就成了光不溜秋的怪物。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個怪物像長了腿的白色橄欖球??偸窃陴囸I的夜晚手拉手奔跑在我的夢里。
我說這些的時候,三個外鄉(xiāng)人都認為我跑題了。當我說故事必須得從雞開始時,他們又強打起精神,尤其是超短裙的姑娘,重新翻開筆記本,另起一行寫了三個詞:胡呦呦、雞、貓。在和他們三個聊天的過程中,我發(fā)現他們說著一口西南官話,動不動就來一句:要得。讓人聽了不知所措。超短裙女生說話的聲音有些嗲聲嗲氣,這并不表明她還是個少女,恰恰相反,這很有可能是引誘我說出一些真相所必須使用的偽裝(這些反偵察能力得益于初中時偷偷看的偵探小說)。超短裙說:要得,你繼續(xù)說。我說,胡呦呦失蹤那天早晨,正是因為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殺雞的場景,才耽誤了第一時間知道胡呦呦失蹤的機會。超短裙女孩合上本子,說,要得,謝謝你的配合。
其實,那天早晨我來的特別早,一個是躲避母親因為我不喝粥而生氣,二是早點兒來給女朋友買早餐。那時我剛從一段戀情中掙脫出來,急需開展一段新的生活來讓日子得以為繼。我就遇到了蔣婷。
蔣婷和我巧遇在別人的婚禮上,經人介紹,似乎都對新的關系充滿了期待和興奮。一來二去,我們便確定了關系。那時蔣婷二十出頭,黑色短發(fā),臉很小,下頜很尖,冷不丁一眼看過去以為是高中生。她滿腦子都是對這個世界的想象,每周都要我陪她去逛書店看電影。而我一有空,就想和她做愛。她經常嘟著嘴問我,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是為了這個?我說,哪個?她把頭扭到一邊,細細的淚水就流溢下來,沒有一點兒聲音。這時,我就會抱著她,直到我說,先別哭了,我回去換件干的衣服再讓你哭。她就會赧然一笑,捶我胳膊一下,對愛情失望的情緒煙消云散。偶爾我抱著她的時候也在想,做愛不是愛你的表現嗎?難道剔除了做愛才能思考愛的分量嗎?這么說來,蔣婷是不是更把做愛當成一種生殖行為,而非愛的表現呢?如果她真的有這個疑慮,而我不告訴她這些思考,她會覺得我壓根兒沒認真思考過,也不在意她的疑慮。如果每次她疑慮時,我開了玩笑,她也笑了。但是這并不代表那個疑慮就從她心里過去了,甚至偶爾當她想起的時候,會覺得我只是想開個玩笑敷衍過去就罷了。當然,我不會把這些思考告訴她,免得她以為我對這段關系有什么疑慮。畢竟在蔣婷眼里,思考本身就意味著質疑。
給蔣婷買早餐的那天,學生像趕了一晚上作業(yè),眼球布滿血絲;女老師則裹成一個粽子,堆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霧還沒有散去,空氣里有股北方秋天燒秸稈的味道?;杌璩脸恋脑缱x從校長查崗開始,但所有人都來了,校長還沒有開始查。這是我所遺憾的。畢竟我來這么早,還是想讓他看到。一篇課文還未讀罷,就聽到一個女老師從頂層往下跑,邊跑邊喊:校長死了!
全校都在周一早晨知道“校長死了”的消息。每個樓層都顯現出前所未有的驚慌,不知道該用什么應急方案來處理——地震可以跑操場,火災可以走安全通道,但恐怖的消息卻無法阻擋。不知道從哪個班開始,學生蜂擁而出,越來越多的人涌了出來,奔向操場。那是學校西面的一個空地,以前沒錢修整,便灑滿了草籽,春天瘋長,秋天金黃,剛入學的小娃娃站在里面都沒過了頭頂。后來有學生躲在里面不上課,學校便想辦法來整治。起初想在秋天一把大火焚燒了事,但生物老師提出抗議,說這么燒完,化作來年的養(yǎng)料,生長得更為旺盛。校長一想,那就發(fā)動全校師生來除草,以前不是有學工學農嘛,現在也是讓學生在勞動中獲取快樂。操場一面是居民區(qū),空曠的陽臺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堆著各種雜物。這天早晨,也有居民站在陽臺,欣賞這壯觀的景象。
很久之后,當人們再次談論起這天早晨發(fā)生的事,人們唯一記住的,就是校長被殺的那天早晨,所有人像升國旗一樣全都集中在了操場上,激動而不安。據少數人說,當時以為是地震。
[編后記]韓一嘉過去寫散文,剛剛開始嘗試小說。小說開頭引起我的注意,第一段只有一句話“像個女人!”——胡呦呦失蹤了,于是關于胡呦呦的一切被打撈起來,甚至與他無關的也被打撈上來,呈現出一個真真假假的人物形象。老師失蹤,學生瘋了,校長被分尸……作者沒有一股腦倒給讀者,通過“我”的視角,不厭其煩不慌不忙地一層層揭開小說的面紗,結果你發(fā)現自己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知,卻莫名感到痛了,這就是人間生活。
小說由一個個生活場景連接,有著熱烘烘的生活氣息和生活密度,作者基本功很好,就連廢話都是一顆一顆吐出來的,這些都是我喜歡這篇小說的原因。
最后引用小說中兩句值得玩味的對話,“小時候,我問我媽,世界上有鬼嗎?我媽說,有啊,你爸活著的時候就像鬼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顧拜妮)
3
三年前,有個姓向的學生在學校后山的澄湖給父親燒紙,三天三夜沒有回家——直到從落滿了腐爛樹葉的土壤里把他挖出來。尸體被發(fā)現的時候,母親還沒走近就癱在地上,周圍的人只看到一團灰青色的肉,發(fā)出嘖嘖的聲音。那時節(jié),山里剛剛解凍,土硬得難以對付。三個警察累得滿頭大汗,一挖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到一米見方的時候,才看到衣服的模樣,骸骨漸漸露出了原樣。當時我圍在一邊,心里也激動了一陣,莫名其妙地熱血沸騰。山風吹來,熱汗一涼,當夜我就發(fā)起燒來。一晃,三年沒什么大新聞了。
警察打開校長辦公室的大門時,看到的場景讓開門的李師傅當場嘔吐。為了不破壞現場,尤其是氣味,兩名干警當場架著癱軟的李師傅離開。據李師傅事后慷慨激昂地講,校長的身體七零八落,鮮血濺得一墻都是。校長曾經獲得的各種殊榮,都在鮮血的浸染下變得更加鮮艷。我注意到,說這句話時,李師傅的喉結緩慢地上下移動,像是回味某種瓊漿玉釀,又像是把要咳出來的痰咽回去?!坝绕涫切iL的頭,端端正正地放在花盆上,半瞇著眼睛看著我!”可是,據后來的人說,校長的頭隨意地扔在垃圾桶里,被一堆用過的衛(wèi)生紙蓋住,廢了好大勁才把黏在臉上的衛(wèi)生紙清理干凈。
警察沒有對案件做進一步的公布,校長大門在警察走后永遠地貼上了封條。那像是一道符,所有經過那里的人都感到一陣陰冷。學生里還傳言有人聽到門后面腦袋滾動的聲音??墒鞘諝毷w那天我也在場,隔著黃色的隔離帶,我看到兩個法醫(yī)站在學校的乒乓球臺前,很費勁地才把赤裸的校長拼回原樣。所有老師看校長安靜地躺在桌上,就像河里漂浮的塑料袋,總想著用一根棍子戳一下。烏青的面龐,暗紫色的軀干,黑黢黢的小坨生殖器,原來尸體是這樣。旁邊扔著校長的衣褲,只能看清一件染血的白色背心,一條黑色西褲,一條藏青色三角內褲。多少年后,我能記起來的,卻是無數蒼蠅狂歡似的飛舞升騰。法醫(yī)經過一天的解剖,終于得出結論:校長是鈍器傷及頭部致暈,而后分尸過程中失血過多而死,死亡時間兩天。
與此同時,人們發(fā)現,胡呦呦失蹤了。
4
三個外鄉(xiāng)人面對全校上上下下的冷漠開始變得無比焦躁,便央求李師傅打開胡呦呦的宿舍。李師傅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法律意識,堅決維護胡呦呦老師的個人隱私,直到三個人拿出警官證,李師傅還喃喃自語:警察就可以隨便進人家屋子了?
那是一幢師生混住的宿舍樓,一面的墻皮在爬山虎的作用下已經坍圮,像所有校園一樣,這里成了小鴛鴦們幽會的場所。李師傅常年樂此不疲地擎著一架探照燈在此地捉拿早戀的學生,并一路送到班主任的面前。這種帶有明顯邀功和炫耀的舉動讓各位班主任十分尷尬且反感,甚至覺得李師傅年幼時肯定遭受過情感的創(chuàng)傷——一位心理老師分析說。但李師傅久居不下,甚至一度成為進入學校核心需要拜的碼頭之一,也是有原因的。而今天,一個看門人的嘴里突然冒出“維護個人隱私”這樣的詞,也是讓三個外鄉(xiāng)人對學校的教育水平刮目相看。其實,李師傅只是喜歡看TVB電視劇罷了。李師傅來我們學校那年,身體還沒有這么差,那時節(jié)他也不駝背,只是外八字得厲害,遠遠看上去,兩腿間像夾了個魚缸。大部分的時候,他橫臥在收發(fā)室(也就是門衛(wèi)室)的床上看那臺14寸的長虹電視。少部分的時候巡視整個校園,動手整治一下學生作為茶余飯后的消遣。學生也常常用502封住門衛(wèi)室的門,或把死老鼠掛在門框上。別的,不是這片平靜的小鎮(zhèn)所能想象的。據說,李師傅年輕時候最厲害的是一招掃堂腿,掃遍大街小巷無敵手。年紀大了,便金盆洗手不掃了。有一陣子,李師傅為了唬住學生,還在門口的樹上掛了一個沙袋,可惜的是一次沒有動過。直到某冬三九,冰花上窗,那沙袋終于耐不住寂寞,咚的一聲砸在地上,成了新的景觀。第二年春,有的教職工竟然把沙子鏟平,在樹下做了一個小沙坑,漸漸地鎮(zhèn)里的小孩來這里堆城堡,捏泥人,挖水渠。水從哪兒來呢?自然是半米高孩子憋了一天的尿。李師傅的門口,就這樣成了天倫之樂的見證。
胡呦呦的房間從他成為嫌疑人的那天起就被封上了,一直沒有人進去過。李師傅費了很大勁才找到正確的那一把鑰匙捅進鎖眼兒里。在這耽擱的五分鐘里,三個外鄉(xiāng)人覺得李師傅是故意阻撓他們進一步接近真相,超短裙甚至在內心說起了旁白式的獨白:這給案件的偵破帶來了不小的麻煩。門“吱呀”一開,蕩起一層灰塵。屋內的空氣像廢棄很久的地下室冒出來的,李師傅剛進去就開始咳嗽,眼珠子在劇烈的咳嗽下往外凸。四個人環(huán)顧一周,屋子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像是主人臨走前認真布置了一番。墻上的字畫已經發(fā)霉,依稀可見一行“蕩胸生層云”與灰塵的跌宕相得益彰。斑駁的霉點讓暈染的水墨多了份陰森鬼氣,灰白色的窗簾在夕陽的照射下投影到四個人臉上。李師傅說,你們看吧,我出去透透氣。三個外鄉(xiāng)人的眼里流露出“正合我意”的神色??吹贸鰜?,胡呦呦非常愛干凈,桌上幾乎沒有多余的東西,筆筒里的各種顏色也都朝向一邊,就連掛在廁所的墩布,上面的布條都像梳子梳過一樣。超短裙注意到桌上擺放的一個飛利浦刮胡刀,當她把刀頭部分拆開時,看到里面胡渣的碎屑已經被清理得一干二凈?!昂线辖^對不是突然失蹤!”她突然這么想。接著,他們在衣柜里找到一件袖子破了的白襯衣被疊得整整齊齊,胸口還有大片暗紅色的污跡,看樣子像是沒有及時清洗而氧化的血。除此之外,他們還發(fā)現,在來之前,已經有人進過屋子了。原因是桌上有一層長方形的淺灰比周圍一圈都薄。據超短裙判斷,這應該是筆記本或是書之類的東西被人中途拿走了。
最后,三個人沒再發(fā)現其他跟胡呦呦失蹤有關的線索了。
5
學校的中央是一條寬闊的大路,兩邊是校舍,校舍后面是宿舍和水房。那些校舍,白天人聲鼎沸,晚間風一吹過,就嘎嘎作響。就是學生溺死湖中的那個春天,某一天夜里,狂風大作,玻璃全都碎掉,有的桌椅板凳被掀翻在地,墻上粘貼的各種偉人畫像散落在校園各處,像是游走了一夜的孤魂一到白天全都曬干了一樣。
胡呦呦揚言殺人的那一天,手里拿著一把榔頭在學校操場與校長撞了個滿懷。人們看校長腦門子一層熱汗就知道他也是剛剛知道,并且急匆匆跑了過來,還想擺出一副早在此地恭候多時的樣子。校長笑嘻嘻地一把拉住胡呦呦的胳膊,哪兒知道胡呦呦反手就是一錘。校長不愧是教體育的,側身一讓,躲過榔頭,但把胡呦呦的袖子扯脫了肩,露出了一層紋理可見的榕樹皮。胡呦呦像發(fā)情期的豬一樣向校長沖過來,校長迎面一擋,胡呦呦當場撲在地上。那天上午,我從二樓辦公室看到這一幕時,胡呦呦的臉上已經滿是鮮血,遠遠望去像一張就快要融化的川劇臉譜。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胡呦呦疼得喘著粗氣,臉上的血由黏稠而變得凝固。校長則早已退閃到一邊,心滿意足卻面帶愧疚地收起雙手。
當三個保安把胡呦呦連攙扶帶扭送的押到派出所,作為主犯,還是在里面住了一宿。當激情不再,胡呦呦才感覺到臉上的疼痛,手一摸,眉骨開了個小口,流出來的血與眉毛凝在了一起。值班的民警遞給他一條創(chuàng)可貼,隔著柵欄說:你這光天化日行兇未遂,也不怕學生看到。
還是校長托關系又把他給保了出來。自此,胡呦呦閉門不出,生活起居全由他的徒弟小寧來負責。
剛聽說此事,小寧哇的一聲哭吼出來,我們當然知道她不是怕胡呦呦一榔頭錘死她,而是為她師傅而心疼。小寧初到學校,人生地不熟,只有胡呦呦對她關愛有加,加之小寧性格內向,更是不愿跟外人交流,胡呦呦就成了她在學校唯一說得上話的人。據說,精通氣功的胡呦呦還傳授小寧密不外傳的駐顏之術——這件事給寂如死水的學校帶來些許活力。校長也曾深入群眾,經過多方打聽,也曾就此事跟小寧談心,說學校是清凈之地,傳統文化的學習當然重要,但是要秉承著揚棄的精神,想要駐顏塑形,瑜伽健身都可以,不用從什么旁門左道入手,如果真有……什么不方便說的,學??梢詭湍恪榱孙@示學??梢詭椭幍牧Χ?,校長特意拍了拍小寧的肩膀。小寧的表情說不清是不置可否,還是不知所措。校長也只好搖搖頭,說了句:不要緊張,學校也是關心年輕教師嘛,總之,都是為你好。小寧一直覺得“為你好”這三個字,可以是支持,可以是反對,還可以是控制。
當三個外鄉(xiāng)人從送水的張師傅嘴里打聽到這件,興奮不已,以為找到了破解此案的關鍵所在。張師傅看到這三人面露喜色,也品嘗到講故事帶來的滿足感,但這滿足感轉瞬即逝,覺得還可以把故事講得更加跌宕起伏,比如胡呦呦和校長對打時可以多來幾個回合,密不外傳的駐顏之術可以再多些渲染,校長與小寧在辦公室的對話,可以再曖昧朦朧一些。三人當即接著問,張師傅,你是怎么了解的這些情況。張師傅按住性子說,這個嘛,學校里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講故事的高明之處就在這里,如果不能參與到故事中去,那就變成故事最大的講述背景。但三個人還是不死心,繼續(xù)問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張師傅撇撇嘴說,這……這全校都知道啊。
6
胡呦呦在學校里的地位很特殊,每個來到這個學校的新老師總會先認識他。每次上課,他總要穿靛藍色的馬褂,米色闊腿褲,左手持一根龍頭拐杖,龍頭里還銜著一顆青金石鈴鐺。據說是得道高僧開過光,鈴鐺一響,驅邪避災。右手捏著的,往往不是語文書,而是一本佛經。據說他剛來這個西南偏僻地方教書的時候,就患上了風濕病,幾經求醫(yī)與自醫(yī),終于入了道。一個老和尚對他說,把佛經鋪在褥子下,保管祛風除濕。果然,照此去做,風濕再也沒有發(fā)過。胡呦呦便觸類旁通研究起佛道兩派,一心想著帶上學生飛升入仙。學生家長也都迷信于此,要不是有家長撞見胡呦呦窩在學校門口的臺階上啃玉米,真的要把他供成活神仙。有一次,胡呦呦辟谷第三天,堅持上課,激情澎湃地講到“萬鐘則不辯禮儀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一口氣沒上來,兩眼一黑,雙腿一軟,直接撲倒在講臺上。學生安靜了兩秒,以為胡老師現身說法什么是“舍生取義”。第一排同學看著露出半個身子的胡老師毫無反應,才知道出事了。扶到醫(yī)務室,一個平時崇拜胡老師的女生拿著即沖即飲的皮蛋瘦肉粥喂他喝下。誰知道他醒來后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哎呀,壞了我的好事!自此,胡呦呦成了學生爭相觀賞的傳奇,同事們則敬而遠之。胡呦呦日漸沉迷,辦公桌上都放滿了氣功養(yǎng)生之類的書籍,放不下的時候,還會拿去班上。學生看著那些經絡穴位,什么會陰穴、乳中穴、足太膀胱經,都會引起學生會意的竊笑。加之胡呦呦對傳統文化的敬重,學生更是變本加厲,在英語課上問老師“任督二脈”怎么翻譯,在生物課上問老師“房中術是什么東西”(生物老師說,問體育老師,那是強身健體的一種鍛煉?。:退畎嗟膸讉€老師忍無可忍,便投訴到校長那里。校長安撫好幾個老師,正言厲色地問生物老師:你怎么能讓學生去問體育老師呢?這是逃避,是不敢面對問題!這是一個講述生命起源的絕好契機,為什么不把握?我們總說學生難教,有時候是不是也反思下我們會不會教?生物老師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說,對啊,我不會教,所以讓學生來請教您啊!校長又笑了,說,胡老師鐘情中醫(yī),是跟他的經歷有關,我們要理解。英語老師說,這不是中醫(yī),這是迷信!校長把脖子向后一梗,說,哎,不能這么說,讓我去跟胡老師談談。
三個外鄉(xiāng)人看著我說,你有什么關于胡呦呦的新的線索可以提供嗎?
我一下就明白了,人所共知的部分他們都已在前期調查中摸排清楚,今天不說點兒真格的怕是過不去了。不過,關于胡呦呦,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我只知道他在盤錦有一個妹妹,有時通信。我去收發(fā)室領取稿費的時候能看到娟秀的信封,寫著“可愛的胡呦呦老哥”。不過,考慮到這封信來自東北,稱呼一聲“老哥”似乎代表不了什么。有一次我?guī)秃线习研潘偷剿奚?,他讓開門,便盤腿在床上——滿屋子都是酒味兒。床旁就是一壺白色塑料桶裝的酒。他招手說,來來來,嘗一杯。
一來,我拗不過,二來,我對他好奇。這是我們那兒產的紅薯酒,喝了不上頭。我擰開塑料蓋,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甜辣無比,頓時舌頭發(fā)麻,喉嚨發(fā)硬。他眼里閃著光,說,怎么樣?我說,有勁兒!他挑挑眉,笑著說,吃兩顆花生,會有鵝肝的味道。第二杯下去的時候,我感覺臉上被人扇了一個巴掌,又紅又腫。
后來,他接到一個電話,被校長叫去開會。那時節(jié)我成天處于莫名其妙的激動當中,情緒亢奮,耳根發(fā)燙。陪他出門的時候,說了很多古道熱腸的話,有的像融化的冰,有的又像堅硬的石頭。胡呦呦也是如此,仿佛我們聊天的內容會隨時影響命運的起伏。以至于我當夜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種話說多了的羞愧涌上心口。
7
當胡呦呦把書堆在校長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足有七個大箱子。校長一邊說“這又何必呢”,一邊打開箱子仔細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胡呦呦幫著開箱,說,不懂此書,會亂人心志,懂了此書,又何必拘泥于紙張。校長雖然沒聽懂,但已經感覺到這個語文老師早入極地之境。便用商量的口氣問胡呦呦:胡老師,您看這些書怎么處理好呢?胡呦呦雙手背在身后,一聲長嘆:焚之。校長還是讀過些書的,連忙擺手說,焚書坑儒的事可不能做。胡呦呦說,經書渡人一劫,人渡經書一難,留在此間,別無它用,徒增恥笑,由我燒了去罷??粗线洗罅x凜然的樣子,校長一時間分不太清楚他是要焚書還是要自焚。
焚書那天,胡呦呦特地挨到下午,夕陽殘血,如入幻境。七大箱書堆成一摞,旁邊站著三個保安,各持一個滅火器隨時待命。在這之前,校長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直接升級為一場全校師生共同學習滅火器使用方法的活動。轉念一想,還是不要,萬一胡呦呦燒得一時興起,給全校師生演說修仙養(yǎng)生之道,反而得不償失。只見胡呦呦先是用火柴點燃一個白色蠟燭,極為講究地把蠟燭合十到胸前,然后在一圈書中點了六下,又極為平和地吹滅蠟燭。那蠟燭熄滅后冒起一縷灰色煙霧,旋轉,扭曲,像吊在空中的蚯蚓。胡呦呦隨手把蠟燭扔進火里,退后一步便不再動。保安除了接到防止大火蔓延的任務外,還秘密接受了防止胡呦呦跳入火中自焚的任務。那些書整整燒了兩個小時,所有人都在炙烤中抿起了嘴唇,面頰上的汗毛仿佛也沒了水分,不少人開始撓著癢癢。我心想,這么多人玩火,晚上會不會集體尿炕呢?當超短裙了解到這一情況時,解釋道:玩火尿炕這個現象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一種體現,白天的玩火讓人興奮,到了晚上這個興奮還停留在腦皮層,會直接影響夢的內容,而夢里的大火會激發(fā)身體的感官反應,要么口渴,要么尿……床。我聽了之后,點了點頭,覺得不虧是警察,在尿炕和尿床之間選擇了更為文雅的尿床。
燒成灰燼后,保安在校長的示意下潑了一盆涼水,用簸箕把灰燼倒入事先挖好的坑里。校長指著坑旁邊的小葉榕說,這棵樹的成長,將永遠記著胡呦呦老師的書,化作春泥更護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父親帶著我去村外的樹林里釣魚,天空剛剛下過一場暴雨,路面泥濘,空氣清新,父親告訴我,暴雨將河水攪混了,河底蟄伏的魚根本發(fā)現不了魚鉤??墒亲叩胶舆叄匆姾铀宄?,沒有一條魚在里面游弋。這時,一片樹葉落在水面,頓時碎成沙礫。越來越多的樹葉鋪天蓋地落下,直到河水渾濁如墨,黏稠如漿,我才在窒息中驚醒——很多年沒發(fā)作的哮喘今天回來了。
胡呦呦燒書的行為不僅沒有平息眾老師的怨氣,還增添了大家的恐懼。因為書沒了的胡呦呦變得神鬼莫測,動不動就在課堂上給學生看手相,在辦公室給女老師算八字,在食堂里給男老師看官運。說到這兒,兩個男警察異口同聲問,他不是辟谷嗎?怎么還去食堂。我說,自從學生壞了他的好事之后,吃的比誰都饞。超短裙問,那又有什么恐懼的?
8
副校長說,那個超短裙的姑娘原來不是警察,而是一個作家——這是副校長在認真聽完他們的自我介紹后猜出來的結果。副校長對一切微小的細節(jié)都非常敏感,我們經常能聽到他在辦公室怒罵:我操,上海電力又跌了一毛錢!
三個外鄉(xiāng)人顯然不喜歡聽副校長在這里干癟的說教,說教的口吻里仿佛有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副校長反而覺得,這個超短裙帶著一股滾滾紅塵的味道,在學校待久了會有不好的影響。你看她的手臂光裸、細長,白得讓牙齒發(fā)瘆。況且領口剪裁得也太過于隨意,上身包裹的也太過于緊致。副校長看到此處,全身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一下,為了抵抗住淫靡之氣的誘惑,本能地矜持了起來。我們都說,這是因為校長死了。人死為大,他在談起校長時還是會搖頭嘆息,好像一切都可以挽回。在談到一些具體的舉措時,又流露出與校長的不同見解,尸骨未寒當然要以追兇為要,但百廢待興,也急需他來主持工作。
很多年后的一個夏天,輾轉幾地的我在西安聯系業(yè)務,接到我媽來的電話。寒暄之余,說起了副校長,我媽流露出往日沒有的興奮。電話那頭說,前陣子鎮(zhèn)里要把主席給拆了。我說,哪個主席?我媽說,還有哪個主席!我腦袋一晃,對,廣場是有一個三米高,背著手,指點江山的主席塑像。小時候我們都去那兒玩,集市趕會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那里。后來學校擴大規(guī)模,成了前門的一個標志性建筑。我說,好好的拆他干嗎?我媽說,說是要改成什么消防主題公園,中間要立一個大火把,比主席還高兩米,周圍一圈消防員往里噴水。我說,這不是挺好嗎?我母親說,好個屁,你們副校長聯系了幾個退休教師,攔著不讓拆,說是保護文物,都搞到市里去了。當我在微博上搜出家鄉(xiāng)的這條新聞時,看到的正是歷史性的一幕:主席懸浮空中,由于脖子上套著粗大的繩子,整個身子向前微傾,像剛剛發(fā)射的火箭。吊車從上而起,幾個工人模糊的身影在塑像下顯得渺小而不重要。照片前景的基座上齊刷刷坐著一排老頭兒老太太,依稀可見面貌老態(tài)的副校長面對他們而站,像是在指揮一場退職工組成的音樂會,更像是在等主席塑像拆了之后就占領場地跳舞的領舞者。
和我媽聊完天后,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我的哮喘好像要犯了。電視里傳來開槍的聲音,啪啪啪,那是一個地下黨被日軍發(fā)現后,逃出城外的故事。蔣婷向我靠了靠說,什么塑像要拆了?因為落枕,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兒怪。
主席那尊。
那廣場上的鴿子怎么辦?
有鴿子嗎?
廣場上不是都有鴿子嗎?
我不記得了。
9
胡呦呦還沒捉拿歸案的那陣子,女人和小孩晚上都不敢出去買東西。我有時候實在餓不行了,便繞著墻根去買泡面。有名的臭流氓老江看到我也不再惡狠狠的了。小時候我在廣場旁邊的公廁里撒尿,老江拿著根棍子捅我的下體。我哭著找到我媽,我媽拿著斧子就找他理論,非要把老江的卵給砍了。印象中,就是在主席塑像的這個廣場。那時候,街上可真熱鬧。
不久,殺害校長的兇手找到了,不是胡呦呦,而是鄰鎮(zhèn)的一個壯漢,誤以為校長和他的老婆有一腿,進而懷疑自己的兒子也不是親生的。便在周五趕來學校,謀殺校長,連著分尸兩天。當這個消息再次傳遍小鎮(zhèn),李師傅改口說,周六晚上就聽到豬肉攤砍骨頭的聲音,還以為是水管出了問題,就沒在意。副校長及時補充說,校長的個人魅力還是有的,至于有沒有這一回事,還真不好說,不影響的,不影響的。我媽聽到消息,正在用力地擦玻璃。我看著她全身貼在窗框上,像貼在自己的舞伴身上。我媽說,咋不是胡呦呦?我說,你可說。我媽說,過來搭把手,上面的我夠不到。
10
我們通常覺得,人死之后,隨著尸體被火化,一切便都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但是,在很多情形之下,事情往往并不如此。在我的記憶里,三個外鄉(xiāng)人的到訪已經變得模糊,說不清到底是兩男一女,兩女一男,還是三男,還是三女;小寧到底存在過沒有,是胡呦呦身邊真實的一個人,還是我記憶混亂而生造的一段記憶。我明明記得廣場上沒有鴿子,可在別人的記憶里,仿佛每天都要飛一次。所有這一切都在校長死后的最初幾年,變得疑竇叢生,最初的表現,便是學校總有怪事發(fā)生。先是一個學生學習壓力過大,在語文課上精神崩潰,而當時正在執(zhí)教的就是小寧——書寫板書的時候學生張牙舞爪地跑回了家。他父母覺得這是被校長的鬼魂給纏住了,請來了七八個神漢和巫婆在操場外面搭了一個白帳篷驅鬼。操場外面是一條老街,街東頭是丁字路口,常年都有小販在那兒擺攤。夏天是搖著扇子、戴著草帽、疊著好幾層肚皮的大爺,叫賣著碧翠的西瓜。冬天又換做了爆米花的爆炸聲,偶爾還會有冰糖葫蘆從此地路過。如今,白色的帳篷里傳出的是神婆神漢烏央烏央的咒語。這種漫長的儀式持續(xù)了一個多禮拜,我媽還拿著威武的菜籃子去看熱鬧。滿臉殷勤的巫婆像是曬干的面團,精壯的神漢像是剛撈出來的油條。我很驚訝于我母親能用兩個比喻道出神漢與巫婆的本質。據說為了把鬼魂趕出去,精神崩潰的學生要躺在下面點了艾草的床上,神漢騎在上面,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和前胸。最精彩的這一幕被我媽稱之為擠牙膏。我追問她,擠出來的鬼魂有泡沫嗎?
那陣子,副校長安排幾個年輕老師輪值守候著白帳篷,生怕那家人又出什么幺蛾子。沒課的時候,我就從李師傅那兒搬把椅子,看著帳篷,看著夕陽,兩個疊在一起荒蕪了街道,心里對這個從小生活的小鎮(zhèn)生出了一種浮薄的陌生感覺。整個學校都籠罩在祥林嫂的問題下:你相信有鬼魂嗎?這個問題剔除了宗教中最枯燥的道德哲學的部分,留下的是最精彩的民間想象的部分。倒是小寧,從此再也沒來上過一堂課。這讓大家很好奇,畢竟學生不會是因為學習語文而精神崩潰,畢竟在這樣的學校里,沒有人學習語文。小時候,我問我媽,世界上有鬼嗎?我媽說,有啊,你爸活著的時候就像鬼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到如今,全校師生道路以目的神色里全是對無神論的挑戰(zhàn)。
那個學生到底沒有回來上學。之后便是小寧辭職。走的那天下午,誰也不知道,只有天空陰沉而晦暗,樹葉和操場參差不齊的矮草沙沙作響,接著一聲悶雷響徹長空。關于小寧的記憶就像一棵正在枯死的樹,在靜寂的雨里茍延殘喘,慢慢就變得模糊。我在想,小寧當初為什么來這里?只是為了見證一個校長被分尸,一個師父無故失蹤,一個學生精神分裂?亦或者,小寧給我留下的是一段殘缺不全的記憶——一株被砍的榕樹,一片發(fā)霉的花瓣,一摞燒毀的書。
現在,我在太原,這里的雨幕中沒有來來去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