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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 仙

      2018-11-13 13:40樂桓宇
      青年文學(xu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宏達老師

      ⊙ 文/樂桓宇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

      ——《莊子·大宗師》

      樹蔭里的下午,況先生坐在屋前的竹床上,搖著扇子,看著院子外井臺邊的壩子,看著壩子上太陽光曬著騰起來的扭曲的蒸汽,那像是塵埃里奔騰的野馬。

      他已經(jīng)五十一歲了,雪色叢生須里,暮氣已在眉間。這幾天一直等著鄉(xiāng)試發(fā)榜的消息,按理他也不應(yīng)有什么心思去等了,可是他卻還在等。他多年連鄉(xiāng)試也不中,便只在鄉(xiāng)里私塾教書,沒再往外地走一步。他常常想起十七歲那年他考上秀才,那時的草綠鶯飛,柳絮花開??芍蟊阍僖矝]有中過舉人。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都考了十來次了,鄉(xiāng)里有類似遭遇的人,沒幾個,考了最多四五次不中的,也都去踏踏實實種田了,只有他,卻也放不下書本,一直當一個教書先生,每年還去湊湊鄉(xiāng)試的熱鬧。塾師家境不甚寬裕,還比不上有些田地多的農(nóng)人,卻也勉強過去,愁云總繚繞,手腳卻清閑。

      他雖然似乎是有些才氣的,對聯(lián)寫文是最能做的了,因此包辦了鄰里的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喪的對子。但是考試卻總不遂意,似乎平日的才氣和考試是兩回事。總考不中的他,又和幾位學(xué)生一起去考了鄉(xiāng)試。宏達,是所有的學(xué)生里,他最喜歡,也格外照顧的,因為這孩子聰敏,討大人喜歡。今天正是發(fā)榜的日子,宏達和另一個學(xué)生子敬已經(jīng)看榜去了,子敬是鄰居家的小孩,今年也去考了鄉(xiāng)試。他則在家閑著,等著小輩帶來的消息。宏達今年二十了,況先生看宏達的時候,往往從宏達身上浮現(xiàn)出自己年輕的活力。

      他覺得喉嚨不太舒服,于是哼哼地咳了兩下,覺得喉嚨又有些說不出的干,像一塊棗樹皮的干,可喉嚨的癢卻沒法只靠這兩聲咳止住。于是他回屋里去倒茶水。他正在喝茶的時候,他家養(yǎng)的小貓,毛色金黃金黃得透亮的圓圓的小貓,柿子一樣鮮艷的顏色,跳到桌子上看著他。這只貓還很小,不聽話,愛亂跑,愛抓門,于是他干脆把這只貓用綢繩套著脖子,另一端系在椅子腳上。小貓從地上跳到椅子上,再跳到方方正正的大桌子上,看著他喝茶,他也看著這只貓,喝著茶??蛇@只貓接下來的動作是他沒有料到的傻:小貓從桌子的另一面一下子跳了下去,卻沒有著地,繩子不夠長,而桌子的另外一邊沒有椅子,于是貓便被繩子勒住脖子,懸掛在桌子邊上,金黃色的貓在空中揮舞著四爪掙扎,圓圓的像一個憤怒的毛球,搖蕩。

      在那一刻他愣在那里,他突然覺得一只貓也可以這么蠢,很明顯它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能走多遠。他本該接住小貓把它立刻放回到桌子上,可突然心里升起了對這個微小生命的無知的憤怒,似乎又樂于觀看這樣的懲罰般景象,他心里深深地夾雜了尷尬和一絲解氣一樣的嘲弄。一只小胖貓被繩子吊住脖子,懸在半空,像一顆黃黃大大的柿子,在秋風(fēng)中搖擺。他卻突然想起有一次鄉(xiāng)試,那一年天氣冷得特別早,柿子熟得也特別早,考院外的柿子樹高高懸起,上面稀疏的幾顆柿子,每顆柿子都很肥胖,圓大沉重,把樹枝深深地壓彎了,卻還是那么高。他就抬頭望著藍琉璃的天空,便看見那幾顆金黃的柿子沉重地飄在天空之上,他想把藍天下亮黃的柿子托在手里,但是樹枝又高過他所能摸到的地方。那柿子金黃到發(fā)亮,發(fā)亮到透明,似乎外面包裹了一層水晶。他舉起了雙手,想喊起來,喉嚨卻發(fā)不出聲,似乎有棗樹皮堵著,他抬頭望著這透明的柿子,哼哼地咳嗽著。

      想到這里,他喉嚨又覺得有些癢,他再抿了一口水,把瓷碗放在桌上,伸手過去捧住那懸在桌子邊上掙扎的貓,就像捧住了藍天下的大大的柿子。貓在他手里發(fā)抖著,他把貓放在桌子上,這時候貓不敢亂動了,他能感覺到貓的喉嚨被勒得疼得厲害,它呆呆地蜷縮在那里,很久都一動不動。

      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

      年輕時候讀書,錐刺股沒有學(xué)過,鮮血淋漓,太殘忍,但是頭懸梁試過,大清的子民,頭懸梁是很合適的。一根辮子,紅頭繩緊緊扎住末端,然后另一端掛在房梁上,簡單有效,他有幾次準備考試之前,也這么做過。每次打盹被扯醒過來的時候,并沒有感到發(fā)根很痛,卻感覺整個脖子的酸痛,以及喘不過氣來的窒息,仿佛繩子不是扯著他的頭發(fā),而是勒著他的脖頸,就像綢繩吊著的這只黃色的小貓,擺動的窒息。

      你和宏達一起,去況老師家。

      你遠遠看見老師走出屋子,手里拿著個茶杯。

      宏達便叫起來:“老師!”待你們走近,老師看了看宏達,又看了看你,便說:“宏達,子敬,你們看完榜了?結(jié)果怎樣?”

      你覺得臉有些發(fā)燙,你有些興奮,你說:“老師……我和宏達這次都中了!都多虧您對我們的教誨,不過……”

      你望了望宏達,宏達擦擦汗,臉漲紅著說:“老師,我們現(xiàn)在還需要去縣城一下,主考大人要見您?!庇谑悄阋姷嚼蠋煹哪樢查_始泛起汗珠,像是被陽光加熱了一般,圓的臉顯得分外紅熟。你想笑,但默默忍住了,站著等老師,他進門簡單拾掇了拾掇,于是你們就出發(fā)。

      汀泗氹雖然是個小地方,但是其實就挨在縣城邊,就在城東外四十里,小半天就到。你們緊趕著走進城里,已經(jīng)是戌時將盡。你們走到主考的學(xué)臺大人所住的公館門前。老師躊躇了一下,便去用鑲麒麟咬口的門環(huán)咚咚咚敲了三下,像你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會兒,咚咚咚又敲了三下。過了好一會兒,黑暗中便撕開了一條口子,一個仆人走出門,問:“你們何事?”宏達便答說:“我們要見學(xué)臺老爺?shù)源笕?。”那人進去通報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便過來領(lǐng)你們進去了。走到廳堂門口的時候,宏達和你停了停,讓老師先慢慢進去,然后你們跟著進去。

      一進會客廳,你在堂下看見學(xué)臺老爺坐在檀香木圓桌邊。四十年紀,微胖,穿著便衣,白胖臉,三綹淡須。況老師前去行禮道:“老爺好。”你和宏達也跟著行禮。老爺還禮道:“這次鄉(xiāng)試,先生兩位高足中了,但很遺憾先生沒有中。”老爺朝宏達和你掃了一眼,你低下頭避開了,老爺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今上午這兩個小子跪在公館外要見我,他們說先生之才,強十倍于他們,求我搜遺,我把卷子搜出來一看,尚且不錯,只是還想親自請教一番,如果名副其實,那我自然要把先生的名字補到榜上的。請坐?!睕r老師說:“不敢當。”

      于是兩人坐定在堂上,你和宏達分別坐在堂下兩邊,你坐在那里,內(nèi)心卻在瑟瑟,不禁微微打了一戰(zhàn),你瞟了宏達一眼,他倒默默的很鎮(zhèn)定。學(xué)臺老爺說:“聽高足說老師善對,那我就出一個對子吧?!睕r老師端定地坐在那里,胡子微微顫抖著說:“老爺?shù)鰺o妨。”他嘴唇是冰冷的,他眨了眨眼睛。你望著堂上,心里卻像火烤的一般,兩眼似乎也燒灼得干澀。

      學(xué)臺大人坐在那里輕輕地說:“現(xiàn)在這情況是徒進,師未進。我上聯(lián)就是:‘徒進師未進’,你對吧?!?/p>

      況老師坐在那里,時間結(jié)冰了。

      你腦內(nèi)有無數(shù)本書在翻動,你感覺自己太陽穴在發(fā)跳,你眼前也似乎有一本書,書頁在翻動,你在找尋著字跡,那書的書縫黑黑細細深深,書翻動越快那書縫就越深,要把人吸進去了,然而卻突然冒出火來,燒著你的眼睛。你呆坐在那里,似乎廳內(nèi)的燭有無數(shù)的熱力,要把自己烤化了,太陽穴漲得疼,頭皮似乎又干又硬,就像今天下午的被太陽燒烤的壩子沙地。你屏住了氣息,嘴唇干得慌。

      你抬頭看況老師,他嘴微張,胡子還是微微抖動,可喉嚨似乎也被繩子勒住,說不出話來。

      你們在那里已經(jīng)坐了多久?你也弄不清楚了。半個時辰?不知道。腦袋糨糊著,腦里終于起了火災(zāi),無數(shù)的詞字出逃,只剩下“徒進師未進”這幾個字直在腦子里打轉(zhuǎn);心里又像一片泥濘地,那幾個字便像幾只腳在里面使勁踏弄,搞得臟污模糊,你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就五個字啊,可是哪五個字呢!你想開口,可總覺得不合適,當然,你也沒想清楚下聯(lián)到底長什么模樣。

      老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座燭臺。良久,終于露出了一絲不耐煩在胡子上顫抖,嘴角彎出了有些輕蔑的不屑。老爺說,罷了罷了,對不出也不要緊。老爺揮揮手,讓你們陪況老師出去。

      你看見老師像一座蠟像,似乎要被燭光給烤煳烤化了,老師粘在地上,腳也邁不動,你站在他身邊,也感到無限的熱,雖然只有些燭光照在你們臉上,然而你覺得老師的整個臉要被汗給化掉了,五官融成一團糨糊,一團一團往下流。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往外走,也不知道手往哪里擺,或者手在哪里,手往哪擱;腳在哪里,腳往哪抬。走出門檻,老師絆了一下,差點摔了一跤,站在邊上的你和宏達趕忙扶著他,四下無言,夜庭無聲,師徒們便扶持著往館外去了。

      走在街上,你也覺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宏達突然開口說:“老師您不應(yīng)該對不上?!蹦阋矅@了一口氣。

      老師沉默良久,哀嘆道:“宏達啊……老師我……人能命不能?。 ?/p>

      宏達聽了,急得直跺腳:“哎呀老師!徒進師未進,人能命不能,這不就對上了嘛!”你一聽,似乎也突然間如同涼水潑身,涼透了,也清醒了。你感覺頭頂被打了一棒,悶悶的。不是打得人軟下去,卻是打得飛了起來,輕輕飛了起來?;叵虢裉斓氖虑?,都宛如做夢一般。

      老師扶著額頭,長嘆一聲:“罷了罷了,我們還是連夜趕回鄉(xiāng)里吧?!币股畛龀?,皓月如珠,在濕潤的黑云間浮動,夜色淼淼,月光如水銀瀉地,澆在你們?nèi)藳鰶龅谋成稀?/p>

      這件事情之后的十來天,他都覺得自己如同去了蛹的蠶繭,只剩下一個空殼了。真算是一個有趣的機會,可笑的結(jié)局。只嘆人與人不同,各有其命。雖然,應(yīng)該像古之真人那樣,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所謂錯過時機別后悔,即便趕上時機也別得意??蓭资甑氖?,累積起來,竟然有點孤獨寂寞的感覺,本來他已經(jīng)很有出世的想法,淺嘗過學(xué)道,現(xiàn)在更有速修成仙的想法了。于是他便想著去升仙廟。

      升仙廟,是汀泗氹鎮(zhèn)邊上的一座寺廟。雖然是寺廟,但里面住的卻都是道士。而寺廟里有供著佛祖塑像,有供著天王塑像,有供著真君塑像,也有供著土地爺爺塑像。寺廟邊上有一棵大樹。那棵樹極粗極高大,大概要七八個大男人才能合抱,蓊郁闊大,若擎天巨傘。寺廟的寶塔,自然已是汀泗氹鎮(zhèn)最高的建筑物,可就是站在那寺廟古塔的七層頂上,仰頭看樹的頂端,瓜皮帽也還是會掉到地上,總之,沒有人能夠看到那棵樹的頂端。即使你站在寶塔上,那繁茂的枝葉也遮住了你的視線,你看不到這棵樹的頂在哪里。但凡看見過這棵樹的人,都認為這棵巨樹直通天頂,并肩云霄。

      這樣的樹,自然能讓人憑空生出敬畏,況且還有一些傳說或?qū)嵲诘纳褊E。傳說這棵樹好幾百年前就在這里,當時就已經(jīng)很巨大,后來就高到看不見頂了,是一棵神樹。這樹有些奇怪,一開始是有些人站在樹下,轉(zhuǎn)眼就不見的,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后來有好奇的后生或小孩,也去攀爬,若爬上去了,便沒見過再下來的。這樹上似乎有一條蠕動的黑影,在晴天下輪廓尤其明顯,但是細節(jié)并不真切,有些時候,大風(fēng)起時,樹上會掉下來一些不知是什么活物身上的甲片,像魚鱗,有人說又有些像穿山甲的鱗,莫衷一是。

      鄉(xiāng)人便有些畏而且懼了。既然樹可通天,知道的人總是有兩個態(tài)度,一些人覺得這是一個通道可以去到仙宮或者極樂之處,是永遠的福地,清氣上升是為陽,濁氣才下沉為陰,那些往上飛升,一去不返的小孩,大約是永遠享樂玩耍去了,所以不肯下來;然而另外有些人,卻認為或許是有些邪神惡靈,引誘人們?nèi)ド厦媪硪粋€可能非善的世界。同時,有些鄉(xiāng)人堅信樹上有神龍,而掉下來的甲片是龍鱗的化身,古時候王子喬升仙乘白鶴飛去,若樹上是巨龍,也可以帶領(lǐng)人升上天界;有些人卻覺得樹上盤踞著某種未知的怪物,還是小心為妙。

      所以汀泗氹的鄉(xiāng)人,都尤其將自己的孩子管得好好的,絕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到那棵樹下去玩。但這樣,總還是禁不住小孩去爬,于是每年總有那么一兩個小孩子,爬到這棵通天樹上,確然再也沒有下來。這在鄉(xiāng)人的記憶里便更添了驚悚,又敬又懼的鄉(xiāng)親們也用青石砌了一個祭臺在下面,常常擺上葷素祭品,祭祀樹神。日久天長,成了一個寺廟,近一百年來,這兒的香火都很繁盛。

      大約在七八十年前,終于有一個人公開表示,這神樹當然是通往天上的道路,憑此可以升仙。于是有一天,他自告奮勇地盤腿坐在了祭臺上。據(jù)說當時有許多人圍看。果然到了傍晚時分,這人突然衣冠抖抖,像是有一陣風(fēng)托著他,讓他的整個身體飄浮了起來。人們清楚地看到他懸吊在半空,辮子直立了起來,指向天上,一只無形的手拉住了他的辮子,吊住了他的身體,將他緩緩上提,落葉砂石飄了起來,繞著飄浮的這人緩緩攪動。據(jù)說,那人一邊上升,一邊開心地大笑。他遂愿地越來越快地上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向上飛躥,最終倏忽不見在蓊郁的高枝里。

      從此鎮(zhèn)上的人便總會有自愿“升仙”的了,此處便開始被叫作升仙廟,樹下的祭臺便更成了一個特別之處;而這棵神秘的樹似乎成了一個神秘的通道,奇怪的天梯,連接此世和未知的彼世的橋梁??稍S多年來,愿意主動站或坐在祭壇上,要去升仙的,卻也寥寥。活在世上無非一個忍字,即使真的是給一個成仙的機會,只要對生活還有一些眷念的人,對親人友朋哪怕還有一些不舍,也大多不愿意去走向樹的另一頭的未知。不過除去鎮(zhèn)上的人,慕名前來的人卻很多,于是一年便有了那么幾十號人,大大多于本地需要度己的。時間久了,汀泗氹鎮(zhèn)“升仙”這事,鄉(xiāng)人也只道是尋常了。唯一一次特別的時候是饑年的年景里,周圍的草皮都吃完了,但神樹卻依然枝繁葉茂,也沒人敢去打神樹樹皮的主意。不過,據(jù)老人們講,那幾年一直有一群餓得快死掉的人在樹下等,特殊的日子里,天國依然向地上的子民們敞開著大門??伤坪跻灿信漕~的限制,每天只能上去一兩個人。要升仙的人就或坐或躺或站在樹下的祭臺上,突然一陣勁風(fēng)吹起,人的辮子便似乎被一只手往上提,于是人便懸在了空中。懸在空中的人,有的歡喜有的害怕,但都無濟于事了,因為歡喜或害怕的表情在空氣里只暫停了眨兩下眼的時間,下一頃刻便迅速地往上,躥進天空上大樹茂密的葉子里。偶爾有些人飛上去了,過一會兒,掉下一兩只鞋子來。眾人一開始很好奇為什么鞋子會掉下來。后來有人解釋說成仙的人都踩著白面一樣柔軟的云朵,大概是不需要鞋子的。

      那天下午,快到傍晚,況先生吃過晚飯,便默默地走到升仙廟的那棵通天樹下,盤坐在祭壇上。殘霞似血,祭壇閃著幽藍的光。鄉(xiāng)人對此早已習(xí)以為常,也沒人去管他。只有一兩個小孩子依然覺得有些稀奇和莫名的興奮,在遠遠看著他,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些什么。

      況先生坐在那里,周圍也聚集起一些人,或坐或站,發(fā)閑似的圍觀。人越聚越多,但都不敢上前。他看見他的鄰居,子敬的父親,在人群中,慌張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頭走了。他覺得尷尬,于是便閉上眼睛,繼續(xù)坐著。直到暮日徹底湮滅。熱氣在黑暗中停留,他覺得坐得挺久了,有些口渴,喉嚨發(fā)干,于是咳了兩聲。

      這時候,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強勁的風(fēng)攥緊了他,后頸窩颼颼的涼,且夾雜著似乎是血腥的味道。他厭惡,懷疑,最終有些害怕。他有逃走的念頭,睜開雙眼,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已經(jīng)離開地面了。這時候他遠遠地聽見叫聲,似乎是宏達。

      “老師呀,老師!”他低頭去看,只見得宏達和子敬從人群中跑過來,他突然有些后悔,他想叫,卻覺得空氣擰成了一股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辮子豎了起來,長衫鼓起了風(fēng),他的兩肋里都是腥膻的空氣。他飄在空中,鼓鼓的長衫讓他像一個飄著的青色的燈籠,他不由自主的四肢又讓他看起來像是空中的一只巨大的提線木偶,可笑極了。他叫不出來,只有拼命伸出手搖晃。人群有些騷亂,話音嘈雜一片。他身體搖晃著,他想起那天他的掛在桌邊的毛球一樣的小貓。宏達已經(jīng)跑到近前了,正要抓住他衣邊的時候,他躥了上去。

      他飛進了樹葉里,唰唰地往上飛,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受到多少層層枝丫的阻礙,樹枝間有一個通道,正好讓他能往上飛。他想大概是因為升天的人太多,這里樹枝也長不起來了,同時心里還覺得好笑,因為他意識到這時候自己竟然還在思考。他颼颼地往上躥,逐漸不清楚到底是有東西在上面拽著他,還是在下面托著他。他抬頭看,頭頂卻沒有陽光,像是一個紅黑的深洞,邊緣布滿著粗糙的尖牙和鋸齒。他驚駭?shù)亻]上了眼睛。

      我差一點就抓住他了,我差一點就抓住他了。

      我喘著粗氣,站在祭壇面前,夕陽的柿子色的暖光,混著我的眼淚,我什么也看不清楚,視線模糊。想起了小時候。老師總喜歡摸摸我的頭,然后給我一顆金黃的柿子。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終于覺得自己站不動了,蹲在沙地上,默默流起淚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升仙”的景象,但是我畢竟沒想到,這次事情,對老師的打擊就有那么大嗎?圍觀的人群在竊竊私語,我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講些什么。

      子敬也哭了起來,他剛才一直在發(fā)呆,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一樣,他總是慢周圍人一拍。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開始散去,我也逐漸感受到了膝下的沙土的涼意。

      直到黑夜完全降臨,我才掙扎著起身,這個夜晚無月無星。我掙扎著站起身來,拖著腿和子敬一起回到老師的家里。我們這邊但凡升仙了的人,大概都只能埋個衣服鞋帽之類的衣冠冢。到了況老師家,講起傍晚我沒抓住老師的失誤,我和子敬又痛哭了一場,本來想安慰老師的家人的,結(jié)果反被師母和老師的女兒安慰,后來一邊流淚,一邊商量著料理后事,草草商定完畢,便各人回各屋去睡了。

      是夜風(fēng)雨大作,身困倦,一夜多夢,也睡不安寧,輾轉(zhuǎn)反側(cè),隱隱約約聽著天邊滾著幾個大雷,不斷的風(fēng)聲雨聲,約莫寅時,連續(xù)炸了幾個大雷,最響的那雷,震得瓦片屋欞也響,似乎在升仙廟那邊滾入地里去了。我被驚醒,翻身起床,不一會兒雨停,竟然看到遠遠有火光,聽到遠處不知是誰喊起來。左右四鄰的人都走出門來,過一會兒有人跑過來叫道:“通天樹倒了!”于是大家都慌慌忙忙地跑到那邊看。

      還差一條街到升仙廟的時候,遠遠地便見到火光照亮了天空,映照成赤紅。一股濃煙從寺廟那邊鉆進血一樣的天空,通天樹已經(jīng)被雷攔腰劈斷!我們更加快腳步向那邊去。又走了半條街,就聞到濃烈的血腥味,走到樹前的時候,更感臭不可聞。

      寺廟外空地上圍的全是人,我也走了過去,疑心出了什么事,面前卻是這修羅地獄一般的景象。那樹斷成了兩截,地上是血的海洋。還有些血漿混著燒焦的肉渣,零碎雜亂,染紅了寺廟之外的壩子。眾人尖叫之聲,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惡臭的空氣中,我感到一陣暈眩,幾個婦女和小孩直接暈了過去,滾倒在地上的血水里。難道這樹是活的?“不得了了,果然是神樹,有血有肉!”“可為什么被大雷劈斷?難不成是犯了天條?”身邊有人輕聲議論著。我心里一團亂麻。仰頭仔細看去,這巨樹夜晚被大雷攔腰劈成了兩截,斷在地上的那一半,樹干里的肉都翻出來,血從黑洞洞的大樹干里流出來,染紅了壩子上的每一個人的鞋子。剩下的那一截直立在那里,比塔稍微高一些,破碎的木片突兀地指向天空,立著的斷樹,像一只插滿搖簽的簽筒,頂端繚繞著紫色的煙氣,凝固成團,久久不散。

      天逐漸放明,借著晨光,我們看見斷在地上的巨大樹干,長長地躺到水田里。我心里慶幸還好樹是倒向鎮(zhèn)子外頭,倒向鎮(zhèn)子里頭還得了,定會壓垮房屋壓死人。樹干燒焦的地方冒著黑煙,樹洞里的血伴著黏液流出來,空氣中遍是腐爛掉的魚肉似的味道,水田里也全被染紅了。圍觀的有幾個孩子忍不住惡臭,便低頭哇哇哇地大口大口嘔吐了起來。

      小孩的嘔吐引起了連鎖的反應(yīng),其他沒有吐的小孩也開始被這聲音勾癢了喉嚨,開始嘔吐。大人們趕緊把自家的小孩抱離,現(xiàn)場亂作一團,有些大人也忍不住開始放肆地吐了起來。于是壩子上的氣味橫陳:有嘔吐物的酸腐氣味,有血腥味,有腐肉的惡臭,混著燒焦的木頭氣味,還混著空氣中泥土的味道,一起撲到我鼻子里來;我也覺得受不了,連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胃里的翻滾。

      天更亮了,人們紛紛提著水桶,從廟里的井里一桶一桶提出水來,沖洗地面和樹干。地面逐漸干凈了,沖不掉的瘀血,也就逐漸地變得黑和硬了。更多的人則和我一樣,都來圍觀這棵斷在地上的樹,遠遠地看著,并不敢向前。官府派來了人,要檢查這棵樹,一部分人在外面丈量樹的長度,另一部分人便鉆進樹里探個究竟。

      倒掉的樹干躺在地面上,向人們敞開著它攔腰敞開的血洞。一批好事且膽大的人用巾子緊緊包住口鼻,提著燈籠走進去,我們也就在外面圍觀著。聽說樹洞里空間很大,容得三兩個站直的漢子。不一會兒有人出來說,洞里踩著軟軟的,像是踩在糊糊的血肉上。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腳下踩著很多一粒粒的東西,撿出來一些,大家圍上去一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銅紐扣子。眾人迷惑無語,于是繼續(xù)清理,我和子敬也加入幫忙的人群。

      下午時分,圍在倒掉的樹干的樹洞邊的人群騷動了起來,不知是誰發(fā)了一聲喊,接著便是一波驚叫。一會兒一些話傳過來,說樹干里面抬出來一個人,他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全身泡在黏液里,把他抬了出來,鼻子竟然還有一點余息。

      于是我還有子敬,跟著大家,都湊到這邊看,這時候聽得樹干的另一頭那些丈量樹長的人也炸出聲,發(fā)了聲吼,于是又有些人往那邊跑去了,樹的兩頭都驚叫迭起。我一時也還不知道往哪邊去好,但是想到這頭抬出來個人,于是便和子敬走過去撥開人群,只見一個人躺在那里,渾身是血和黏液,看不清楚面容。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子敬,他瞪圓了眼睛呆住了,說:“這不是老師嗎?!”

      我心里一驚,覺得這人的身形容貌,確實很像,特別是又看到那團粘在那人頦下的胡子。子敬蹲下去,用袖邊去擦干這個人的臉,仔細一看,又驚又喜,果然是老師。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時想不清楚,怎么老師就到樹肚子里去了呢?旁邊人紛紛議論,說這棵樹是活的,而且會吃人。我顧不及那么多,慌忙跟來這里的官府的人說了,將老師用擔(dān)架抬出來,急急找著大夫治救。并且同時找道士來,祛除惡邪。

      難道這棵神樹,終究變成了吃人的樹?抬著況老師去大夫那里的時候,我心存著這個疑問,子敬也一副嚇呆了的表情,和我一起把老師送了去。

      老師竟然沒有死。

      我們和他的家人自然轉(zhuǎn)悲為喜,看過醫(yī)生后,給他擦洗身體,換上干凈衣服,讓他躺在床上靜養(yǎng)。下午,城里又有人跑來報告好消息,考官雖然對老師那晚的試對不滿意,但是畢竟把況先生的卷子搜遺出來細細看過,文筆道理還是過硬的,于是況老師終究中了舉人。躺在床上,雖動彈言語不得,然而消息還是聽得一清二楚的,心頭自然歡喜,當下精神就好了不少,過了兩天,便可言語。家里人灌湯灌藥,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之后就差不多能下床慢慢走動了??墒敲刻於家鲁龈舻募t黃涎水半升,半年才慢慢止住,此乃后話了。

      況老師被蛇吞下,泡在蛇的涎液里,黑暗之中,也沒有空氣,在密封的蛇肚里,況老師是怎么活下來的呢?急救他的大夫覺得不可解,而驅(qū)魔的道士卻言:“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睕r老師雖然因為驚嚇昏厥過去,但在昏睡之中,他胎息的功力卻開始發(fā)動,眾人之息以喉,真人之息以踵,在這種異常的環(huán)境里,他并不再像常人以口鼻喉頸呼吸,而是像胎兒一樣,泡在水液中不需要呼吸,或者說,他全身都是呼吸的器官,他就是一只蛙,或者一條魚,安靜地沉沒在怪蛇的肚子里,直到半夜這巨蛇和大樹一起,被暴雷攔腰打斷,他也終于因此而得救。

      倒下的樹,官府的人花了三天工夫,樹枝才被逐漸清理掉。后來我才聽到,我們在救況老師的時候,來不及去的斷在地上的樹干的另一頭,也就是靠著樹頂?shù)姆较?,人們發(fā)現(xiàn)一只巨大的蛇頭,伸出一個樹洞外,這便是那邊也各種尖叫的原因。蛇被卡得緊緊的,那巨蛇在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未完全死去,蛇頭很大,金黃色帶黑斑,眼睛像發(fā)光的銅燈籠,頭頂上紅色的蛇冠子閃閃發(fā)亮,邊上突起兩個小角,蛇的鱗甲嵌在樹洞里,但有人說似乎在樹洞邊上見到了從蛇身體里長出的一只腳爪,死死扣在樹洞邊上。光這個蛇頭就一人多高,蛇身有七八丈長,兩三丈寬,撥開樹枝看見蛇頭的官府派來的差吏,有兩三人嚇得哇哇大叫,當場昏過去,其他人趕忙掐人中急救??吹竭^那蛇頭的人都說只要盯著那亮紅的蛇冠子,眼睛便如針刺一般的疼。更可怕的是,那個未完全死的蛇頭,似乎在用嘶啞的聲音低鳴,有些人記得這瀕死的蛇頭在嗚嗚地低鳴,喘著血腥的氣息;有些人又堅稱這蛇是說人語了,先是反復(fù)說“救我”,然后叫“逍遙”,最后便頹然不動了。

      鎮(zhèn)子上請了城里的治安官員來看,經(jīng)過嚴密的考察,分析說這棵千年老樹,中心已經(jīng)是空的了,這巨蛇本是生活在樹中心的,后來長得太大,從樹洞里鉆不出來了,困在樹里,于是只勉強從樹洞里鉆得出蛇頭,身子正好被卡住,禁錮在樹里。那些進樹干里檢查的人,發(fā)現(xiàn)蛇身體已經(jīng)跟樹融為一體了,鱗片已經(jīng)嵌在樹干內(nèi),整個蛇身體撐滿了樹心。從樹里鉆不出來的蛇,先是吃樹上的動物,比如鼠鳥之類的維持生命,后來逐漸老了,漸漸地胃口越來越大,嘴所能及的地方都不夠它吃,于是開始試圖吃接觸不到的地方的活物。蛇又沒有足爪,只有個蛇頭露在外面,于是只有像吸氣一樣,把周圍的活物吸食到嘴里,久而久之,竟然功夫十分了得。不光天上的鳥兒可以吃進嘴里,那些爬上樹玩耍的小孩自然也可以吸起來吃掉。當然,還有地上祭臺上的貢品,以及那些在樹下或坐或站的以為自己可以升仙的人。那天夜里那雷劈斷了樹,同時也把蛇攔腰劈成兩段。所以有鄉(xiāng)人說,這蛇成了蛇精,從蛇冠和爪子就可以看出來,但是道行又不夠,吃太多人造了孽,終于老天收了它,不然羽化升龍,也未可知。

      七天之后,官府的人開始清理樹肚子里面的東西,原來多少年被蛇吃掉的人,都整個在蛇腹里被消化吸收,連骨頭也沒有,只有衣服上的銅紐扣難以消化,因而留在肚子里,之前在蛇肚子里便看到的紐扣,撿出來足足裝了兩大背簍。寺里的道士傾巢出動,開始為斷樹和斷樹里被巨蛇吃下的魂靈做度亡法事。法事將一直持續(xù)下去,將做滿七七四十九天。

      升仙廟前鋪開了道場。

      半個月之后,傍晚時分,在我和子敬的攙扶下,況老師和我們一起又慢慢走到升仙廟前,巨大的樹干還留在田里,火燒云過后,天色漸暗起來,遠處田野上傳來悠揚的牧笛。我們站在樹洞前,老師拄著拐杖,跟我們慢悠悠地講發(fā)榜那天,他等我們從縣城回來,他家的小笨貓不小心把自己掛在桌子邊上的怪事,講他誤講對聯(lián)的尷尬,他被大蛇吞下去瞬間的恐懼,和之后黑暗中安若入定似的昏迷。我默默地聽著,聽著生命中所有的偶然和必然,卑微與榮顯,執(zhí)著與失望,迷信與因果,仿佛看見了這棵倒下的通天樹的一生,從生長到毀滅。

      生命只有一次,然后永遠毀滅。天色暗下去,冰冷的空氣蔓延開,旌幡飄飄,長長的白練,揚動在升仙廟的周圍,簽筒樣立著的斷樹上,貼滿了黃紙紅筆的符咒,隨風(fēng)飄動,像淡金色的鱗片。

      這時候,嵌在倒地的樹洞里的蛇鱗燃了起來,星星點點的鬼火,點綴著倒地的巨樹,像一道橫在黑暗中的點滿紫藍色燭光的橋,冷氣穿過樹洞,聚成一陣陣搖曳的陰風(fēng),吹起我們的長衫。

      “貓身上的絲線我們看得見,可我們怎么才能看見自己身上的絲線呢?”老師突然問我和子敬。

      我們正想答話,卻欲言又止。

      陰風(fēng)中傳來一兩聲幽咽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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