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藝
我的舅舅周斌和舅媽王麗組建的家庭,在三十年前,算得上是一個完美的組合。他們都是城市戶口,都吃著“皇糧”、領(lǐng)著工資。舅舅是醫(yī)院急診科醫(yī)生,舅媽是縣一小的老師。每當(dāng)親戚朋友用艷羨的語氣說起舅舅和舅媽的家庭時,舅舅總是笑笑。這并非是因為他假裝謙遜,也并非是因為他對他和舅媽的婚姻不置可否。而實在是因為他對事對物過于冷靜淡漠和理性的秉性。我一直以為生活得四平八穩(wěn)的舅舅,愛情的世界必定蒼白乏味。直到在昆明的表姐琪琪結(jié)婚生子,舅舅舅媽準(zhǔn)備搬到昆明住上一段時間,我?guī)退麄兪帐靶欣睿姷剿麍?zhí)意要帶走的一本集郵冊時,才知道舅舅的一段舊事。舅舅說,人年紀(jì)一大,就總在不停地翻弄記憶,卻再也找不回當(dāng)時的自己。舅舅還說,每個人的愛情都是一道河流,只是流著流著,有的匯成了江湖,波瀾壯闊;有的聚成了湖泊,靜水深流;有的流進(jìn)了沙漠,潛隱蒸發(fā)。我覺得如今我這個頭發(fā)花白、已然老去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舅舅,在他年輕的時候偷家里錢的那一段經(jīng)歷,簡直就是一道清流。下面是我舅舅的故事,我加上了一些具體的場景,以幫助舅舅更容易地回想起那些過往的舊事。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我認(rèn)為,我們的記憶是具有欺騙性的,它往往朝著我們愿意去記住的方向來進(jìn)行改變,它同樣像一條河流,千回百轉(zhuǎn),都朝著自己想要去到的方向流動。
※
客廳里的電視開著,琪琪坐在轉(zhuǎn)角沙發(fā)上玩積木,舅舅就坐在女兒旁邊,眼睛盯著電視,舅媽在狹窄的廚房里忙碌,濃烈的煙火氣息,實在而溫馨。但他的眼神卻是空洞的。當(dāng)然,對舅舅來說,這種情形時有發(fā)生,有時是上夜班沒休息好,更多的時候是他在發(fā)呆,從我記事起,舅舅便會時不時地犯迷糊,流連在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世界……不過那時,這些原因都不是。他就那么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前燒著圓形的回風(fēng)爐,這是我們過冬的必需品,山城里家家戶戶都有這個東西,圓的或是方的。爐子上擱著的鋁質(zhì)水壺正燒著水,壺蓋子“撲撲撲”地跳動著,白色的水蒸氣咕嚕咕嚕往外冒,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水汽,舅舅用他白皙頎長的手指輕敲著水壸蓋子?!班?,嗒嗒嗒,嗒嗒……”,停了一下,又響起來,“嗒嗒,嗒嗒嗒,嗒嗒……”
“水開了,倒一下水!”廚房里“砰砰砰”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音停了下來,舅媽對著客廳里看電視的舅舅喊,舅舅沒有動,他壓根就沒聽見舅媽在叫他,更別說聽出舅媽聲音里的慍怒。
“水都煮沸了,你倒一下水啊,周斌!”舅媽提高了嗓門,聲音里有隱藏的不滿。
“嗯,啥?”
“干啥呢?”舅媽從廚房里走出來,邊高聲說話邊用毛巾擦著手。她看了看盯著電視看的舅舅,又看了一眼電視。
“啥電視這么好看,我叫了你好幾遍,你就沒聽見?”舅媽提起水壺,往熱水瓶里灌熱水,邊灌邊扭頭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著連續(xù)劇《我本善良》:石伊明看著齊浩男憂郁的眼睛說:“我一向都是向前看的。”齊浩男緩緩地回答:“但是像這影子,我小時候總想把它拋在身后,可是無論如何它永遠(yuǎn)在我的眼前?!笔撩鬓D(zhuǎn)了個身,說:“它不就在你身后了嗎?”
熱水瓶里的水溢了出來,舅媽回過頭來,塞上軟木塞,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就算是影子,轉(zhuǎn)過身了看不見了,也并不等于不在了吧!”舅舅沒有說話,恍惚地盯著在他眼前似乎空無一物的電視屏幕。
琪琪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伸出胖胖的胳膊,叫:“媽媽,媽媽抱!”
“你抱抱琪琪,我剛舂辣椒面,怕嗆著她?!本藡寣司苏f,又扭過頭來哄琪琪:“琪琪乖,爸爸抱,媽媽包餛飩給你吃??!”
舅媽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
“我和你一起包?”舅舅對著舅媽的背影問。
“不用了,你還是看著琪琪吧。”舅媽說著,端出來個簸箕,簸箕里裝著餛飩皮和一個青花大碗,碗里盛著拌好的餛飩餡。舅媽在回風(fēng)爐旁的小凳上坐下,把簸箕抱在懷里,開始包餛飩。
“今天的病人很多嗎?”舅媽撿起一塊餛飩皮,一邊往里面裝肉餡,一邊若有所思地問。
“嗯,不多,不過有一個……真是麻煩,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家屬不懂,在一旁跟著瞎嚷嚷,咬定是急性闌尾炎,讓安排手術(shù)。怎么會是嘛,位置都不對?!?/p>
“真是夠嗆,后來呢?”
“折騰了半天,后來又懷疑是腸梗阻,但也不太像,肚子不脹,先住院觀察吧!”
兩人不再說話,舅媽低頭包著餛飩,舅舅抱著琪琪,繼續(xù)盯著電視,似看非看。
“換口鍋燒水,把佐料拿出來,馬上就包完了!”
舅舅把琪琪重新放在沙發(fā)上,順手塞了個橡皮鴨子給她玩著,進(jìn)了廚房。
醬油、醋、蔥花、姜末、蒜末,紅紅的滾油澆燙的干辣子面,泛著菜籽油的獨特香味。舅舅把它們一件件取出來放在電視機前的小茶幾上,齊整整地像排開了一個小雜貨攤子。他意識到還應(yīng)該盛出湯來,又折回廚房盛湯。湯是現(xiàn)熬的大骨豆芽湯,浮著幾粒香菇丁,屋子里飄散著醇香。舅舅做得一手好菜,但他少有做,只在逢年過節(jié)或家里有客人時才大顯身手。平素里的家常便飯,舅媽的廚藝就足夠。舅舅把盛好湯的碗端了出來,也放在茶幾上,回到沙發(fā)上在琪琪身旁坐下。
餛飩漸漸擺滿了簸箕,齊整地排著,舅媽用筷子把青花碗壁上粘著的最后一點肉末聚集起來,搟進(jìn)一張餛飩皮里,包著最后一個餛飩。
“你想換去藥房的事情怎么說了?”舅媽問:“要不要去院長家走走?你說,送點什么給你們院長呢?”
舅舅看著眼前的王麗,齊耳短發(fā),眉毛疏淡的像是一抹水洇過的痕跡,她顯得有些消瘦,一件藍(lán)灰色的棉襖裹在她幾乎沒有起伏的身體上。因此,不止眉毛,她整個人都疏淡得像是一個影子,一個淺淺陽光下的薄薄的影子,似乎風(fēng)一吹,就要散了。要是把她放進(jìn)擁擠的人群,我能輕易認(rèn)出她來嗎?舅舅心里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問題,他想了想,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他不能確定自己能夠認(rèn)出人群之中的舅媽來。
“我跟院長說過了,再看看吧!”舅舅遲疑了一下,好像怕說錯了什么,“要不,我改個時間,再跟他說說?!?/p>
舅媽把餛飩放進(jìn)鍋里,用勺子輕輕攪動了兩下,蓋上蓋子。
“那就早點說,別拖了,琪琪一晃要上小學(xué)了,生活規(guī)律點好。急診科這工作,沒日沒夜的。”其實倒也不是急診科有多糟糕,是舅舅一直都喜歡安靜,想換去藥房,他在家里說過幾次,舅媽就以為急診科的工作真的很難干。
舅舅心里動了動。
餛飩應(yīng)該很好吃,那天舅舅吃了幾個,他覺得沒什么胃口。吃飯這件事情,對于掩飾或者暴露一個人的心境來說,絕對是個很好的場景,所以他還是吃了一大碗。
“要是換到了藥房,就不至于這么沒白天沒黑夜的了吧!”
“嗯,藥房嘛,按班倒就行?!?/p>
“醫(yī)生這工作,唉,都是外人看著好……”舅媽覺得自己一直在談這個話題似乎有點讓人厭倦,便打住了話頭,抱過琪琪,哄琪琪吃餛飩:“琪琪乖,吃完了媽媽給琪琪講故事?。 ?/p>
琪琪咿咿呀呀:“爸爸,要爸爸講,小兔子,蹦蹦跳……”
舅媽起身收拾碗筷,舅舅去臥室找琪琪的兒童讀物。臥室里有些擁擠,一張雙人床局促在房間的一側(cè),床的對側(cè)是窗戶,窗戶邊上有一張書桌,桌上擺著個臺燈和幾本書。臥室門的對面,兩個雙門四格的書柜并在一起,占據(jù)了整整的一堵墻。書柜的最上格擺放著周斌的收藏品:青花的梅瓶,紫砂胎搪釉畫的茶盞,銅質(zhì)的香爐,還有套筒娃娃、八音盒和玻璃天鵝……這些大多是舅舅不時用零花錢買的。那時,人民會場旁邊有個電影院,電影院前面有許多小畫書攤。有個老頭的書攤上總是會有些新奇的小玩藝,那老頭戴著幅老花鏡,一年四季穿著件發(fā)白的綠軍裝。舅舅經(jīng)常會帶我去那里看小畫書,一見到舅舅,那老頭就從書攤下面摸出個物件來:“周醫(yī)生,你看看這個,這個最好了,我跑了好幾天鄉(xiāng)下才收來的,你是識貨人, 也不要你多少錢……”舅舅從不問真假,只問價錢,價錢合適,自己喜歡,就買下來。書柜最下一格是琪琪的幼兒讀物和玩具,第二三格放的也是舅舅的書和集郵冊,書以書法詩詞為主,也有一些小說,醫(yī)學(xué)專業(yè)方面的書卻不多。集郵冊有厚厚的幾大本,舅舅從初中就開始集郵,零花錢都用來買郵票。舅媽說舅舅,你怎么盡喜歡些沒用的東西,你還真是陶冶情操了?
是沒什么用,不過,人總得有點喜歡的東西吧!舅舅說,人在悲傷難過的時候,誰最能安慰自己呢?不是人,即使是自己的愛人、朋友,也不能真正地安慰到自己,能安慰自己的唯有個人的興趣。舅舅說,他沒什么大的愛好,也從沒想過要出人頭地,他只是喜歡一些小玩藝,難過了,悲傷了,無聊了,看看眼前的小玩藝,他的心里就會平靜下來。舅舅也奇怪,舅媽雖然是老師,可她似乎也不是很喜歡教書,也不喜歡讀書。舅舅說,他也不是很喜歡當(dāng)醫(yī)生,不過陰差陽錯當(dāng)了醫(yī)生,那就當(dāng)吧,至少這職業(yè)給了他穩(wěn)定的收入,讓他可以有點余錢來買些自己喜歡的小玩藝兒。但舅媽除了看看電視劇,似乎就再找不到什么特別的興趣了。她只是按照人們對女人的基本要求來生活。所以,人們都說她賢惠,親戚朋友們都說舅舅娶了個好妻子?!澳慵彝趵蠋?,知書達(dá)禮,你周醫(yī)生太有福氣了。”他們都這么對舅舅說。其實,人們稱贊的不只是舅媽教師的身份,還有舅媽她賢惠的品性。是的,舅媽是挺賢惠的,相夫教子,體貼溫順。但是舅舅說,他每每想起她來的時候,卻總是覺得模糊不清,舅舅暗暗意識到,他對舅媽的模糊不清的印象正是因為她的賢惠,她淹沒自己于一切之中的賢惠。但舅舅說,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螻蟻一般的人生,活在世俗的觀念里,活在命運的安排里,他的那一點點微薄的興趣,不過是他在搬運食物和砂粒時偷偷搬到的一點破碎的花瓣和遇到的閃爍著陽光的清露而已。
舅舅從書柜的第二格里取下了一本集郵冊,翻到了最后一頁,那里整齊地壓著一套《敦煌壁畫》的郵票,一張張印刷精美的郵票,整齊地排列在集郵冊里,艷麗而莊重的色彩,圓潤而不羈的線條?!凹t霞,紅霞!”他的心里卷起波浪,繼而隱隱作痛。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輕輕地合上,又把冊子放回了書柜,彎下腰從最下一格里取出了一本幼兒讀物,出了臥室,把琪琪抱進(jìn)懷里,開始給琪琪講故事。
※
舅舅和紅霞一前一后地走著,他不時張望,害怕遇到熟人,故意落下紅霞那么一點點。公園里沒有人,空蕩蕩的,頭頂也是空蕩蕩的天嵌著半輪清冷的月,像擱淺在深藍(lán)海灘的扁舟,與縣城星星點點的燈火無言相對。舅舅跟在紅霞身后,亦步亦趨。紅霞停下來,他也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紅霞吃吃地笑:“快走,那邊有人過來了,好像是王醫(yī)生!”
說著,她拉起他的手,急急往公園邊上的亭子跑去。到了亭子里,紅霞松開他的手,靠著亭子的圓木柱子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
“剛才就沒人,我騙你的?!奔t霞又開始“咯咯”地笑。
“你找我做啥?”舅舅有點惱怒,卻也沒理論紅霞對她的欺騙。世間哪一個男子會真的惱怒他也喜歡的女子的小騙局呢。
“找你做啥呢?讓我想想……”紅霞看著他,眼睛亮亮地:“找你……想唱歌給你聽!”
“唱歌給我聽,現(xiàn)在?!”
“嗯,就現(xiàn)在!”紅霞徑自跳上亭子里的石凳,笑盈盈地說:“我會唱山歌,我想唱山歌給你聽,你敢聽嗎?”
舅舅看著紅霞,她的眼眸亮亮的,像遠(yuǎn)天的星。
“唱山歌?不合適吧?”他猶猶豫豫地說,看看四周,四周一片寂靜,月亮瑩瑩的光照在她的臉上。
她不理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唱:
山歌不唱三五春,
聲氣澀去三五分,
心想同親唱兩首,
不知唱來真不真?
山歌不唱三五年,
聲氣澀去三五錢,
心想同親唱兩首,
不知唱來圓不圓?
舅舅嚇了一大跳,冬日空曠無人的公園,紅霞的聲音洪亮而豐沛,長長的尾音裹挾著她口中呼出的白氣,似乎要鉆進(jìn)人的心里去。
不遠(yuǎn)的路上,似乎有人了,舅舅小聲地說:“別唱了,紅霞!別唱,別唱!”
紅霞又笑:“不,我還唱,才開始呢!”
“呦……”紅霞的歌聲里帶著一股悠長的韻味:
半天晴來半天陰,
葫蘆落水半浮沉。
妹是葫蘆不沉底,
浮起半邊掛哥心……”
山歌帶給他清新刺激的感受,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癢癢讓他既舒暢又有一點點恐懼,路上的行人好像在往亭子這邊過來了。
“會唱流行歌嗎?要不,你唱流行歌吧?”山歌實在太過嘹亮,尤其在這寂靜的夜晚。他拉了拉紅霞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問,又看了看四周。
紅霞從石凳上跳下來,說:“會啊,想聽哪一首嘛?”
平時里從錄音機里聽了那么多的歌,他竟然一首也想不起來。
“我唱首鄧麗君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吧!”紅霞用手捋了捋從額頭滑下的卷發(fā),輕輕唱了起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多真……”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當(dāng)然是在其他醫(yī)生的戲謔之下早就意識到的。紅霞是醫(yī)院的臨時工,在食堂做飯,他每次去食堂打飯都能遇到她打飯,她每次給她打的飯菜都比給其他的人打的飯菜更多,內(nèi)容更豐富,她甚至還會偷偷從外面給他帶來鹵豬蹄、醬牛肉。有時,同事們遇到了就打趣她:“紅霞偏心眼呢?”她揚起紅潤豐滿的臉,笑著說:“哼,就偏心眼,怎么了,不關(guān)你事,我愿意!”現(xiàn)在不過是一種證實,他抬頭看看月亮,月亮慌慌張張往云彩里躲。
紅霞又唱了一首《心雨》,他覺得有一點哀傷的味道。紅霞告訴他,她其實更喜歡唱山歌,山歌里的愛情,坦坦蕩蕩,愛就愛,不愛就不愛。
所有的這些都在舅舅腦海里閃過,平常他上班時如果沒有急診病人時也會開小差,有時是算計著去托兒所接琪琪的時間,有時是與同事閑聊幾句他所收藏的物件。離下班時間還早,舅媽那天一早的課,前一天下午的急診病人疼痛止住了,又吵吵著要出院了,他勸說再觀察一天,至少半天。新來的小護(hù)士抓住一點點閑下來的時間,從包里取出橢圓的小鏡,偷偷地照了眼睛又照鼻子,發(fā)現(xiàn)被他看見后臉?biāo)⒌匾幌录t了,低下頭走開了。那個小姑娘一天要照好多次鏡子。
舅舅又想起紅霞,略帶四方的輪廓分明的臉,豐潤的嘴唇微微開啟,頭發(fā)燙成了波浪卷,垂在肩上,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閃著狡黠熱烈的光。她總是穿著一件米白色的朱麗紋印花外套,灰色喇叭褲,踩著雙高跟鞋,走到哪里都趾高氣揚的,漂亮是她高傲的資本。她可比醫(yī)院里的女醫(yī)生們時髦多了,盡管她是臨時工,盡管她是農(nóng)村戶口。她真是漂亮,不僅是漂亮,她身上似乎還有某種東西,這種東西使她有別于其他的女人。即使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當(dāng)時的模樣。
后來,那天晚上他們又說了些什么呢?
她說,她喜歡舅舅,從第一眼看到就喜歡。她家里的人早給她定下對象,她就是不樂意。她還說她知道舅舅喜歡集郵,喜歡讀書,喜歡收藏小玩意。她還說食堂里的人都知道她喜歡他。她甚至還在舅舅的臉上親了一口。她撫摸著他的嘴唇,對他說:“你的嘴巴長得真好看,這么好看的嘴巴,怎么不對我說點好聽的話?”她讓他對她說好聽的話,他說不出,尷尬極了,他那時是多么地惱恨她大膽的挑逗。甜言蜜語,怎么可以輕易說出口?
不過,再后來,他當(dāng)然忍不住,也親了她。親吻的感覺真是美妙,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呢?舅舅說,那是一九八八年,到她分手后第一次去醫(yī)院找他時已經(jīng)四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那天舅舅很想找個鏡子看看自己的嘴唇,但小護(hù)士出去了,即使在,他想他也是不好意思向小護(hù)士要小鏡子的。
“我的嘴唇好看在哪里?”他想:“嘴倒是不大,但嘴唇有點厚。”他咧了咧嘴,真可惜,沒有鏡子。
舅舅整理了病歷,他覺得有點困,昨晚沒睡好,總是紛亂的夢境。一忽兒夢見紅霞,一忽兒夢見舅媽,等醒過來又全然記不起夢里的情景。他不愿在辦公室里打盹,病人一來就得調(diào)動起全部的精力,那不是個容易的活兒。睡眼惺忪的醫(yī)生,病人見了心里總是有疙瘩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尚早,他閉上了眼睛,重新進(jìn)入自己的思緒:還有一次見面在哪呢?還是公園,他扛著根長長的甘蔗穿過公園的人工湖去見她,那是他的一個病人帶給他的。金色的陽光灑在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他微瞇著眼,從陽光深處搜索她的身影。他找到她,她一個勁兒咯咯地笑,說他像扛著金箍棒的孫悟空,她好不容易笑停了下來,帶著狡猾的神色問他:“我們都啃嗎?”他沒聽明白,“嗯”的應(yīng)了一聲,“你說肯的,就不許反悔了!”她又笑了,把音調(diào)重重地放在“肯”上,他聽出了她是故意讓他說出“肯”字來。他低下頭,有些難為情。她又問他:“悟空,為師我啃不動!”他愣了,很是局促,怎么辦呢,難道兩人在公園里呲牙咧嘴地跟一根甘蔗較勁?他懊喪著自己沒想到帶把小刀之類的,她卻變戲法似的從挎包里拎出了一套精致的刀具。
“用這個,瑞士軍刀,我請人從省城買的,送給你!”她笑著。她真是孫悟空,要不就是妖精,神通廣大的,他想。他可是第一次聽說并見過瑞士軍刀,一把刀上什么工具都有,真是方便。
他們吃了甘蔗,臨走時她又從包里掏出了一個筆記本,“魔術(shù)師的口袋”,他在心里這么稱呼她的包。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筆記本,輕輕拈出了一套郵票,一張張鋪在筆記本上。
“哎,你說,這些郵票真是好看,難怪你那么喜歡?!彼f:“我小時候攢糖紙,就是包水果糖那種,攢得好辛苦。農(nóng)村孩子,哪有水果糖吃,撿到張?zhí)羌埗际窍『蔽锛鸵粡垙垞靹e人吃了糖果扔下的糖果紙,展平,夾在書里,一上課就看,看著看著嘴里就有糖果味了。我把透明的糖紙對著太陽看,太陽就變成紅的、藍(lán)的、綠的,可漂亮了。有一次,我從路邊看到張?zhí)羌垼郎?zhǔn)備撿,結(jié)果起了陣大風(fēng),給吹跑了,我追著那張?zhí)羌堄彩桥芰税霔l街。”她哈哈地笑,喋喋不休地說,并不覺得自己追著糖紙跑的樣子很丟人。
她欣喜地喋喋不休地說著,仔細(xì)地拿起一張郵票,認(rèn)真地展平郵票上方折起來的一只小角,把它遞給周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弄到的,好話都給人說了一籮筐?!?/p>
好遙遠(yuǎn)的事情了。后來護(hù)士長罵過他,說他沒良心,對他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那套郵票是她織了件毛衣跟別人換的。護(hù)士長還說,她看過紅霞給他織的毛衣,他跟紅霞分手后,紅霞還在織,織完了又拆,邊拆邊哭?!斑@姑娘,別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心思又重又細(xì)。唉,可惜了……”護(hù)士長一直嘆氣。
“今天病人不多?”那天舅舅還在想著,院長推開門,進(jìn)來就問?!斑€好,今天輕松?!彼酒饋?,對自己的恍惚感到局促。院長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這個星期六你是什么班,早班還是晚班?”
舅舅回答:“早班,院長?!?/p>
“那你星期六來我家,幫我做桌菜,行吧?我有個老朋友出差路過咱們縣,特意繞道要來家里看我,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他,我家里那口子做的菜拿不出手,就靠你了。”院長遲疑了一下,似乎思考了幾秒鐘,又說:“還有,你申請去藥房的事兒,是有些麻煩,急診科本來就缺人,不過我跟書記商量過了,差不多就下個月,下個月你就去藥房吧。不過,你先別對別人說,免得多事,自己知道就行?!?/p>
“那真是太謝謝了,院長。”舅舅有些惶恐,事情來得順利,他心里說不出的感激,又不知該怎么對院長說,只有雞啄米般地點著頭:“謝謝你,院長!謝謝你!”
“謝什么,要謝呢就你以后做好吃的時候叫我!”院長擺擺手,哈哈地笑著說:“星期六下午,早點來我家,別耽擱了?!痹洪L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
“你要幫我!”紅霞說。
工作變動真是值得高興的事,但是他的興奮只持續(xù)了那么兩分鐘,他又想起了紅霞。
那天前的一天,剛把那個痛得滿地打滾的急診病人安排好以后,愛照鏡子的小護(hù)士從外面喊他:“周醫(yī)生,有人外面找你!”誰會找呢?舅舅充滿疑惑地走出醫(yī)院大門,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紅霞,靠在院墻邊的一棵樹下,沖他微微地笑著。他一下子呆了,心里升起一聲聲呼喚:“紅霞!紅霞!”。紅霞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笑著,望著他。他手足無措,在心里一遍遍呼喚著她的名字,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挪到她的面前。他告誡自己,定下心,定下心,可是一顆心怦怦地跳著,大顆大顆的淚水竟然撲簌簌地往下掉,等到抬起頭時,他看見紅霞走到了他的面前,也是眼角泛紅,淚花閃閃。
“我居然哭了,那天!”舅舅說。
“你要幫我!”紅霞對他說。
醫(yī)院門口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他帶紅霞到了醫(yī)院住院部外面的涼亭下,冬天那里很少有人。
“你怎么了?”他問紅霞。
紅霞說她跟他分手后就結(jié)婚了,說她和他丈夫開了個服裝店,可是他丈夫愛賭錢,沒心思好好料理生意,賺點錢也拿去賭掉了,現(xiàn)在欠了很多債,要過年了,債主都追債上門了。
“你要幫我!”紅霞淚眼婆娑:“借我兩千塊錢吧!”
他想起他們分手后他溜到她家院墻外,偷偷地往里看,他想找她,卻看到紅霞提著個壺,正淋水給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洗頭。
他沒有問紅霞那個男人是不是紅霞父母給她定下的對象,是不是她后來的丈夫。人們總是對痛苦的記憶深刻于對歡樂的記憶,他只記得他當(dāng)時很難過,恍恍惚惚回來了。回來后不久,有人給他介紹了王麗,兩個人見了面,似乎對對方都沒什么意見,加上外公外婆催得緊,于是很快就結(jié)了婚。愛情再熾熱,也不是非誰不可,太較真換來的無非一身疲憊。舅舅想,紅霞既然放下了他,他自然也該放得下她。生活總是疲于奔命,哪有多少精力去愛得深沉。自古以來都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只是前一天,紅霞就站在他的面前,她依舊精心打扮過,白色開斯米高領(lǐng)毛衣,駝色翻領(lǐng)大衣,黑色直筒褲,還是那么好看。她雖然是農(nóng)村的,卻比城里的姑娘還會打扮,舅舅說,只是她的臉上有疲憊的神色,有依稀的淚痕,似乎隱隱地召示著她的凄楚。他很心痛,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忍不住眼淚掉下來,這讓他自己很是瞧不起自己,真不像個男人,他罵了自己好幾次。
紅霞竟然會向他借錢,但他并沒有多余的錢。他的工資總是將大部分交給舅媽,由舅媽來安排一家的生活開支,留下的零花錢都用來向電影院門口的老頭買小玩藝。現(xiàn)在,他是多么的懊悔,要是不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多少攢下一點,也可以幫幫紅霞。不過,錢,也是有一點的,他和舅媽兩人結(jié)婚時收到的禮金,加上后來攢下來的錢剛好兩千元,分存了兩個存折,一個是舅媽的名字,一個他自己的名字,各是一千元,舅媽把它們鎖在柜子里。要不要借給紅霞?紅霞的哭泣,紅霞淚汪汪的眼……跟紅霞分手時,舅舅竟然約好與紅霞再次見面的時間地點,他對紅霞說,他會借錢給她。
所以當(dāng)紅霞淚汪汪的眼浮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那兩張存折的影子也會浮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的心里砰砰地跳著。
“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了,如果有什么情況的話,麻煩你請王醫(yī)生幫忙看一下?!彼淮诵∽o(hù)士,急匆匆地趕回了家。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屋子里,溫暖而又安靜。舅媽上課去了,孩子在托兒所。他聽得到空氣中自己喘息的聲音,像是飄浮的塵粒,急迫而又緊張,混沌而又清晰。他的腳在打著顫,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顫抖,找出了柜子的鑰匙,他知道舅媽把鑰匙放在衣櫥里的小抽屜里。一切就緒,他不過是在完成一個似乎唐突的念頭,他并不缺乏勇氣。
“嗒”,一聲輕響,柜子應(yīng)聲而開。他抖著手,從結(jié)婚證、畢業(yè)證等一堆證件之間取出了那兩本存折,他捧著它們,如釋重負(fù),心里升起莫名的自豪。
門突然打開,舅媽回來了。
“你怎么回來了?”他們幾乎同時問對方,他把存折放回柜子里。
“我,我找我的畢業(yè)證。”他說:“要進(jìn)職稱了,單位要登記!”
“哦,李老師下午有事,跟我調(diào)課。進(jìn)職稱?還早啊!明天拿都不行?”王麗很疑惑。
“先登記!我先回單位”舅舅拿上了畢業(yè)證,慌慌地回到了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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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中午了,街上傳來小販的叫賣聲,年糕,麥芽糖,北方大饅頭……紅霞并不覺得餓,她在街上吃了碗米線,在米線騰騰的熱氣里,她想起了舅舅。舅舅帶她一起去吃過好幾次米線,舅舅總是安靜地坐在她的對面,透過氤氳的熱氣,默默地看著她把一碗米線吃得稀里嘩啦。她一直相信,舅舅是愛他的,所以她不怨他。她只怨自己沒有一個城市戶口,沒有一個讓她去追逐自己的幸福資格。
什么破戶口政策?為什么一個人的命運,總是要由一些不相干的人來安排和決定。就因為她是農(nóng)村戶口,命運之神就剝掉了她的愛情和幸福,讓她成為村里人的笑柄——“哼,小騷貨,狐貍精,想攀高枝,勾搭城里人……”舅舅說,他們總是這么說紅霞,我外婆也這么罵紅霞。
那天紅霞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一直在猜想舅舅是否會去。她不知道如果舅舅不去她該怎么辦。她并不愿意向舅舅開口借錢,可是,她已經(jīng)不能面對那幾個氣勢洶洶的債主,她那因為生意失敗而頹唐得一蹶不振以酒買醉的丈夫,還有她幼弱的孩子。
“真是好笑,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卻成為了別人的主心骨?!本司苏f,他以為她最不愿、最不該見的人是他,沒想到她卻居然還來找他,還向他開口借錢。她仿佛認(rèn)定了他一定會幫她一樣。
她透過招待所窄小的窗口往外看,舅舅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過來。一股暖流在她的心頭涌起,向她的全身蔓延。是的,她相信他,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她就喜歡他,就相信他,就愛他。怎么會就愛上他?難道就因為他的清爽整潔,他的手指,他的不同于其他醫(yī)生的閑散和安靜。每次他從食堂打飯時,伸在她的面前的那一雙手,總是剪得短短的指甲,潔凈、頎長、白皙?!澳鞘且粋€好醫(yī)生才配有的一雙手?!彼?jīng)對舅舅說。他總是不經(jīng)意地就會激發(fā)起她血液中的熱量,他默默看她的時候,他被她逗得局促不安的時候,他緊抿嘴唇的時候……是的,他會來的。他們分分合合好幾次,每次舅舅都說要分手,每次分了手后舅舅又回去找她,最后她終于煩了,她罵舅舅:“不就是個城市戶口嗎?為了個戶口你一會兒要跟我好,一會兒又不跟我好了,我還就不為這個戶口陪你玩了,不稀罕戶口的多的是?!?/p>
最后終于還是分手了,我外公外婆堅決不同意舅舅和她的戀愛,因為舅舅是家里的獨子,而她是農(nóng)村戶口,如果他們結(jié)合了,那么他們的孩子戶口只能跟隨母親。那時候,農(nóng)村戶口和城市的戶口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她也怨過他,卻更恨他的搖擺不定。“沒出息,一個男人,比個女人還脆弱,拖拖拉拉的,還老愛掉眼淚。真不像個男人!”她罵了很多遍后,定下了決心,分手就分手。她辭了醫(yī)院食堂的工作,回了自己的農(nóng)村,成了家,四處趕鄉(xiāng)場賣衣服,后來開了個服裝店。賺了點錢后,丈夫開始賭錢。日子越過越窘迫。她想過要離婚,可是看著年幼的孩子,她一次又一次地澆滅了離婚的念頭。
舅舅知道紅霞的不甘心:她對他的怨恨里藏著虛榮,她總想看看他對她是否還存有一點愛意,證明自己還是曾經(jīng)被他愛過。舅舅也想要紅霞相信他是愛過她的。只要他能幫她一把,她就還有力氣和勇氣來對抗生活。然而舅舅不能,他偷錢的計劃已經(jīng)落空。
舅舅問過服務(wù)員,走上招待所的樓道,敲響了門,門開了,他看見她抻了抻駝色大衣上的皺紋,把手放在唇邊哈了口氣。
“進(jìn)來吧!”她說,順手關(guān)了門,舅舅沒有勇氣說話。
“坐??!”她又說,舅舅在床沿邊坐下。
“紅霞……”舅舅低下了頭。
“我沒有弄到錢?!彼酒饋恚痤^來,看著她。
“我跟同事借到的一點,不起什么作用,你先拿去應(yīng)個急。再想辦法吧!”他從衣袋里掏出二百元錢,遞給她。她咬了咬嘴唇,沒有接。
“對不起……”舅舅喃喃地說。四年來,他一直想對她說聲“對不起”,卻一直無從說出口,現(xiàn)在,這三個字終于從他的嘴里冒了出來,帶著無限的虛空和脆弱。
“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紅霞望著他,帶著一種嘲弄的語氣:“就是因為沒能借到錢給我?我是你的什么人,誰規(guī)定你必須借錢給我?”
“我走了,還有病人……”他把兩百元錢放在桌子上,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了身,紅霞拉住了他,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他聽見紅霞在他的胸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伸出雙手,輕輕地抱住紅霞。
“你別難過,我不怨你!”紅霞抬起頭來,看著他,說:“跟你好了一場,分手后人家都笑話我,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我賣弄風(fēng)騷,”紅霞抱緊他。“那又怎樣呢,我自己愿意!我就是喜歡你,你曉得的,我總是做我想做的事情!”紅霞的頭發(fā)蹭著他的臉,紅霞勾著他的脖子,開始用力吻他。
舅舅的腦海轟的一下,響起無數(shù)聲響,他想緊緊擁抱她,卻用力推開了她,奪門而出。
紅霞走到窗邊,看著遠(yuǎn)遠(yuǎn)逃遁而去的周斌的身影,張開了嘴,她想要唱歌,卻發(fā)不了聲音。她在心里唱著:
三張木葉薄飛飛
天天想你坐一堆
昨晚夢中遇見你
夢醒不見又冷心……
舅舅說,他聽得見她唱的歌,也看得到她的滾下來的淚水。她像一塊熊熊燃燒的木柴,耗盡了她青春的熱情來點燃他,然而他卻像是一塊石頭。她燃燒得如此熱烈,卻沒能把他點燃,只把自己燒得灰飛煙滅。那些和他分手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她一定是這樣,用一首一首山歌調(diào)子,來守著她對他的愛情的余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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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房的工作雖然繁忙,確也比急診科有規(guī)律得多。上班,在林林總總的藥品之間穿梭,取下大大小小的藥瓶,倒出白的紅的黃的藥片,將它們裝進(jìn)白色的小紙袋里,寫下某個表示劑量的數(shù)字,對著小小的窗口往外喊出一個個名字,把藥品遞出去,再拿起另一張?zhí)幏?,重?fù)又一輪動作。下班,回家,帶帶孩子,看看電視,做一點雞零狗碎的家務(wù),與舅媽說幾句可有可無的話。孩子睡去后,他更多地呆在臥室翻看他柜子里的物件,尤其是那本裝了紅霞送她的郵票的相冊,想像紅霞追逐糖果紙的樣子。時間的流駛過于緩慢,還不足以消彌一些記憶。那個讓他總覺得不安的印象不時還會浮現(xiàn),有時他想著紅霞,他的不安讓她的輪廓變得模糊,那些東西總能喚起他對她的其余的記憶,它們明麗得多,卻又在加深著他的不安、他的內(nèi)疚。
又過了半年,有一天舅舅把一堆藥瓶從藥房窗口遞出去的時候,他驚異地看見,在窗口外取藥的女人竟然是紅霞。她有些消瘦,曾經(jīng)豐滿的臉頰隱隱地現(xiàn)出顴骨的陰影,她的眼神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充滿熱烈的期待,現(xiàn)在那里面透露著一種矜持的冷淡,那是之前她未曾有過的神情。
“你!”她笑了笑,盡可能用一種平靜的語氣,“怎么沒在門診了?”
舅舅把快要沖破嗓子的叫聲按了下來?!凹t霞,別走,你在外面等我!”
紅霞掉過了頭。
“等我!”舅舅對她說。
“我在醫(yī)院門口等你?!奔t霞拾起窗臺的藥,轉(zhuǎn)身離去。
他們像第一次約會一樣,一前一后地走著。不同的是,這次是舅舅走在前面,紅霞跟在后面。他們隱進(jìn)了一家小面館,舅舅希望他們的周圍全是陌生人,因為只有當(dāng)他們完全淹沒于陌生的人群時他才能感受得出當(dāng)時究竟是興奮是憂郁還是恐懼。然而,面館里除了他們兩人和無精打采的老板以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他們不得不壓低了聲音來說話,因為面館老板正一邊慢條斯理地做著什么,一邊豎著耳朵捕捉他們的只言片語。
“給誰看?。俊本司藛?。
“我兒子,”紅霞猶豫了一下,說:“肺炎,我得趕回鎮(zhèn)上去,他發(fā)著燒,沒人照顧?!?/p>
“怎么不住院?”周斌問,紅霞沒有回答。舅舅猜到可能是缺錢。
“他爸呢?”周斌遲疑了一下,繼續(xù)問。
“跑了,要債的人追到家里,他就跑了。”紅霞垂下眼睛,說:“跑了的好,跑了人家反而不好為難我們孤兒寡母了,誰再來找我要錢,我不認(rèn)賬,讓他們自己找他去?!?/p>
紅霞低下頭來,吃了兩口面。繼續(xù)說:“當(dāng)初我爸我媽要我嫁給他,說我太野,要他才收得住?!彼湫α艘宦暎骸罢l收得住我呢,除非我愿意的人。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跟寡婦一樣了,自由了,終于如愿以償,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情了。”
舅舅被紅霞這滔滔而來的消息驚呆了,他覺得自己無法做出什么安慰,他唯一能夠說出來的話是:“那你怎么辦?”
“離婚,我問過了,可以辦離婚的,不過可能要一段時間。我嗎,先趕著鄉(xiāng)場,攢點錢,重新開個服裝店?!奔t霞說:“要不,我再來醫(yī)院做臨時工?”她看著舅舅,帶著挑釁的語氣問。舅舅盯著碗里的半碗面條,心虛虛的,沒有說話。
“走了,不然趕不上車了。謝謝你請我吃面!”紅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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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盛夏,客車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顛簸著,車窗外的樹木和莊稼被慢吞吞的客車搖晃成一塊一塊深深淺淺的綠。金色的陽光從布滿泥巴點的臟兮兮的玻璃上透過來,映出斑駁陸離的斑點,投影在舅舅的臉上。
車廂里彌漫著泥土、汗水、煙草和嘔吐物混合的奇怪味道,后排座位傳來孩子的哭鬧,有人在“啊、啊”嘔吐的聲音。舅舅強忍住自己的難受,緊閉雙眼,抱著雙手斜靠在座椅上,座椅有些破舊,一塊暗黃色的海綿從他靠頭地方的一個小洞里綻出來,那個小洞應(yīng)該是某個女人帶的小孩手指的杰作。一切都沒關(guān)系,舅舅迫切地想要找到紅霞。他抱緊的雙手下面夾克衫的內(nèi)袋里,藏著兩沓厚厚的鈔票,整整兩千元,那是他和舅媽的全部積蓄。他不想去管明天會發(fā)生什么,雖然他的心里裝著對舅媽的愧疚,對院長的愧疚,但比起對紅霞的愧疚,都算不了什么。對紅霞,也許除了愧疚,還有些什么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在他心里堵著,讓他無從安心。他偷出存折,把它藏在臥室的天花板里。他告訴舅媽為了調(diào)工作,他把錢取了出來,送了院長。
“工作調(diào)了這么久,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還有,我明明記得你調(diào)了以后我還見到過存折啊……”她抱怨著,“兩千塊……那么多,院長爪子好長?”他聽得出舅媽的懷疑,只是他并不善于撒謊,無從用新的謊言去掩蓋舊的謊言,他只有沉默。好在舅媽也似乎不想深究,對此,他對舅媽充滿了感激。
也許,找到紅霞,把錢給她,她可以開始她的服裝店,他就能夠心安。
客車終于到了P鎮(zhèn),他下了車,在擁擠的集鎮(zhèn)上穿行。趕場的村民們背著背簍,牽著孩子,街市兩邊除了商鋪,還有些地方排著門板,那是鎮(zhèn)上的居民用卸下的門板做的貨臺,擺著衣服、水果、佐料、農(nóng)具。也有的只是在地上鋪了塊塑料布,貨物就擺在塑料布上,這樣的攤位是趕“流流場”,逢到哪個地方趕場,他們就卷起塑料布,扛上貨物包,搭乘著拖拉機、小貨車,近一點的地方就用步行,趕到那個地方,在地上鋪開塑料布,擺出零零碎碎的商品,開始一天的生意。他似乎看見紅霞在烈日下叫賣著廉價服裝的情形,她的攤子鋪在地上,每一件花花綠綠的衣服都在張牙舞爪,拼命地?fù)锶ニS滿的生命和她臉上青春的流光。
舅舅走進(jìn)一家商店,向一個女人打聽紅霞的住所。那女人抬起頭,深深地看他,然后呶呶嘴,指著街尾:“唔,就在那邊,倒數(shù)第二間。不過,她沒在,走了,房子都抵押給人家了!”
“走了?!”他驚訝地問,臉色煞白。
“你怎么了?”女人問。
“暈車?!彼麊枺骸八ツ睦锪??她家娃娃呢?”
“跟人家去昆明,找事做去了,娃娃么,她媽給她帶著。唉!”女人說:“你臉色不好看,喝杯水吧!你是哪個,找她做啥?”
他搖搖頭,道過謝,轉(zhuǎn)身走出了商店。商店里的幾個人聚攏過來,望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正午的陽光亮得刺眼,他有一陣眩暈,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在一家包子鋪要了兩個包子,就著一碗酸湯咽了下去。
他趕了下午回城的班車,在路上,他暈車了,暈得一塌糊涂,到家時,已是黃昏。
打開門,舅媽端坐在沙發(fā)上。
“琪琪呢?”他問舅媽,他疲憊極了。
“在我媽那兒?!本藡屨f。“我有話問你!”舅媽克制地說,舅舅預(yù)見到了什么,但他沒說話。
“我有話問你,你必須給我說清楚。”舅媽像對她的學(xué)生一樣問舅舅?!按嬲鄣降自谀睦??”
“……”
“你不是送院長了嗎?你今天早晨去銀行取的什么錢?你去P鎮(zhèn)做什么?”
他無法抵擋她滔滔不絕的提問。
“紅霞是誰?你是不是把錢給她了?”舅舅明白了,原來舅媽說帶孩子去親戚家吃酒是在騙他,她早就看出了他的謊言。女人總是很敏感,尤其是對另一個女人。
“你騙我?你跟蹤我?”舅舅說。
“誰騙誰?你和紅霞,那個爛人,什么關(guān)系?”舅媽的職業(yè)讓她養(yǎng)成了道貌岸然的習(xí)慣,實際上在她心里,她已經(jīng)將她千刀萬剮無數(shù)遍。舅媽的心是痛的,她想到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見他進(jìn)了銀行,見了上了班車,她不能跟上班車,于是去了醫(yī)院,打聽他和她的一切,在小小的縣城,在小小的醫(yī)院,他和紅霞的事情早就是公開的秘密,紅霞的名字,像一把刀,刺進(jìn)了她的心臟。
“你們,兩個賊,偷人的偷人,偷錢的偷錢……”
舅媽的臉因暴怒而扭曲變形,舅舅看著她,第一次覺得舅媽的面目在他的眼前變得清晰。
他從衣袋里掏出那兩疊嶄新的10元鈔票,放在桌上,“你別吵,錢在這里。”他對舅媽說,折身進(jìn)了屋。
他想起紅霞第一次給他唱的山歌:
山歌不唱三五春,
聲氣澀去三五分。
心想同親唱兩首,
不知唱得真不真。
山歌不唱三五年,
聲氣澀去三五錢。
心想同親唱兩首,
不知唱來圓不圓。
客廳里,舅媽的哭聲撕心裂肺地響起。舅舅走出了房間,對舅媽說:“別哭了,我還在的,錢也還在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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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呢?”我問舅舅。
“后來?哪有什么后來!”舅舅說。
“后來,聽說人家做服裝生意發(fā)大財了?!本藡屨f:“可惜了,要是把2000塊錢給人家就好了!這會兒說不準(zhǔn)都能沾沾人家的光?!?/p>
舅舅沒搭理舅媽,只是又翻開那本相冊,看了一會兒那幾張敦煌壁畫的郵票,然后把它認(rèn)認(rèn)真真地放進(jìn)行李箱里。
我悄悄問舅媽:“后來,舅舅沒去找過她?”
舅媽瞟了一眼舅舅,對我說:“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