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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邊酉

      2018-11-13 14:01:20蔡挺
      赤水源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昌福海駝背

      蔡挺

      1

      推算起來應(yīng)該是1955年夏日,吳為有六歲。許多年后,他仍然記得太陽下升騰起來的濕氣,郁青的包谷禾林子一樣綿延,仿佛是世界的柵欄。喇叭花路邊開放,有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要是“喇叭”有音樂流溢,就曉得是吹親(迎娶新娘)還是吹殤(埋葬死者),蝴蝶和飛蛾,輕盈和笨拙,花瓣一樣的多姿多彩和枯葉一樣的焦灼失色。能聽見河水的聲音了,能看見凹陷到視野下面的三岔河了,他父親說:“過了河,就是云南的地盤了。”

      他們是一溜直下,他父親在前面,他緊隨父親,他父親背著竹簍,竹簍里有壇子,壇子里有酒,他偶爾聽見酒在壇里不安分地跳躍一下。

      到了河邊,他父親用手牽住他的手,他們踩水而過(河水很淺,甚至不能淹到他父親的小腿,也只能淹到他的大腿)。他看見河荷涌動,荷葉下有魚的銀鱗閃過。河不寬,只一會兒就過了。站在云南的山坡上,他父親眼里充滿瞳暻,看不遠處的村落。吳為有并不覺得與貴州的村落有多大區(qū)別,云南人真有很多很多糧食?還愿意用六斤包谷換一斤酒?

      “肯定噻,壇壇兒背酒賣云南,袋袋兒背包谷回貴州?!?/p>

      “壇子不要了?”

      “也賣掉噻,好多人想買壇子?!?/p>

      離開河谷,走出不到一里的滾沙坡坡頂,他父親找了個凸起的石頭,放下竹簍歇氣,順帶拿下別在竹簍邊的煙桿,裹桿葉子煙吃,為了裹緊煙包皮,他噙一段煙葉在口里呼呼吹氣,讓它軟乎,接著,他突然向前倒向坡下,在十幾丈外,翻飛向一片亂石灘,小幅度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后腦勺不住地流血,滲到灘底。

      吳為有是踏著滾砂奔向父親的,他哭、他喊,他搖,他用手捂他父親頭上的創(chuàng)口,他睡了過去……醒來后,他感覺好餓,便攀上坡頂,用酒提子打酒喝。又回到坡底,守在父親身邊。

      不曉得過去了幾天,直到被老果果發(fā)現(xiàn),帶來村長何大昌。他們見他時,他臉紅乎乎的,他說:“嘿!”

      2

      對“路倒”(客死他鄉(xiāng)的外地人),通常是埋掉拉倒,讓可能日曝雨淋的死人盡早入土,還是功德一件。何大昌當村長雖才三年(以前的村長是老地主古仁杰),在處理“路倒”這事上,還算拿捏得當。

      如果能聯(lián)系到死人家人,盡可能讓死者尸骨還鄉(xiāng)。

      如果不能聯(lián)系到死人家人,盡可能讓死者得到安葬。

      要聯(lián)系到死人的家人,從詢問與死者一塊踏入云南的小屁孩開始。

      何大昌讓老婆將小屁孩背回家吃飯,并了解到小屁孩叫吳為有,死的人是他父親,叫吳道順,他家住貴州省的“火草壩”,家里有他媽他爺他奶和二舅爺,他媽叫小蘭兒。

      都不曉得“火草壩”在哪,何大昌派人去畢節(jié)、赫章、赤水——都是毗鄰三岔河的黔地縣份,三個縣都有數(shù)個名叫“火草壩”的寨子,誤打誤撞走幾個,查無此人,無法落實尋訪吳道順家人這事。

      吳道順的尸身發(fā)現(xiàn)時,都有異味了,又擱了一天,味道更加濃郁起來。

      “埋掉才是個事。在蓋棺之前,讓陳孝章畫張像,有人找來就給人看。”何大昌說。

      大家就放倒一棵柳杉,做了口薄皮棺材,將吳道順放進去。陳孝章用帕子醮了酒(就是吳道順背來的),悟著鼻子,拿支鉛筆在白紙上畫素描肖像。

      “校長,你畫得不像?!睅讉€看客意見統(tǒng)一。淘米村小學(xué)校長其實另有其人,稱陳孝章為“校長”是用他名的諧音,顯然有譏諷的意思在里面,不過,陳孝章卻頗覺受用。

      “會不像,怪出奇?!标愋⒄伦隽藗€手勢,表示可以蓋棺了?!白寘菫橛衼砜纯聪癫幌袼?。”

      由幾個看客尾隨著,陳孝章走到棺材另一側(cè),將畫像給披麻戴孝添油燈的吳為有看。

      “一口說出來,我畫在紙上的人是誰?”

      吳為有看看畫像,又看陳孝章。

      “你。”

      在場的人莫不開懷,有一個披麻戴孝的“孝子”。他是四十歲的光棍漢羅旭西,人稱“淘米村的幺兒”笑得最起勁。

      笑聲引來了何大昌,看過畫像,他將它卷成筒交給吳為有:

      “留著當念想吧,什么時候想爹了,打開看一看?!?/p>

      “抬棺,埋去!”何大昌高呼,有人用老規(guī)矩擲破一塊青瓦。

      喝著吳道順背來的酒,大家將薄皮棺材埋入土中。

      人人都說酒好。

      “我爹說這酒一斤可以換六斤包谷?!眳菫橛姓f。

      都說一嘗就是六十度的,六十度的一斤就換六斤,連價都不用講。

      3

      淘米村村公所是以前老地主古仁杰家老宅的正堂,該老宅的偏房和牛廄馬廄,都安置給了村民居住,竟住下十二戶差不多五十來人口。門前敞壩,白天是曬場、娃兒們的游戲場,晚上是會場。面朝淘米村唯一一片水田,五十畝,曾出產(chǎn)貢米“七里香”。開會時,何大昌的聲音、蛙鳴、蟬唱、狗吠,以及牛嗥馬吼,此起彼伏。

      白天就通知夜里有重要會議。

      就算何大昌不說,村民們也曉得開會,是為吳為有落實養(yǎng)父母問題。

      送上門的兒子,許多人都愿意領(lǐng)養(yǎng)的。吳為有外貌清秀,能守著個死人幾天沒餓死,可稱“精靈”,但是,有人怕喂了一陣子,喂“熟”了,人家貴州的親人卻來相認,誰又可以不讓帶走?“倒貼黃瓜二條”。

      因此,何大昌開門見山,講養(yǎng)子不一定不如親生,親生和養(yǎng)子,區(qū)別是多懷十個月和少懷十個月。誰又不懂?可何大昌還是車轱轆話顛來倒去。

      “何村長,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有人抗議。無效,走了。

      “何村長黃湯灌多了?!庇腥俗h論,又走了。

      第一聲雞啼蓋住別的聲音。

      “村長,還有完沒完?”有人忍無可忍。

      “當然有完。我又不是話虱子,不是話多不值價的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何大昌本來坐在干坎上,這回站起來。

      “我不怕人不領(lǐng)養(yǎng)這娃”他拍拍打盹中吳為有的肩膀,讓吳為有一激靈醒了。“是怕人領(lǐng)養(yǎng)后不把這娃當娃,能和我坐到這時候,又愿意領(lǐng)養(yǎng)的人,我是放心的?,F(xiàn)在,愿意領(lǐng)養(yǎng)的人舉手,由誰領(lǐng)養(yǎng),大家作個評判?!?/p>

      有七八個人舉手。老果果也舉了手,他的胖女人掐了他背部一下,他“咝”一聲,咕哢說:“怎么這樣?”

      在別人偷笑聲中放下手。

      “有兒有女的放下手。”何大昌一一審視舉著手的人。

      還有四個人舉手,其中有光棍漢羅旭西。

      “你狗日的,婆娘都沒得,要兒子做啥子?”何大昌對他說。

      “防老。”羅旭西的聲音如蚊子一樣細。

      “要兒子自己討婆娘生去,你放手?!?/p>

      羅旭西不情愿地放下手。

      最后舉著手的三個人是潘駝背,無兒無女;李福海,有女無兒;丁舉仁,女人無生養(yǎng),上月急病死亡,是走村竄寨的閹匠。

      “潘駝背,帶走吳為有?!焙未蟛f。

      不知啥時候,吳為有不見了。

      4

      此時,吳為有由自己的嗅覺牽引,悄然離開了人群和村公所敞壩,星稀月朗,月光下的路呈灰色,如蛛絲一樣將淘米村鋪成網(wǎng),他沿著一條細如羊腸的小徑(路網(wǎng)中平常的一條)走著,走近了,才見到路上不是完全的灰色,有些橢圓狀的黑塊,它們?nèi)绻粍?,是凸出地表的石頭;動(偶爾跳一下),是癩蛤蟆。路邊,包谷禾小幅度晃動,樹影婆娑,能看見散落的茅草房,差不多都建在坡地上。牽引他的味道更遠,但它像拈在指尖的風(fēng)一樣真實。

      他走,月亮也走。狗吠激烈過一陣子,又變得輕飄飄的。

      他有一種走近家園的錯覺。

      勾住他的味道卻與他家園坊間飄逸出來的一樣,近一些,就濃郁一些。

      不見了吳為有,都以為他解手去了,領(lǐng)養(yǎng)的人呼之而出,何大昌開始向仍坐著的人散葉子煙,每人一片,荷煙,也算葉子煙中的精品,接到的人用手掐為三段,裹好,裝進煙桿,打上火鐮猛吸。在場的總共有十來號男人,兩個女人,她們是潘駝背的女人和李福海的女人。吸葉子煙是男人的標志。

      李福海的女人嘆一口氣,用肘捅捅李福海。

      “拿出來吧?!?/p>

      李福海就從領(lǐng)口取出一件小衣裳,遞給女人,英丹布的,幾年前分地主財產(chǎn),她看上它,少要一把鋤頭換來的。現(xiàn)在,她將它遞給潘駝背的女人。

      “給吳為有穿吧?!?/p>

      潘駝背老婆接過,一臉淚地笑起來。

      “激動啥,我看也就是暫時認著個兒子,可能還沒喂熟,人家親人就來帶了?!迸笋劚硡s說。

      男人們吃完一桿煙,還不見吳為有回來。

      “是不是在哪里睡著了?”

      “這夜也深了?!?/p>

      “大家亮嗓子喊,分頭找找?!焙未蟛緛硐胱屓送ㄖ謇锏幕擅癖鴮と?,但想他們剛被區(qū)里抽去苦了幾天,剛回村,干脆讓他們睡個“抻斗覺”,反正事兒不大。只是將男人分成五組,讓女人回家睡覺。

      “一定得找到哈,誰找到我給誰十斤包谷,不,二十斤?!迸笋劚痴f。

      雞叫二遍,眾人的聲音同它一起響起。

      5

      都說是歪打正著,虧得個吳為有長著個能捕捉到比頭發(fā)絲絲更細的酒料味的鼻子,解開了吳貴長跌崖死亡的謎——不是去采藥腳底打滑跌的崖,而是遭到“爛婆娘”和她野老公暗害。

      吳為有緩緩走近的人家,是三個月前死去的吳貴長家。吳貴長本是個鄉(xiāng)野郎中,會用幾個獨門子偏方治病,在鄉(xiāng)場上賣醫(yī)治跌打損傷、積勞勞傷的“拉拉藥扯扯藥”,還是老丈人“傳婿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傳給他的。每逢趕場,他都帶著一只雞,在眾人面前用力拽斷一條雞腿(人們聽見“咔嚓”一聲響),擲到地上,讓它在地上撲騰,好不容易斜著身子站起來。他則講“拉拉藥扯扯藥”的神奇,只需稍稍抖一點在創(chuàng)傷處,小心包扎,分分鐘創(chuàng)傷癒合。人們就等著看他露一手,只見他抱起雞,將黑色的藥末抖到剛拽斷的地方,用塊小白布條馬虎一裹,打開,雞腿真復(fù)原了,雞在地上不但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還滿地找食吃?!袄幊冻端帯焙軙充N。

      但吳貴長嗜酒,哪怕賺得荷包鼓鼓,回到家里都只會剩些毛票兒?!盃€婆娘”一怒,召來老丈人,手指結(jié)個花結(jié),在吳貴長頭上繞,口中念念有詞,吳貴長買“拉拉藥扯扯藥”就不靈驗了,雞腿斷了,再不能接了。

      “好灌黃湯,你販酒去,以酒養(yǎng)酒?!薄盃€婆娘”說。

      從此吳貴長走上了販酒的道路,還和一個酒師交上了朋友,帶到家里,任酒師和“爛婆娘”眉來眼去,“爛婆娘”在淘米村是有名的潑婦,半個村的人惹不起,一張清水臉,卻峰胸細腰,臀如磨盤,老地主還在世且得勢時,一吸鴉片煙,就讓她專門點煙泡。

      再后來,吳貴長跌崖死亡,“爛婆娘”妻承夫業(yè),開始販酒。

      論起來,何大昌開始是懷疑吳貴長死因的,一個已經(jīng)不是郎中的人,還采什么藥?但“爛婆娘”解釋說自己老爹需要“重樓”,也就是七葉一枝蒿這味藥,未必讓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去攀巖子,做女婿的不可以去代勞?

      何大昌、老果果二人一組,走的就是去吳貴長家的路,月亮明晃晃,癩蛤蟆聽見他們踩出的步伐聲,撲通撲通跳進地里。

      “今天‘爛婆娘’開會沒有?”何大昌小聲問老果果。

      “開的,好像沒一會兒走了?!?/p>

      他們走近,看見吳為有坐地上,卻用鼻子貼在“爛婆娘”家門縫上。

      看見他們,吳為有說:

      “屋里翻酒糧呢?!?/p>

      “娃兒,這家人和你爹同行,只販酒不煮酒。”何大昌說。

      “我爹也煮酒,翻酒糧時酒藥子的味道是刺鼻的。”吳有為說。

      何大昌當即決定敲門,看個究竟。

      敲,敲不開,便用腳踹。

      “誰?睡了。夜間不賣酒。”“爛婆娘”的聲音傳出。

      “村長查戶口!”老果果隔著門縫對里面說話。

      門開了,“爛婆娘”趿著鞋,打個哈欠。

      “我家沒外人哈?!薄盃€婆娘”說,她還打開一道內(nèi)室門(是高梁桿夾的壁,到處是孔,不開都可以看見里面),讓他們看床上睡著的六個毛頭——她的六個兒子。

      爐子是稀煤封著的,爐邊只有飲具。何大昌推開另一道內(nèi)室(這間的壁倒是土夯的)的門看看,一張床上,堆著女人物件,地上丟著一條有女人經(jīng)血的內(nèi)褲。又“吱呀”一聲關(guān)上。

      “小兔崽子,你發(fā)夢蟲?!焙未蟛龑菫橛姓f。

      吳為有鼻子動了動,指指靠墻的一堆包谷草。

      “在里面。”

      何大昌一腳踢倒草,墻上顯出一道小門,“啩”,再踢出一腳,小門開了,一個上身一絲不掛、光著身子的男人正用一個大撮簊抬酒糧上甑。見何大昌,那么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竟任撮簊落在地上,雙膝一跪。

      “我有罪,我該死,盡管槍斃,一了百了?!?/p>

      小小的煮酒作坊,巧妙地借助房屋后背臨著的巖洞,煙塵用大斑竹做管道,通循洞的深處。

      后來,說到將謀夫害命的奸夫淫婦捉拿歸案這事,何大昌既歸功于吳為有的好鼻子,也歸功自己的神勇果斷,“差不多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要是那酒師不是膽小如鼠而是膽大包天,當即遞來一門杠,自己吃飯的家伙、喝酒的家伙,會撒向一地的酒糧中。不曉得奸夫淫婦謀害人命時,他“吃雷”的膽子是從哪來的。

      他和老果果將酒師捆成肉棕,又要捆“爛婆娘”,“爛婆娘”卻撞了墻,昏厥過去,他們讓她在地上躺著。

      那一床娃兒仍然呼呼大睡。

      “我要睡?!眳菫橛姓f。

      何大昌就讓老果果去叫民兵,順帶將吳為有交給潘駝背家,吳為有卻繞過老果果,奔向六個娃兒睡著的床邊,脫了鞋,在剛巧空出來的床邊躺下。

      “去吧,趕緊叫上民兵,將犯罪分子往區(qū)里送再說?!焙未蟛f。

      6

      潘駝背將吳為有背回家時,已經(jīng)是上午,他家在一個小山包上,他女人、他家名叫“黑鴨子”的狗(一條黑顏色的公狗)眼見著他順著六十度的斜坡“爬”到家。

      潘駝背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娃兒鼻子跟‘黑鴨子’一樣靈?!?/p>

      “黑鴨子”輕吠一聲,又輕吠一聲,繞著走開了。

      潘駝背后來把故事講給別人聽時,“黑鴨子”的輕吠被他“翻譯”成:“過獎,過獎,……小屁孩嘛?!?/p>

      潘駝背說的第二句話:“這娃兒上門,曉不得是福還是禍。”

      “當然是福?!迸藦呐笋劚潮成辖酉聟菫橛?,額頭頂額頭親了親,“是不是潘為有?”

      她已經(jīng)為吳為有改了名。

      “奶奶,我叫吳為有?!眳菫橛邢翊笕艘粯颖持?,看著潘駝背女人。

      “我們成了你新爹、新媽了,你呢,成我們的乖乖幺兒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叫潘為有了?!迸笋劚撑死伺藶橛幸恢皇謸嶂?。

      “舊時要行大禮,也就是給我們磕頭,我們給你穿件衣服。磕頭就免了吧,這就給你穿衣服?!?/p>

      潘駝背女人牽著潘有為進內(nèi)屋,換了李福海女人給的衣服出來。

      潘有為跪下,給二人磕頭,又叫“爹、媽”。

      潘駝背夫婦自是笑逐顏開。

      潘駝背女人端出飯菜,飯是包谷飯,菜是炒洋芋,還有一鍋紅豆酸菜豆腐湯,給潘駝背、潘為有吃。

      “晚上把那塊臘肉做了,你請村長喝一杯?!迸藢ε笋劚痴f。

      吃罷飯,潘有為自個兒立“倒鍋莊”玩,又和“黑鴨子”一塊玩。老氣橫秋的“黑鴨子”仿佛回到了“孩童”時代,與潘有為你追我逐。潘駝背夫婦都看得兩眼淚汪汪的。

      7

      吳貴長墜崖死亡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是吳大兒。吳大兒十五歲,身長不過四尺,卻有寬寬的胸膛,土改后他家分到三畝三分地,全由他一個人拾掇。

      吳大兒記得,那天早晨,天還是麻沙沙的樣子,他在床上做夢,夢見自己在一道殘墻下看一幫人“抬高十三”(一種賭博),突然,墻坍了,跟著什么人一聲“吳大兒”的驚叫,墻就壓住了他。他當即嚇醒了,滿臉冷汗。原來是他媽大聲武氣叫他,而他的雙手,被吳三兒、吳五兒分別壓住,吳六兒不知何時趴著熟睡在他的肚子上。

      “大兒,你爹昨天出門后一直未回,我怕他喝多酒了摔崖倒坎,你去找找看?!彼麐屨f。

      吳大兒一下直起身子,起床使的勁大了,吳三兒、吳五兒、吳六兒都在床上打了個旋兒,醒了,傻癡癡看他。

      “哪里找去?”

      “你就去羅東山,那里澗深,還有兩匹大崖。”

      他娘給了他兩個干殼餅,他吃著,向羅東山走去。一路上,他想不透老爹憑啥趕場大路不走,去攀大崖去,喝醉的人會不辯東南西北嗎,人說“酒醉心明白”是假的?

      他當真看見撐腰崖崖底臥著一個人,看不見頭,但那藍灰的衣裳(后背一大一小兩個補?。┳屗J出是自己老爹。

      老爹后來被埋在呼嚕坪,老爹活著時總打呼嚕,大得可以讓屋頂?shù)耐咂鷦悠饋恚裨诤魢F汉?,反倒不打呼嚕了。后來,一個名叫吳道順的外鄉(xiāng)人,也被人抬到呼嚕坪埋了,建起的墳冢鄰著他老爹的墳冢。

      天熱后下雨,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但是,吳大兒本來是要到地里薅草的,下著雨,就不能到地里薅草了。他走到水缸邊,舀一瓢水喝,便坐在門邊看天。十三歲的吳二兒卻喝斥各抱自己一支腿互相對撞(斗雞腳)的四個弟弟:

      “鬼娃兒些,出去玩去?!?/p>

      也不管外面下沒下雨,將他們一一拽出門外,一支手拉一扇門,將門合攏,吳大兒看的灰蒙蒙的天變成了門板灰蒙蒙的顏色。

      “哥,村里人說吳為有的鼻子比狗靈,隔著五道山梁子,都嗅得到煮酒的味道,我不相信。”吳二兒說。

      “……”

      “我覺得不是這回事。他爹的墳挨著老爹的墳,兩個死鬼晚上會不會說話,坐在墳頭,四只腿一搭一搭。我爹說:兄弟,你怎么死的?他爹說:走路走死的,你呢?我爹說:被爛婆娘伙著個人推崖死的。他爹說:我們都苦命。于是,兩個人……不,兩個鬼抱頭痛哭?!?/p>

      吳大兒被說得打了冷顫,像他見到老爹的尸身時一樣。吳二兒繼續(xù)說:“兩個鬼哭罷,我爹說:老子非為自己報仇,但我是鬼啊,我向我家摸去,讓爛婆娘腦殼痛,痛到死。但爛婆娘支起身子,碗里盛半碗水飯,潑出門,就把我打發(fā)走了。他爹就說:我?guī)湍悖彝袎艚o吳為有,讓他奔你家去。何大昌必定會帶著人尋去,爛婆娘,還有那個煮酒的狗日的,不就暴露了,去吃人民政府的槍子了……”

      吳大兒又打了個顫,揮手擦頭上的汗。

      “你說的跟真的一樣?!?/p>

      “本來就是這樣子?!眳抢隙萑绨?,但比哥哥還高出一頭。“那個吳為有,肯定他爹還托夢給他,讓他和我們做兄弟?!?/p>

      “怪不得!”吳大兒如醍醐灌頂。他想到吳為有總悄悄進屋,和他們臥一鋪。

      吳大兒站起來,拿了碗走向門側(cè)的酒壇子。

      “舀口酒喝,壓壓驚?!?/p>

      他打開酒壇塞子,壇里應(yīng)該差不多滿壇的酒只剩半壇。

      “你喝過?”

      “我沒喝?!?/p>

      吳大兒還是舀了酒,自己喝一口,又遞給吳二兒。

      “我不要吳為有做兄弟,必竟‘爛婆娘’是我媽?!?/p>

      “我也是!聽說潘家將吳為有改名潘為有了?!眳嵌汉纫豢冢职淹脒f給吳大兒。

      下了一整天的雨,夜來臨,雨仍然淅淅瀝瀝。吳三兒、吳四兒、吳五兒、吳六兒都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只有吳大兒、吳二兒對面睡著,沒有合眼。吳大兒偶爾睡意襲來,打起小呼嚕,吳二兒就給他一腳,他瞬間驚醒,揉揉眼。

      門響了,透過高梁桿夾的壁望去,進來一個小小的黑影,肯定是潘為有。爐堂滲出紅紅藍藍的火舌,還依稀可見他衣裳上的泥點和濕處。只見他拿出個空瓶,開了酒壇塞,將瓶子抻進壇中,“咕嚕咕嚕”一陣汽泡響,遞嘴里猛倒四五口,又重新抻進壇中加滿,合上塞,悄然放在壇旁,預(yù)備著睡醒后帶走,然后走到吳家六兄弟的床前,脫了鞋,看看自己濕透的衣褲,也脫了,走出內(nèi)室,搭板凳上,由它在灶邊烘著。再走進內(nèi)室,在床邊躺下。他還打了個寒顫,一會兒,睡著了。

      潘為有和吳二兒之間,隔著吳五兒,吳五兒發(fā)夢蟲,揮出一拳打在吳二兒臉上,吳二兒將他的手拿開了。

      吳大兒抻了抻身子,向吳二兒示意。

      “不忙?!眳嵌呵穆曊f。

      天上開“河口”了,雨也停了,吳二兒開門出去撒泡尿,才弄醒吳大兒。兩人給潘為有穿上衣褲鞋子,潘為有仍睡得沉沉的,由吳大兒背著,吳二兒點一支亮栲(小火把)領(lǐng)著向外走。

      8

      何大昌準備去區(qū)里開會,讓女人烙蕎麥餅,好在路上吃。蕎麥餅烙好了,他先吃一個,擦擦嘴,又提出瓶子喝幾口酒,預(yù)備走,潘駝背背著潘為有,后面跟著哭紅眼睛的女人,進了他家的門。

      潘為有上身綁著繃帶,繃帶上浸出一些紅色的血漬、黑色的藥漬。潘駝背女人腕上,托著潘為有的衣裳。

      “怎么啦,我趕忙去區(qū)里開會呢。”

      “潘……吳為有我們不要了?!迸笋劚痴f。

      何大昌只好坐下來聽他們講事情的經(jīng)過:今兒個潘駝背女人早早起床,剁豬草喂豬,見地上一些血點點,綿延到吳為有的床邊,床上,吳為有咬著被角無聲地哭,她忙找了些藥膏,為他敷上,上了繃帶。再問吳為有啥情況,說是被吳家兩弟兄抬了扔坡底,他自己爬回家的。

      “這個吳為有人小鬼大,可能每天趁我們熟睡,就摸黑到吳貴長家里去偷酒喝,還和人家兄弟擠床睡,第二天早晨才飛叉叉趕回。前天我起得早,他正回來,我還遭他麻胡了。問他這樣早,出去干哪樣,他說解手。我說茅房不就在房側(cè)槐樹下,他說他習(xí)慣到地里解。我打趣說“黑鴨子”才奔地里解,你是狗?他當即學(xué)狗‘旺’一聲??赡埽缇秃染粕习a了的?!迸笋劚痴f。

      “我娘家兄弟帶來的高梁酒,肯定是潘……吳為有偷喝去的,怪不得你喝出的是吳貴長家包谷酒味?!?/p>

      何大昌頻頻點頭。

      接手吳為有那天,何大昌本不受潘駝背請的,潘駝背說有好酒,舅子從四川帶來的高梁酒,沒舍得喝,等村長呢。何大昌就去了,先喝一口說:

      “你個駝背,麻胡誰也別麻胡村長嘛,分明是吳貴長家包谷酒味?!?/p>

      潘駝背也喝一口。

      “不是這個味?!?/p>

      看著自家女人:

      “我這個舅子原來打本地酒充高梁酒送我,我懷疑他人品有問題,他的小殷奉勤是裝出來的?!?/p>

      潘駝背的女人想解釋,解釋不清。

      好在臘肉味道不錯,潘駝背熏的臘肉,里外全透,肥而不膩,肉香中帶有果木香、柏枝香。

      了解了情況,何大昌接過潘駝背摟手背來的吳為有,讓女人找出幾十年不用的布背帶,自己將吳為有背在背上。

      “我順帶背衛(wèi)生所看去,你們家的藥膏抵不了火……我這個村長,上邊千條線,下邊一顆針,連別人家的娃娃都得哄喜歡……你們不要去找吳貴長家娃兒哈,我回來批評教育?!?/p>

      “管球他們的,反正這吳為有我們不要了?!迸笋劚痴f。

      9

      幾天后,何大昌又將創(chuàng)口已經(jīng)長疤的吳為有背到潘駝背家,潘駝背打死也不要,只好又背到李福海家。李福海女人走親戚去了,沒在家,李福海也不要,說自家就五百斤產(chǎn)量,好不容易湊斤酒錢,是自己喝呢,還是吳為有喝?

      “前番沒有得到吳為有,你‘馬’著二尺長的馬臉,給你送來,你又推杯了?!焙未蟛f。

      “不是不想養(yǎng),是養(yǎng)不起?!崩罡:Uf。

      李家有個姑娘,已經(jīng)十六歲,正拿個大盆洗衣裳,兩條辮子一搭一搭。這會兒擦干了手,在何大昌背上接下了吳為有,抱在懷里坐回木盆邊的凳子上,從衣袋里抓出半把葵花籽遞給吳為有,吳為有搖搖頭。

      “不要葵花籽哈,要喝酒酒哈,酒酒好喝得很哈,別垂著眼睛,看著姐姐哈?!彼难劬α亮恋?,眼神透著歡喜、親切。

      “還是你姑娘會事,都認弟弟了?!焙未蟛詡€兒尋條凳子坐著。

      “吳為有的酒癮,都是他爹不幸身亡那兩天染的,當時只有壇里有酒,他餓,喝酒度饑?!?/p>

      “我知道,誰又不知道?可供不起他喝酒?!?/p>

      何大昌看著吳為有:“不可以再喝酒哈,酒癮上來,采個寡辣寡辣的蘿卜吃,酒癮就過去了。”吳為有點點頭。

      “我家蘿卜辣得很?!崩罴夜媚镎f。

      本以為女人不反對,誰知李福海女人回來,就怪李福海腦殼頭裝糠。有一個老酒鬼,已經(jīng)夠受,再加一個小酒鬼,難以想象的痛苦。

      “村長說辣蘿卜可以戒酒?!惫媚镎f。

      “那他咋還喝酒?”

      “人家村長都當了,還會少酒喝?”李福海說。

      “那你咋見酒像八輩子沒喝過一樣?”

      “爹不曉得辣蘿卜可以戒酒?!惫媚镎f。

      李福海真走到門外菜園,撥了個蘿卜,用手搓搓,咬嘴里嗄嘣兒響。

      “豬吃了半環(huán)地蘿卜,還不是見到酒糟如見親娘。”李福海女人轉(zhuǎn)過背生悶氣。

      李家姑娘把李為有牽到自己房里,逗著說話兒。

      10

      李福海家住的地方,叫鍋圈巖,鍋圈巖一寨子姓李的人。淘米村俗語說:“好舅子,不用擇,出村有渭河,村里鍋圈巖?!币馑际钦夜媚锂斃掀?,找村外的,就去林口區(qū)渭河村,找村里的,就到鍋圈巖,選擇都不用,個個是美人?!昂镁俗印笔瞧凉媚锏慕璐o。

      李福海姑娘論漂亮程度,應(yīng)該是鍋圈巖姑娘中好的或比較好的。只是她年齡稍小,一般不趕場,不出寨子,倒沒啥人認得。當李為有成了李福海養(yǎng)子,村外人倒想見識一下六歲的小酒鬼與上年齡的酒鬼有啥不同,老酒鬼們話堆話,話疊話,發(fā)酒瘋,處處無床處處床,小酒鬼又是什么勁頭?但是,避開十幾條惡狗的狂吠,到了李福海家,他們只會看見李為有站地頭,用鐮刀削了蘿卜皮,皺著眉頭咬得嘎嘣脆,沒啥子好瞧的。

      但意外的驚奇是看見了李福海的姑娘,真是人見人動心的小家碧玉。有一個老者,村里某家的老丈人,還是林口區(qū)渭河村的,興口而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睕]有人知道是啥意思,他說的別人不曉得意思也就顯得很無趣。

      有人請了媒公或媒婆到李福海家提親,帶著“三色禮”:一瓶酒、兩斤括面(或紅糖)、一快保肋肉?!叭Y”是女方家不愿意認這門親,也慨不退還的。

      李福海見到酒,嘴巴就不住吧唧,但事關(guān)姑娘一輩子幸福,他才不下“斷章”呢,都由女人作主。女人說:“我家姑娘要再耍兩年,不想讓婚姻拖累?!比思揖驼f:“等兩年就等兩年,只要應(yīng)允?!迸擞终f:“提走你們的禮,過兩年再來噻。”讓人提回禮,其實是“過路話”,誰真的提走了,滿世界都會笑話。

      一瓶酒接著一瓶酒,就“滾”到李福海手里。姑娘,特別是俊秀姑娘,才不是“賠錢貨”呢。

      李福海將酒放在他夫妻二人房間的床下,在房門上掛了鎖,他和女人一人一把鑰匙。

      李福海偶爾發(fā)現(xiàn)床下有數(shù)的酒,某一瓶會凹下去一點,只當是人家送來就不滿瓶,偶爾發(fā)現(xiàn)酒少一瓶,只當是自己買了醉。

      發(fā)現(xiàn)李為有偷酒喝的是李福海姑娘,李為有之前一直在地里吃蘿卜,過會兒卻不在視野內(nèi)了,看到他時他正在水缸里舀水喝。辣蘿卜不解酒癮,總解渴吧。因此,她假裝去割豬草,背了竹簍出門,卻半路折回來,躲進竹林子,果然看見李為有悄悄走到一棵泡桐樹下,從土里摳出一瓶酒,喝兩口,又重新埋上,去水缸邊舀水喝,他是怕別人嗅出自己嘴里的酒味。

      李福海姑娘扒開竹子,走了出來。

      淘米村人的住宅,大致都是一堂屋二內(nèi)室,李福海家也一樣,一間內(nèi)室他夫妻住了,一間姑娘住了,李為有的床就安在堂屋一角。李福海夫妻的房間白天上鎖,晚上總不會上鎖。李福海近來倒不喝醉,多少喝一點,瞌睡重。他女人卻瞌睡一直很輕,連一只小耗子跑過都知道,都會點上油燈找一番,用掃帚打,用竹竿鑿,弄得一家人兵慌馬亂。但他女人每夜都得起床小解,進門出門一會兒功夫,此間李為有得手了。

      李福海姑娘把李為有帶到了自己房間。

      “咋個辦?辣蘿卜戒不了酒,你堅持不喝死得了你?”

      “我錯了,你打?!?/p>

      “我才不打你,我把你捆起來,吃飯解手才解開你的手,一直到你見到酒像見到水。要得不?姐姐也是為你好?!?/p>

      “要得!”

      李福海姑娘拽著李為有出了自家房間,翻出牽牛繩綁上了李為有的手。她出去做事,就把繩子的一頭系在樹上。

      李福海夫妻回來了,曉得了情況,認可姑娘的做法。李福海用手指著李為有:“姐姐真是為你好。否則,小酒鬼會成老酒鬼,害人害己,養(yǎng)個酒鬼兒子,有什么用?”

      “你終于曉得了哈?”女人嘰笑著看李福海。

      與李福海一坡之隔,一個長須黑瘦的老者大聲咳嗽著,走向一間土宅,他是李福海親爹。

      再到李福海家提親的人,因見到他姑娘用繩子牽著李為有,洗衣、剁豬草、打掃庭院,心里就起了疙瘩,有人甚至聯(lián)想到在五里坪茶館聽來的故事:妲己讓剖比干的心,褒姒烽火戲諸侯,說這莫非就是所謂“美似姮娥,心似毒蝎”?“三色禮”送出,卻趕緊走人。

      李福海漸漸喝光存著的酒,由此及彼聯(lián)系一番,在姑娘去挖豬草時,放開了李為有的手。又翻出衣袋里僅有的兩角錢,抱瓶打酒去,叫李為有好生看家。

      李福海姑娘挖了豬草回來,發(fā)現(xiàn)擱地上的繩子,卻沒有發(fā)現(xiàn)李為有,忙到地里找她媽,她媽又叫了一撥李家子弟,分頭找去,沒在村里,在五里坪街口找到了。

      李為有竟是跟在李福海之后去的,他一路小心,不讓被發(fā)現(xiàn),待李福海打了酒,喝去一半,枕著塊石頭睡覺,他把瓶中剩余的酒喝個精光,不知不覺倒在李福海旁邊。

      11

      丁舉仁是主動到何大昌家認養(yǎng)吳為有的。他說:“潘駝背退枯了,李福海也退枯了,終于輪到我了?!?/p>

      何大昌搖頭嘆息:“你說我們這些愛灌黃湯的人,真像不喝會死人一樣的,還落得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提到就讓人頭疼。咋這樣子?”

      丁舉仁見他搖頭,以為是回絕自己。

      “如果村長要自己養(yǎng),就當我啥都沒說?!?/p>

      “帶去吧,有你一口,還會少了他的?”何大昌說。

      “這話我愛聽?!倍∨e仁說。手牽看他的吳為有——不——丁為有剛要離開。何大昌又將他叫住。

      “還有一句話呢,可能你不愛聽,娃兒你收養(yǎng)以后,雖是養(yǎng)子,要像親生。你如再娶,也不能拋棄。你才三十四,又是走村竄寨的人,有的是機會?!?/p>

      “我愿單著呢。”

      丁舉仁家就在村公所旁,是以前地主家的馬廄,他打開門,丁為有要適應(yīng)一陣昏暗,才得以看清這個自己最終成為“戶主”的家:屋里的地面比屋外的石板通道還低至少兩寸,房中間豎著三根柱子(以前的拴馬柱),中間的一根掛著一個餅袋,柱子上方搭一個半樓(以前馬夫睡覺的地方),仰首可以看見半樓鋪著發(fā)黃的墊蓋,它是丁舉仁睡覺的“床”,也會是丁為有的“床”。有靠墻的一把木梯子上半樓去。屋里沒有燒煤用的爐,有的是燒柴的灶,旁邊岔枝岔烏放著一堆柴。兩口喂馬的石槽,上面各鋪著一塊門板,成了“桌子”,一張放鍋具碗筷,幾個瓜,一個糧袋子,一張放一個皮具,里面橫七豎八的閹具,招徠生意的小鑼小錘;一個可以挎肩背的鐵壺,一盞油燈。小小的窗,或者說只是一個小貓才能進出的孔道下面,有一個土壇子,一個碗翻蓋在上面。地上還有一把太師椅,應(yīng)該是分到的地主財產(chǎn),幾個獨凳。

      “你這樣蓋酒會敞氣的?!倍橛兄钢竿翂?。

      “讓它到肚里敞著?!倍∨e仁在太師椅上坐下,“我這樣說,你懂不懂?”

      丁為有就取了一個碗,舀出半碗酒遞給丁舉仁。

      丁舉仁抑抑頭,眼看看掛在柱上的餅袋。

      丁為有走到柱下,看看夠不著,順著木梯爬上樓,俯身取下袋子,提下樓遞給丁舉仁。丁舉仁從里面取一個。

      “我一般出門酒下菜,回家酒下餅。你也一樣。”

      太陽升起一桿子高,丁舉仁背了皮具、鐵壺,又在一個墻孔里取出一個銅玩意揣著,丁為有則左手鑼、右手錘,一起走出屋門。

      “出了村,遇到寨子,才敲鑼?!?/p>

      “好!”

      他們在路上遇到老果果和羅旭西正在捉對扭扁擔,各人捉住扁擔一頭。老果果很輕松將扁擔往懷里翻。有人喊“牛吃麥子了?!崩瞎麃G了扁擔,朝地里跑去,羅旭西摔了個狗趴地。丁舉仁笑得蹲地上,笑夠了,又繼續(xù)走。羅旭西卻追上來。

      “閹匠,給口酒喝喝?!?/p>

      “老子的酒在別人家?!?/p>

      他們還遇到潘駝背兩口子一人背著一個皮籮,去新灘背煤炭,潘駝背女人拉過丁為有一只手,詢問李福海姑娘怎樣綁住他。

      他們還遇到陳孝章。陳孝章說:“讓丁為有到學(xué)校報名去,他可以啟蒙了。”

      “木榫頭的‘榫’字怎么寫?”丁舉仁問他。

      “木榫頭,我可以查《康熙字典》?!?/p>

      “解放軍的‘軍’,為啥上面加一點?”

      “人民解放軍,頭戴五角星??偛荒墚嬕粋€五角星?!?/p>

      “論畫,關(guān)公都讓你畫成鐘馗。”

      丁舉仁帶著丁為有徑直走遠。

      “你認識字嗎?”丁為有問丁舉仁。

      “它們都不識我,我認它們干啥?我只是聽人說最難寫的是‘榫’字,陳孝章教的‘軍’字上面多了一點?!?/p>

      他們沒多久就到了香樟村兩合寨,丁為有“咚咚”敲鑼,有人家要閹一頭豬、兩只雞、一只鵝,丁舉仁讓抬來一盆水,在干坎上操起刀來,割出的卵子放一旁。忙完,主人家讓喝酒吃飯,丁舉仁讓將卵子也炒了。主人家按行情給三角錢,丁舉仁硬生生退回一角。

      再上路,丁舉仁說:“有酒喝,又見葷腥,還有錢拿,這叫‘一招鮮,吃遍天’。這日子美不?”

      “美!”

      接下來的半天,卻沒有人應(yīng)鑼聲來閹禽畜,看著日頭都偏西了。

      “這種事隨時都會遇到?!倍∨e仁從衣袋里摸出銅玩意亮亮,“這叫有備無患。從現(xiàn)在起別敲鑼了。”

      他們向半坡上一家獨戶人家摸去,那家人門虛掩著,兩只母雞在門前的灰堆里撲騰。

      丁舉仁拉出銅玩意的線頭,一頭系上一粒包谷,悄沒耳聲走近雞,丟出包谷,一只雞如獲至寶,啄住,那銅玩意順著線滑落,卡住了雞嘴,他提起雞,塞在懷里。

      “走!”帶著丁為有飛叉叉跑,留門前的另一只雞“啯啯”驚叫。

      在權(quán)木林深處籠起一堆火,就著酒吃雞,丁有為才知道銅玩意名叫“銅蜻蜓”。

      “有酒喝,又見葷腥,這日子美不?”丁舉仁還問。

      “美!”

      12

      在一個權(quán)木林里,丁為有摘下母雞嘴上的銅蜻蜓。雞伸伸脖子,表示舒服多了,丁為有卻掏出一把短刀,抹了它的脖子。撥毛、開膛破肚,在升起的柴火上烤熟,將兩條雞腿掰下,用油紙包了揣懷里,打開鐵壺喝,吃雞剩余的部分。

      “有酒喝,又見葷腥,這日子,美!”他大聲吼給自己聽。他已經(jīng)長成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但看上去黑黑的、糠糠的,因此,公房生產(chǎn)隊,隊長曹塊兒(老果果的兒子)說他:“背不能背,肩不能杠,又不是婦女?!卑才潘鲲曫B(yǎng)員,實際上就是放牲口,一匹馬,三頭牛。別人過了十八歲,就成了“全勞力”,出一天工記十二個工分。他十九歲了,還算“半勞力”,一天只有六個工分。

      丁為有放的馬和牛,正在河灣頭的草甸上吃草。他是放任它們,自己泅過桐子河,跑到嚴家坡利用銅蜻蜓來“安雞”的,嘴角流油,滿臉陀紅,他才起身往回走。他走得輕而快,銅蜻蜓在衣袋里隨他的步子晃動,他抻一支手固定好。

      不是早先那個銅蜻蜓了,是他用一瓶酒換了羅旭西家宣德香爐,自己敲出來的,沒早先那個精致,但一樣能用。他十歲前,養(yǎng)父的銅蜻蜓,就他所知,“安雞”也應(yīng)該不下一百只,從來沒被人當場擒住,甚至追逐一路。但還是有人說,“丁家兩爺子明里閹雞,暗里偷雞。”并四村八鄰流傳。他們后來就招徠不到生意了。見他們路過,“咂咂咂”,一片喚雞回家的聲音。

      他十一歲。一天,曹塊兒帶了公社干部,來到他們家,一是通知丁舉仁從此參加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二是“割資本主義尾巴”,也就是要沒收丁舉仁閹禽畜的工具。本來,丁舉仁都好一陣子沒用上了,卻不愿上交,說當破銅爛鐵換酒喝了。干部們倒不怕沾一身灰,房里到處翻弄,真沒有。他們走了,丁為有抱著皮具,從半樓上跳下來。

      “沒過午,我們做生意去?!倍橛姓f。丁舉仁瞪圓眼睛看他?!皠e的閹匠被收了工具,不能閹,有仔豬仔雞的人家,怕仔豬仔雞閹不了。我們出現(xiàn)剛剛好?!彼€引用丁舉仁常說的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但有酒花開?!弊尪∨e仁瞬間興奮起來。

      果然,閹活應(yīng)接不暇,直到天黑,還點燈照著繼續(xù)閹,卵子吃不完,用袋子盛著,酒也裝滿鐵壺,第二天上路,兩人還走得輕飄飄的。盡管如此,丁舉仁忽然有“安雞”的欲念,他將裝工具的皮具給丁為有挎著,朝人家戶模去,對一只剛下完蛋跳出窩的母雞丟出銅蜻蜓,正逢一漢子挑開簾出廁,提起鋤頭,追上丁舉仁就一下,丁舉仁從此跛了一條腿。丁為有也遭了兩大耳刮子。皮具也被漢子搶了扔進一個積水潭。

      好在漢子是李明生家啞巴兒子。

      丁為有揣懷里的雞腿,就是帶回去孝敬養(yǎng)父的。家里壇內(nèi)是有酒的,養(yǎng)父可以“美”一回。養(yǎng)父說過:生常孝一瓶酒、一對雞腿,死逢年過節(jié)能敬一瓶酒、一對雞腿,雖是養(yǎng)子,超過別人親兒子。此刻,他應(yīng)該混坐在一群同樣“背不能背,肩不能扛,又不是婦女”的老男人、殘疾男人中(包括何大昌、潘駝背、老果果、羅旭西……還有被學(xué)校退回的民師陳孝章),一塊兒滿手泥選擇洋芋種。有人講女人,有人講酒。無論講啥,他都會接上一個笑談。

      丁有為泅過桐子河,漸漸地接近河灣地,林中突然奔出兩人,一左一右,將他壓撲在地上,他只覺得一臉泥沙。須臾,有人拽了他的頭發(fā),讓他的頭向后仰。

      “沒錯吧?”

      “錯不了!”

      13

      兩個人都是生臉,都是平常穿戴。他們將丁為有的手倒剪著捆了,又用一個頭套罩套在他的頭上,架著他走,他曉得是將他往五里坪帶,可以說他熟悉淘米及附近地區(qū)路徑的程度,超過了自己的手紋。

      他只是極短暫地和他們對視一次,又見他們被紫外線“鍍”了黑斑的臉膛,將他們當成扭送“犯罪分子”到公安機關(guān)的“人民群眾”。

      他首先想他們是被他“安雞”的人家,可就為一只雞,就滿腿泥點追索過來,就為捉拿自己到派出所,動作是不是大了點?而且,鄉(xiāng)老坎對付小偷(如果“安雞”也算小偷)簡潔明了多了,那就是:根據(jù)憤怒程度酌定。一般性的憤怒,出手教訓(xùn)教訓(xùn),打得個十天半月起不了床,一輩子從此枯癆病,就行了。很憤怒,就往死里揍,打死小偷會蹲監(jiān)獄,不償命。

      去五里坪是先上坡,后下坡,架他的一個人說:“上坡么腳發(fā)軟,下坡么腳打閃?!?/p>

      下一段坡,銅蜻蜓就從丁為有衣袋里“?!币宦暤袈涑鰜恚譂L到草根腳。他們沒揀,隨它的。

      “看著是成年人了,還玩小孩子玩具。”

      一個說,另一個笑。

      “沒什么好笑的吧,竟然連銅蜻蜓都不懂。”

      丁有為排除了他們是失雞人家的可能。

      或者,他們扭送錯了人。強奸犯、流竄犯、殺人犯、縱火犯,偷牛盜馬的、聚眾賭博的……都值得往派出所送??蛇@些他丁為有都沒犯?!袄献泳褪恰钥凇悬c好,不小心搞著點運輸途中的酒(從五里坪運至縣城,途經(jīng)淘米),讓拉酒的馬車夫拍腿哭,抱腳跳,當時公社一個革委副主任正在淘米檢查工作,講公安會介入調(diào)查,直至破案。這就是說,如果曉得是老子搞走的酒,抓老子的人,也得是公安?!倍橛邢耄€想看“兩爺子”都憨憨樣的,肯定是扭送錯了人。

      丁為有惱怒起來,并腿站住。

      “我是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丁為有,你們憑啥來由捉我?”

      一個人就給他腿腕一腳,讓他倒吸一口冷氣,硬生生地痛。

      “打人違法。”他還說。

      又吃一腳。

      “別踢腿,踢折了還得你背?!绷硪粋€人說。

      “老子反叉叉拉著走?!?/p>

      對面還來人了。一邊踏到路外草里等他們過,一邊說:“徐同志和許同志穿便裝同樣颯爽英姿。喲,你們捉到的不就是淘米村那個嗅酒成精、喝酒當頓的丁為有?”

      “看來戴頭套的應(yīng)該是我們。”

      真查出我搞酒的事了,還化裝成平常老百姓。丁為有想,又配合地走起來,這時,痛不怎么扎心了,腿一跛一跛的。他們是怎樣調(diào)查出的呢?他們先了解淘米有多少酒鬼,一家一家搜巡,結(jié)果他們在我家發(fā)現(xiàn)一壇,還是五里坪公家酒廠出的竹根酒。他們沒懷疑我養(yǎng)父,一個跛子肯定不能一手各拎一只酒桶開步跑。他們就把目標鎖定我。

      先前,煮小作坊酒的每村都有,到處販酒的路上常見?!案钯Y本主義尾巴”之后,漸漸見少。潘駝背舅子從四川背來紅苕煮的,有一股“暴性”,喝著要打嗝,買的人還是多,不愁賣。是四川的干部趕過來逮走他的。四川友來一位賣紅苕酒的,也是淘米人的親戚,送給老果果一斤,只為打通“關(guān)節(jié)”,老果果兒子曹塊兒是生產(chǎn)隊長嘛,卻被曹塊兒收拾得哭。曹塊兒不喝酒,恨一切煮酒販酒喝酒的人,連他老爹也不例外。私酒絕跡當然是不可能的,只是,煮酒和販酒的,將酒順利交到買酒的人手里,完全像電影上演的一場“地下情報戰(zhàn)”。

      唯一勿需費盡心思弄到酒的人,算來算去,只有供銷社購銷店的劉申剛。本來人們還能記得酒味的唯一正途,就是憑酒票到供銷社每月每人買到半斤,酒腸都不能完全打濕,但劉申剛每天口不離酒,喝多少,他還會往酒缸里兌多少水,以至售出的酒,酒味越來越淡。劉申剛并不怕別人曉得他往酒里兌水,他說基社領(lǐng)導(dǎo)來了,嘗到酒味淡,就說“敞氣了”,基社領(lǐng)導(dǎo)笑個大哈哈。憑什么笑個大哈哈?你懂的。

      下葷腥的酒菜到是不用焦心,有銅蜻蜓嘛,田里能捉黃鱔,河里可以釣魚,摟草都可以打到兔子。能喝到酒才考驗人,但對丁氏父子來說,有難度,也斷過鏈,但總會克服。丁舉仁的一句話,讓丁為有成為踐行者:“要是有酒,沒下酒菜,努力找下酒菜,葷腥就好。要是有下酒菜,沒酒,努力找酒,竹根酒就好。要是沒酒,沒下酒菜,努力找酒和下酒菜,兩全就好。”

      最乏酒的日子,最牽丁為有鼻子的,是供銷社購銷店。

      前些天的事。天擦黑了,丁為有先把三頭牛牽到集體牛廄關(guān)好,再牽馬往馬廄去,馬不走,抱起前蹄立起來,“嗷嗷”長嘯,馬嗅到了小馬路上的牝馬味,同時,丁為有也嗅到風(fēng)送過來的酒味。人馬一齊奔過來,原來是一個馬夫用馬車拉了酒,要送到縣城去。但馬夫卡住馬韁繩,泊著車,站在宛國同家自留地前,和宛國同家像妖精的婆娘熱烈調(diào)情。丁為有拾起地上半截柴,狠狠給自己飼養(yǎng)的馬背上一擊,它負痛逃遠。他卻從馬車上取了兩桶,擲到路腳的禾麻林中。馬夫過了嘴癮,并放了幾百回秋波,才解韁趕車,對少了酒渾然不覺。

      丁為有決定,到派出所后,問他啥子都說“不曉得”。因為就算說馬車上掉下酒,拾到的,仍要賠。坦白更不成,“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嘛。

      他在派出所里,真咬牙說“不曉得”。

      他們就把他放了。

      在回家的路上,在與公路的結(jié)合處,見一輛拖拉機上,兩個漢子中間,坐著丁舉仁。丁舉仁也看見他,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丁舉仁承認是自己在馬車上偷了酒。

      14

      丁為有已經(jīng)不再是飼養(yǎng)員,頂了養(yǎng)父的空,和一幫老男人和殘疾男人,兩手泥選出洋芋種,又用刀切成帶芽的小塊,它們會交到別的男工背去地里,由女工們播入土地。

      “真是你養(yǎng)父偷的‘水邊酉’?”陳孝章問丁為有,聲音卻讓倉房里所有的人都能聽見。他倆同一個案板切洋芋。

      丁為有無意回答,他沒上過學(xué)是真,但“酒”字他三歲時就學(xué)會了,他生父吳道順教的。說左邊的“三點水”代表水,右邊的“酉”像個酒壇子,一組合就是“酒”字。別人卻有接話的:“‘水邊酉’這東西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中游的?”

      陳孝章不急著解釋。有的人猜不到意思,就覺得沒意思;有的人猜到了意思,就覺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錯不了,連這都可以拿出來賣弄。

      “‘水邊酉’,酒嘛?!惫唬愋⒄律駳獾卣f。

      丁為有始終沒說話,都說他“悶起斗斗不說話”。

      收工,回到家,再看家里的土壇,破一地碎片,仍沒想明白是出自丁舉仁的手,還是別人的手。熱了早晨剩下的稀飯喝,他出了門,往供銷社購銷店走,因為那牽鼻子的酒味。

      15

      劉申剛雖然是個喝“白”酒的家伙,還是謹遵上邊有關(guān)指示,做到“早開門,晚關(guān)門,中午吃飯不關(guān)門?!北M量方便群眾的。

      丁為有走到購銷店門口時,購銷店的門仍開著。他并不希望它開著,就想在外邊站一站,嗅點味兒。以往,見購銷店門開著,他會走進去??帐诌M出購銷店,很多人都有過,說怪不為怪。劉申剛?cè)魡枺骸靶枰I點什么?”就答:“買個‘脧’?!币簿褪强匆幌碌囊馑肌?/p>

      但現(xiàn)在還能“買‘脧’”嗎?

      他張口吸一口,也許就這一口,劉申剛的酒壇里酒味又淡了一點。

      轉(zhuǎn)身回走,卻有一個渾厚起來卻頗熟悉的女聲叫他:“丁為有!”

      站住,回頭看,是一個頭包紅頭巾,依然苗條有型的,成了“中年婦女”的“姐姐”——也就是李福海家姑娘。

      她站購銷店里,對他招手。

      “我都怕不是你,見你鼻子這樣(她學(xué)學(xué)他抽鼻子的動作),才確定是你。”姐姐說。

      “你好象是嫁到云嶺公社去了的,回娘家走走?”丁為有說,說了又覺得不妥,李福海都死幾年了,李福海死后,他女人雖年過五旬,當年就嫁給樟樹村一個老教師了。

      “你不曉得劉申剛是……你姐夫?我來是看哈他在外面逗人家大姑娘沒有?!薄敖憬恪闭f著笑了起來。

      劉申剛似乎說過自己是淘米的女婿,但丁為有以為他說起好玩,以前在購銷店的王姚,還說村村都有丈母娘呢。

      劉申剛本正在貫通購銷店的廚間炒菜,油煙彌漫,他在油煙中跳出來,對丁為有笑笑(倒像謙謙君子,不似以往常帶七分醉,咬牙切齒的樣子),對女人說話:“二兩棉花,你細細地紡(訪)吧?!?/p>

      “姐姐”搬條凳子給丁有為坐。

      “等一會兒吃飯?!?/p>

      “吃過了的?!?/p>

      “那就喝酒。辣蘿卜根本戒不了酒,連繩子都捆不住酒蟲?!薄敖憬恪庇中?,接著,臉色深沉了點?!澳惚晃业鶍屗妥吆?,我一個勁責備自己,既然戒不了,那就順其自然,如果我當時這樣想,就不會丟失你這弟兒了?!彼难劬t起來。

      “我一直曉得你是對我好?!倍橛姓f。

      劉申剛端出了炒菜:西紅柿炒雞蛋、干煸洋芋絲,還端出一鍋紅豆酸菜豆腐湯。

      這是真實的劉申剛?他面孔上榮光可人。

      他還拿出一瓶上面貼著紅色小畫的酒,酒在瓶里一搖一陣碎花兒。

      “我擔保你沒喝過這種酒,外面的大城市‘制造’的?!眲⑸陝倢Χ橛姓f。一邊用打火機燒緊貼瓶口的紅色“亮紙”,“嗞”一聲,瞬間灰飛煙滅。然后,旋開白色塑料瓶蓋,“原裝貨?!彼f。以前,他應(yīng)該也曉得丁為有和他女人有過姐弟關(guān)系,但唯這一回,對丁為有才像親舅子?!澳憬憬銕淼哪?。我以前酒喝得濫,這回,必謹記夫人的命令:少喝酒,喝好酒,適可而止?!?/p>

      丁為有只是象征性提筷子夾了幾回菜,主要喝酒。大城市“制造”的酒,味道還真不一樣,丁為有就問:“不是包谷酒,不是高梁酒,究竟是啥子釀的?”

      劉申剛讀瓶上的字:玉米、高粱、酒粬……

      “玉米、高粱都有,但肯定這個酒粬厲害。”

      一瓶酒喝到底,兩人“姐夫”、“內(nèi)弟”叫得親。劉申剛看看女人,往內(nèi)室走,接著又走出來。

      “還有的酒呢?”

      “我咋曉得?”

      “你藏起來了。沒盡興,我到壇里舀?!彼醾€鋁口缸走近柜臺。

      “你回去吧。我家這口,越喝越想喝,先頭賭咒發(fā)誓當狗屁。”“姐姐”對丁為有說。丁為有頷首,走人。

      “跑啥子?男人喝口衣祿不要聽女人說三道四。”背后傳來劉申剛高亢的聲音。

      走了不及五丈,“姐姐”握著一支電筒追出來,說黑貓貓的,又喝了酒,拿著照亮小心走路。又將一瓶同樣的大城市“制造”的酒,塞到他的衣袋里。

      “都說嫁了供銷社的同志,糠槽跳進米槽,我倒寧愿糠槽里吃食,覓到一個好人。過門三天,他就給我表演一回,前一分鐘叫得親熱,后一分鐘指著我的鼻子問我是誰。我抽他一個大刮耳,我婆婆說:‘打得好’,他嗚啊嗚啊跳,要打人,被一家人拉住……我上一輩子必是酒瘋子,作賤別人,這世才被酒瘋子作賤。”“姐姐”又說。

      “我沒見姐夫喝糊涂過?!?/p>

      “你瞧!”“姐姐”挽上袖口,他看見上面幾個煙頭的烙痕。

      16

      劉申剛總顯著七分醉態(tài)。為了讓出口的話收到擲地有聲的效果,他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冒,看著就顯得咬牙切齒。但淘米人都知道,“酒醉心明白”,劉申剛是很好的例證。他的帳,滴水不漏。

      劉申剛到丁為有家時,丁為有也剛歇工回家,在柴灶的草木灰堆里扒出焐熟的洋芋,拍拍打打,吹去灰土、煙塵,然后咬到嘴里,“噗”,一道熱氣騰出,將他唇上幾絲細如包谷纓須的黃胡須掀起來。

      劉申剛在丁為有家首先看到一瓶產(chǎn)自大城市的酒(他忒熟悉),被置放在桌上,拎起看看,仍是原包裝,里面的液體清澈透明,晃一下,一陣酒花騰起,它在放歸原位后仍“開放”一會兒。

      “都說單身漢,油炒飯,你吃的是三吹三打哈?!眲⑸陝傉f。

      “你也來一個?!倍橛邪浅鲆粋€最大的,遞給劉申剛,劉申剛接過來,也拍拍打打吹氣,掰開,“噗”,熱氣騰出,遞嘴邊吃起來。丁為有搬太師椅讓他坐下。

      “聽說我串過哪家門?”劉申剛?cè)猿灾笥蟆?/p>

      丁為有搖頭。

      “我不串門。因為我串門就是貴客。人家不會讓我空口白坐,要殺雞,至少也炒雞蛋。但三大紀律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是我舅子,不親,但叫得應(yīng)。就不同了。整口酒喝嘛?!?/p>

      丁為有就將桌上的酒提過來,劉申剛拿出火機,讓封口紙灰飛煙滅,打開蓋,喝一口后,遞給丁為有。

      “你也整?!?/p>

      丁為有搖搖頭。

      劉申剛又抽出一支紙煙叼在嘴上。

      “要想有,煙下酒。”

      “姐姐”是第二天走的。上午,丁為有和一撥老男人、殘疾男人在公房里坐著,等生產(chǎn)隊長曹塊兒來派活。她頭發(fā)亂秧秧的,提著個大挎包來找丁為有。男人們“嗬”一聲。老村長何大昌說:

      “李福海家姑娘嘛?!?/p>

      “姐姐”笑了笑,對丁為有說:“我有話對你講?!?/p>

      他們順著一條小路邊走邊說話,他接了她的包提著。

      “我要跟劉申剛離婚?!?/p>

      “……”

      “姐姐”扯開外衣,讓他看她內(nèi)衣上布滿的小窟窿,紙煙烙的。連凸起的胸脯部位都有,他甚至看到……。她很快扣上外衣。

      “劉申剛不喝酒,哪怕少喝點,是好人。但他能不喝酒嗎?”

      “供銷社真該開除他?!?/p>

      恰巧,劉申剛飄飄而過,嘴里不干凈,他必是尋找她。

      “姐姐”拽著丁為有的肩膀躲進旁邊的小樹林。

      “姐姐”又說了一堆話。

      “我已經(jīng)戒幾天酒了,不喝酒死不了人?!倍橛泄淖阌職?,“姐姐如果離婚,能不能……給我當女人?”他的臉像喝了酒一樣陀紅。

      “姐姐”笑了。

      “鬼娃兒,我大你十歲。我都老了。你真戒了酒,去鍋圈巖,我家堂侄女堂妹妹一大堆?!?/p>

      “你不老。我愿意用一輩子,報答你對我的好?!?/p>

      劉申剛?cè)院戎?,一支接一支抽煙?/p>

      “你姐姐非離婚不可。我媽給她磕頭,她答應(yīng)不離婚了,但前晚上,不見了?!?/p>

      “不見了?去哪了?”

      “鬼曉得,反正村里村外找了個遍……這種酒你應(yīng)該還有,她應(yīng)該還給你三瓶。拿出來喝?!?/p>

      那天“姐姐”真的又給他三瓶,他不要,她就扔到小樹林里。他后來才拾回來,它們現(xiàn)在排到在墻壁下,劉申剛眼睛脧巡一遍,看見了,哈哈笑起來。

      “拿過來?!?/p>

      吳為有怕他醉死在家里。

      “我扶你,到你店里去喝去。”

      “你好偷購銷店?咱還是到河灣地吧?!?/p>

      吳為有就把酒揣上,剛要去扶劉申剛,不料劉申剛抄起一個酒瓶,猛力地擊打在他的腦勺上。

      “老子的酒,輪不到你講條件?!?/p>

      他從躺在地上的丁為有衣袋里取出酒,徑直走了。

      是夜,丁為有隨著手中電筒的光點,到了呼嚕坪。

      埋著他生父的地方。

      后來淘米大隊傳說他走向呼嚕坪是“遭鬼牽”,牽他的鬼不是別人,是他爹吳道順變成的“鬼”,吳貴長變成的“鬼”也在,像吳道順的跟班。

      總之,丁為有到了呼嚕坪。

      他先在生父墳前站位,又退兩步,對著墳磕了一個頭,順帶著在吳貴長墳前也磕一個頭。這么多年,他只是偶爾來這里,還不是專程來,是路過。他覺得此后有機會,逢年過節(jié)都應(yīng)該來,燒燒紙錢,祭祀祭祀,清明節(jié)還要掛墳飄。

      接著,又攀上生父的墳頭,腳一搭一搭?;秀遍g,他回到了三歲的年齡,生父正搭他的“馬馬肩”。

      電筒始終開著,一束光慢慢淡去……

      第二天,他從淘米村消失了,從此再沒回來。

      17

      丁舉仁被判三年刑,關(guān)在縣城的看守所。

      在看守所,與酒有關(guān)的事物是:勞動中磕傷了,敷碘酒;染上風(fēng)寒了打小針,擦酒精棉球,還有看五號獄室廖順成的酒糟鼻。丁舉仁在十四號獄室住了半年,敷碘酒一次,打小針一次,與廖順成共同抬麻袋一次,酒自然戒了。

      半年后,他們讓他搬到雜物室當保管,同時每天打掃看守所的院子。本來看守所有個打掃院子的女人,四十來歲,雖是臨時工,但每天總是天不亮就開始清掃,晚上仍就著電燈忙碌。丁舉仁參與打掃院子后,女人輕松了,他也不用和“室友”爭墊著睡覺的稻草了,晚上就可以安穩(wěn)睡覺。工間倆人擺龍門陣。有一回,丁舉仁講銅蜻蜓,女人打斷他的話:“我就喜歡看蜻蜓在水面上颯颯地飛。許多蜻蜓,有銅色的、鐵灰的、紅色的、紫色的、黑色的……”

      刑滿,丁舉仁同她去拖似壩——也就是她家鄉(xiāng)——安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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