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史樂琰
從最初第一批的8人,到2018年5月的123人,每個周末在靜安、長寧、徐匯、虹口的16個表演點,上海街頭藝人已成為這個城市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
俞涵譯和妻子劉麗媛上周日的街頭演出因為一場臺風泡湯了。俞涵譯深感惋惜,上海街頭藝人本就是“靠天吃飯”的職業(yè),演出計劃常常說變就變。
2018年7月20日下午,俞涵譯早早來到靜安公園。劉麗媛由于臨時參加電話會議,沒法趕來,俞涵譯得更換搭檔。他話不多,見上一攤演出即將結束,便默默擺好自己的設備。
俞涵譯夫妻在上海做街頭藝人,已有近兩年時間。他們倆看似身份特殊,是高學歷海歸,又是上海所有街頭藝人中唯一一對“90后”夫妻檔,細細想來卻也尋常,不過是兩位普普通通熱愛音樂的年輕人。
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俞涵譯本應坐在機關辦公室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一名公務員。但他偏偏選擇踏上另一條路,現(xiàn)在的他是一位全職音樂人。演出時,俞涵譯總愛戴一頂灰色的帽子,頗有些藝術家的氣質。實際上,他學的是農(nóng)業(yè)相關專業(yè),和藝術絲毫沾不上邊。
而數(shù)年前在紐約和朋友拿起吉他隨便玩玩的劉麗媛,也從未想過,回國后她在上海街頭竟“玩”出了一份事業(yè)。本職是商業(yè)地產(chǎn)分析師的劉麗媛最近在準備考CFA。工作幾年,與她同屆的很多同學朋友不是當了部門經(jīng)理,就是升任主管,對此她和俞涵譯倒是很看得開。“這都是個人選擇。我們羨慕別人收入高,人家也羨慕我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庇岷g在一旁接話。
2016年,剛到上海的俞涵譯和劉麗媛在靜安公園偶遇街頭藝人表演,第一次了解到上海“持證藝人”的存在。在上海,這群街頭藝人的演出許可證由上海市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頒發(fā)并管理。從2014年試點管理至今,在多個部門的配合下,管理日漸成熟。
上海音樂學院研究生畢業(yè)的張倩,是街頭藝術表演者,也是街頭音樂的研究者。參加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考核的當天,恰好是她研究生畢業(yè)典禮舉行的日子。典禮結束,她冒著大雨從學校趕往協(xié)會,連畢業(yè)照也沒來得及拍。
2017年夏天,張倩正式成為上海第8批街頭藝人。她的第一次街藝表演,也在靜安公園。幾年前,正是因為《街頭音樂:美國社會和文化的一個縮影》這本書,她決定報考導師洛秦的研究生,學習音樂學理論。
每次演出,俞涵譯都要帶上兩張“上海街頭藝人節(jié)目審核許可證”。小證掛在脖子上,大證擺在前方琴盒里,缺一不可。路人偶有好奇,會湊上前看,或是等一曲唱罷,再前去詢問。對于像他這樣的街頭藝人來說,這兩張證在很多時候代表著尊嚴和安全感。
為了拿到許可證,小元等了近7年。他清楚地記得,在街頭藝人面試現(xiàn)場,自己竟緊張到手抖。為了不讓評委發(fā)現(xiàn),他只能故作鎮(zhèn)定假裝調設備?!爸钡皆u委問可以開始了嗎,我才稍稍平復,一時間都不知如何作答?!毙≡貞浀馈?/p>
按理說,小元也不是沒見過大場面,他曾經(jīng)為汪峰的演唱會暖過場,大大小小的商演和駐唱也經(jīng)歷過不少?!爱吘故桥瘟诉@么多年的愿望,快要實現(xiàn)時,總歸是激動的?!毙≡a充道。面試當天,他和樂隊的伙伴一同前去?!霸u委說,聽我們的歌是一種享受?!彪m然沒有當場得知結果,但小元心里一塊大石落了地。他們成為上海實行街頭藝人管理以來,第一個以組合形式拿到許可證的街頭藝人。
由于許可證得之不易,每一次演出小元都格外珍惜。在他看來,這或許出自一種責任感:“路人一看,這是拿了證的上海街頭藝人,我就不僅僅代表我自己了?!?/p>
上海的街頭藝人在拿到證前,都會和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簽訂“不定價”“不轉讓攤位”“不乞討”“不擾民”等14項職業(yè)約定。看似是一種約束,但正是因為有這些約定的存在,才能在包容多元文化發(fā)展、活躍城市藝術生態(tài)的前提下,讓街頭藝術規(guī)范發(fā)展,也讓這些表演者能更長久地駐足于上海的街頭。
在成都,自2018年4月29日起,街頭藝術表演項目首批街頭藝人正式持證上崗。在深圳,自2015年夏天開始,街頭藝人就持證成為“正規(guī)軍”。在臺北,街頭藝人執(zhí)照考試早在十余年前就啟動了,已累計核發(fā)街頭藝人活動許可證1000多張,其中還有發(fā)行過唱片的藝人。
目前就職于上海金融行業(yè)的李適,在墨爾本大學讀研時,曾在墨爾本街頭演出過1年有余。那時候,他一唱就是兩三個小時,甚至更久。在紐約讀研時,劉麗媛住的公寓樓下,每天都有許多街頭藝人在表演,其中東方面孔也不在少數(shù)。在紐約的地鐵站里,劉麗媛見過中國姑娘彈奏古箏。
《2017年度美國文化追蹤報告》顯示的調查結果頗令人驚訝。54%的受訪者認同把公共空間和街頭藝術定義為文化,與此同時卻有37%的人沒有把美術和設計類博物館當成文化。顯然,人們把文化體驗拘泥于特定場所的觀念已在很大程度上被淡化,文化活動不再限于“大雅之堂”。
前不久,小元和其他上海街頭藝人完成了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的半年考核。他不時會去網(wǎng)上搜索國外的街頭表演,正思考著樂隊可以轉變風格,有所突破。
連俞涵譯自己都承認,能堅持下來的街頭藝人,多是憑著一腔熱情。一整年,在上海,真正適合街頭藝人演出的天數(shù)加起來也不過一個月。
冬天長時間站在街頭,冷風就像鉆進了骨頭里,劉麗媛的手常常被凍得通紅,沒法舒展開來好好彈琴。“這時候我就先鉆進旁邊的店里,暖和一會兒,再繼續(xù)?!彼f。好不容易盼到冬天過去,沒過幾天又迎來柳絮飄飄的日子,一唱歌,柳絮紛紛吃進嘴里。夏天,在大太陽下站不到半小時,汗水就沖掉了涂好的防曬霜。整場演出下來,劉麗媛所站的位置,汗水一滴一滴,圍成了一個圈。盡管如此,夫妻倆卻從未想過放棄。除了過年回家,幾乎每個星期的演出他們都不曾缺席。
長年累月在街頭表演,小元被曬得皮膚黝黑。他指了指自己膚色不均的胳膊:“大夏天唱完歌回家,胳膊經(jīng)常被曬到脫皮?!边@些倒還好,街頭藝人更怕碰上梅雨季,有時拖著一堆設備剛趕到現(xiàn)場,還沒架好樂器,大雨就嘩啦啦落下,又得連忙收拾東西,生怕雨水弄壞了音箱。
而且,在當下,不是所有路人都能理解街頭藝術。
俞涵譯和劉麗媛演出時遇到過情緒激動的大叔,“年紀輕輕做什么不好,要出來做這個?”大叔邊說邊沖上來收起他們擺在地上的吉他盒。更有街頭藝人收到路人塞過來的饅頭,想要還回去,追都追不上。劉麗媛哭笑不得:“可能還是有不少人覺得,街頭藝人就是賣唱的?!?/p>
張倩偶爾會把自己在街頭演出的視頻和圖片發(fā)到朋友圈,卻很少告訴父母。每次分享做街頭藝人的日常,她都會受到很多質疑──“好好的研究生畢業(yè),不在辦公室待著,為什么要去街頭唱歌?”
即便是同院校學音樂的同學,也有人對她做街頭藝人表示不理解。她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給朋友、同學解釋,街頭藝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學院派出身的很多同學,或許更向往音樂廳、歌劇院。但街頭也同樣是很好的舞臺?!睆堎徽f。相較繁華的街道路口,張倩更偏愛地鐵里的音樂角,“沒有風吹日曬,相對封閉的空間又能帶來獨特的回聲”。
接觸多了街頭藝人這個群體,張倩經(jīng)常會驚訝于很多人的音樂天賦:“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不是專業(yè)出身,卻有著很高的專業(yè)水準,絕對不是玩玩而已?!睆堎缓荛_心,當街頭藝人的經(jīng)歷,讓她見到了和學校里不一樣的,來自街頭的才華和創(chuàng)造力。
(摘自《文摘報》2018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