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古歌一
喔哦
天地演變
共有十代
雪子十二
住在人間
有天有地
有陽有陰
有牛有羊
有白畢摩
有黑畢摩
這是公元1150年的一個夜晚,鬼神對望,互眨眼睛。
云南西部的德江城里,黑夜深沉,金沙江默默流過城外的山谷,風也受到驚嚇,謹慎地從地上掠過,相國府里寂然無聲,油燈在院子最遠處的一個寬大房間里輕輕跳躍,發(fā)出吱吱吱的呻吟,房間一角坐著一個人,火光在他的臉上閃動,這個人就是住在德江城相國府里的相國高量成。
蓬蓬——嗚嗚——咚咚——
銅鼓銅鐘和大號齊鳴,震得德江城嗡嗡顫抖。
只有德江城發(fā)生十萬火急的事件,守城士兵才會在深夜敲鼓鳴號!上次鼓號齊鳴的緊急時刻,是因相國的父親遭人刺殺的不幸降臨。
今夜,德江城又遭遇什么劫難?
相國府建蓋奢華。府內(nèi)五層大殿一層比一層略為高出,每層大殿有一幢正房和左右兩幢廂房,庭院建筑恢弘大氣。院內(nèi)綠樹成蔭,蟲鳥鳴叫,小橋流水,靜謐安然。后花園里花草品種繁多,美人蕉吐出艷紅和金黃兩色花瓣。相國府大門處,耀眼奪目的十二級白玉石階下面,立著十根威嚴的十月太陽歷神柱。
此時,宏偉的相國府被黑夜嚴密籠罩,就像憂慮籠罩了高量成的心。
一個人影匆匆走進夜色中的相國府,穿過四個光影暗淡的院子,來到第五個大院最里面?zhèn)葞恳粋€緊閉的房門前,屋內(nèi)油燈無聲地跳動,把一個巨大的黑影投射到窗子上。
門口的吉克將軍伸出手,示意來人停住腳步,輕輕叩門。
屋里的相國低聲問: “什么事?”
吉克將軍回答: “大畢摩來了?!?/p>
相國說: “讓他進來”。
父親阿蘇幫主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了沙麗。
她披衣出門,連頭發(fā)都沒有梳理,“阿爹,發(fā)生什么事情?”
這段時間母親老說胸口疼痛,出嫁到大畢摩家的沙麗,每天晚上都回娘家陪伴母親入睡。
“出大事了!威楚府的演習印章丟失!”
沙麗愣愣地眨了幾下眼睛。
阿蘇幫主把沙麗引到門外,低聲告訴她,丟印章是重大失誤,事情危急,相國要召集四大家族開會,大畢摩要來卜卦。
沙麗說: “大畢摩來就好了?!?/p>
阿蘇說: “搞不清要鬧出多大的事。我預(yù)感到好多大家族會卷進這件事,整個德江城都會因此混亂,亂到哪一步,真不好說。以后我們都有得忙。我可能會忙到無法告訴你們自己去了哪里,家里的事要托你照顧?!?/p>
沙麗茫然地看著父親。
阿蘇幫主轉(zhuǎn)身欲走,又停住腳步,叮囑沙麗,演習印章丟失的事不能泄露,誰傳出去,就要被殺頭。說完話,阿蘇幫主匆匆下臺階,走出幾步遠,他回頭朝女兒沙麗揮了揮手。
阿蘇幫主咕嘰關(guān)上榮華居的院門,摸黑離家,踏著微薄的月光,匆匆朝相國府趕去。
一個巨大的身影擋住了大畢摩的去路。
彝王宮位于德江城東門的右側(cè),那里是大畢摩的家。聽到鼓號齊鳴的響聲后,大畢摩就出門,急匆匆朝相國府趕來。他左手撐著竹傘,右手拿著祖?zhèn)髑甑姆ㄢ?,順著桃花溪畔疾走?/p>
穿過花溪橋時,遇人擋道。
花溪橋是一座石拱橋,這個人擋在石拱橋的最高點。
暴雨中,只見對方戴著一頂碩大的草帽,帽檐下圍了一圈黑紗,看不清對方的相貌。一件黑色的披風把他高大的身材遮擋得嚴嚴實實,雙手垂在披風里面,十分神秘。
刺客?盜賊?仇敵?
此人是誰?想干什么?
對方緩緩抬起右手,手中握著一把黑色的木劍。
“為何擋道?”大畢摩厲聲喝問。
對方并不回答,木劍直刺大畢摩的眉心。
一股煞氣撲面而來,大畢摩感到胸悶氣短,有些站不穩(wěn)。他知道此人用了最毒的陰招,想一招取走自己的性命。大畢摩趕緊舉起右手的法鈴,迎戰(zhàn)刺來的木劍,只聽一聲巨響,木劍折斷,擋道的神秘男人轉(zhuǎn)身逃走。
巨大的響聲,驚醒了花溪橋旁茶花酒壚的老板茶花。 “吱呀”一聲,茶花酒壚的木門推開一條縫隙,茶花舉著油燈,露出一只眼睛,看清楚是大畢摩后,茶花把門打開,回身吩咐同樣被驚醒的店小二: “起來,招呼大畢摩進屋!”
小伙計聽說是大畢摩,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躍下,沖出門來,把大畢摩迎進茶花酒壚。大畢摩在屋里坐下,借著油燈的燈光,仔細觀察手中的法鈴,只見法鈴裂開一條縫,那縫像一條長長的蟲子,在慢慢爬行,漸漸的,縫隙越來越長,裂口越來越大,法鈴很快破成兩半。
大畢摩仰面長嘆。
他失去了這件神器。
茶花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她不知道大畢摩手中的東西是神物,只看著那東西會自己綻開裂口,怦然碎裂,很驚訝!再看,發(fā)現(xiàn)大畢摩的額頭也像法鈴一樣裂開,慢慢長出三條抬頭紋,鬢角的頭發(fā)漸漸褪色,一點一點地變白了。
大畢摩持法鈴的右手手背上,悄悄顯出兩塊老人斑,就像無聲地停下兩只灰色的飛蛾。只在剎那間,大畢摩仿佛就蒼老了十歲。
茶花驚得張大了嘴。
剛才,她聽到黎明的德江城中傳來了低沉急促的鼓號齊鳴聲,似乎發(fā)生什么事情。
她說: “大畢摩,你聽到鼓號聲了嗎?遠遠的好像有鼓號聲?!?/p>
大畢摩嘆息道: “我就是來幫著辦事的,沒想到會半路遇見麻煩。”
茶花問: “剛才你遇到什么麻煩?怎么會有那么大的爆炸聲?”
大畢摩搖頭不語,站起來告辭,大步朝相國府走去。
沒想到,相國高量成退隱返鄉(xiāng)僅一夜,就引發(fā)了威楚府演習印章被盜的重大事件。
昨天上午,一個消息在德江城迅速傳開,引出陣陣驚嘆: “相國高量成回鄉(xiāng)了!”
高成空站在相國府一樓大殿宴會廳前的臺階上,等待好友扎尼西。
一個矯健的身影走進相國府,他頭戴羊毛氈做的斗笠狀法帽,帽帶下邊懸掛著虎爪和鷹爪,脖子上戴著野豬獠牙做的項圈,身穿黑羊毛搟制的氈衫,外披火草布織成的黑色披風,手上拿著避邪化煞的法鈴。
相國府的管家走下臺階招呼來人:“大畢摩來了!”
經(jīng)過高成空身邊的時候,管家停下腳步,為他們相互介紹: “這位是德高望重的張古力大畢摩?!?“這位是相國的大兒子,高成空少爺?!?/p>
“今天街上很熱鬧?!贝螽吥φf。
高成空聽過很多大畢摩的傳說。眼前的人,長著一雙黃色的瞳孔,白皙的臉龐上沒有一絲皺紋,玉樹臨風的身姿看不出任何歲月的風霜,像一位不經(jīng)世事的青年。 “我在等一位老友?!备叱煽栈卮?。
高成空要等的老友,就是扎尼西,現(xiàn)在,兩個青年沿著畢摩廣場一路前行。
阿蘇幫主家的制陶作坊前面排起長隊。店家的吆喝被人們的熱情掩蓋,“相國回鄉(xiāng),火把節(jié)到來,雙喜同慶!所有陶器便宜賣出!”
火把節(jié)是彝家人最隆重的節(jié)日。今天,不管是賣菜的、賣米的、賣雞蛋的,還是對歌的、跳腳的、趕集的,人們都穿上節(jié)日的盛裝。
火塘會廣場,一名男子正爬在一把長木梯上,用干燥的木柴搭建一個十米高的巨型火把。
“今天晚上,人們將點燃這只火把,圍著熊熊篝火打歌、跳舞,徹夜狂歡?!痹嵛髡f。
整個德江城張燈結(jié)彩,城隍廟里香煙繚繞,人頭攢動。就連福運塔也掛滿大紅燈籠。福運塔是德江城的鎖水塔,平時,除了大畢摩,沒人可以登塔。
“龍川江水清澈怡人?!备叱煽照f?!白?,回去吧,宴席即將開始。今天貴賓云集,就連三十七部的首領(lǐng)烏蒙部土司熱庫都來了?!?/p>
閱兵廣場的大道上站了兩列手持標槍的士兵。兩個少年繼續(xù)往前走,只見相國府門口的迎賓廣場大道左側(cè)站著一排端著羊角酒杯的彝家少年,右側(cè)站著一排彈著三弦跳著三跺腳的彝家少女。
“要進相國府,必須先喝三杯彝家米酒,這是彝家人最隆重的待客儀式?!痹嵛鞲嬖V高成空。
“我們從別院的側(cè)門進去。”高成空提議: “見到你,我很開心,想大醉一場,可是此刻不行,父親安排我在今天的晚宴上招待客人?!?/p>
兩人往別院的畫堂走去。
過山號吹得震天響。兩人一桌的宴席已經(jīng)擺好。彝族飲食擅長蒸、煮、烤、燒、燉、拌??救樨i,套腸、辣子雞、全羊湯、風肝、血腸等美食被絡(luò)繹不絕地端上桌子。
大畢摩開始念誦祈福的畢摩經(jīng)。
高量成說完祝酒詞后,宣布今天的晚宴正式開始。
莫什土司第一個起身敬酒。只見他上身穿著一件羊皮小襖,下身搭配一條黑紅藍的彝家三色甩腳褲,頭戴一頂羊羔毛翻耳皮帽,鬢角露出灰白的頭發(fā),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須大部分已經(jīng)斑白,一雙細長的眼睛,透出精干的光芒。莫什土司端起土碗,唱了一首迎客調(diào)后,把碗中的米酒一干而盡。
“想不到,你父親唱歌的聲音這樣柔情,跟他的外形一點都對不上。”高成空小聲說。
扎尼西指了指父親旁邊的男子:“那是我哥哥木巴魯,他唱起歌來,天上的小鳥都飛不動。沙朵嫂子喜歡他的歌聲,才嫁給他。”
相國高量成領(lǐng)著兒子高成空,給所有貴賓敬酒。走過兩位土司那桌的時候,高量成向兒子介紹說: “這位是烏蒙部熱庫土司,這位是教合部知布土司?!?/p>
高成空趕緊鞠躬,表示敬意,相國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兩位土司也仰頭喝光自己的酒。
高量成說: “你們能來參加這場宴會,我很高興?!?/p>
教合部知布土司抹著嘴邊流下來的酒,嘿嘿地笑。
烏蒙部熱庫土司意味深長地回答,“承蒙相國多年的厚愛,說好的那個約定,我們滿懷期待?!?/p>
高量成此番是從大理國的王宮高位上退隱歸鄉(xiāng)。
他幼年喪父,二十二歲時出任大理國相國,文治武功都有輝煌成就。
云南洱海一帶山區(qū)的六大部落,蒙巂詔、越析詔、浪穹詔、邆賧詔、施浪詔、蒙舍詔六詔,多年征戰(zhàn)后,被巍寶山的南詔統(tǒng)一。公元937年,段思平聯(lián)合洱海地區(qū)的貴族高方、董伽羅滅南詔,建大理國。此后的幾十年里,大理國雖然段氏稱帝,掌握實權(quán)的一直都是高氏。
高氏內(nèi)部,也紛爭不斷。
去年,大理國境內(nèi)的三十七部叛亂,相國高量成領(lǐng)兵討伐,班師回羊苴咩城時,相位竟被侄子高貞泰占據(jù)。高量成強壓怒火,深知自己若堅持奪回相位一職,大理國會發(fā)生不可避免的內(nèi)亂。他猶豫了,不愿看到自相殘殺的悲劇上演。大理舉國信佛,高量成也信奉佛教,為了高氏的世代英名,蒼生百姓的性命,大理國的社稷平安,他平靜地接受現(xiàn)實,默默離開大理國,返回故鄉(xiāng)威楚府,任演習一職。
豈料,高量成退隱返鄉(xiāng)的消息傳出,被他征伐過的烏蒙部土司熱庫,立即與三十七部密謀,準備起兵,圍攻威楚府,找高量成報仇。
高量成并不慌張,他從三十七部中自己曾經(jīng)救過他一命的教合部土司知布那里,獲知領(lǐng)頭鬧事的人是熱庫,心里就有了底。這個烏蒙部的土司熱庫,高量成很了解,此人粗蠻,容易沖動,卻也明白事理,能聽進勸告。高量成有征伐三十七部的勇氣,就有收服他們的智慧。何況,他還有強大的后援,威楚府的武力不及大理國,但若遇外敵侵犯,自己的岳父,大理國的利貞國王,絕不會坐視不管。
于是,高量成先發(fā)制人,邀請知布和熱庫來威楚府做客。
在知布的勸說下,熱庫應(yīng)邀前來,想探聽虛實。
熱庫說的約定,是高量成擬的一份協(xié)議,一個盟約。昨天,高量成拿出那份盟約,給知布和熱庫過目。
熱庫吃驚地問: “大理國與我們永遠休戰(zhàn)?”
高量成點點頭。
熱庫說: “你不是大理的相國,說這話有何用?”
高量成說: “我不是相國,但現(xiàn)在的大理相國是我的侄子,大理國的利貞國王是我的岳父。休戰(zhàn)的意見,我早就向國王提過?!?/p>
高量成擬定的這份休戰(zhàn)盟約,并不只是針對熱庫和知布,而是針對三十七部所有人的和平協(xié)議。
熱庫不管那么多,只覺得高量成不是大理國的相國,再代表大理國簽盟約,有些不合適,就連連搖頭說: “我得想想,要想想,明天再回答你?!?/p>
今天,盛宴之后,經(jīng)知布反復(fù)勸說,又喝了太多酒,熱庫松口了,答應(yīng)簽?zāi)欠菝思s。高量成大喜。
可是,高量成的威楚府演習印章丟失了。
不蓋印章,簽字的盟約就算不了數(shù)。
印章找不到,高量成急得滿頭冒汗,無法解釋。
熱庫大笑,再轉(zhuǎn)為憤怒。
高量成說: “好像,擺另外的地方了,先簽字好了,改天蓋好章,我把盟約給你們送一份過來?!?/p>
熱庫憤怒地說: “你們當我是三歲小孩?跟你簽不蓋章的盟約?你逗我玩???”
高量成羞愧得滿臉通紅。
熱庫拂袖而去。臨行前放言道:“高量成你等著好了。這些年,我聽聞不少關(guān)于你德行高尚的傳言。看在你這個人,人品還不錯的份上,我給你一年的喘息時間。一年以后,我隨時會率兵來踏平威楚府!”
相國高量成、莫什土司和阿蘇幫主,已經(jīng)匯聚在議事廳。
大畢摩第一次近距離看清相國高量成。他的國字臉棱角分明,顯出剛毅和堅強。高大的身材,略微有些瘦削。他身穿質(zhì)地精良的短衫和長褲,腳穿一雙黑色緞面布鞋。
確實是傳說中的美男子,大畢摩暗暗稱贊。
阿蘇幫主走近大畢摩說: “你怎么突然老多了?”
大畢摩說: “剛才,我在路上遇到一個神秘的對手,你看法鈴已經(jīng)損壞!”
大畢摩把裂開的法鈴展示給眾人看。
“是呀!大畢摩你變老了?”莫什土司大驚。
“不說閑話了”,相國高量成說:“先講正事?!?/p>
大畢摩問: “什么事要緊急敲響銅鼓銅鐘?還吹號?”
高量成一字一句地告訴大家,威楚府的演習印章丟失了,從現(xiàn)在起,四大家族要齊心協(xié)力,排查今天進城的所有可疑人物!
他一邊說話,一邊把目光掃向身邊的每個人。
阿蘇幫主常年穿著一身灰布衣服,帽子和鞋子也是灰色的,看上去像個馬幫的腳夫,其實他很有錢,富可敵國。他是個心里精明,外表散漫的人。他拿起竹子制作的長煙鍋,把煙灰磕到鞋底上,慢騰騰地說: “這幾天正過火把節(jié),馬幫已經(jīng)停止營業(yè)。住店的客人都是些熟悉的客商,誰會搞出這種大動作?”
大畢摩把手里裂成兩半的法鈴放到桌上說: “我遇到的那個人,肯定就與演習印章的丟失有關(guān)?!?/p>
高量成盯住大畢摩問: “這么大膽?他竟然露面了?”
大畢摩說: “我?guī)矸ㄢ彛蜑榱怂阖越鉀Q問題,這個人阻擋我,肯定心中有鬼?!?/p>
高量成追問, “到底怎么回事?”
大畢摩拿起碎成兩半的法鈴說:“我昨天下午一直在相國府里陪伴賓客,宴席結(jié)束后就回家睡覺,聽到鼓號聲趕來,路上遇到一個神秘刺客阻擋,幸好,我把他趕跑了?!?/p>
高量成說, “好險,趕緊算卦,查一下演習印章的去向,其它等下再說?!?/p>
大畢摩搖頭說, “法鈴破碎,我的法力就減少了。”
“怎么辦?”高量成問。
大畢摩閉上眼,念誦起畢摩經(jīng),他想找到答案,可是,心里空空的,竟然沒有得到任何神祇的回音。
相國從大畢摩空洞的臉上看出情況不妙,自己也閉上眼,聽著大畢摩的誦經(jīng)聲,默默回憶幾天來經(jīng)歷的人和事。
昨晚,在相國的宴席上,莫什土司來給相國高量成敬酒,抱歉地表示家里有事,要提前告退。
“有什么事???來也來了,好好玩,喝夠!”相國說。
莫什土司急忙說: “是圖沙山寨的沙馬土司在我家,他去鹽泉縣,路過德江城,順道來看我。本來,我約他一起來拜訪相國,可他跟相國不熟悉,說貿(mào)然前來不妥當?!?/p>
高量成說: “有什么不妥當?shù)??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下次把他一起帶來?!?/p>
此刻,莫什土司突然從羊皮小襖里掏兩下,拿出一只翡翠鐲子,遞給高量成說: “相國,這是沙馬土司孝敬昭慶公主的一點心意,小小禮物,不成敬意?!?/p>
相國高量成接過玉鐲,目光在莫什土司的臉上停留了一下,慢慢移開,平靜地說了一聲謝謝。
莫什土司慌張地說: “相國大人,你的印章丟失可是跟我沒有關(guān)系?。 ?/p>
阿蘇幫主討好地嘿嘿一笑,不說話,他是很聰明的人,什么事都看得清楚,但從不輕易發(fā)言,只等別人開口。現(xiàn)在,他知道相國心里著急,要安排大家?guī)退鍪?,他不開口問,只等相國吩咐。
相國把投向莫什土司的目光移開,目光堅毅地看著大畢摩說: “這些年,我把全部心思都花在治理國家上,威楚府落敗了!我對不起死去的父母?。 ?/p>
眾人有些發(fā)愣,不知所措。
相國給大畢摩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接著說: “戰(zhàn)端一開,傷害的是百姓,為避免戰(zhàn)爭和殺戮,一定要盡快找回演習印章!大畢摩,我給你一年的時間找回印章!這一年里,我將把知布留在威楚府做客,一是教授他一些生產(chǎn)技術(shù),二是留作人質(zhì)!我也會利用這一年時間來振興威楚府!只要能找回演習印章,讓我死,我也愿意!”
大畢摩為難地說: “我的法鈴損壞了,現(xiàn)在沒法占卜。我這就回去做準備,明天早上在彝王宮里做一場約批吉,就是羊胛骨卦占卜術(shù)。你們都來參加吧?!?/p>
大畢摩返回彝王宮,叫兒子拉烏安排下人福貴殺一只公綿羊。徒弟阿丕走進藏經(jīng)閣,為儀式準備經(jīng)書和法器。
太陽升起,明亮的光芒從遠處的山凹間射出,斜斜地灑向在早晨喧鬧聲中蘇醒過來的德江城。陽光滑過德江城的大片房頂,投向彝王宮的院子,把院子西面一株高大的茶花樹涂抹成金色。
第二天早上,高量成來到彝王宮后,大畢摩沒有等莫什土司和阿蘇幫主來到,便開始做約批吉法事。
大畢摩叫拉烏拿來一塊綿羊的肩胛骨,取出一束香茅草,然后,舉起羊骨頭,在地上輕輕叩擊,又把香茅草點燃,用來熏烤燃燒羊骨,一邊烤,一邊低聲誦經(jīng)。誦完經(jīng),香茅草燒完了,變成一包灰,羊肩胛骨上出現(xiàn)了一些干裂紋。
他舉起羊骨頭,正在仔細觀察上面的裂紋,阿蘇幫主急匆匆地走進門來。沙麗遞過來一塊毛巾: “阿爹,擦擦汗,你走得太急了!”
大畢摩為相國介紹: “阿蘇幫主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沙麗嫁給我的獨兒子拉烏,小女兒沙朵嫁給莫什土司的大兒子木巴魯?!?/p>
相國摸了摸下巴說: “算起來,你們?nèi)叶际怯H家。親上加親,好事,好事!”
阿蘇幫主說, “我來晚了,是因為帶來了一個人,有些事要告訴相國。達耳剛剛回來,他說在路上聽到師宗部馬幫的人在談?wù)撚≌碌氖虑?,我想有些事請達耳來說說,我把他帶來了?!?/p>
大畢摩一驚,趕緊走到門口,把門外的達耳請進屋。達耳是一個長著古銅色臉龐的漢子,他大步走進屋內(nèi),敞著胸口,外披一件羊皮褂,胸前長著濃密的胸毛。達耳是阿蘇幫主的大掌柜,也是馬幫威風凜凜的馬鍋頭。
相國急忙問達耳聽說的印章情況。
達耳搓著雙手說,我在路上聽說的,不過,跟我無關(guān)的事情,我不是太關(guān)心,那些人說的事我就沒有仔細聽,只是聽到說什么印章。他們是師宗部的人,出德江城后一直往東邊走。
大畢摩一拍大腿: “這就對了!卦象顯示,印章在德江城的東方。師宗部常年從茶馬古道運送物器,火把節(jié)那天師宗部的馬幫恰好路過德江城?!?/p>
相國頓時來了精神,瞪圓眼睛,下令站在一旁的吉克將軍: “立即派出一支五百人的隊伍,由大畢摩擔任統(tǒng)帥,高成空擔任副統(tǒng)帥,前往師宗部尋章!”
阿蘇幫主趕緊提議: “讓莫什土司的二兒子扎尼西跟著去吧,那孩子從小練習家傳的 ‘風云劍’,劍術(shù)了得,是遠近有名的 ‘劍神’!”
下午,茶花酒壚的老板茶花,被高量成召見。
“昨天晚上你見到大畢摩了?”
“是的,我聽到一聲響,開門就看見了他,相爺?!辈杌ú桓姨ь^正眼看相國。
高量成鄭重其事地告訴茶花,威楚府的演習印章丟失了,請她協(xié)助查找。茶花酒壚這個地方,每天有南來北往的人進店,能匯聚很多消息。高量成交給她一個任務(wù),注意觀察每一個過路人,收集有關(guān)印章的消息。
相國指著桌上的銀子說: “這是你的報酬!此事務(wù)必保密!”
茶花有些不解,印章丟失的大事,竟讓自己這樣一個女人,在過路人的道聽途說中去找線索?她知道有些消息確實可以在客人的閑話中獲得,可那也太慢了,可靠性也不高。
高量成堅定地說: “你父母住的平山屯,現(xiàn)在是昭慶公主訓練女兵的營房。放心,士兵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茶花幾乎嚇暈,父母似乎已被監(jiān)控,相國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相國的命令不能違抗。茶花趕緊點頭,解下圍腰,包起桌上的銀子,匆匆走出相國府院子隱秘的側(cè)廂房。
茶花走出相國府院門時,一支五百人組成的隊伍,正從德江城的正門北門出發(fā)。這支隊伍由大畢摩擔任統(tǒng)帥,高量成的兒子高成空任副統(tǒng)帥,急匆匆地趕往德江城東面的師宗部,尋找丟失的威楚府演習印章。
綠油油的包谷正在拔節(jié)生長,山坡上,東一叢西一叢的狗尾巴草在微風吹拂下輕柔地搖擺。松針上掛著晶瑩的露珠,欲落不落。兩只松鼠在林間追逐、跳躍。一條小溪順著馬路淙淙流淌。溪水清澈照人,忽而見到小蝦竄出水面,一個撲騰后便躲藏進水草里。昨夜剛下過雨,一股泥土的清香灌滿鼻腔。扎尼西打了一個噴嚏: “高成空,這里風景太好!”
按照分工,大畢摩打頭陣,他倆壓后。高成空勒住韁繩,停下馬: “這樣的美景適合踏秋!我們這就是踏秋,順路踏秋!”
七歲那年,扎尼西跟父親去大理國的國都羊苴咩城。那天,恰逢大理三月街開馬市。趁父親去拜見相國的時機,高成空領(lǐng)他到城里玩了一天。
馬市上人潮擁擠,大理三道茶的茶藝表演,賽馬場上的賽馬,街上售賣的牛黃、長鳴雞、細氈、犀皮甲、麝香,一切在扎尼西眼里都是熱鬧和新奇的。高成空買了一把刀柄上鑲嵌著三顆紅寶石的大理刀送給他作為紀念。
從那天開始,這把大理刀就成了他從不離身的物件。
那時他們無憂無慮,眼前風光旖旎,他們身上擔負著沉重的家族責任。
泥石流發(fā)生得太突然。
扎營之前,大畢摩右眼皮劇烈跳動,他從地上撿起十三個圓石占了一卦,沒有得到兇吉的提示。
這是一個狹長的山谷,兩側(cè)是高聳山峰。拉烏提議在此扎營,前后留下巡邏的士兵,整只隊伍就安全了。
剛搭好帳篷,天上就下起傾盆大雨。扎尼西還開玩笑說, “這么大的雨,出去解個小手就把雞雞淋壞了!”
半夜,一陣轟隆聲傳來,左側(cè)山體滑坡,七十三名熟睡的士兵來不及逃跑,被泥石流淹沒。十九名士兵受到輕傷。
從那天開始,大畢摩不吃不喝,接連念誦了七天七夜的 《指路經(jīng)》,希望早日把遇難士兵的靈魂送回祖靈之地。
泥石流事件,讓一些士兵軍心動搖,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畢摩收到相國派人送來的加急秘信:據(jù)可靠消息,師宗部所獲的那枚印章,是諸葛亮南征時所留之物,并不是威楚府丟失的演習印章,你等即刻打道回府。
回到德江城,大畢摩讓拉烏和阿丕先回家,自己直接去相國府領(lǐng)罪。
在相國府,大畢摩對相國說: “發(fā)生這么大的災(zāi)難,是神對我毀壞法鈴的告誡!我愿意接受任何處罰!”
“泥石流是天災(zāi),也是人禍!但這個禍跟你無關(guān),不是你的錯。從丟失印章那天開始,我就強烈感受到德江城遭遇了一個巨大陰謀!沒有這個陰謀,你們不會出征,那些士兵也不會被泥石流所害。我會給死傷士兵家屬發(fā)放豐厚的補助,你不要自責!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盡快找到印章?!毕鄧纳裆M顯疲憊。
大畢摩說,下次出門尋章,不要隨行人員,護衛(wèi)士兵和做飯的伙夫都不要,我只需要拉烏和阿丕隨行,以免再有更多傷亡。
相國有些猶豫。
大畢摩說: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傷害畢摩!”
大畢摩很自信,他能掐會算,法術(shù)強大,被很多人崇拜,否則相國不會專門請他來為印章丟失作法事,以求答案。
有求于大畢摩的人很多,那天,大畢摩去相國府見相國時,莫什土司正等在彝王宮里,有事相求。他把水煙筒吸得 “咕嚕咕嚕”響,反復(fù)詢問沙麗,你公公啥時回來?
沙麗多次派福貴去大門口查看,始終不見老爺?shù)纳碛啊?/p>
莫什土司等得快要發(fā)火,大畢摩從相國府回來,走進家門。
“父親回來了?”沙麗欣喜地泡了一碗土茶端上桌來。
“你總算回來救我了!”莫什土司喜出望外。
大畢摩奇怪地看著他。
莫什土司告訴大畢摩,最近,他家制陶作坊的火塘,總是無緣無故熄滅,似乎有人搗鬼,派了四個家丁日夜守候,還是眼睜睜地看著火塘熄滅了!
“我損失了大半家產(chǎn)??!”莫什土司開始哭窮。
大畢摩拿出家里的 《尼色特依》,請莫什土司報上生肖屬相、宮位歲位,一炷香功夫過去,大畢摩算出了答案。
他說: “有個法力深厚的人,調(diào)換了你制陶作坊的第四根和第六根火柱,回去把逆柱的順序調(diào)回來,火塘就能恢復(fù)正常。”
“誰要害我?”莫什土司氣得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大畢摩想起那天晚上遇見的黑影,冷冷地說: “火塘這個事不是針對你的,是沖我來!”
德江城似要大難臨頭。
雨季到來后,一場場暴雨不斷,天像被捅了大窟窿,暴雨下得人心都潮濕了,龍川江水比往年漲了一倍。
莫什土司把德江城里的所有男人分成兩組,一組人不停地上山砍樹,把樹運送到河邊,筑高河堤。另外一組人,負責往口袋里裝沙土,把河堤壘實。
大畢摩在下游的河邊搭了一個窩棚,每天在彝王宮和河邊窩棚兩個地方來回跑,回彝王宮是為了做法事,乞求神靈保佑,阻止暴雨。做完法事,又趕來河邊,跟那些在河岸筑壩的人一起干活。兒子拉烏看父親太累,就把彝王宮里的一些經(jīng)書搬進河邊的窩棚,陪著父親在河邊祈福作法。
畢摩從來都是世家傳承,大畢摩的兒子拉烏,已經(jīng)學會基本的法事儀式,只是功力稍弱,假以時日,他不僅可以學會全部法事操作,還會修煉出無可阻擋的法力,這需要時間和耐心。自從三年前妻子病逝,大畢摩對兒子拉烏更加關(guān)心,也更加心懷期待,他把對妻子的懷念,寄托在跟著自己學做畢摩的拉烏身上。
大畢摩和兒子拉烏在河邊做法事時,河邊兩個少年,正在奔跑玩耍。
“高成空,快來!這邊有好大一條魚!”
上游的河邊,趴著一個剃光頭的胖小孩,他的大紅棉褲臟稀稀的,被泥巴抹得快要看不出顏色。
他的小伙伴從柳樹叢里走出來。濃密的黑發(fā),火草麻布精心織成的長袍下面,露出潔白的褲腿。乍一看,像是剛剛走出學堂的孩子。
“扎尼西,要變天了!我們快走吧!要是下起暴雨來,這兒可沒有躲雨的地方!”這小孩對胖子喊。
扎尼西說: “天剛晴,我們關(guān)在家里那么多天了,要好好玩,我要逮一條大魚?!?/p>
扎尼西卷起褲腿,試探著朝河里伸出了腳。轟隆隆巨響,一陣洪流席卷下來。 “不好!山洪暴發(fā)!”高成空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去拉扎尼西。平靜的河岸變成張開血盆大口的魔鬼,把兩個男孩卷入水中。
正坐在下游河邊念誦經(jīng)文的大畢摩猛地睜開雙眼。
“上游有人落水了!快!擋上竹筏!”大畢摩命令守護河堤的漢子!
“用力!擋住河里的一切!生命和魔鬼!”大畢摩開始念誦 《河神經(jīng)》。
“嗨嚯!用力!嗨嚯!擋??!嗨嚯!生命!嗨嚯!魔鬼……”漢子們一邊攔河,一邊齊聲唱起古老的攔河調(diào)!
三個月后,兩個得救的小男孩悄悄來到河邊。
“我倆上次被洪流卷走,差點喪命。你現(xiàn)在還敢下水嗎?”胖男孩問。
“敢!”
胖男孩脫光衣服擺在岸邊,潛入水底。另一個男孩也脫光衣服,疊整齊后和胖男孩的擺在一起,游入水中。水輕柔地撫摸著他們,上次的夢魘,像是一場玩笑。
“那天,要不是你緊緊抱住我,我已經(jīng)死了!”胖男孩往伙伴身上潑水,他們開心地嬉戲著。
“小心,岸邊的衣服都濕了?!被锇榻械?。
“待會掛在柳樹枝上,一會就曬干了。我倆結(jié)拜成為兄弟吧?”胖男孩說。
“好!”
兩個赤裸著身子的男孩,在河邊壘了一個泥巴土堆當做神山。
“今天,扎尼西和高成空在此結(jié)拜為兄弟!扎尼西為兄,高成空為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河邊,綠草長出嫩尖,柳枝抽出新芽,幾朵叫不出名的小花開得正美。兩個男孩磕頭后,坐直身子,哈哈大笑,緊緊擁抱。他們沒想到,這半開玩笑半當真的發(fā)誓,會在未來漫長的日子里,讓他們見識無數(shù)生死考驗的時刻。
古歌二
喔哦
天之蒼茫
地之浩蕩
人間畢摩
大荒之神
歷史禮俗
無所不通
農(nóng)耕醫(yī)藥
無所不曉
學識厚積
通古往今
司祭占卜
司通神鬼
婚姻生育
飲食出獵
萬事萬物
滔滔不盡
一個透明的身影在堂屋的四個角落走來走去,朝瓦苦多投來輕飄飄的目光。這個身影瓦苦多看不到,但瓦苦多知道亡靈就在自己的身邊,他能聞到兒子亡靈散發(fā)出來的苦味和酸味。
瓦苦多一碗接一碗地喝著包谷酒。他雙手同時端起兩碗酒,碰一下,朝地上潑一碗,自己干一碗!
很快,瓦苦多就醉了。他自己和自己說了一夜的話。
孩子,你這輩子沒有托生好!明天我去請張古力來超度你的靈魂!不!漢人憑紙約,彝人憑語據(jù)!瓦氏畢摩和張氏畢摩是永久不交往的人!我不能去請他!
孩子,你知道嗎,我們祖上也是令人尊敬的白畢摩,本來瓦氏畢摩和張氏畢摩是世交,后來,土司讓兩家畢摩斗法,我們瓦氏畢摩落敗,被迫離開德江城,流落到圖沙山寨的沙馬土司家。
孩子,你一定責怪我沒有教授你黑畢摩的咒語經(jīng)。我們咒人畢摩只能主持兇性法事,以咒人、咒鬼而聞名,只要我們念動咒語,就會有人傷病或者死去。這是罪啊!孩子,我不想再拖你墜入深淵!我有罪??!
孩子,你問過我很多次咒語經(jīng)的秘密。這些咒語經(jīng)平時不能放于家中,我把它們放在人畜不能及的高山巖洞里,需要的時候去取回,念經(jīng)后才能夠使用。要傳授這樣的咒語,必須在深山野外荒無人煙的夜晚高嶺月光下,傳授方的嘴,對準接受方的耳朵,悄悄地一句一句傳授給對方。
孩子,咒語太靈,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能隨便使用。你出生的時候,頭發(fā)烏黑,皮膚紅潤,胖嘟嘟的模樣,把我的心都融化了。那一刻,我就發(fā)誓,今生我絕對不會把咒語經(jīng)傳授給你!
孩子,咒語是我的神秘防身術(shù)。我能夠在打仗中刀槍不入并屢屢取勝,靠的就是念咒語。今天,我用咒語經(jīng)幫助沙馬土司搶到箐口村、大灣子兩個村莊和一百多個奴隸。我又增加了一筆罪孽!
孩子,沙馬土司說我是一個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我知道我殺戮太重,惹惱了鬼神,鬼神已經(jīng)降罪于我。今天,當那把砍刀麻利地砍下你的腦袋時。我感到自己脖頸一陣涼意,緊接著是一陣劇痛。鬼神要的是我的命!可是我念過咒語經(jīng),他們拿我毫無辦法,就把你帶走,代替我抵罪!
孩子,你在尋找你的頭顱嗎?沙馬土司說你的頭顱從大灣山頂咕嚕嚕滾下去了,他派家丁去找過,沒有找到。沙馬土司有時像一個菩薩,有時像一個魔鬼,他的話怎么能相信!明天,我把張古力請來,幫你把頭找回來!
孩子,張古力是我們家的仇人!我要他死!不!我要他生不如死!我要報仇!我要為瓦氏畢摩找回尊嚴!我怎么說出去求他幫你找回頭顱的醉話!可是孩子,自從你媽死后,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清醒過!
孩子,今天晚上沙馬土司高興,他告訴我,一個無比珍貴的寶貝已經(jīng)落入他的手中!他是一個臉上沒有表情的木偶人!今天晚上竟然笑了!他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孩子,威楚府現(xiàn)在正在緊張地尋找演習印章。我猜測他得到的寶貝可能是那枚演習印章。
孩子,你的悲慘死亡讓我十分難過,沙馬土司得到寶貝這個天大的秘密,又讓我萬分欣喜!孩子,明天我就去德江城找張古力!就算要他死,也得在讓他先把你的頭顱縫上之后。
孩子,你冷嗎?你餓嗎?你疼嗎?你怕嗎?你恨嗎?你悔嗎?其他冤死的惡鬼欺負你沒有頭嗎?不要怕!我給你念誦咒鬼經(jīng)!
德江城的演武場上,黃黑紅三色旗子飄揚,呼啦啦猛響。
今天,相國和莫什土司正式為高成空和扎尼西舉行兄弟結(jié)拜儀式。
按照他倆兒時的約定,扎尼西是哥哥,高成空是弟弟。舉行結(jié)拜儀式之前,兩人分別向來賓演示了家傳的絕世武功。
大中國的開國國主高升泰是一位武學大師。相國家的男子,人人擅長騎馬射箭,精通槍法。相國家傳一根用隕石打就的鐵鞭,重達百余斤。此神器一旦發(fā)力,天下無人能擋。江湖人稱高家鞭。
只見高成空拎著高家鞭,輕松地走到教場中央。平時清瘦文質(zhì)的男孩,隨著步伐的變幻,把神鞭舞得神出鬼沒。一招一式,渾然天成,像是輕舞幼兒玩耍的彩帶。舞到最后,人鞭合一,不見其形,只有一團氣流在旋轉(zhuǎn)。再厲害的對手,也找不到破綻的攻擊點。
風云劍,據(jù)說是莫什家族從中原拜師學藝得來,有人說是數(shù)十年前,一位域外高人路過德江城的時候,突發(fā)急病,被莫什家族的人相救,高人傳授了此套劍術(shù)答謝。莫什家族的人對外的說法是,風云劍是莫什家族的自創(chuàng)。
莫什土司接管家族后,定下一條規(guī)矩,流淌著莫什家族血脈的男子,必練風云劍!扎尼西三歲入門,五歲初成。九歲的時候,扎尼西已經(jīng)練到二十七級,這是風云劍的最高級別!
九歲那年,扎尼西就獲得了劍神稱號!
莫什土司臉上,常年不曾改變的微笑,從那一年開始定格。
在場的賓客,已看過扎尼西的風云劍。相國沒有退隱以前,莫什土司在威楚府的土司中說一不二,個中原因,就因為家傳劍術(shù)所向無敵。劍出鞘,身材壯實的少年頓時變得輕盈,劍成了少年的眼睛、耳朵和靈魂!劍尖所指,殺氣逼來。沙馬土司夸張地驚呼一聲。
上場之前,兩位父親暗地交待,來賓中不乏武林高手,今天表演,不要展示全部招數(shù),以免有人偷師學藝!
但是他們沒有聽從!他們早就私下約定,要把武功毫無保留地教授對方!為此,他們拿出大理刀,在彼此身上留下烙印。高成空在扎尼西的右肩膀上刻了一個 “義”字,扎尼西在高成空的左肩膀上刻了一個 “忠”字。
晚宴時,大畢摩特意跟莫什土司同坐一桌,莫什土司有號稱能夠喝死一頭耕牛的酒量,大畢摩一直纏著莫什土司喝酒。
“你生得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我敬你一杯!”大畢摩說。
“你拜得這么好的干兒子,我再敬你一杯!”莫什土司還沒有回敬,大畢摩又端起酒杯。
“你結(jié)得這么好的親家,我還敬你一杯!”相國剛敬完莫什土司,大畢摩緊接著再次敬酒。
莫什土司笑容更深了,毫無醉意。他四處尋找扎尼西,沒有找到。他發(fā)現(xiàn),高成空也不在現(xiàn)場。
大畢摩敬酒,自有其目的,他與莫什土司相談甚歡,談了今年的莊稼,談了相國在德江城發(fā)展銅鼓的計劃。大畢摩故意談到威楚府的演習印章,莫什土司迅速轉(zhuǎn)移話題。
“他心中有鬼?”大畢摩更加覺得莫什土司可疑。
大畢摩覺得他與莫什土司之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
晚宴畢,喝暈的大畢摩和莫什土司,被相國派轎夫分別送回家。
臨走時,他們各自怪笑,不動聲色。
日間,相國和莫什土司,都不約而同地叮囑自己的兒子,說過相同的話:土官和流官有爭斗,你們可以兄弟相處,但是,將來只有一個能活在世上,一定要把對方干掉!
他們是好友?。?/p>
兩人的兒子都憤怒地回答: “不可能!除非我死!”
從七歲那年開始,每年趕大理三月街的時候,扎尼西都跟父親一起到羊苴咩城。趁父親拜見相國的時機,找高成空玩耍。
相國看到兩人感情深厚,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悅,是深深的憂慮。
莫什土司也有憂慮,那天比武歸來,他采取過激行為,命令師爺和護衛(wèi)隊長,把兒子扎尼西關(guān)進地牢。土司夫人心疼兒子,前來勸說。 “你剛剛為他辦完盛大的結(jié)拜儀式,轉(zhuǎn)頭又要他殺死對方,換誰都接受不了?!?/p>
夫人好言相勸,莫什土司才同意釋放兒子。
走出地牢,回到自己房間,扎尼西看著管家送來的豐盛食物,想到父親對自己的點滴疼愛,想到跟高成空相處的美好時光,有一種心被撕扯成兩半的刻骨疼痛,頭快要炸開。他拿出大理刀,想在左手臂上再刻一個 “孝”字,沒待動手,就昏倒過去。
這一幕剛好被走到門口的母親看到。
土司夫人和丫頭翠珠趕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大聲喊人。
翠珠叫道: “少爺要自殺!來人呀!”
土司夫人抬起右手打了翠珠一耳光,說: “誰說少爺是自殺?”
翠珠慌忙下跪,自己掌嘴。
高成空和扎西尼兄弟結(jié)拜的當晚,相國府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那天,天剛亮,吉克將軍奔來稟報:昨夜有人在相國府的大門上,射下一支飛鏢,鏢上訂著一張圖。不知是何人所為?有什么意圖?
吉克將軍把圖和飛鏢一同呈給相國。
相國展開圖卷,只見遠景,瀑布飛懸,中景,峭壁萬仞、石峰嶙峋,近景有湖,水平如鏡。
相國急傳命令,一盞茶的功夫,長著國字臉、披著灰色羊毛擦爾瓦的江西,來到了相國府。這個人自稱來自江西南城,上個月到相國府自薦,相國一番提問,留下他做了自己的幕僚。
“求相國賜名!我想忘掉過去,重新做人!”男子說。
“就叫江西吧!”
江西接過圖,詳細看過后說: “此地叫路南,我來德江城時,曾經(jīng)路過。你看這地形,長滿了石頭森林,石峰有的長成老虎形狀,有的長成美女,有的像駱駝。但是,這座山峰頂端,畫的是一個印章。我記得,那里的石峰沒有長成印章的?!?/p>
相國一笑說, “此地是路南石林。第一次平定三十七部叛亂時,我到過該地。落蒙部烏古土司數(shù)十年雄霸路南,我明白此圖之意了!”
相國獎勵了江西兩壇稗子酒。
江西千恩萬謝,告辭走了。
當天中午,大畢摩、拉烏和阿丕便騎上快馬,踏上前往石林落蒙部的征程。
第四天傍晚,打頭的大畢摩看到石林最高的老圭山峰頂,同時看到兩排夾道歡迎的人馬。為首的漢子腰垮一把戶撒刀,聲如洪鐘: “尊敬的大畢摩,一路辛苦!歡迎歡迎!”
大畢摩在相國的晚宴上見過他,他就是落蒙部的烏古土司。
三人連忙下馬,拱手回禮。
烏古土司請大畢摩先行,主客推辭間,三匹大理馬以及馬背上所馱行李,被烏古土司的手下快速牽走。阿丕覺得奇怪,急忙把背上裝畢摩經(jīng)書的褡褳挪到胸前,以防萬一。
烏古土司在宴會廳備下豐盛晚宴。大畢摩叮囑兒子和徒弟,小心防備。
大畢摩久聞烏古土司擅長養(yǎng)生并喜歡美人,果然見烏古土司的七位夫人姿色俱佳,依年齡長幼,坐在烏古土司兩邊,長得各有韻味,坐了兩排的兒子和幾個長大的孫子,虎虎生威,腰挺得筆直。
拉烏有過目不忘和聽耳記牢的超人本領(lǐng),他發(fā)現(xiàn)烏古土司沒有介紹三夫人的孩子,而且,整晚的宴席上,三夫人孤零零的,一個人獨坐一桌。
拉烏悄悄指給父親看。
“感謝烏古土司盛情款待,在下有一事不明白,想向你請教?”大畢摩直奔主題。
“大畢摩太客氣了?!睘豕磐了疚?。
“我們的行程并未透露,但烏古土司好像早有準備?”
“哈哈,我的祭司早就算出了,他告訴我有貴客來訪,我就提前做了準備。”
烏古土司在撒謊。大畢摩掛在脖子上的野豬牙項圈在收縮、變小,此為大兇的預(yù)兆。
宴席結(jié)束,烏古土司親自把大畢摩三人送到客房。
“遠方的貴人早些休息吧!”烏古土司告別離開。
關(guān)上門,大畢摩的徒弟阿丕晃幾下身子,撲嗵倒地,大畢摩趕緊上前,扶他躺到床上,看得出來,阿丕中毒不淺。
大畢摩占了一卦,臉色大變,慌忙說: “不好!他們給阿丕下了死蠱!”
拉烏愣住。
阿丕嘴角發(fā)青,疼得滾到地下: “師傅,我肚子里有一千條毒蛇,救救我!”
拉烏緊抱著師弟,用袖子小心擦去阿丕師弟腦門上滲出的汗珠,很快把自己的衣袖揩濕。
大畢摩占第二卦后說: “我得到神諭。三夫人的獨子,曾在叛亂中被相國所殺,所以她要報復(fù),讓相國出丑。”
“阿爹,他快不行了!”拉烏從小舍不得踩死一只蟲子,急哭了。
大畢摩沖出門去,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推門進來,右手拿著一個生雞蛋,身后跟著臉色難看的烏古土司。
“如果今天我們命喪于此,相國會派兵踏平落蒙部!現(xiàn)在我要用雞蛋法,把死蠱轉(zhuǎn)到三夫人身上?!贝螽吥φf。
烏古土司陷入沉思,他知道相國不好惹,艱難地點點頭說: “明天一早,你們走吧。我要操辦三夫人的喪事,她曾經(jīng)是我最寵愛的女人??!”
那天晚上,做完死蠱轉(zhuǎn)移法事,大畢摩背起阿丕,快馬加鞭,離開落蒙部,往德江城趕。
拉烏想替換父親背師弟。大畢摩說,“我背著他,能隨時查看他的氣息,及時調(diào)整藥物?!贝螽吥︶t(yī)術(shù)高明,拉烏覺得在理,不再爭辯。
回到彝王宮,大畢摩安排人,悉心照料阿丕徒弟。
昏迷了七天七夜后,阿丕睜開眼睛,看到師傅坐在左側(cè)床旁,頭靠著墻壁睡著了。
“昨天我占過一個雞卦,知道你這幾天會醒來!”大畢摩露出笑意: “相國和莫什土司都來看過你,相國給你帶來了一根千年老參。”
“師傅!你長出好多白發(fā)!”
“人老了,頭發(fā)會變白!你父親已經(jīng)在趕來的路上。”
阿丕是沙馬土司的二兒子。
在土司中,沙馬土司以性格多變出名,高興時人人夸贊,生氣時,曾經(jīng)把一個丟失羊的奴隸當眾打死。阿丕遺傳了父親的性格,生性頑劣。三歲那年,就用弓箭射掉奴隸的右耳,現(xiàn)場的人無不臉變色,只有沙馬土司大笑,連夸兒子有膽識。五歲那年,哥哥莫名其妙七竅流血暴死。沙馬土司請大畢摩做道場。
大畢摩用了三天三夜時間,為沙馬土司家做了一場除邪驅(qū)鬼法事。
法事做完,大畢摩和沙馬土司進行了一場私密對話。 “我得到神諭,你如果想保住小兒子的命,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當畢摩!”
“可是。我只剩下這么一個兒子!”沙馬土司說。
“誰能當畢摩?他自己、神靈和眾人,最清楚。阿丕有慧根,與我有緣,我愿意收他為徒!”
沙馬土司心懷疑慮。
“我的獨兒子拉烏性格內(nèi)向,心不在此?!?/p>
“那犬子拜托你了!”沙馬土司對大畢摩深深地鞠了一躬。
當天,沙馬土司給大畢摩一百兩白銀和十卷布匹,備酒宰牲,舉行了隆重的拜師儀式。在拜師儀式上,大畢摩贈予阿丕衣物、書籍和法器等畢摩用具。
第二天早上,大畢摩帶著阿丕離開圖沙山寨,從此阿丕沒有回過故鄉(xiāng)。
“師傅,我做夢了。夢見你用紅色的石頭磨制成墨汁,用鷹翅作筆,一筆一劃教我抄寫彝文的畢摩經(jīng)書。夢見你教我法事的經(jīng)文和儀式。”阿丕一邊說,一邊大口喘氣。
“看把你累的?!贝螽吥屯降苌w好被子。
“謝謝您!”阿丕把閉上的雙眼猛然睜開。
從回到德江城那天開始,高量成就開始思謀復(fù)興威楚府。
威楚府的演習印章丟失那天晚上,他對大畢摩說, “權(quán)力不能用來欺負人,那是責任,治理一個地區(qū),要全力以赴。自己強大,就不怕外來威脅,人民就能安居樂業(yè)。”
大畢摩點頭說: “相國英明?!?/p>
他說: “不要叫我相國,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威楚府演習。”
大畢摩說: “您太謙虛了?!?/p>
他說: “不是謙虛,是規(guī)矩。”
當時,阿蘇幫主也在場,阿蘇幫主小心翼翼地說: “稱呼只是一個代號,你為相九年,大家習慣了,改不過來。再說你家大門上,掛著國王親筆寫的‘相國府’三個大字,大家都看得見,現(xiàn)在你讓位了,但大理國的大事,國王仍然派使臣來征求你的意見呢。”
阿丕在尋找印章的時候中了死蠱的消息,傳到了高量成的耳中。
阿丕清醒的第二天,相國派高成空去彝王宮看望,只見阿丕已能在床上坐起,喝著大畢摩配制的草藥湯,高成空高興地代父親問候了阿丕,同時對大畢摩說: “父親請您去相國府議事,官轎已經(jīng)在門口恭候?!?/p>
大畢摩微笑著問: “相國是派你來看望阿丕?還是請我去商量事情?”
高成空說: “應(yīng)該是兩個事都有吧?!?/p>
大畢摩說: “逗你玩的,感謝相國的信任,他不請我,我也要經(jīng)常去看他,走吧,趕緊。”
大畢摩跟著高成空出門,看到彝王宮的門外,擺放著兩架紅簾深垂的大轎,八個身材魁梧的轎夫站在轎子旁,高成空把大畢摩送進前面的一乘轎子,自己也鉆進后面的另一乘,轎夫扛起轎子,一路小跑,朝相國府趕去。
相國高量成,早就在相國府門外等候。
轎子來到相國府,大畢摩驚得滿臉通紅,鉆出轎子,急走上前,朝高量成拱手作揖說: “怎敢勞相國大駕!得罪得罪!”
高量成朝相國府大門一指,示意大畢摩入院門,自己也跟著朝院內(nèi)走去,邊走邊問: “阿丕怎么樣了?”
大畢摩說: “謝謝相國關(guān)心,徒兒無大礙,好多了?!?/p>
相國點點頭,換了話題說: “我要在德江城建一個銅鼓作坊,規(guī)模要大,人工要多,已從羊苴咩城請來最好的工匠,選好一個地址,要請你擇日費心,為我的作坊做法事奠基?!?/p>
大畢摩有些吃驚地問: “搞一個銅鼓大作坊?有必要嗎?”
高量成說: “有必要?!?/p>
在大理國和威楚府一帶,銅鼓廣為人知,必不可少,能做炊具和樂器,是祭祀和慶典的禮器。在有些部落,銅鼓還能在戰(zhàn)爭中傳令和鼓舞士氣。在羊苴咩城,王公貴族生前以銅鼓顯示權(quán)威和財富,死后備銅鼓隨葬。阿蘇幫主的馬幫每次出門,都要買一批銅鼓讓馬幫帶走,轉(zhuǎn)手遠銷越南、泰國和緬甸。據(jù)傳,另有商人把銅鼓銷往更遠地區(qū)的大宋,用來做當?shù)貪h人喜愛的編鐘。
高量成說: “需要銅鼓的人很多,我們可以賺錢?!?/p>
大畢摩說: “好吧,我回去算一下,為您選一個吉日?!?/p>
高量成說: “太好了?!?/p>
高量成把大畢摩帶進府中,坐下來細談,向他描繪了自己心中的德江城遠景。他告訴大畢摩,下一步,還要在本地建銀器大作坊,已經(jīng)請到羊苴咩城高進大將軍實地考察,想在峨碌山麓為他建一座宅邸。他是銀器高手,最懂這個行當,將來,更多的高氏族人會搬來此地聚居,他們做銀器都很有經(jīng)驗。選料、溶解、敲片、拉絲、制模、成型、畫樣、簪花、焊接、組裝、打磨、清洗、拋光,無不精通。做出大批好銀器,是大買賣!大家日子過得好,百姓也就安心了。
大畢摩拱手說: “相國真是為百姓操碎了心。”
高量成說: “做人不該只想自己的事,不過,東西賺了錢,我們也有自己的一份?!?/p>
大畢摩嘿嘿地笑。
高量成接著說: “羅婺部是大部落,銀器作坊開工,你通知該部,叫他們來德江城學習銀器制造手藝,將來,他們的生活也會更好?!?/p>
大畢摩說: “相國,你真是德江城的救星!”
半個月后,高量成帶著兒子高成空、扎尼西和幾隊威嚴的官兵,在德江城外半山坡的銅鼓作坊地,舉行了奠基儀式,大畢摩打扮整齊,主持了隆重的法事。
管號銅鼓齊鳴,威震群山,驚得大批老鷹從山崖上起飛,在空中展開寬大的翅膀,盤旋不去,似在拍翅歡呼。
三個月后,德江城的銅鼓大作坊正式開工。
相國決定出巡,視察百姓生活。
師爺極力反對。
當年,相國的父親高明量演習,就是在一次出巡途中,遭到不知何人射出的毒箭遇害。那是三十七部的嫉恨?還是高氏族人內(nèi)斗者下的黑手?或是來自大理國王宮里的秘密指令?始終是未解之謎。
可是高量成不以為然,他擺擺手說:“我身經(jīng)百戰(zhàn),已經(jīng)學會自我保護。再說身邊還有成空和扎尼西兩個護衛(wèi),不會有事的?!?/p>
他不容分說,定下一個日期,就率隊出發(fā)。
他們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進到一個村寨,就走進百姓家,查看居所,翻看糧缸,拉起床上的被蓋,給孤寡老幼送去糧食。
一個月巡視結(jié)束,相國在威楚府的威信大大提升,雜七雜八的部落和山寨里,到處傳頌著他的美名,百姓歡呼,爭戰(zhàn)停止,安居樂業(yè)。
在德江城里,相國借鑒大理國經(jīng)驗,在漢人江西的指點下,在茶花酒館里開設(shè)彝族刺繡手工坊,讓茶花招收了十幾位擅長女紅的姑娘,制作繡品,賣給大理國王室。還安排茶花手下的店小二,去山里的村寨中收購零星繡品。彝繡遠銷外地,生意越做越大。
茶花的經(jīng)商才華,受到江西的夸獎,但茶花只是微笑,給江西送上熱茶,并不接江西的話頭,似有心事。
在德江城內(nèi),相國又進行了一系列改革。
他減免威楚府的稅糧,免除徭役三年,對 “凡有罪無子孫者”的奴隸,加以釋放。對被統(tǒng)治的部族和部落,給予集體的自由,解除他們的集體奴隸地位。相國說: “我要讓德江城成為一片富裕幸福的樂土?!?/p>
德江城果然一天天繁榮。
相國退隱得更深。他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在離德江城五十里遠的紫溪山,修建自己的避暑山莊石桑城,在山上廣建珈藍,準備落發(fā)為僧,長住石桑城。
這并不是他首創(chuàng),大理國王室首領(lǐng),交出政權(quán)后,已有多人出家為僧。
消息傳出,紫溪山上的土匪頭子十分慌張。
“他奶奶的!這地盤老子占了幾十年!要趕我走?不服!”土匪頭子砸爛了兩壇米酒。大叫一聲 “拿火把來!”想把紫溪山燒光。
土匪二當家死死拉住他,才免除了一場自殺的災(zāi)難。
二當家說: “相國外表仁慈,打仗毫不含糊,你燒了山,就是對抗他,他會動武的,我們?nèi)遣黄鹑思野?!先打聽消息再說吧?!?/p>
于是,土匪派出兩個手下下山,打探虛實。
沒想到情況真的不妙,打探消息的弟兄返回,帶來一張高量成設(shè)計的紫溪山規(guī)劃圖紙。主峰建蓋紫溪山別墅,神樹嶺建蓋畢摩堂,中峰山改成營盤,山坳是公主練兵場,整座山還準備蓋二十八座寺廟。
土匪頭子大罵: “他媽的,我們完全沒有棲身之所啦!”
二當家小心地問: “大哥怎么辦?”
土匪頭子說: “老子不搬,大不了打仗,同歸于盡!”
二當家說: “跟他們打仗那叫自殺啊,我們還是搬走好了,躲開這尊神,以后再說。”
土匪頭子連喝幾碗酒,大醉三天后下令, “搬家!”
一伙賊人灰溜溜地逃遠了。
土匪搬離紫溪山的消息傳開,德江城一帶百姓拍手稱快,他們受土匪傷害已經(jīng)很多年了,真可謂無可奈何,現(xiàn)在,相國不傷一兵一卒,就為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其實,在紫溪山建蓋避世行宮,相國的首要目的,就是趕走土匪,造福百姓,然后,自己再落發(fā)為僧。
果然如愿,土匪落荒而逃。相國高興地派人上山,開建避世行宮和寺廟。同時安排人手,把大理國帶來的茶花品種,在山上遍地人工嫁接栽培。他說:“過幾年,嬌艷如霞的茶花,會把紫溪山打扮成佛家的歡喜圣堂?!?/p>
那邊,相國轟轟烈烈地做事,這邊,莫什土司,也在行動。
莫什土司派兒子木巴魯,去彝王宮,請大畢摩來自己家做客。
木巴魯說: “我爹上次酒醉失態(tài),想請你去,要當面陪罪?!?/p>
大畢摩說: “陪什么罪?那天我也喝多說了胡話。”
木巴魯說: “反正我爹請你去,你要不給面子,我回家就交待不了。”
大畢摩心里明白,莫什土司別有意圖。
大畢摩點頭說: “好吧我去,但不是陪罪,是見老朋友。”
木巴魯趕緊道謝。
阿蘇幫主也受到莫什土司的邀請。
那天,莫什土司府里很熱鬧,酒席進行到一半,莫什土司壓低聲音說:“據(jù)說相國離開羊苴咩城的時候,帶走幾百盆茶花,那些花盆里,裝滿金銀珠寶、玉器古玩?;ㄅ韪仓粒徇\花盆的人累得彎下了腰。有一個不知內(nèi)情的人,想搬運一盆茶花,誰知花盆沉得抬不起來,那人就知道盆內(nèi)有蹊蹺?!?/p>
大畢摩和阿蘇幫主對視一眼,不知道莫什土司有何深意,他們各自干笑兩聲,各自說起家中栽種茶花的技術(shù),又從茶花,轉(zhuǎn)向德江城外正在興盛而起的銅鼓作坊。
莫什土司忽然問: “相國建好紫溪山,真的要削發(fā)出家嗎?”
大畢摩不回答,阿蘇幫主也搖頭。
莫什土司說: “可惜了,一個大好人,大能人??!我們要留住他?!?/p>
大畢摩說: “是啊,莫什土司你想想辦法說服他。”
莫什土司把目光從大畢摩身上移開,投向阿蘇幫主,阿蘇幫主端起酒碗說:“喝酒吧,別人的事,我們不懂,也就少管啦?!?/p>
建蓋石桑城的同時,相國也為大畢摩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豪華的彝王宮。
前些天,相國重感冒,吃了三天府中大夫開的藥,病情更重,開始發(fā)燒。
昭慶公主很著急,每日精心照料相國。那天,她取下敷在相國腦門上的熱帕子,準備為他更換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時說: “大畢摩醫(yī)術(shù)高明,請他為你看看?”
相國燒得頭暈眼花,手腳癱軟,萬分難受,就點頭同意說: “我們大理帶來的藥師治不好,就只有吃彝藥試試了,勞煩夫人為我安排。”
豈料兒子高成空快馬加鞭趕了去,卻沒能把大畢摩從彝王宮里請來。
“他為何不來?”昭慶公主面露怒色。
“母親,這幾天,大畢摩正在家中為羅老爺?shù)呐畠褐尾?,走不開?!?/p>
“哦?羅老爺?shù)呐畠荷耸裁床。俊闭褢c公主問。
高成空說: “聽說是一種怪病,頭疼得要命,只會拿腦袋朝墻上撞?!?/p>
高成空此言不虛,他們母子說話的時候,大畢摩正在叫兩個人摁緊羅老爺哭喊的女兒的身子,為她施行藥蒸法治療。那姑娘被頭疼折磨得死去活來,只想撞墻,大畢摩的藥蒸法使上,效果奇佳,腦袋里隆隆翻滾的疼痛一下子消失,像被吼聲嚇走的烏鴉,飛得蹤影全無,身子立即變得輕巧舒坦。但藥蒸法很神秘,藥的種類繁雜,施行時還要念咒。每次施行藥蒸的時候,大畢摩必須守在現(xiàn)場,根本走不開。
相國第一次聽說藥蒸法,大為好奇,興奮地說: “備轎,大畢摩來不了,我去找他治病,順帶也看看這種藥蒸法?!?/p>
為了不驚動太多人,相國只帶了少數(shù)隨從,悄悄趕往大畢摩的彝王宮,他們不用通報,門口守衛(wèi)見到相國,趕緊把他們帶進去,可他們來到院子里,大為震驚。只見彝王宮院子里圍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其中坐著羅老爺一家。
院子中央,搭建了一個大火塘,火塘上支著一口大鐵鍋。火塘里燃燒著熊熊大火,羅家小姐穿戴整齊,端坐在滾沸的鐵鍋里。
大畢摩專心致志,舉著法鈴念經(jīng),繞著大火塘轉(zhuǎn)圈子。
相國嚇得臉色發(fā)白。昭慶公主的貼身女仆青蓮輕叫一聲,雙手蒙住眼睛,昭慶公主滿臉驚恐,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羅老爺晚年才生得小姐這根獨苗,此時他愁容滿面,擠到相國面前說:“相國得罪啦,一下子就好。昨天下午,大畢摩采來好多草藥,煮在大鐵鍋里。念咒后,蒸汽會把藥送到人的身子里,滲透五臟六腑,效果很好的??!
相國贊賞說: “神奇,神奇!”
昭慶公主走近大鐵鍋,看見羅小姐端坐在大鐵鍋冒著熱氣的藥水中,此時,大畢摩念咒特別快,阿丕用一把樹枝,不停地蘸鐵鍋中的藥水潑到羅小姐身上。羅小姐的額頭流出大片汗水。
“這是什么道理?”昭慶公主問拉烏。
拉烏說: “人有十二魂,一是天上魂,二是守家魂,三是護身魂,其余九個是附身魂。彝族人認為,人的生老病死,都是鬼神作祟,畢摩念咒灑藥,驅(qū)走鬼神,病也就好了。”
相國微微一笑,不出聲,昭慶公主面帶疑惑。
半個月后,回家休養(yǎng)的羅小姐,病情痊愈。
羅老爺?shù)揭屯鯇m登門致謝,送來重禮。
大畢摩在屋內(nèi)閉門不出。
阿丕代替師父解釋說: “藥蒸法很傷師父內(nèi)功,師父要閉關(guān)靜修七天,輔以做法,才能恢復(fù)。”
“大畢摩給自己做法恢復(fù)嗎?”羅老爺滿懷歉意地問。
“是的,師父念誦 《卸除疼痛經(jīng)》,再輔以藥物恢復(fù)?!?/p>
送走羅老爺,相國又來彝王宮拜訪了。
大畢摩在閉關(guān)靜修,依然沒有露面,阿丕陪著相國說話。
相國提到新建彝王宮的事,同時提到大畢摩的醫(yī)術(shù)。
相國說: “大畢摩醫(yī)術(shù)高超,那天我真長見識,你給我講些大畢摩的其他治病高招吧。”
阿丕想了想說: “一次,有一個人的面頰和脖子上生了癰腫,師父念咒語,給他喝湯藥,當場把病人的腫包,轉(zhuǎn)移到一棵樹上去了。”
相國大笑: “真的嗎?”。
阿丕指著藏經(jīng)樓說: “師父治病,并不全靠法術(shù),主要還是用藥。藏經(jīng)樓里,有一本 《獻藥經(jīng)》,記載著一百多種動物藥和幾十種植物藥,對藥的采集和使用有很多說明。另有一冊 《明代彝醫(yī)書》,記載的藥更多,有三百多種。有一本 《彝藥志》,記載了五百種藥,還有用藥的方子?!?/p>
相國問: “大畢摩都記得那些藥嗎?”
阿丕說: “師父天天看藥書,還教我們背呢。”
相國說: “新彝王宮建好,大畢摩可以專門在里面看藥書和治病?!?/p>
阿丕說: “我代師父謝謝相國?!?/p>
七天后,大畢摩閉關(guān)出來,聽阿丕說相國要為自己重建彝王宮,頓時憂心忡忡,阿丕告訴他,新彝王宮共有三層大殿,其中一層,相國建議專門用來研習藥書和看病,有一個院子,設(shè)計為藏經(jīng)樓和做法事的道場。
大畢摩著急地說: “蓋一個彝王宮,相國會出些錢,可我也不能不出錢呀。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錢?”
大畢摩趕緊去相國府解釋,表示不想建新的彝王宮。
相國哈哈大笑說: “演習印章丟失以來,你風餐露宿,四處尋找,我很感激!威楚府這個地方,我非常熟悉,也非常陌生。人們很親近,又有隔閡。我父母雙亡,你是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了!建新彝王宮的錢,全部由我出,放心!”
相國說得動情,眼睛微微發(fā)紅。
大畢摩連忙道謝。
相國問: “沙麗她媽前久生病,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大畢摩說: “我念了經(jīng),也送去好多藥,好些了?!?/p>
相國問: “什么病?”
大畢摩說: “其實是心病,阿蘇家希望有個男孩繼承家業(yè),我那親家母卻只生了兩個女兒,她自己就有心病啦,心病還得心藥來醫(yī),慢慢治吧?!贝螽吥@了口氣。
相國說: “病不重就好。”
兩人再說到建彝王宮的事,這新的彝王宮,其實是在老宮的基礎(chǔ)上改建擴大,需要大畢摩一家暫時搬出。
相國說: “你搬出后,就動工。莫什土司的土司府,我也計劃重建,可他不領(lǐng)情,沒有辦法?!?/p>
大畢摩理解相國的好意,更理解莫什土司的心病。莫什土司的土司府,曾是德江城最奢華的建筑。當年蓋土司府時,大理的能工巧匠雕梁畫棟,處處精妙。現(xiàn)在,相國重修,可以做得更好,可莫什土司疑心太重,認為相國借機顯示威嚴,有意打壓他。
大畢摩說: “相國不要在意,莫什土司一家,好多嘴巴和心眼,實在不好整?!?/p>
相國說: “新的彝王宮蓋好,會把他的土司府比下去,真不知他怎么想的?!?/p>
大畢摩說: “要不我的彝王宮也緩一下再建蓋?等說服了莫什土司,再一起考慮?”
相國說: “那倒不必,先蓋給大家看看,猜測就會少了。”
大畢摩說: “那么,相國我倒有一個建議,你可請莫什土司再來議一下。”
相國說: “此言極是?!?/p>
當天下午,莫什土司接受相國宴請,帶著全家人來石桑城赴宴。宴席結(jié)束時,相國挽留莫什土司全家在石桑城留宿。
莫什土司有苦難言,知道自己遭到軟禁。
半夜,莫什土司的師爺悄悄來報,說土司府被相國的士兵占領(lǐng)了。
莫什土司咬牙切齒地說: “備好兵力,給我奪回土司府?!?/p>
師爺嘆息說: “沒那么容易,只能等等看?!?/p>
被強行留在石桑城,莫什土司的兒子扎尼西能跟朋友高成空每天一起玩,他非常開心。
莫什土司強裝高興,住到第三天傍晚,找一個機會溜走,帶著一百多名士兵,沖進土司府。相國的士兵見勢不妙,拔刀迎戰(zhàn),莫什土司看相國士兵人數(shù)太眾,趕緊制止,強裝笑臉說: “弟兄們辛苦了,相國有令,讓我回家,你們也回家吧!”
士兵認識莫什土司,信以為真,率隊離開了。
莫什土司獲得勝利,他連夜把住在阿蘇幫主家的大畢摩請來,做了一場除晦的法事。
相國對莫什土司率兵出擊的事很反感,第二天早晨,準備帶隊出戰(zhàn),征討土司府,大畢摩趕來石桑城,緊急攔住相國。
他說: “使不得啊相國大人,發(fā)生內(nèi)亂,就給三十七部帶來機會,現(xiàn)在,我們的當務(wù)之急是團結(jié)。”
一番勸解,相國才率兵返回。
“父親,你化解了一場戰(zhàn)爭!”拉烏說。
“不!我只是給相國找一個臺階下?!贝螽吥卮?。
其實,相國重建土司府,是查找莫什土司謀反的證據(jù),他懷疑丟失的演習印章跟莫什土司有關(guān),相國想借此對莫什土司家徹底搜查,找到答案。
大畢摩知道相國的心思,他猜想,相國的士兵,大概已把土司府翻遍了。
搜查了莫什土司家,相國還是一無所獲,對德江城里發(fā)生的怪事,找不到答案。
古歌三
喔哦
畢摩咒語
人血寫詩
鹿血著文
狼血錄史
獅血寫志
巖鷹吟曲
黃蜂揮刺
天圓地方
圣語神言
《喜合特依》
《則克特依》
阿丕睜開眼睛,看到站在床邊的啞巴妹妹秀秀。
秀秀穿著繡滿山茶花的七彩上衣和大擺裙,圍腰上縫著蝴蝶、喜鵲、報春花圖案的銀片,雞冠帽的檐邊裝飾著一圈粉嘟嘟的繡球,每只繡球上掛著一只銀鈴鐺。兩對垂到肩膀的金耳墜發(fā)出亮閃閃的光芒??吹桨⒇褋恚呱锨皝?,抓住阿丕哥哥的雙手,眼神里全是擔心和關(guān)切。她緊張地看著阿丕哥哥,眼圈紅紅的。
阿丕好幾年沒有見到妹妹秀秀,秀秀長高了,長出了大姑娘的模樣,他卻一眼就認出她來。秀秀長得更漂亮,眼神也更機靈有情。阿丕病倒,被父親派人用轎子從德江城抬來,回家睡倒不醒,秀秀肯定在為自己的病著急。
他趕緊坐起來說: “秀秀,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太累了。
秀秀咧嘴笑了,緊張的表情松弛了下來,嘴角上揚,眼角朝下彎。啞巴妹妹很聰明。她在一歲半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病好后再也不會說話,但是她聽得到別人說話。她的世界從此變得安靜,但她的心更加機敏。
“幾年沒見,你更漂亮了!”阿丕掀開被子,從床下跳下來,伸手過去摸了摸秀秀的頭。
有人推門而入,秀秀慢慢退開,父親沙馬土司跨進房門。他說: “我的好兒子醒了嗎?看你身子骨虛弱,還要好好休息,我已經(jīng)向大畢摩提出,讓你回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他同意了??墒强纯窗?,你從德江城坐轎子回來,路上就一直在睡,轎夫走了那么長的路,你完全不知道!”
秀秀心疼地看著哥哥。
沙馬土司說: “好啦,秀秀你好幾年沒見到哥哥,就在這里好好陪他吧,在這個世上,你哥是最疼愛你的人了。你哥這幾年在德江城,見到好吃好玩的,都會買下來托人帶給你。那次,你哥跟一個客人搶奪那塊從波斯國運來的圍巾,賭酒差點把命丟了?!?/p>
父親嘮叨地回憶往事,秀秀眼圈發(fā)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兒子,明天上山打獵,我已經(jīng)安排好行程。今晚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才有力氣爬山?!鄙绸R土司慈祥地說。
圖沙山寨位于圖沙山腰,山上林木茂盛,珍禽奇獸很多,盛產(chǎn)各種野生菌。一條小河從堆滿大石頭的河床上蜿蜒流淌,沖撞出永遠不息的嘩啦啦水聲,清洌的河水繞著圖沙山寨流過,滋養(yǎng)了豐美的水草,也滋養(yǎng)了地里的糧食,滿山的草木養(yǎng)活了很多牛羊,沙馬土司和他管轄的寨子里的村民,日子都好過。
第二天,沙馬土司的馬隊,帶著阿丕一行出發(fā),上山打獵去了。圖沙山上有兔子,也就養(yǎng)活了很多野狼,林子里還有黑熊出沒。上山后,阿丕跳下馬背,牽著啞巴妹妹秀秀的手,走在松軟的草地上。
阿丕穿著秀秀新做的千層底繡花布鞋。雖然幾年沒見阿丕,秀秀仍然把布鞋的尺寸做得恰到好處,像是比著阿丕的腳量出來做成的。
一只馬鹿從樹后閃過,阿丕推開秀秀,拉弓欲射。
秀秀抓住哥哥的手,慌忙比劃。
阿丕明白了,他看到大馬鹿后面跑出來一只小鹿,這是一只鹿媽媽,秀秀求他不要把大馬鹿殺死。阿丕笑了笑,收起弓箭,馬鹿跑得不見了蹤影。
當天晚上,馬隊在山上扎營。晚飯后,沙馬土司叫來兒子阿丕,父子兩人坐在火堆旁,進行了一次長談。
沙馬土司說: “兒子,我這次接你回來,有兩件事情要辦。一是我計劃把秀秀嫁給扎尼西。那個莫什土司,現(xiàn)在急需跟我這樣有實力的親家聯(lián)姻,來對抗相國強大的統(tǒng)治勢力。扎尼西號稱‘劍神’,在智商和武功上,都是年輕人中少見的才俊。兩年前,秀秀跟隨我去德江城做客,見過扎尼西一面,秀秀非常喜歡他。他們倆的婚事,莫什土司已經(jīng)同意。二是我已經(jīng)命令瓦苦多收你為徒,從明天開始,你就跟他學習黑畢摩的法術(shù)?!?/p>
“拜師學畢摩法術(shù)?”阿丕詫異地望向父親。
火光忽明忽暗,阿丕看到父親的臉在黑暗中晃動,表情不清。
他說: “沒那回事,拜瓦苦多為師?我不干!我已經(jīng)有天下最好的畢摩師傅了!”
沙馬土司說: “傻瓜兒子啊,聽爹一句話,技多不愁!貓永遠不會告訴老虎上樹的辦法!”
阿丕憤怒地大喊: “不要!”
沙馬土司撲通一聲跪在兒子面前。
阿丕嚇一跳,站起來后退幾步。
沙馬說: “看看你可憐的妹妹吧!她可愛單純,卻是一個啞巴。你要永遠照顧她,保護她不要受苦。你只有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畢摩,才能保護好妹妹秀秀!也才能保護好我們這個家族!”
沙馬土司抬起頭,阿丕看到父親的眼里流下眼淚,不知所措。
“家里不是已經(jīng)有瓦苦多這個黑畢摩了嗎?”阿丕說。
“孩子,我一直認為瓦苦多是一個魔鬼!魔鬼怎么能懂得人間!我從來不曾指望過他!”
阿丕說: “父親對不起,我不愿意學習黑畢摩的法術(shù),真的不行?!?/p>
沙馬土司猛地抽出掛在腰上的長刀,橫過刀刃,對準自己的脖頸說, “我兒!今天你必須答應(yīng)!否則,我就死在此刀下!”
秀秀趕到現(xiàn)場,嚇得臉色通紅,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丕看著妹妹,嘆一口氣,勉強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父親的要求。
第二天,沙馬土司把瓦苦多叫來,為阿丕舉行了簡單的拜師儀式。他暗中叮囑阿丕, “從今往后,你要監(jiān)視好大畢摩和德江城的四大家族,他們有什么風吹草動,立即飛鴿傳書給我!”阿丕為難地低下頭,沒有說話。
威楚府距離大理國約二百公里。威楚府境內(nèi),烏蒙山虎踞東部,哀牢山盤亙西南,百草嶺雄峙西北,金沙江和元江以威楚府中部為分水嶺各奔南北,形成三山鼎立、二水環(huán)流之勢。德江城的四道城門,分別通往滇洱驛道和茶馬古道。山靈水秀、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讓威楚府成為大理國八府中最重要的演習府。
威楚府與統(tǒng)矢府的交界處,有一座神秘的黑山。
黝黑的山上,沒有花開,長滿了黑色的大樹,樹下幾無雜草,紅土大片裸露,讓人驚恐,黑色的泉水淙淙流淌,水聲似詭異的咒語。山上爬滿長著多足的黑蛇,它們自相殘殺,以同類為食。
幾十年來,沒有人敢踏進黑山半步。
三十多年前,一伙自恃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想占領(lǐng)黑山。他們有人左右手各持一把鋒利無比的砍刀,在空中舞得呼呼直響。有人手提一張巨大的弓,背上背著插滿毒箭的箭筒,雙目射出金黃色的光。有人騎著大理國最好的駿馬,人稱寶紅馬。寶紅馬全身土紅,棕毛黑色,額間核桃大的一團雪白,似一只凜然的天目。那馬平地奔跑如風,登山永不疲憊,令人驚嘆。這群神秘的土匪滿臉狂妄,噢噢怪叫,為首的騎著寶紅馬,小廝蹦蹦跳跳,前呼后擁地鉆進黑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從此消失,無人再見過他們的蹤影。
此后,黑山成為恐怖的象征,當?shù)厝藝樆2宦犜挼男『?,說把你丟進黑山,小孩立馬嚇得噤聲,不再哭鬧。也可以恐嚇成年人,兩人爭吵,一方說你有本事去一趟黑山?對方就啞口無言,不敢出氣。
這天出了大事,沙馬土司家的羊圈里,一夜之間死了一百多只黑山羊。沙馬土司大怒,同時感到驚恐,全身冰涼,命令瓦苦多趕緊做法事!
他高舉著發(fā)顫的雙手,怒氣沖沖地說,我一定要把那個坑害我的禍祟揪出來!砍死!燒死!剁成肉醬!讓他永世為鬼!
此時,瓦苦多手腳攤開,獨自躺在屋里,他已經(jīng)醉倒了。
自從阿丕返回德江城后,瓦苦多便沒有出過家門半步。
衛(wèi)兵隊長把瓦苦多帶到羊圈的時候,他仍處于醉醺醺的狀態(tài)。
衛(wèi)兵隊長把沙馬土司的命令轉(zhuǎn)告他。
瓦苦多看了看天時,迷迷糊糊地說:“不,今天不適合做法事!”
沙馬土司聞聲趕來,怒吼道: “瓦苦多!你竟敢違抗老子的命令!趕緊整,做法事趕緊!你這個醉鬼!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睡老子的!敢不為老子辦事!”沙馬土司跨前一步,揪住瓦苦多的衣領(lǐng),用力搖晃瓦苦多的身子,似乎想把他掐死。
瓦苦多毫不反抗,身子癱軟,搖來晃去,任沙馬土司折磨,一副氣息奄奄的痛苦模樣,衛(wèi)兵隊長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替瓦苦多解圍說: “老爺,小心傷了他?!?/p>
沙馬吼道: “老子就要把他掐死!”
衛(wèi)兵隊長趕緊說: “老爺我來吧,我?guī)呖喽噙^去說說話,先留下他的命,眼下急需他做法事呢?!?/p>
沙馬土司厭惡地看了瓦苦多一眼,松開緊抓瓦苦多衣領(lǐng)的手,罵道: “滾!快去穿上你的法衣!”
瓦苦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自己的屋,穿上做法事的衣服,戴好高高的法帽,懶拖拖地來到羊圈外的空地上。
他左手托著祖?zhèn)鞯难蚱す?,右手舉著狼尾制作的鼓槌。上身內(nèi)穿一件潔白的火草領(lǐng)褂,外穿一件厚厚的棉襖,下身是一條嶄新的黑布棉褲,腳上穿著一雙新編的草鞋,看他走路很別扭,草鞋好像有些夾腳。
法事開始前,他脫下新草鞋,把它們整齊地放在空地一側(cè)。 “這是我兒子編給我的?!彼f。接著,他把頭頂長長的天菩薩解開,用手指梳理整齊,讓它們順著耳朵垂到自己的身體兩側(cè)。
他開始念誦經(jīng)文,身子慢慢旋轉(zhuǎn)。他轉(zhuǎn)得由慢而快,越來越快,快得像風。他的黑色披風飛揚起來,看上去他像一只展翅的大鵬鳥,似乎馬上就要飛向天空。
他又唱又舞,連蹦帶跳,很快滿頭大汗。他輕盈地躍過羊圈那堵矮墻,用牙齒咬住一只成年山羊的左耳,輕松地把它銜起來,轉(zhuǎn)了三圈。放下那只羊后,他輕松跳出羊圈,用舌頭反復(fù)舔空地上那只燒得通紅的鐵犁頭。然后,他抬起雙腳,在那個燒得通紅的鐵犁頭上踩來踩去,好像要把那個害死了羊的鬼趕出來,把它踩扁、踩爛、踩碎。
忽然,他全身顫抖,風聲呼嘯,他抖得就像爆發(fā)海嘯的海面。抖。抖。抖。抖得就連大地也搖晃起來。
抖著抖著,他撲嗵一聲昏倒在地。
“給他潑冷水!把他叫醒!”沙馬土司命令衛(wèi)兵隊長。
衛(wèi)兵隊長連忙照辦。
看到瓦苦多睜開眼睛,沙馬土司急忙問: “是誰?”
“誦經(jīng)經(jīng)不靈,請神神不至。神枝葉掉光,火塘火熄滅。”瓦苦多答非所問。
“你瘋了?”沙馬土司突然撿起瓦苦多擺放在空地邊上那雙新草鞋,朝他臉上狠狠砸去。
瓦苦多躺在地上,微微喘氣,沉默不語。
沙馬土司連連搖頭,繼續(xù)狂罵:“你這個笨蛋,什么事也辦不成,我要殺了你,可我不愿意殺一個畢摩!你當過我家阿丕的師傅,我更不想殺你!但是,你滾吧,趕緊滾出我的圖沙山寨。要是再讓我看到你,我一定會殺死你!”
瓦苦多默默爬起來,撿起地上的那雙草鞋,揣在懷中,拿著羊皮鼓和狼椎,慢吞吞地走遠,沙馬家衛(wèi)隊隊長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回屋收拾東西,押送他離開圖沙山寨。
他背著一個大大的布囊,沒有片刻遲疑,走上了去往黑山的路。
黑山之巔,俗稱金頂。金頂上矗立著一座外墻涂黑的塔。黑塔高達三層,一層的內(nèi)部,從頂?shù)降?,包滿虎皮,里面有一個大廳,站在大廳中央,感覺全身有被老虎威逼的瘋狂。二層掛滿頭骨,有男人頭骨,女人頭骨,老人頭骨,小孩頭骨,有豺狼虎豹的頭骨,有毒蛇的頭骨,有大鳥的頭骨,密密麻麻,頭骨空洞的雙目刺穿塔壁,投向更加空洞的遠方。黑塔的第三層,是魔王庫克的住所,里面高深莫測,很少有人進入,幾乎無人見識過里面的擺設(shè)。
瓦苦多進入了黑山。
從踏進黑山那天起,瓦苦多的心就高高懸起,任何一個夜晚,他都不敢放心地閉上眼睛小憩片刻。
來到黑山的十天里,除了要對付噴射毒液的多足黑蛇,瓦苦多還打敗了無數(shù)個長著兩個腦袋的惡魔。第一次,瓦苦多砍下一個惡魔的腦袋后,稍稍大意了一下,就差點被惡魔悄悄長出來的第二個腦袋咬死。吃過那次大虧,瓦苦多謹慎多了,每次砍下惡魔的第一個腦袋,總是瞪圓了雙目,盯住惡魔的身子,在它第二個腦袋剛剛冒出的瞬間,干脆利落地把它切下。第二個小腦袋落地時,惡魔便氣絕身亡,化成一股黑煙,飄向迷茫的天空。周圍黑色的大樹,顏色變得更黑了。
相比惡魔,黑山的土匪比較容易對付。遇到第一個土匪兵的時候,看到他只會機械地執(zhí)行殺人的命令,瓦苦多立即明白,黑山上的人,都中了魔王庫克的蠱毒,變成了喪失思維能力的木偶人。于是,瓦苦多念誦著咒語,馬上解除了對手身上的魔力,還把面前的土匪兵,變成自己的手下。對執(zhí)念太深拒不服從的土匪士兵,瓦苦多絕不手軟,當場殺死。十天里,瓦苦多收獲巨大,手下有了自己的七十九個士兵。
在這場殺戮、征服、反抗、服從、信任與被壓迫的戰(zhàn)斗中,瓦苦多并非大獲全勝。有一天,他疲憊不堪地靠在一棵樹干上,準備休息片刻。突然,從樹干上伸下無數(shù)根藤條,緊緊地纏住瓦苦多,其中一根就像沙馬土司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幾乎讓他窒息。瓦苦多快被憋死了,根本沒辦法念誦咒語脫身。幸好,七十九個士兵及時出手相救,迅速砍斷所有藤條。那些巨大的藤條,一根根順著瓦苦多的身體往下滑落。冰涼、邪惡,像一條條蟒蛇。等所有藤條斷落后,瓦苦多癱坐在藤條上,像一灘稀泥巴。
一個月后,瓦苦多攻占到黑塔內(nèi)掛滿頭顱的第二層內(nèi)室。
“貴客駕到!歡迎歡迎!”一個碩長的身影緩緩出現(xiàn),從三層塔樓的木梯上走下來。
隨著這個人步伐的靠近,瓦苦多漸漸看清對方的容貌。
來人長著一副美得讓人不敢直視的俊朗面孔,一對黑色的瞳孔,黑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白凈的皮膚宛如凝脂,一股玫瑰花香隨著他的靠近撲鼻而來。只見他全身穿著潔白的綢緞長衫,就連鞋面和千層底布鞋,也由純白的綢緞縫成。他左手臂上纏繞著一條通體雪白的毒蛇,蛇頭盤在他發(fā)髻的頂端,慢慢伸向前方,朝瓦苦多哧哧吐出血紅的信子。他右手扇著一把烏黑的鐵扇,扇子上寫著 “不負光陰”四個雪白的大字。
這個美男子,感覺是從畫中走出。
瓦苦多和他的手下士兵都看呆了。
“你是誰?”瓦苦多問。
“在下庫克?!蹦凶訙匚臓栄诺鼗卮?。
那是帶有磁性的雄渾男中音,聽起來讓人十分舒服。
“魔王庫克?”瓦苦多又問。
“正是在下?!?/p>
瓦苦多身后的士兵心生懼怕,一齊悄悄后退,因為庫克曾經(jīng)帶著這幫士兵攻擊一個村子,在一個時辰內(nèi)把村里的人全部殺光。
“我想和你單獨談?wù)??!蓖呖喽嗾f。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睅炜俗隽艘粋€樓上請的手勢。自己首先轉(zhuǎn)身朝樓梯上返回。
瓦苦多向身后的士兵們揮揮手,示意他們鎮(zhèn)定。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移步向前,跟著庫克走上樓梯。
黑塔的三樓內(nèi)室別有洞天,散發(fā)出濃重的書香雅氣。
房間里沒有太多擺設(shè),一桌二椅一床,全是黑木制成。窗外蔓蘿碧綠,桌上有毛筆和硯臺,剛才,庫克拿在手中扇面上的字,應(yīng)該是庫克本人所書。床邊有一個巨大的石盆,盆中飄滿玫瑰花瓣,那條通體雪白的毒蛇,一進屋,便滑入石盆的玫瑰花水中。 “平時,我都泡在這個石盆里。”庫克指著石盆說。盆中傳來嘩嘩的水聲,瓦苦多看到石盆中露出兩個蛇頭、三個蛇頭、四個蛇頭……,瓦苦多有些眩暈,不敢再看石盆。
庫克端上兩杯茶水。整個房間頓時茶香四溢。
“法力比試,你贏了??墒?,你靠什么生存?看看現(xiàn)在的你,被人家趕出門,落魄得連乞丐都不如!”庫克說話的時候,總是保持著謎一樣的微笑。
瓦苦多的嘴角浮現(xiàn)很淺的一絲冷笑:“人間的事情你不懂!哪里有爭斗,哪里有殺戮,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我生存的空間!人間一旦產(chǎn)生邪念,不用你去尋找,魔鬼自己會找到你!我不怕紛爭、陰暗、惡毒、仇恨,我就怕和平,就怕天下不亂,哪里最亂,哪里就是我們的王國!你要是想在人間混好,少不了我,你全都得聽我的!”
庫苦也在笑,他臉上掛著謎一樣的笑容,像水跡,朝皮膚深處緩緩滲入:“你憑什么讓我們相信,你能率領(lǐng)我們奪得人心和天下?”
瓦苦多解開披風,掛在椅背上。
接著,瓦苦多脫下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襖,撕開棉襖左胸的布片,把棉絮一點一點掏出來,堆在桌子上。很快,桌上就堆起一個棉堆。然后,瓦苦多像變戲法一樣,從棉堆里抓出一枚印章。
他把印章舉起來,讓庫克看清楚,慢慢地說: “看到這枚印章了嗎?這枚極具分量的威楚府演習印章,它能夠號令威楚府的部隊。只要你我始終齊心協(xié)力,不斷發(fā)展壯大!將來,圖沙山寨是我們的!德江城是我們的!威楚府是我們的!整個大理國都是我們的!”
庫克大驚,站起來,朝瓦苦多深深地鞠了一躬。
瓦苦多把印章緊握在手里。
庫克再次朝瓦苦多鞠躬,然后直起身來說: “大王,你是我的大王?!?/p>
瓦苦多冷笑。
庫克說: “我立即把這屋讓給你居??!”
“不用!”瓦苦多撇了撇嘴,看看爬滿毒蛇的石盆,搖搖手說, “我將在黑山的山腳大興土木,與士兵同住?!?/p>
“大王,請問你有什么禁忌嗎?”庫克恭恭敬敬地問。
瓦苦多從懷里掏出那雙被沙馬土司摔斷一只鞋帶的草鞋,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我的命根子,誰都不能觸碰它!”
瓦苦多復(fù)仇的雙眼,望向德江城的方向,久久不曾移開。
從那天起,黑山的新主人瓦苦多,開始徹夜念咒:張古力,我要奪走你的靈魂!
大山傳出去一遍又一遍的應(yīng)聲:
我要奪走你的靈魂!
我要奪走你的靈魂!
我要奪走你的靈魂!
大山的那邊,總是傳回來遙遠的回音:
我的靈魂永遠不離!
我的靈魂永遠不老!
我的靈魂永遠不死!
德江城漸漸變得繁華。街巷民居星羅棋布,鹽店、綢緞店、茶莊、馬店林立。城里車水馬龍,商賈云集,月月集市,成了一個繁華的地方。
火塘會廣場上,每天晚上聚滿人群,廣場上有很多溫暖的大火塘,眾人在巨大的銅鼓里點燃高聳的火把,火光照亮了半座德江城。把夜晚的德江城居民們從家里喚出,人們穿著色彩鮮艷的彝族服飾,圍攏在廣場的火塘邊,四方的賓客也紛紛圍上來,人們一邊對唱山歌,一邊跳起奔放的左腳舞。
彝族崇拜太陽、火、老虎、葫蘆,熱情好客。任何人伸出手,都有人把你牽住,拉你加入他們的打跳圓圈,一起跳舞唱歌。
德江城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歡快海洋。
那天晚上,人們跳得最歡時,沙麗突然出事了。
當時,正拉著她的手跳得高興的沙朵被嚇壞了。
只見沙麗幾步奔到銅鼓旁,全身僵硬,指著沙朵說, “我口渴,快端碗水來給我喝。”
沙朵愣住了,沙麗口中發(fā)出的聲音,跟沙麗死去多年的奶奶阿蘇極似。
火塘會廣場左側(cè)開茶店的老板,趕緊派人去請大畢摩,同時,用瓷碗端來一碗清水。
沙麗接過碗,咕嚕嚕喝完清水,接著咔嚓咔嚓地把瓷碗嚼碎,咽了下去。
她用左手捋起右手的手袖,擦了擦嘴巴,這是奶奶阿蘇的習慣動作。奶奶阿蘇還有一個大家都反感的動作,就是每次擤完鼻涕后,都會抬起一只腳板,把鼻涕揩在繡花鞋底上。奶奶阿蘇活著的時候,沙麗最討厭看到她做這兩個動作。
咽下嚼碎的碗,沙麗把雙手伸到火塘上烤著,嘟噥道: “冷,今天真冷?!?/p>
大畢摩趕到時,沙麗正在烤火,幾塊柴燒得炸響,火焰很高,沙麗的雙手卻沒有受傷。
看到大畢摩和拉烏,沙麗說了句:“快去烏蒙山?!北慊璧乖诘?。
大畢摩上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沙麗,對拉烏說: “沙麗成一個神婆了。我得擇日為她舉行一場法事?!?/p>
幾天后,大畢摩正式為沙麗做法事。
舉行法事儀式那天,大畢摩鄭重地對拉烏和沙麗說: “做我們這行的,對家人和后代都不好,既然神選擇了你,你就無路可逃?!?/p>
神情恍惚的沙麗有些發(fā)呆,她對大畢摩說: “父親,有人在陰間告你的狀,說你泄露太多天機,你以后不要再給別人看壽辰了?!?/p>
大畢摩說: “我已經(jīng)多次收到類似的警告,孩子,我們生來就是有使命的人,我們擔負著連通天地人神的重任。從接過這份責任起,我們的生命和生活,便由不得我們自己選擇。從明天開始,你可以跟拉烏、阿丕我們一起,出門尋找印章。烏蒙山自古就是土匪窩子,阿蘇奶奶叫我快去烏蒙山,難道是神的旨意?莫非印章被土匪盜走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們都要出發(fā),明天我們就去烏蒙山。”
大畢摩說到做到,次日凌晨,天還未亮,夜風搖動著院子里的樹葉,黑暗的空氣中傳來哧啦哧啦的聲音,拉烏和阿丕就被大畢摩叫醒,點燈起床,忙碌起來。拉烏負責備馬,阿丕收拾法器和經(jīng)書,沙麗在廚房里煎燒餅和烤乳扇。烏蒙山土匪出沒,沒有人敢開客棧,也很少有小飯館和酒樓,他們會露宿野外,只能吃自己攜帶的干糧。如果運氣好,能借宿村民家,吃住就方便得多。
吃過沙麗做的早飯,拉烏和阿丕準備上馬,沒想到,沙麗打扮整齊,穿得很精干,也跑出來,要跟著丈夫拉烏和父親大畢摩一起出門。
拉烏反對妻子沙麗跟著走,對大畢摩說: “我不想讓沙麗也去?!?/p>
大畢摩并不反對沙麗跟著出行,也不表示支持,笑著對拉烏說: “你們自己的事,自己商量好了?!?/p>
站在一旁的阿丕說: “師兄,嫂子你倆感情這樣好,巴不得隨時粘在一起。現(xiàn)在一起出門,你們就有了天天相伴的機會,怎么你會打起退堂鼓?你是怕嫂子受到傷害嗎?”
拉烏說: “危險還用說嗎?我看女人還是在家好了?!?/p>
大畢摩說: “拉烏,有我在,還有你在,問題也不大。去烏蒙山,危險當然是有,但我們很多年來出門作畢,翻山越嶺,沿途得到過無數(shù)人的相助,遇到危險,基本上也都解決了?!?/p>
拉烏說: “反正有危險,沙麗最好不要去。”
大畢摩說: “你們還記得那次去思陀部作畢的事嗎?”
阿丕回答: “師傅,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們摸黑住進山洞,半夜,師兄被一雙發(fā)光的眼睛嚇醒。天亮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昨晚是跟一只老虎同住。真是不敢想象,老虎竟然沒有傷害我們?!?/p>
大畢摩說: “你想想是什么道理?人和動物,都不會去觸碰畢摩和畢摩的物品。所以,危險是有的,但一般來說不會出事?!?/p>
拉烏臉紅地說: “我是怕沙麗身子骨受不了,沙麗她,有了?!?/p>
大畢摩高興地看著沙麗,試探地說:“那么,你是不是就留在家里算了?”
沙麗說: “沒關(guān)系,做女人就這樣,不用怕的,可以出發(fā),我收拾好了?!睕]等父親大畢摩和丈夫拉烏說話,沙麗就背著褡褳,走到他們的身后,揮揮手催促他們出發(fā)。
大畢摩欲言又止。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四匹白馬,踏上前往烏蒙山的征程。
土匪猛于虎,這次他們算是領(lǐng)教了。
剛進入烏蒙山,他們就遇到土匪,這伙土匪從樹林里突然闖出,有兩個人竟然是從樹上躍下,提著長刀,擋在他們面前。十多人前后把他們團團圍住,搶走了四匹白馬,砸壞了拉烏的法帽,踩扁了阿丕的簽筒。
然后,他們把拉烏和阿丕綁牢,吊到一棵大樹上。
大畢摩不慌不忙,冷冷地看著土匪,這伙土匪認識大畢摩,聽說過大畢摩的名聲,他們讓大畢摩坐到一個石頭上,派兩人提刀看管。
大畢摩的身邊,站著沙麗。
土匪頭子色瞇瞇地看著沙麗。
大畢摩說: “放我們走,你們的胡鬧也就算了,不然相國派兵進山,你們會死得很慘。”
土匪頭子大笑說: “哈哈!我一無財產(chǎn),二無家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高量成能把我怎么樣?”
大畢摩說: “不能怎么樣,至少會把你殺死?!?/p>
他抬起頭,看著吊在樹上的兒子和徒弟阿丕,心如刀割。他看出這個土匪太愚蠢,有些道理跟這個人講不通。
大畢摩暗自叫苦,心里無奈地做好最壞的打算。
當然,大畢摩不會善罷甘休,任人宰割,他要反抗,施行巫術(shù)來收拾土匪。畢摩的巫術(shù)分黑巫術(shù)和白巫術(shù)兩種。嫁禍別人時,施用的是黑巫術(shù),祝吉祈福,施用的是白巫術(shù)。
但是,巫術(shù)不能隨便施用,施用過一次黑巫術(shù),大畢摩的命運就會永久改變,他將變成跟瓦苦多一樣的黑畢摩,后代也無法洗白。
天使和魔鬼,天堂和地獄,相隔一步之遙,良機和噩運,只在一念之間。
他強忍著,不動聲色。
可是,情況的轉(zhuǎn)變,讓他無法忍受。土匪頭子動手了,命令手下把沙麗強行拖走,大畢摩雙目圓睜,正欲施法,卻看到沙麗嘩地解開編得順溜的兩個麻花辮,披頭散發(fā),目光呆滯,她搶在大畢摩之前,變成神婆,突地躍了起來,無比矯健。
呼的一下,她就飛到樹干上站著,土匪頭子驚得發(fā)呆,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沒有人看清她是怎么飛上樹去的。沒等土匪緩過神來。她就敏捷地解開吊住拉烏和阿丕的草繩,兩人咚地落地,土匪大驚,撲上去圍住,用長刀指著拉烏和阿丕。
沙麗并不著急,從樹下躍下,雙目微閉,念念有詞,身子慢慢旋轉(zhuǎn),漸漸轉(zhuǎn)快,很快轉(zhuǎn)成一團旋風,完全看不清身影。
忽然,沙麗停止轉(zhuǎn)圈,立定站好,土匪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坐在地上的拉烏和阿丕,已經(jīng)站了起來,身上捆綁得嚴實的繩索,已經(jīng)全部解開,自動脫落了。
土匪們提刀朝二人撲過去。
沙麗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聲。
晴朗的天空電閃雷鳴,猛然降下瓢潑大雨。
土匪頭子嚇得撲嗵一聲跌倒,扭頭就逃,手下的土匪也眼著逃躥進了樹林。
沙麗發(fā)出那聲巨吼后,倒在地上,她的下身流出鮮血,在雨水的沖刷下,她躺著的泥地染紅了。
拉烏抱起妻子,嗚嗚地哭。
沙麗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了。
沙麗病倒,大畢摩帶著人馬只能撤退。從烏蒙山回來后,沙麗躺在床上,足足吃了半個月大畢摩為她配的草藥后,高燒才慢慢退去。
那天在烏蒙山的戰(zhàn)斗現(xiàn)場,沙麗施出神婆的奇功,打敗土匪,卻因為用力過猛,導(dǎo)致自己意外流產(chǎn)。不幸的是,她的神功竟然激發(fā)上天降下了大雨,大雨使她嚴重受涼,身體虧損更大。
德江城的穩(wěn)婆下了斷言,說沙麗這輩子再也不會生育。
大畢摩把穩(wěn)婆的原話轉(zhuǎn)述給拉烏,痛苦地說: “沙麗不能夠再生兒育女,若你不再娶妻,我們家的血脈就斷了。”
拉烏說, “我深愛沙麗,你是知道的。再說沙麗是為了救我們才受到這樣的天遣。你讓我再娶,此生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