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光
2018年8月,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出爐。五部詩集獲得詩歌獎,分別是胡弦的《沙漏》、杜涯的《落日與朝霞》、陳先發(fā)的《九章》、張執(zhí)浩的《高原上的野花》和湯養(yǎng)宗的《去人間》。五部詩集的作者均為新世紀以來詩歌風格趨于成熟、持續(xù)保持創(chuàng)作活力的詩人,他們的作品,展示了當下漢語詩歌創(chuàng)作的多元走向。新世紀以來,日常生活愈來愈普泛地成為詩歌寫作的主要對象,對日常生活更深入、更細微、更具綜合意味的書寫,成為漢語詩歌基本的美學走向。本屆獲獎的幾部詩集,均是從“日常生活”出發(fā),但通過不同的詩歌運思方式和語言架構(gòu),捕獲了截然不同的“詩歌風景”。
一
胡弦的詩對日常事物有非常細膩的感受力,并且時常觸及當下生存的某些根本性問題?!段浵仭芬辉婎H能凸顯他的詩歌美學,螞蟻是如此卑微、渺小之物,它并非典型的詩歌意象,胡弦對它的細膩敘述,既彰顯了新世紀詩歌愈來愈精細的感受力,同時也體現(xiàn)了詩人洞見生活的反思能力:“一只落單的螞蟻爬上我的餐桌,仿佛在急行中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間的靜止。/在那耐人尋味的時刻,世界上/最細小的光線從我們中間穿過:它把/圓鼓鼓的小肚子/柔軟地,擱在我們共同的生活上。”《螞蟻》是典型的“詠物詩”,但如果放在整個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中,它則是“非典型”的。這是詩人的自我反思,細膩中浸透著卑微,卑微中又閃爍著光澤,它通向了對日常萬物之存在狀態(tài)的精神審視。在《沙漏》這本詩集中,一些短詩寫的精彩、利落,如手術(shù)刀般鋒利。《初春》一詩,非常短,可以作為洞察胡弦詩歌肌理的標本:“磚瓦廠里,老舊的拖拉機突然/發(fā)出轟鳴,噴吐濃煙,全身關(guān)節(jié)/喀吧作響,履帶/扣緊尚未解凍的地面……/煙囪、枯草、坯房、樹枝上的寒霜,都在震動中/猛然醒來。一輛/開始奮力前行的拖拉機,抖落積塵,著手解決/它和世界之間存在已久的問題。”這是一首即興之詩,同時也是一首彰顯雄心的詩。中國詩歌對于春的書寫可謂卷帙浩繁,胡弦通過老舊的拖拉機來表現(xiàn)初春的萬物復(fù)蘇,別出心裁。拖拉機彰顯的是人的意志,在深層上是自然的偉大意志,“它和世界之間存在已久的問題”,充滿了張力,它暗示了冬的漫長和人們對于春的期待,自然界內(nèi)部的生命活力呼之欲出。
短詩之外,《沙漏》中的幾首長詩足見胡弦駕馭詩歌結(jié)構(gòu)的能力?!堆吩谝环N象征化的敘寫中,表達了對生活乃至生命本身的思考。“雪”和“風”“雨”一樣,是被詩人青睞并賦予多重象征意蘊的意象?!堆返恼Z言充滿異質(zhì)性,甚至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雄辯。在《沙漏》這本詩集中,胡弦的幾首長詩都是圍繞一個“意象”展開演繹,他的演繹不是按照嚴格的時間順序,而是以思緒或智力的演變邏輯為線索,顯示了胡弦不斷探索長詩結(jié)構(gòu)的雄心。
如吉狄馬加所言,湯養(yǎng)宗是“一個方法論意義上的詩人”,他的詩歌雖然也面向現(xiàn)實日常,但他處理的方式非常獨特,這可能與詩人念茲在茲的“魏晉”有深層的聯(lián)系。他的詩歌有一種鮮明的“智性”成分,在語言和敘述上,頗有魏晉筆記小說的意味。注重在詩歌中融入“故事”的成分,詩句的停頓、斷裂、跳躍常常出其不意,卻包裹了非常復(fù)雜的人生反思。他是一個為詩歌感動的“人間惆悵客”,時?!耙粋€人大擺宴席”:“一個人無事,就一個人大擺宴席,一個人舉杯/對著門前上上下下的電梯,對著圣明的誰與倨傲的誰/向四面空氣,自言,自語/不讓明月,也決不讓東風/頭頂星光燦爛,那是多么遙遠的一地雞毛/我無群無黨,長有第十一只指頭/能隨手從身體中摸出一個王,要他在對面空椅上坐下/要他喝下我讓出的這一杯”。讀湯養(yǎng)宗的詩,頗有幾分聽魏晉名士講玄論道的意味,其中充滿著基于冗長生活的思辨氣息。湯養(yǎng)宗的詩幾乎棄絕了“抒情”,他接續(xù)了玄學詩與宋詩的遺風,在詩體和語言上也別立新宗。
《高原上的野花》所收錄的張執(zhí)浩詩歌中,最早的是寫于1990年的《糖紙》,這首早期的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審美理想,并在某種程度上預(yù)示了張執(zhí)浩詩歌的美學走向。在細膩的日常感知中,流露出鮮活而純凈的抒情色彩:“我在糖紙上寫下你的名字:小女孩/并幻想一首終極的詩歌/替我生養(yǎng)全人類最美麗的女嬰”?!疤恰薄疤羌垺笔请[喻化的,那是小女孩真誠而純潔的眼睛和面容。如果說這時的張執(zhí)浩開始奏響愛與美之歌,那么在2003年的《高原上的野花》一詩中,他奏出了最高音:“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在日?;目谡Z中,張執(zhí)浩的詩有強烈的抒情色彩,這也恰恰構(gòu)成他的詩歌美學。如何對人們熟視無睹的日常事物澆筑詩意,是張執(zhí)浩詩歌的核心問題。這得益于他長時間的精準觀察,并始終保持向善向美之心,保持憐憫之心。譬如《傷感的街景》這首詩:
“我最不忍心看到的是/少女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滿面淚水地面對著電話那頭的人/毛毛雨落滿了她的發(fā)梢/銀杏樹的葉子緊貼著椅背椅腳/我最不忍心聽見的是/少女無望的哀求——/那是對承諾的哀求而不是/對那個遠在空氣另一端的人/毛毛雨無關(guān)痛癢地落下/車流緩慢而緊湊/我過不了大街/濕漉漉地站在馬路邊/經(jīng)受著我最不愿意經(jīng)歷的生活”
張執(zhí)浩在這首詩中描述的街景,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城市日常圖景。但令他駐足的,是來自心中的悲憫,它來源于詩人柔軟的內(nèi)心和對日常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與反思。詩歌觸角的細微,詩歌對“無名”的人事、情感、境遇的命名與喚醒,恰恰是在告別了“宏大抒情”“文化對抗”的詩歌語境之后,詩歌回歸自我的典型表征。張執(zhí)浩的詩歌總是從生活的細微處開始,他處理的是由吃穿住行組成的日常,廚房、菜場、白菜等在他的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這些司空見慣的日常之物綻放出詩意的光芒。在《老伙計》一詩中,詩人將抒情的對象聚焦在一雙拖鞋之上:“只有這一次,在我拉開柜門的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你原本不是你,而是你們/——左右,配偶,陰陽或夫妻/生活的本質(zhì)在于變形/老伙計,看看現(xiàn)在,你我都已無形可變/你是松散的,而我也被歪曲”。注視日?,嵓氈?,提煉出生活的哲理和感悟,在對日常的詩意捕捉中,張執(zhí)浩詩歌有一種驚人的準確性??少F的是,在敘述的精確之外,他的詩歌并沒有“封鎖”詩意空間,而是往往留下豐富的回響空間。譬如這首《河堤》:
“我和我的兄長并肩坐在河堤上/四十年前的一幕與四十年后的一幕/重疊在了一起/河水平靜,天上飄著零星的雨滴/我和我的兄長共同回憶著/沉睡在河床兩岸的人和事/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臉頰上/我看見了。我也感覺到/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耳廓/當我們起身離開河岸/一前一后走在寂靜的公路上/四周的草木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請注意這首詩敘述的精準,特別是對于“雨”的敘述,這種“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臉頰上”“三滴雨落在了我的耳廓”的詩句,傳達的是一種場景的精準,以及它提供的靜謐的氛圍和回憶的情感基調(diào)?!盎貞洝笨M繞的“寂靜的公路”為我們制造了“詩意的空白”,這是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營造,最終通過擬人化的草木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達出來?!八闹艿牟菽緜鱽砀`竊私語的聲音”,這首詩的最后一句非常巧妙,為“寂靜”充塞了“聲音”,同時又敞開了多面向的詩意空間,余音悠長。
二
如果說張執(zhí)浩一直在努力將日常細微之物融進詩歌,用口語激活日常之物,俘獲詩意;那么杜涯則忽視了那些生活化的日常,而指向恒久性的、自然界的日常,直追純粹,企圖洞見永恒。如詩人小海所言,杜涯“在碎片化的后現(xiàn)代語境中重溫古典主義的藝術(shù)之夢”,在新世紀以來的詩壇有非常清晰的辨識度。
杜涯詩歌在精神氣質(zhì)上接續(xù)了中國古典詩歌“感時傷懷”的抒情傳統(tǒng),對天地萬物傾注悲憫之心,與自然建立了古典式的神秘聯(lián)系?!爱斎耸劳说焦庖b遠的邊緣/我眺望了一生壯麗的歸程/ 眺望了千山萬水的惆悵/多少的時日匆匆而過,一去不返/今天我再一次看到壯闊的黃昏/延伸的余暉、持續(xù)的燃燒也在昭示:/眼前的黃昏以及過去的/每一個消逝了的黃昏/都是安慰、存在:星星和故鄉(xiāng)/現(xiàn)在,我將無言地回到我的蒼?!保ā断Ω琛罚?。杜涯詩歌的核心主題是時間,夕陽、黃昏、河流等是她慣用的詩歌意象。在此基礎(chǔ)上,杜涯詩歌有濃烈的死亡意識,“告別”因而成為她詩歌文本的重要詞語:“請給我四季和無邊輪換的時間/請讓我緩慢地告別”。這是對人世的告別,同時是對自然世界的回歸。在對時間的感悟中,杜涯詩歌一直在尋找那種超脫的、歸于永恒的“光”,“在遠方永久等待永恒閃爍的遠方之光”。對星光和星空之上的凝視和追尋,是牽引她的重要精神動力。高遠處的自然之光,構(gòu)成令杜涯神往的精神空間,是她用來擺脫時間的憂傷、獲得精神撫慰的烏托邦和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天幕上好似掛著萬古的垂燈/仿佛一萬個故鄉(xiāng)”(《星夜曲》)。在死亡意識和自然之光的交合中,我們看到了兩個杜涯。她的兩個自我,在她廣為流傳的《河流》中可以找到源頭:“多年的時光已過:從二十歲到這個春天/我看到從那時起我就成了兩個:/一個在世間生活,讀書、寫作、睡眠/一個至今仍行走在遠方的某條河流邊”(《河流》)。《河流》寫出了“追尋”的不可得,抑或“前生”的閃光,兩個自己,一個是現(xiàn)實的、日常的、肉身的、形而下的自己,另一個是遠方的、虛幻的、前生的、形而上的自己。杜涯像一個先天的感傷癥患者,在她的詩歌中充斥著強烈的回歸自然的沖動。塵世的所有貌似不能引起她的關(guān)注,她始終用詩歌表達腦海中那絕對的、核心的、始終縈繞的終極話題。杜涯詩歌走的是一條形而上的道路,他試圖掙脫日常與塵世,追尋純粹與萬有?!侗瘋芬辉婎H似杜涯詩歌內(nèi)在質(zhì)地的發(fā)生學解釋。悲傷是她詩歌的內(nèi)在質(zhì)地,來自對自然萬物的感會和心上的“空洞”:“當我看到樹林蓊郁,在風中喧響/我感到心中的悲傷之河開始流淌/……/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上有個空洞/那缺失的一塊,啊,它留在了我來時的故鄉(xiāng)”。這是一份自白,詩歌的發(fā)生學。由此,我們也驚奇地看到杜涯詩歌的轉(zhuǎn)變,她如何填補這個“空洞”,在對自然萬物的默然領(lǐng)受中“神圣地成長”。在《認識》一詩中,杜涯從小時候的經(jīng)驗寫起,對于“蟬”,在成年后如何轉(zhuǎn)變對它的認識,并“肅然起敬”:“為這弱小者在黑暗中的漫長,在世間的短暫/為它的生命的壯烈、壯美、激昂,以及/它對世間光明的無與倫比的熱愛、頌唱”。這些詩句樸素地書寫了“我”對蟬的感嘆與贊美??少F的是,杜涯在詩歌中設(shè)置了第二次轉(zhuǎn)折,她的眼光由夏日的蟬鳴轉(zhuǎn)向了頭頂?shù)奶炜眨骸罢窃谄沛兜臉鋮惨陨?,在那?你看到了夏日天空盛典般的湛藍、莊嚴/世界之光熾烈地飄揚/讓人動魄、戰(zhàn)栗……讓人神圣地成長!”詩意的轉(zhuǎn)折、向上是順其自然又出其不意的,這是自然與人的神秘交會?!跋娜仗炜帐⒌浒愕恼克{”很容易讓人想到里爾克《秋日》里“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的詩句,在杜涯的詩歌中,我們會看到葉賽寧、荷爾德林和里爾克的交錯式映現(xiàn),但杜涯柔弱而堅定地奏出了自己的聲音。杜涯詩歌中強烈的抒情密度、悲傷底色與終極探尋,是中國詩歌“以哀悲為嘆”的美學原則在新世紀奏出的強音。
讀陳先發(fā)的詩,一個直觀的感覺是他對于“語言”的清醒的反思立場,對于修辭和隱喻的倚重,《稀粥頌》中有這樣的詩句:“多年來每日一頓稀粥。在它的清淡與/嶙峋之間,在若有若無的慘重低語之間”,“在裂帛般晚霞下彌漫的/偏街與小巷”。用“嶙峋”來修飾稀粥,“裂帛般晚霞”等,既產(chǎn)生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又滲入了古典詩學的因素。這得意于他在日??谡Z的基礎(chǔ)上對詩歌語言的錘煉和“肢解”:“這一側(cè)我肢解語言的某種動力/我對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兩個詞/(譬如雪花和扇子)/之間神秘關(guān)系不斷追索的癖好”(《老藤頌》)。這首詩具有“元詩”的意味,它暗示了陳先發(fā)詩歌寫作的內(nèi)在思路。肢解語言、追索毫不相干的兩個詞之間的“神秘關(guān)系”,是他詩歌的目標。這種追求是1990年代以來詩歌對“詞與物”之關(guān)系進行探索的深化。這種“元詩”的探索意識,并不僅僅限于語言,它在深層上涉及到對詩歌寫作的根部的把握:“我想,我們的寫作何不/在這草哭風暖中/隨茄子探索一番自身的弱小并/擯棄任何形式的自我憐憫……”。這是陳先發(fā)對自身詩歌寫作立場的反省,它關(guān)涉到詩歌寫作姿態(tài)的確立和建構(gòu),并潛隱著某種不斷走向闊大的詩歌寫作境界。
陳先發(fā)的詩歌彰顯了他宏大的詩學抱負,他對“頌”這一古老文體的重新激活,以及對古典詩學傳統(tǒng)的日?;永m(xù),都在文本中有較好的體現(xiàn)。陳先發(fā)的詩歌在“傳統(tǒng)”的外衣下,包裹的是歷史、文化反思的內(nèi)核?!痘嗧灐凤@示了陳先發(fā)詩歌拒絕流行的單一詩歌風格、追求“綜合性”的詩學風格,它講述了一個故事,有一個故事的內(nèi)核,但它的精彩卻在于敘事、抒情和議論(哲思)的交融:“我見過那個時代的遺照:鋼青色遠空下,貨架空空如也/人們在地下嘴叼著手電筒,挖掘出獄的通道”。這幾句詩在對歷史的想象中,所采用的是寫實與象征充分融合的語言?!暗叵隆薄俺霆z”既指向那個殘酷的時代本身,又構(gòu)成對歷史生存的隱喻。這首詩在抒情的向度上,既指向了對姑姑(以及她所生活的時代)的悲憫,又融合了對自我的精神叩問。與《滑輪頌》表達了相同的歷史反思主題的,是《秋興九章》的第六章:“我只是恐懼某日,在曠野/或黃昏的陋巷中,有一只/老雀突然認出了我……”。這是異常精彩的對殘酷歷史記憶的書寫,他寫出了歷史作用于今天的不著痕跡的心靈烙印。這里的“恐懼”其實是對歷史的恐懼,是殘酷的歷史本身的形象化呈現(xiàn)。他挖掘歷史的、文化的內(nèi)涵,語言的扭結(jié)現(xiàn)象明顯,修辭繁復(fù),甚至少許晦澀。在某種意義上,他承續(xù)了20世紀40年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現(xiàn)實、象征和玄學綜合”的詩學傳統(tǒng)。
三
在詩歌風格趨于多元化的新世紀詩歌場域中,五位詩人恰適地建構(gòu)了自己的風格,他們對日常詩意的開掘、對歷史文化的反思、對詩歌語言的勘探,既取得了豐碩的成績,同時預(yù)示了新世紀詩歌的諸多可能性。但值得警惕的是,一個詩人創(chuàng)作風格的成熟固然是好事,但其中也蘊含著某種危機。譬如在對“日常詩意”的提煉中,張執(zhí)浩的詩歌幾乎不涉及任何宏大的問題,都是細微而平淡的,這種詩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生活內(nèi)容的開拓,它拓展了生活的邊界,但這種寫作姿態(tài)和寫作方式本身,是否過于強調(diào)詩歌對日?,F(xiàn)實的捕捉能力,而放棄了對詩歌難度的有意識追求以及更廣更深的精神向度?胡弦《沙漏》中的某些涉及游歷、古跡的詩,沒有在極富文化意蘊的歷史影像中展開富有精神意義的對話,而是陷入了狹窄的、矯情的個人情緒的表達。湯養(yǎng)宗的一些詩,顯得過于瑣碎,容易陷入“不及物”的陷阱。在對“生存”的追問這一向度上,杜涯的多首詩同時指向一種情感,過于密集的主題指向和過于蓬勃的情感,造成了她的喋喋不休,以及詩意空間的狹窄。當真正觸及尖銳的當下境遇時,杜涯的詩缺乏攫住深層現(xiàn)實的銳利力量。陳先發(fā)以“九章”的形式展開詩歌,是對以屈原《九歌》、杜甫《秋興八首》為代表的古典詩學的召喚與回歸,同時更是一種詩學抱負的顯現(xiàn),但有些時候,“九章”的形式會約束詩意的自由運轉(zhuǎn),會有一些勉強為之的作品,這自然是值得反思的詩學問題。
在這個意義上,能否對自己的風格保持警惕,不陷入“自動化”寫作的陷阱,在對“難度”的不倦追尋中不斷超越自己,在詩歌思想的拓展與詩歌技藝的探索中保持某種平衡,對于一個成熟的詩人構(gòu)成很大的考驗。能否經(jīng)得住這種考驗,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達到一定的寫作高度(獲得“魯獎”顯然意味著一種高度)之后,能否繼續(xù)超越自己,取得更大的詩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