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祝
有兩種典籍我一直沒有從頭至尾讀全過。一種是《詩經》,一種是《論語》。它們擱在床頭。我隨手讀,也隨手放。想起來就讀幾頁,讀不懂或者理解不透徹,就亂翻書架找古人今人的注疏??醋⑹枰埠苡幸馑迹袝r注疏也讀不太懂,例如朱熹的《詩集傳》。然而沒有系統地,零散地讀,如同小酌幾杯,微醺矣,以至于安然如夢。所以它們擱在床頭。
《論語》講安身立命,為人處世,大概是中國第一部“社會學”著作了?!对娊洝分v人生點滴,個體感悟,可強曰之詩的“情感專欄”。我喜歡《詩經》,里面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一個朋友也喜歡《詩經》。那時我們并無深交——就是現在也無深交——僅僅見過面,談論了幾句文學。在我還為生計奔波時,談論文學顯得何其奢侈。她的出現,比奢侈還要奢侈。一個夏夜,我走在東四胡同的深處,昏暗的路燈使我北漂生涯更加昏暗。她忽然來電話。談的什么不記得了,總之交談很久。只記得一句,她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掛斷電話,眼前似乎明亮起來。
上學時我粗粗讀過《詩經》,有了這個由頭,便開始重讀。后來又陸續(xù)入手各種解讀《詩經》的書,算上中國古典文學女專家裴溥言的《先民的歌唱:詩經》,已有五、六種之多。單以今人著作論,《先民的歌唱:詩經》中規(guī)中矩,不像別的書,要么偏于學術,要么偏于闡發(fā)。裴溥言的解讀大致分三部分,故事介紹或內容提示,原詩注譯與評解。有點像中學語文輔導材料,層次遞進的很清晰,令人一目了然。
“既見君子”之句,出自《詩經 鄭風 風雨》。原詩三節(jié),每節(jié)四句。前兩句都是風雨大作景象,后兩句則寫“既見君子”的喜悅心情。和朋友通電話那天雖然沒有風雨,但心情卻是“如晦”變?yōu)椤霸坪幌病钡摹?鬃雍椭祆鋵Α多嶏L》頗有微詞,說它“淫”?!耙笔沁^分、過度的意思?!多嶏L》的每首詩,相當于現在的情歌,情歌當然熱烈、直白。我想,兩位夫子并不是批評情歌不好(要不然孔子也不能把《關雎》放在首位),而是認為整個《鄭風》都是情歌,這就顯“淫”了。周天子的時候,“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一個國家被情歌彌漫,當然過分。
裴溥言不這么認為。其實后來的人都不以兩位夫子的定論為然。《風雨》其中有一句最為著名:“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迸徜哐哉f這句詩“簡直是一副醫(yī)治心病的良藥!”她引清經學家姚際恒的話:“如晦,正寫其明也,惟其明,故曰如晦。惟其如晦,則凄凄瀟瀟時尚晦可知。詩意之妙如此,可語而心賞者。”比他晚的學人牛運震秉承傳統,說這是“亂世景象”。同為清人,方玉潤認為,“風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他們解釋的都對。一首好詩之所以好,就在于能夠熨帖不同的心靈以至于千百年來屢試屢靈。我比較認同后者。裴溥言說的好:“我們讀到這詩篇,也像詩中主人般獲得無比的喜悅了!”
“思無邪”。詩三百寫風雨,寫植物,寫動物,寫心情……由己推物,目光落到大自然,再返照自身的情感與心靈。亦即現在所說的“我手寫我心”。以十五《國風》來說,大略可以判斷《秦風》尚武,《齊風》浮夸,《鄭風》重情,如是等等。相同的是,創(chuàng)作和傳唱這些詩歌的先人,是何等的真誠何等的澄明啊。東漢陳蕃有一天登車攬轡,發(fā)出澄清天下的大愿。想必那天一定晴朗,陳蕃舉目四望,但見萬物有序,各安其位。他所見者,與先人所見者無異,與我等后輩所見者亦無異。千百年光陰流轉,轉的不過是四季,千百年世事變遷,變遷的不過是形式,而生命中那份感覺,卻從來沒有蛻化。
《詩經》三百零五篇,一氣貫通讀完,縱使篇篇優(yōu)美,也夠累人的。流沙河就宣稱,讀里面的八十一首,就可以拍著胸口說我讀完了《詩經》?!断让竦母璩涸娊洝芬彩沁x取了七十五首,與前者大體重合,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我不知道何時能讀完《詩經》,就像不知道何時能看盡天下美景。但我知道,我可以安頓在《詩經》里,聽憑它們映照我內心的波瀾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