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文月
從溫州街七十四巷鄭先生的家到溫州街十八巷的臺先生家,中間僅隔一條辛亥路,步調(diào)快的話,大約七八分鐘便可走到。
三年前仲春的某日午后,我去拜訪鄭先生。當時《清晝堂詩集》剛出版,鄭先生掩不住喜悅之情,說要到書房去取一本已題簽好的送給我。他緩緩從沙發(fā)椅中起身,念叨:“近日,我的雙腿更衰弱了。”然后,他小心地在自己家的走廊上移步。
見我翻閱書頁時掩不住興奮之情,鄭先生用商量的語氣問我:“我想親自送一本給臺先生。你哪天有空,開車送我去臺先生家好嗎?”詩集的封面有臺先生工整的隸書題字。我當然明白,想把新出版的詩集親自送到臺先生手中,豈是僅止于感謝的心理。
記得那是一個春陽和煦的星期日上午。出門前,我先打電話給鄭先生,請他準備好。我按時抵達溫州街七十四巷,把車子停在門口,再下車與鄭先生的女婿共同扶他上車。鄭先生依然一襲藍布衫,手中謹慎地捧著詩集。他雖然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可是記性特別好,車子一發(fā)動,便告訴我應該怎么走。
車轉入溫州街十八巷時,我遠遠便望見已經(jīng)站在門口等候的臺先生。十八巷內(nèi)兩側都停放著私家小轎車,我只好將右側車門打開,請臺先生扶鄭先生先行下車,再繼續(xù)開往前面去找停車處。
那是一個有趣的形象對比,也是一個頗令人感覺溫馨的鏡頭。臺先生比鄭先生年長四歲,不過從外表看起來,鄭先生步履蹣跚,反而顯得蒼老些。
待我停妥車子,推開虛掩的大門進入書房時,兩位老師都已端坐在各自適當?shù)淖簧狭?。兩人夾著一張寬大的桌面相對晤談著,那上面清出的一塊空間正攤開著《清晝堂詩集》。臺先生前前后后地翻動書頁,急急地誦讀幾行詩句,隨即又看看封面和封底,時則又聲音宏亮地贊賞:“啊,這句子好,這句子好!”鄭先生前傾著身子,從厚重的鏡片后瞇起雙眼盯視臺先生。
我忽然明白了,古人所謂“奇文共欣賞”, 便是眼前這一幕情景。我安靜地靠墻,坐在稍遠處,想要超然而客觀地欣賞這一幕,卻無法不融入兩位老師的世界里,終于禁不住眼角濕潤起來。
約莫半個小時的會面晤談后,鄭先生說:“那我走了。”“也好?!迸_先生的回答也簡短。
那一次可能是鄭先生和臺先生的最后一次相訪晤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