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主編薦語:
小說通過對三個不同人物的形象塑造,從三個不同的角度描寫展示了一個時代的鄉(xiāng)村情態(tài)與景象,進而揭示了個體生命在社會變遷中的無奈與掙扎,于細微處敞開了作者深切的悲憫之心。
我們村的李連成,讀到初中畢業(yè),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也算是識文斷字的人。李連成回到村里,讓村委的人叫去當通訊員。這人長得濃眉大眼,個頭也不矮,腿腳勤快,做事也有眼色。只是不知怎么的,他到了二十八歲,還沒說上媳婦,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齡男青年。
俺村里的人私下議論起李連成的婚事,都說這些年給他介紹過的姑娘,應該能坐下三桌酒席的人了。魯中南周邊的風俗,坐酒席每一桌是七個人,意思就是給李連成介紹的姑娘太多了。既然這么多人給李連成介紹對象,居然沒有一個談成的,這里面就有問題了。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很多人都疑問,不知不覺地,關于李連成一直談不成對象的原因,有很多說法就傳出來了。
有人說李連成小氣,他談對象的時候,連一塊手絹都不舍得給姑娘買。也有人說,其實李連成性格很弱,看見大姑娘就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姑娘們當然不喜歡笨嘴拙舌的人。最讓人吃驚的一個說法是,李連成有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毛病,他跟姑娘約會時,總是會問姑娘:你是處女嗎?他問這話的時候,表情嚴肅,語氣一本正經(jīng),姑娘們對這問話的反應,有的是大吃一驚,有的是羞紅了臉不吱聲,還有面皮薄的姑娘,當場就扭頭跑了。
說是有一年夏天,李連成跟鄰村的一個姑娘在河邊小樹林里第一次約會,那姑娘來晚了,一溜小跑著跟李連成見面后,喘息未定。李連成頭一句話就問姑娘:你是處女嗎?姑娘當時沒聽清,反問李連成說什么?李連成又說,你被別的男人睡過嗎?姑娘終于聽清了,當即又氣又惱,罵了李連成一句神經(jīng)病,扭身就走了。
從那以后,李連成是個神經(jīng)病加流氓的臭名聲傳出來了。當然不管是神經(jīng)病還是流氓,李連成從此成了找對象的困難戶。在村里人眼里,李連成是不同村里人的異類。防火防盜防李連成,村里人都對他小心提防。
可是村里人越是這樣對待他,他好像越是對年輕的異性感興趣。無論在任何公共場合,李連成都愛主動往女人堆里鉆,有事沒事愛找女人搭訕聊天。只是他每次靠近村里的大姑娘或小媳婦的時候,那些女人都會異常警覺,就像羊群里闖進來一只狼一樣,立即警覺,跟他保持距離。生怕他圖謀不軌,說出什么難聽的話,做出什么過分的事。女人們越是跟李連成保持距離,李連成卻越直勾勾地盯著女人看,看得女人們對他避讓三尺。這時間長了,李連成是個女人迷的諢號,也在人們的認知里,扣在了李連成的頭上。
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沒有人再給他介紹對象。有時候,外邊來的人,聽說李連成還沒說媳婦成家,就好奇打聽。別人都會含糊地支吾。鎮(zhèn)上一個來檢查工作的領導,聽說李連成快三十歲了還沒結婚。一時興起,就想把他老婆的表妹介紹給李連成。
那領導老婆的表妹沒結過婚,只是跟一個當兵的定過親。后來當兵的在部隊考上了軍官,成了吃國家糧的人,肯定是不回來了,就跟這個姑娘解除了婚約。那姑娘一時想不開,積郁之下,精神變得不正常,時哭時笑。眼看年齡大了,成了老閨女,家里人著急把她嫁出去。那領導對李連成也沒隱瞞,給李連成這么一說。沒想到李連成當時就憤怒了,紅頭漲臉地說:這樣的女人俺不要。這句話讓領導當場很尷尬,當然就把領導得罪了。領導視察完村里的工作,臨走時扔下話:李連成這個人腦子有病,你們村委班子要慎用。
村委的人不憨不傻,領導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李連成不適合為國家和群眾服務。領導走后沒多長時間,村委班子就找個借口,把李連成辭退了。
李連成不當村里的通訊員以后,成了閑人,心灰意冷,對找對象這事也失去了信心。他爹娘沒少罵了他:你這個憨熊,人家鎮(zhèn)上領導給你找媳婦,以后成了親戚,還能讓你吃虧嗎?李連成蹦出一句:婚姻有追求,我不湊合。
從此以后,李連成整天悶頭不說話,窩在家里看書。那年月,除了幾本《毛選》,基本沒有什么別的書可看。李連成便把《毛選》背得滾瓜爛熟,幾乎可以倒背如流。李連成除了下地干活,就在家里背《毛選》,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如誦經(jīng)。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就這么變成了一個書呆子。他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正在一籌莫展時,上邊忽然來了通知,說全國恢復高考。不論什么身份的人,都可以參加高考,這消息猶如一聲春雷,炸響在全村里。全村人都轟動了,覺得這一成不變的日子終于有了盼頭。年輕人都躁動起來,爭著報名參加高考。對于李連成一家人來說,更是忽如一夜春風來,爹娘都慫恿著讓李連成參加高考。爹說,有棗沒棗打一竿試試,說不定你就考上了。娘也說,你考上了大學,成了國家干部,城里的媳婦咱也能找。李連成在村里已是四面楚歌,當然也想?yún)⒓涌荚嚒?墒抢钸B成只讀過初中,這幾年除了背《毛選》,課本上學到的知識都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數(shù)理化,根本就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只能是臨時找中學里的課本,抓緊惡補。
李連成找了幾天課本,村里村外都跑遍了,才知道早在半年以前,中學里的課本就是走俏的東西,很多人都提前就已經(jīng)備考,哪里還有閑置的課本呢。李連成急中生智,找不到就去抄。去村里準備補習高考的人家里,挨著抄人家的課本。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好歹抄完了初中到高中的課本,臨考試的日子也到了。腦子里卻是一塌糊涂,分不清個頭緒,只能硬著頭皮去考場。去了考場才知道,高考的人真多,千軍萬馬爭走這條獨木橋。參加高考的全縣有三萬多人,都想在高考這一碗粥里喝一口。李連成進了考場,先開始考數(shù)理化,看著試卷上的數(shù)碼和符號,雖然面熟,可就是一道題也答不上來??斓浇痪頃r間了,只能胡亂蒙著填。
挨到考語文時,才有了一些信心,似是而非的考題,就像捏在手里的泥鰍,雖然抓不住,但是摸著了,至少有信心做下去??吹阶魑念}目《難忘的一天》。李連成思索,這作文要拿住高分,要開闊思路,視野寬廣,要把握政治高度,要反映新時期建設社會主義的一顆紅心,要書寫當下全民熱火朝天的建設社會主義的高潮,想到這里,激動不已,思緒聯(lián)翩,構思之后,奮筆疾書,在寫到他參加集體勞動時,李連成激動地寫道:“在打井時,一塊掉下來的石頭砸掉了我的手指頭,輕傷不下火線,我撿起手指頭往腰里一別,繼續(xù)干起活來……”寫到此情此景,李連成先感動了自己,禁不住熱淚盈眶,強忍熱淚,更是揮筆如行云流水。李連成含著熱淚交了試卷,出了考場。才聽人說這次考試全國有五百七十多萬人,國家物資緊缺,紙張緊張,只能調出準備印刷《毛選》的紙張用作考試試卷。李連成聽了,心里更是激動,覺得自己一直跟《毛選》有緣,這次考試肯定有希望。
于是就回家盼著張榜的消息,一直盼了兩個月,全村里沒有一個高考的人盼來通知書,又等了兩個月,從報紙廣播里聽說,這次高考招生工作全部結束,全國一共考了不到三十萬人。這么小的概率,就像天上掉餡餅,怎么也落不到李連成的頭上。全家人都死心了。沒考過的人都自己勸自己:本來就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疾贿^就繼續(xù)當農(nóng)民種地。該找媳婦的找媳婦,該抱娃的抱娃,日子還得過下去。一番失落之后,村里高考落榜的人各就各位,踏實過日子。只是李連成卻怎么也調整不到過去背《毛選》的狀態(tài)。他覺得自己應該考過,卻沒考過,這只是巧合的原因。他認為自己明年再考肯定能考過。就像賽跑,如果再來一次,李連成覺得自己肯定能跑得過對手。
李連成有再考的決心,也就有了學習的信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李連成忍受著爹娘和家里人的冷嘲熱諷,在埋頭讀書中度過了春夏秋冬,第二年再次走進了高考現(xiàn)場,這一次考試看似順利,李連成覺得自己有了邁進大學門檻的希望,可是張榜成績顯示,那一年李連成只考了二百三十分。這一次落榜的打擊顯然比第一次參加高考更大。幾度郁悶的李連成因此害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趴了一個月之后,李連成又摸起了書本重新學習。他不懷疑自己的智商,只懷疑自己的學習方法。堅定這個信念之后,李連成背上被褥,走進了鎮(zhèn)上的高中借讀,準備第三次沖擊高考。
這一年,三十一歲的李連成在十八九歲的中學生當中,以農(nóng)民老大哥的身份謙虛謹慎地度過了一年的中學時光,然后在春天里隨著中學生們,第三次走進考場,他邁進考場時,就覺得自己開始渾身冒汗,手腳止不住地打哆嗦,手指頭連筆都握不住,他以為是感冒發(fā)燒,可是這哆嗦越來越厲害,考卷發(fā)下來的時候,李連成哆嗦得從座位上跌落下去。他咬牙,掐自己的大腿,掙扎著爬到座位上,攥著筆考試,頭腦卻轟隆得厲害,腦袋里像是一鍋煮沸的水在翻騰。平時學到的知識被這一鍋熱水煮成渾湯水,李連成咬破了嘴唇,強打精神填完了試卷,歪歪斜斜地走出考場,剛走出考場大門,便一頭栽倒在地,被過路的人拉進了醫(yī)院。
第三次參加高考的李連成在過度緊張和焦慮中,打著止不住的哆嗦,完成了他注定失敗的考試。面對第三次考試的失敗,李連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恐懼來自他的內心,更來自村里人對他鋪天蓋地的譏笑和打擊。這時候的李連成,在村里人眼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耍流氓和神經(jīng)病的李連成,他已經(jīng)升級為一個出類拔萃的精神病。當然村里人不習慣喊他精神病,更樂意直來直去直呼他李瘋子。這個稱呼就像一根大棒,粗暴地砸在李連成身上。讓李連成猝不及防,又躲避不及,砸得李連成渾身是傷。讓李連成根本沒有在村里喘息的空隙,砸得李連成失去了在村里的立足之地。李連成在村里人的嘲笑中,背著包袱逃離了村子。
那一年,李連成離開了村子,在鎮(zhèn)上找了一間破舊的房子。當時國家已經(jīng)全面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欣欣向榮,小鎮(zhèn)上的個體經(jīng)濟也開始雨后萌生,生意興隆。李連成依靠鎮(zhèn)上的集市和沿街商鋪,做一些能掙口飯吃的零碎活計,一邊打工一邊學習,準備再次參加他人生中的第四次高考。那時候,關于李連成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固執(zhí),在規(guī)模不大的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傳播開來,很多人都認識了這個連續(xù)參加三次高考的瘋子。在近乎頑固的自我修煉里,李連成完成了那一年的自我學習。春天來臨的時候,李連成第四次走在進入考場的路上。
只是那次李連成出現(xiàn)了他人生中又一次意外。他在通往考場的路上遇到兩個吵架的農(nóng)民,一個賣菜,一個買菜,一言不合就扭打在一起。李連成已經(jīng)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聽到這賣菜的和買菜的相互用粗俗的話對罵彼此的祖輩。李連成聽得聒噪,他便回頭瞥了他們一眼。不料他這一眼給他惹來了人生中最慘烈的轉折。
賣菜的責問李連成:你他奶奶的看什么看?
買菜的也跟著罵李連成:吵架有什么好看的,想挨揍是不是?
還沒等李連成辯解,這兩個吵架的人不吵了,一前一后朝李連成攆過來。李連成意識到了這兩個氣勢洶洶的農(nóng)民帶給他的危險,可是還沒等他跑開,其中賣菜的就揪住了李連成的衣領,就揮起拳頭砸在李連成的鼻子上,買菜的也不甘示弱,跟著抬腿踹在李連成的褲襠里。這接二連三的拳打腳踢,李連成覺得鼻子里冒出一股腥氣的熱血,他抹了一把,接著就在那兩個農(nóng)民的拳打腳踢里放聲大哭了。
李連成哭著說:別打了,求求你們,我還要去參加今天的高考呢……
在那個暖意融融的春天里,李連成遭到了他人生中意外的一次痛打。這次痛打不僅讓他遭受了肉體的痛苦和屈辱,也讓他失去第四次高考的機會。李連成躲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痛哭了一場,趁著天黑溜回村里,跑到爹娘家里,進門就給爹娘磕了三個頭。李連成說:爹,娘,我要出去闖了,你們就當我死了吧,我闖不出個人樣不回來。
第二天早上,李連成再次背著被褥,坐上公共汽車,隨著八十年代農(nóng)民打工進城的洪流,去了北京開始他的農(nóng)民工生活。
大齡單身男人李連成的人生故事,從七十年代末的農(nóng)村,轉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的城市。李連成在城市里打工,他不像別人一樣拼命掙錢,他更不像別人一樣節(jié)食縮食地省錢寄回老家。李連成在城市里待了七八年的時間,他幾乎做遍了所有用體力換取金錢的活計。他掙的錢除了維持自己正常的生活以外,就是不定期地給老家的父母寄去一些零花錢。李連成沒有再考慮把剩下的錢用來娶個女人過日子,他把所有的錢全部用來買書。
他時刻關注著每一年的高考,從電視到報紙,從道聽途說到耳聞目睹,在每一年的高考時節(jié),李連成的精神都處在高度亢奮和緊張之中。他會在高考期間失眠,他甚至會在高考期間,不惜放棄打工掙錢,花費不菲的交通費用,跑遍京城的每一所大學門口,擠在高考家長們中間,像所有家長一樣焦慮不安地朝大學里張望。他隨著高考期間發(fā)生的趣聞和意外喜怒哀樂。久而久之,李連成養(yǎng)成抽空就去各個大學門口游逛的習慣,他沒想過進入校園,只是在門口游逛一圈,朝校園里張望一番,心里就覺得踏實。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所大學門口游逛時,遇見一個老家附近村子的老鄉(xiāng),經(jīng)過一番攀談,李連成知道這位老鄉(xiāng)在一所著名的大學的餐廳里當廚子。這個消息讓李連成驚喜不已,他立即意識到他遇到了人生中的貴人。李連成拉著老鄉(xiāng),在一家餐館里花了三百塊錢,請老鄉(xiāng)喝酒。
李連成說:只要能讓他去大學里打工,不給他一分錢的工資都樂意。
老鄉(xiāng)說:不給錢白干活,你是個瘋子吧?
李連成說:別人都以為我是個瘋子,其實就是想實現(xiàn)自己心里的一個夢。
老鄉(xiāng)聽懂了,答應幫李連成介紹。半個月以后,李連成進了這所大學餐廳,在餐廳里洗菜拖地。工資雖然低,不過李連成卻對老鄉(xiāng)感恩不盡。每天晚飯后,李連成都在校園里轉一圈,體驗著大學校園的生活氛圍,仿佛自己不再是一個在餐廳里干粗活的農(nóng)民工,也不再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而是風華正茂的莘莘學子。這樣的感覺讓李連成近乎陶醉,也讓李連成忘記了自己的現(xiàn)實身份,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因為一次夜晚的目擊,再次絕望沮喪地離開大學校園。
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夏夜,忙活了一天的李連成照例在校園里閑逛,他像往常一樣陶醉在美好的感覺里。走到校園里一片綠化樹中,沿著廳廊走榭溜達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成雙結對在陰影里的男女學生,或擁抱,或接吻,或親昵散步。這樣的景象讓李連成心生失望和嫉妒,絕望和憤慨,猜忌和質疑,各種情緒糾結翻騰在他心里。這么好的年華,這么好的環(huán)境,怎么就不讀書?卻這樣明目張膽地談男女之事?此情此景,讓李連成再一次重復做了他人生中的傻事。一個像蜻蜓一樣輕盈的女學生哼著曲子從他身旁經(jīng)過時,李連成忽然追上了那個女學生,紅頭脹臉地看著那個女學生,面對那個神情疑惑的女學生,李連成結結巴巴地重復了二十年前,他在村里對姑娘們說的一句話:你是處女嗎?
他說完這句話,才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他以為那個女學生會像二十年前的姑娘們一樣對他怒罵或者驚叫,至少會像二十年前的姑娘們一樣惱羞地跑掉。他剛想給姑娘道歉、說賠罪的話,可是那個女學生在瞬間的詫異過后,突然哈哈地看著李連成笑了起來。那女學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著探頭對李連成叫了一聲大叔,女學生說:大叔,你真逗,我是不是處女關你什么事?我是不是處女很重要嗎?
女學生的話讓李連成瞠目結舌,在女學生止不住的嬉笑聲里,李連成落荒而逃。他跑得太快了,慌不擇路,一頭撞在了一棵柳樹上,劇烈的疼痛讓李連成瞬間清醒過來,在那一刻,李連成才意識到,其實他不該來這所大學里打工,他后悔來大學里打工,他怎么這么傻呢,他進入了大學里,以為實現(xiàn)了他人生中唯一的夢想,可是,他沒想到,他身處大學的時候,大學卻把他的這一輩子的夢給破滅了。
當天晚上,李連成就收拾了行李,逃也似的出了大學門口,他一直沒回頭,一口氣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氣喘吁吁的李連成跌坐在路沿石上,怔怔地看著人來車往,那一刻,活了大半輩子的單身男人李連成,這才發(fā)現(xiàn),他迷路了。
我三舅年輕的時候,長年騎著自行車,繞著十里八鄉(xiāng)的村子趕集說書。在集市周圍找一片空地,打著竹板,說《三俠五義》《三國》,說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說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西,說諸葛亮揮淚斬馬謖。說得風生水起,唾沫四濺,說到精彩處,戛然而止,張手給蹲著的聽眾要錢。
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兩毛三毛錢,三舅也不嫌少,有出手大方的,扔給三舅兩塊錢,三舅就給人家鞠躬致謝。說書憑的是三寸不爛之舌,是全靠嘴皮子吃飯的行當。雖然不能賺大錢,但是也能糊口,維持日常生活,只是有了廣播電視以后,沒人愿意再蹲在集市上聽說書,這行業(yè)就逐漸消失,我三舅也就放下竹板,摸起?頭老實種地了。
聽我父親說,其實我三舅小時候口吃很厲害。我姥爺聽見他說話就生氣,經(jīng)常打我三舅,越打越害怕。三舅看見我姥爺,就緊張地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姥爺只要逮住三舅,就讓他背繞口令,什么扁擔長,板凳寬,板凳不如扁擔長,扁擔不如板凳寬。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偏吐葡萄皮……本來我三舅正常說話就不利索,說這些繞口令當然就很吃力,說著說著就嘟囔不出來了。姥爺便劈頭蓋臉地打三舅,打得三舅嗷嗷叫。
三舅被我姥爺打怕了,后來看見我姥爺就躲。有時候躲不過去了,我姥爺逮住讓他說話,他憋得臉通紅,就用唱歌的方式來給我姥爺說話。很奇怪的是,三舅說話口吃,唱歌卻一點都聽不出口吃來。
我三舅被我姥爺逼得回答問題時,只得開口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用唱歌的語調開過頭后,三舅接著唱:我吃過飯了,現(xiàn)在去南河拔草去……或者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家鄉(xiāng)……有時候,三舅著急回答我姥爺?shù)脑?,就直接用快?jié)奏的歌調對我姥爺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斗志強……咱家的雞下了三個蛋,我撿起來放屋里了……
三舅這樣唱著對他說話,我姥爺氣得哭笑不得,剛開始雖然覺得滑稽,但是還能耐著性子聽他把話唱完。時間長了,三舅只要一對我姥爺唱著說話,姥爺就氣得頭皮發(fā)炸,追著三舅打,三舅跑得快,姥爺就氣得讓我三舅滾遠點。
后來聽別人說了一個辦法,讓我三舅嘴里含著糖塊說話,這樣能改變三舅說話的語速。并且糖塊發(fā)甜,也能減少三舅說話時的緊張。這個想法本來是很好的,只是三舅平時很少能吃到糖,糖塊的滋味讓三舅太著迷了。糖塊含在嘴里,三舅含得直流口水,咂吧咂吧幾下就把糖塊吃掉了,然后三舅伸著舌頭舔嘴唇,伸手對我姥爺再要糖。
幾次三番以后,我姥爺氣極了,一巴掌打在我三舅腦袋上,然后找了一塊手指頭大小的石子,揪住三舅的嘴唇,撬開他的嘴巴,把石子塞進三舅嘴里。我姥爺說:看你這個饞熊再吃掉它,有本事你嚼嚼試試,不把你的牙硌爛才怪!
三舅含著石頭子,在我姥爺?shù)谋O(jiān)督之下,不敢吐出來,他說話就小心了,生怕不小心把石子咽到肚子里。除了吃飯喝水的時候,三舅早上起來就開始含著石子說話,我姥爺找了一本《論語》,讓三舅含著石子念,三舅念了一百多遍論語,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我姥爺又讓他背唐詩宋詞,念之乎者也。三舅的嘴里差不多含了一年的石子,我姥爺讓他把石子吐出來,再跟他對話的時候,三舅說話果真不口吃了。
我姥爺高興壞了,把我三舅拉到村街上,召集了全村人,讓三舅當著眾人的面說話,背論語,背唐詩宋詞。三舅背得搖頭晃腦,抑揚頓挫。背完這些,三舅又開始跟別人對話,言語機智,簡直是口若懸河,村里人都喊著我三舅的乳名說:果然厲害,三蛋說話不口吃了。
從此,我三舅不但改掉了口吃的毛病,還對看書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看遍了村里人家所有的書,包括《人民日報》和《毛選》,三舅也都看得津津有味。實在找不到書看的時候,三舅連村里婦女保存著剪鞋樣的舊報紙也找來看。
也就是那時候,三舅把《三俠五義》《隋唐演義》等古書倒背如流,并且對書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有了自己的分析和理解。日積月累,對這些書的情節(jié)有了自己的再創(chuàng)造,覺得這些情節(jié)和人物在心里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折騰得他渾身難受。于是三舅就開始說書了。他剛開始只是在村里說,后來別人鼓勵他趕集說書,至少能練練膽量,也能掙點錢花,從此,三舅走上了長達三十年的職業(yè)說書人的道路。
三舅憑借一張嘴巴掙錢,娶了我三舅媽,又把我的表哥張聰拉扯成人。張聰?shù)男愿駞s不隨我三舅。從小就繃著嘴巴不說話,三歲以前,張聰沒有表現(xiàn)出像別的孩子一樣咿呀學語,整天耷拉著腦袋不吱聲,我三舅跟三舅媽很著急,擔心這孩子可別是個天生的啞巴,就是故意刺撓他,拿好吃的引逗他說話,或者掐他的腚讓他喊疼,撓他的胳肢窩讓他發(fā)笑。
可是張聰任憑三舅他們怎么刺激他,惹急了就會憋得臉通紅,嗚嗚哇哇地哭著抗議,就是發(fā)不出一個字。三舅和家里人真是害怕了,以為這孩子真有什么生理缺陷。親戚鄰居們暗地里議論猜測:八成是三蛋這輩子說書說得話太多了,連他孩子這輩子的話都說了,老天爺報應,所以才讓張聰不說話了。
這些傳言鉆到我三舅耳朵里,三舅也覺得這話有道理,心里內疚自責,又不相信老天爺這么對待他。張聰長到五歲那年,忙完地里的農(nóng)活,三舅帶著張聰去城里看醫(yī)生,他想知道,即使這孩子真是個啞巴,也得弄明白是因為什么成了啞巴。
我三舅帶著張聰走到城里的醫(yī)院里,坐在五官科的長椅上,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拿著一把鑷子讓張沖張開嘴的時候,張聰就嚇哭了。張聰哭了幾聲,沖我三舅喊了一聲:爹,我害怕,我想回家,我害怕……
張聰這幾句哭喊,當時就把三舅嚇愣了,三舅愣過之后,忽然抬手沖張聰?shù)钠ü缮希叴蜻吜R:你這個龜孫,你這不是會說話嗎?你會說話怎么不說?
三舅說完這句話,猛地哽咽了一聲,就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吭吭哧哧地哭出了聲。三舅哭著說:你怎么不早說話呢,你嚇死我跟你娘了。你這個王八羔子,你知道你爺爺奶奶替你操了多少心嗎。
那天,我三舅帶著張聰從城里回到村子里,剛一進村就喊:俺張聰會說話了,俺張聰不是啞巴,俺張聰說話說得很順溜了。三舅的喊聲連哭帶嚷,他顯然是被激動弄得有些失態(tài)了,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才好。
村里人聽見三舅的喊聲,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都驚得跑出來看個究竟。三舅看見人拽著張聰?shù)母觳?,沖村里人說:兒子啊,這個你喊二叔……那個你喊三爺爺……那個孩子你別看年齡比你大,可是按輩分喊你叔呢……
張聰像是換了個人,依照我三舅的吩咐,逐一喊村里人的輩分,喊完了這些,三舅又說:兒子,你聽我的話,你跟著我說,我說什么你就說什么。
三舅直起脖子喊:社會主義就是好!
張聰也跟著喊:社會主義就是好。
三舅又喊:改革開放,國富民強。
張聰也跟著喊:改革開放,國富民強。
三舅高興得臉上樂開了花,接著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德不孤,必有鄰,父母在,不遠游,游則必有方……
三舅喊得搖頭晃腦,村里人聽著這一對父子開心地表演,都笑得前仰后合,都對我三舅說:三蛋,這不是你在街上演過的一出戲嗎?當年你口吃治好了,你爹也是帶著你在咱村里顯擺的。
這些話我三舅眨巴著眼皮聽清了,好像突然想起來這事似的,忽然就縮著脖子不吱聲了。
張聰開口說話以后,我三舅曾經(jīng)試圖把張聰培養(yǎng)成他的接班人,雖然以后不再依靠說書為職業(yè),可是練就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總是有用。于是我三舅就按照當年我姥爺訓練他的方法來訓練張聰,讓他嘴里含石子,念論語,背古書,每天早晚讀三十頁四大名著。只是可憐我三舅的良苦用心,張聰一看書就瞌睡。他只要一摸起書本,上下眼皮就困得打架,口水從嘴角里淌出來,不一會就打呼嚕。三舅氣得沒辦法,擰他的耳朵,踢他的屁股,任憑三舅怎么揍他,他又閉嘴不說話了。三舅罵他倔強,他也不吭聲。三舅打累了,也罵累了。知道他是犟,也就不愛理他。
自此,一直到長到上學時,張聰也很少說話。老師讓學生集體朗讀課文,或者集體唱歌,只有張聰不張嘴。很多老師看不慣,曾經(jīng)單獨在課堂上提問張聰,張聰搖著頭不吱聲。
老師生氣了,問張聰:你是聽不懂我的課還是聽懂了不說?
張聰對老師搖頭。
老師又問:你是對我的課有意見還是不愿意上學?
張聰還是搖頭。
老師真是氣壞了,怒沖沖地對張聰說:你別在這里浪費糧食了,趕緊回家吧。
張聰背起書包就走,老師一看張聰真要走,就又阻攔他:說你胖你還真喘呢,趕緊坐下聽課。
張聰點點頭,就又老實坐下了。
張聰用沉默的方式上完了小學和初中,學習成績一塌糊涂。每一個學期里,三舅都被老師叫到學校里訓話。老師說:你這兒子的話真金貴,他不去學表演啞劇真瞎了這個天才。還有的老師說:我一看見你兒子在課堂里繃著嘴巴陰森森地看著我,頭皮就發(fā)麻。
三舅被老師訓得狗血噴頭。每次回來都指著張聰?shù)谋亲恿R,張聰還是用沉默來對待三舅的怒罵。三舅真是沒辦法了,好不容易等張聰上完高中,好歹拿到一張畢業(yè)證。既然上學沒指望,只能趁早出去掙錢才是正途。那年過完春節(jié)以后,三舅就帶著張聰出去打工。可是誰也沒想到,三舅帶著張聰出去打工的第三個月,三舅就出事了。
三舅跟張聰去青島打工的電子廠是一家韓國企業(yè)。三舅和張聰同時在這個韓國企業(yè)的車間里做工,三舅考慮的是張聰年齡還小,他單獨出去掙錢不放心,再說打仗還得父子兵,掙錢做事也是這樣,既然出來掙錢,就要父子齊心合力。
本來他們在車間里做事,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工,跟韓國企業(yè)的老板搭不上關系。只是韓國老板是個中國通,偏愛中國曲藝。他設置的手機鈴聲也很奇怪,是著名評書藝術表演家劉蘭芳的說書片段。
有一次韓國的老板帶著一伙人去車間里檢查工作,走到三舅跟前的時候,韓國老板的手機響了,劉蘭芳說《楊家將》的聲音響起來:“潘仁美‘哎呀’一聲暈了過去,兵丁往上圍,老百姓往外跑,人擠人,人挨人,人踩馬踏,叫苦連天……”
這正是《楊家將》中的楊七郎力劈潘豹那一段評書,韓國老板掏出手機的時候,挨著韓國老板的三舅猛不丁地一哆嗦,他沖到韓國老板面前,探頭盯著老板的手機,又驚又喜地說:怎么回事呢,你這個收音機里也能聽劉蘭芳說書啊……
老板被三舅的言行嚇了一跳,他朝后趔趄了一下,生怕三舅搶奪他的手機似的,邊躲邊用流利的中國話說:你想干什么?你想搶我的手機嗎?
隨行的人一看韓國老板受到了驚嚇,都朝三舅圍過來。其中一個染著黃顏色頭發(fā)的小伙子竄到三舅跟前,抬手一拳打在三舅臉上,接著抬腿踢在三舅的肚子上,三拳兩腳就把三舅打翻在地,卻還不依不饒,抬腿踹著趴在地上的三舅,邊打邊罵:你這個鄉(xiāng)下來的癟三,老板的手機是你看的嗎?
三舅被踢得滿地打滾,誰也沒想到,這時候張聰提著一根鐵棍從人群里擠進來,抬手就砸在了那個小伙子頭上。那個小伙子一聲沒吭,搖晃了一下身子,就趴在了地上。
人群登時就慌亂了,有人趕緊撥打醫(yī)院的急救電話,有人嚷嚷著報警讓警察來處理。急救中心的車很快就來了,公安局的110也跟著趕過來,張聰被人推搡到警察跟前,有人喊:就是這個啞巴打人,把他抓起來吧。警察盯著張聰,猶豫著問他:你真是啞巴嗎?張聰對警察搖搖頭,張聰說:我不是啞巴,我有話要說。
那是張聰?shù)谝淮握f了這么多話,很多人都聽到了,說起我三舅挨打的原因,張聰哭得傷心極了。張聰說,他掙錢以后,要給他老爸買一個能聽評書的手機。只是張聰想給我三舅買手機的愿望卻沒能實現(xiàn),他用鐵棍把那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砸倒在地以后,被公安局以故意傷害罪逮捕,送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被判了兩年。算來這事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再過兩個月,張聰就該刑滿釋放了。
我要說的這個人是三姨,她現(xiàn)在是快六十歲的人了。我三姨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在別人眼里,她甚至是長得很嚇人。
你看,就是影集里的這張照片,挨著我母親站著的那個穿橙色衣服的就是她,她的個頭算是俺姥娘家最高的,一米六五,在女人當中,她這個頭已經(jīng)很高了。是啊,她這張照片是側著身子照的,只能看到她左邊的臉。
她所有的照片都是這樣的側身照,這不是她照相的習慣,其實是她故意這么站著照相,因為我三姨右邊嘴唇上長著一大片黑痣,密密麻麻的黑痣,就像米粒一樣,堆積在她的上下嘴唇上,肥嘟嘟的,就像熟透的桑葚子一樣,不規(guī)則的貼在嘴唇上。說難聽點的話,一眼看過去,她嘴唇上的那一片黑痣,看著就像癲蛤蟆的皮一樣嚇人,讓人真是不愿意多看一眼。
聽我母親說,我三姨臉上的這片黑痣,從她出生的時候就有,當然那時候黑痣很小,我見過三姨小時的照片,就是上嘴唇上有一粒豆粒大的黑痣,別人臉上也有這樣的黑痣,不算什么毛病,當時家里人也沒當回事,甚至還有個會看面相的人說,我三姨這黑痣是福痣,長大了能找個當干部的夫君,夫榮妻貴。
誰知道隨著我三姨的年齡增長,那一粒黑痣周圍,慢慢地又長出了一個,兩個,越來越多,家里人這才覺得不行了,趕緊帶著我三姨去縣城的醫(yī)院看,去省城的醫(yī)院看,看了兩三年,也沒看出個結果,黑痣?yún)s越長越多,黑痣上又生出黑痣,一點一點蔓延,一粒一粒堆積。
等到她二十歲的時候,左邊的上下嘴唇都長滿了,并且肥嘟嘟的,墜得下巴都耷拉下來了,嘴唇都不能正常合攏,這真是麻煩事,家里人著急,三姨也整天哭,有很長時間,三姨都不想活了,買了農(nóng)藥想自殺,家里人好歹哄勸,好死不如賴活著。養(yǎng)活成這么一個大閨女,怎么能說死就死呢。
因為我三姨臉上長了這么一片黑痣,她的性格也變得自閉,輕易不出門,也不愿意認識陌生人。聽我母親說,我三姨到了三十多歲還沒找到婆家,家里人都愁得睡不著覺。當然也介紹過,人家一看我三姨這模樣,都搖頭不愿意。
后來有人給我三姨介紹了兩個二婚的男人,家里人表示,只要能嫁出去,不要彩禮,還倒賠嫁妝都行,可是二婚的男人也不愿意接受我三姨。眼看著三姨就要三十歲了,家里人沒辦法,因為這片黑痣,我三姨長得丑,人丑只能提高自身條件,改變自身環(huán)境。
于是我家里人就想辦法,恰巧當時國家有一陣子,時興買非農(nóng)業(yè)戶口,只要花三千塊錢,就能轉成非農(nóng)業(yè)戶口,變成城里人,可以去城里安置個工作。那樣三姨的條件改變了,即使不能門當戶對找個同樣吃國家糧的男人,至少也能找個有胳膊有腿的正常男人吧。于是我姥爺就拉下臉來,到處求親戚告朋友借錢,給三姨買非農(nóng)業(yè)戶口。
三十年前的萬元戶,擱現(xiàn)在說就是土豪級的人物,三千塊錢當然不是小數(shù),我姥爺想盡了辦法,求遍了親戚朋友,好歹給三姨買上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只是三姨的城市戶口本是藍皮的,跟人家的紅色戶口本不一樣。
怎么會不一樣呢?管戶籍的公安人員說,你這是花錢買來的城市戶口,當然跟不花錢的有區(qū)別。這能有什么區(qū)別呢?又仔細問,管戶籍的人也回答不上來到底有什么區(qū)別,能看出的區(qū)別只是戶口本的藍色和紅色,其他真是沒什么區(qū)別,拿著戶口本辦了糧食供應證,又拿著戶口本辦了招工手續(xù),一切都很順利。不到一個月,我三姨就成了縣城里一家國營企業(yè)的工人。
三姨工作的那個企業(yè),是糧油食品加工廠,加工花生油和制作花生食品,三姨只讀過初中,沒什么高學歷,只能安排在車間里做普通工人,住在廠里的宿舍,每月拿不到二百塊錢的工資。
當時國家剛改革開放,物資匱乏,企業(yè)產(chǎn)銷兩旺,又是國營企業(yè),盈虧都有國家墊底,在當時看起來是個旱澇保收的鐵飯碗。村里人知道三姨成了國家工人,果然有人上門提親,都是模樣周正的小伙子。家里人就勸三姨,別挑揀了,找個順眼的男人趕緊嫁出去吧。三姨也聽從家里的話,相過兩次親,就定下了鄰村的一個復員軍人。
秋天里相親,見過幾次面,到了冬天就嫁過去了。十月懷胎,生下一個男孩子,謝天謝地,那孩子沒什么毛病,嘴唇上沒長黑痣。三姨夫和三姨安下心來,踏實過日子。
只是好景不長,國家突然出政策,國營企業(yè)改制,實行砸三鐵的政策。砸爛企業(yè)的鐵工資,鐵飯碗,鐵交椅。我三姨是國營企業(yè)工人,雖然不是領導,卻端著鐵工資和鐵飯碗,來勢洶洶的形勢之下,三姨的工資和飯碗就給砸爛了。
不到一年的時間,三姨所在的那個國營企業(yè)的工人就陸續(xù)下崗了,企業(yè)改制以后,就像吃奶的孩子沒了娘,國家不再負責盈虧。經(jīng)不住市場經(jīng)濟的弱肉強食,很快就奄奄一息,砸爛三鐵沒過兩年,企業(yè)負債累累,進入了破產(chǎn)程序,一時間,樹倒猢猻散,三姨成了下崗工人。
一下子沒有了收入,此時三姨的兒子已經(jīng)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正是花錢的時候,三姨夫在部隊當兵的時候,冬天站崗,夏天放哨,雙腿落下風濕病。不能下苦力種莊稼,只能干一些輕快活,以為種地這活不累,就尋摸著,在村里種菜,芹菜,土豆,南瓜,豆角,白菜,一年四季不閑著。只是青菜不值錢,一年到頭忙下來,落不下幾個錢。卻落下了腰疼腿疼的病。菜賤傷心,活累傷身。落下的這點錢不夠貼膏藥做針灸的。
三姨下崗以后,幾乎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里,她有些接受不了,她自以為一輩子的飯碗就這么丟掉了,她自以為體面的工人身份失去了。失去了單位和工作,她好像覺得什么都沒有了。她當了這幾年的工人,當初花錢買戶口的錢,剛剛賺回來。仔細想想,又沒賺回來,自己是用自己的力氣掙的錢,是靠耗費了自己的時間掙的錢。如果自己當初不進企業(yè),種地干活,或者做小生意,這些年的時間也是能掙錢。這么想來,就越覺得虧了。越覺得虧就越想不開。
跟三姨一塊上班又一起下崗的人,也覺得想不開,他們成群結隊去找過縣政府,請縣政府給他們一個說法,他們以為政府會給他們一個說法。
可是政府說,企業(yè)改制是大勢所趨,板上釘釘?shù)氖?,誰也沒法改變,政府給他們的答復只有四個字:自謀出路。這個答復他們當然不滿意,剛開始是失望,就在政府門口鬧,堵著政府的大門,不讓縣里的領導正常出入,打著條幅示威要政府給他們飯吃。
這樣鬧了一陣子,就把政府惹惱了,領導一生氣,就給他們扣上了一個妨礙公共秩序的帽子,讓派出所把幾個領頭的人給抓了起來。被抓的人進了派出所待了一夜,出來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垂頭喪氣地不再領頭鬧。上訪鬧騰的結果是不了了之,三姨這些下崗工人由失望到絕望。各自在家里待了半年,迫于生計,只得另謀出路,掙錢養(yǎng)家了。
三姨他們那些下崗工人,開始吃了很多苦,他們沒技術,沒學歷,沒有了年輕的身體去出賣勞動力。只要能保障生活最基本的吃飯穿衣,油鹽醬醋,就是他們當時最大的愿望,根本不敢去奢望體面優(yōu)越的生活。
有的人學著泡豆芽,有的人學著炸油條,有的人在街上蹬三輪車拉客,還有的人去了沿海城市打工。這些都是最辛苦又最不賺錢的營生,而且這些在街頭擺攤的營生,影響市容,阻礙交通,是政府最看不慣的行當,于是負責城市管理的執(zhí)法隊伍就攆他們,把他們攆到街角旮旯里。為了多賺點錢,這些下崗工人就要與城管迂回周旋,斗智斗勇,在與城管的較量中,不僅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要腿腳快,隨時拔腿就走,才能減少被逮住的可能。
我三姨學著在街頭賣烤地瓜的時候,推著擺放烤爐的三輪車,烤爐是泥巴糊成的,很笨重,再加上一些放在車里的鮮地瓜,三姨推著三輪車就吃力,城管追趕的時候,第一個逮住的就是三姨的三輪車,被城管沒收三輪車,繳納罰款再推回三輪車,幾次三番下來,三姨真是郁悶了。
更讓三姨郁悶的不僅僅是城管對她的圍堵和處罰,還有一些買她烤地瓜的顧客??镜毓媳旧頉]什么技術含量,只要選品相好的地瓜,掌握準烤爐的火候,烤熟的地瓜都好吃。只是買地瓜的顧客一看三姨嘴唇上的那片黑痣,都覺得心里不舒服,都以為三姨身上長著什么說不出的病,潛意識的反應就是三姨烤的地瓜肯定有問題。很多人內心里都這么想,烤地瓜的人長得這么難看,她烤的地瓜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即使她烤的地瓜好吃,可是價格又不比別人便宜,同樣價格的烤地瓜,同樣是烤地瓜的人,干嘛不去買讓人看著舒服的呢。
這樣考慮的人越多,買三姨地瓜的回頭客就越來越少,三姨干了不到一年的烤地瓜,到了第二年春天,就很少有人買她的烤地瓜了。三姨真是傷心了,幾十萬人的縣城,就不能給她一碗飯吃嗎。
三姨回家對著三姨夫哭訴幾次。三姨夫說,你本來是農(nóng)村人,還是回來咱們種地吧。城管管不著種地的農(nóng)民,種地不需要憑長相,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三姨想了想,便有了回農(nóng)村生活的打算。
只是三姨回農(nóng)村計劃也不順利,她已經(jīng)是城市戶口了,村里早就收回了屬于她的自留地。想要把戶口遷回農(nóng)村,只能給她一個農(nóng)村的戶口本,但是不能再分給她土地。如果一個農(nóng)民沒有自己的土地,她算什么農(nóng)民呢,如果一個工人沒有屬于自己的工作,她算什么工人呢?在城里生活了差不多十年,想要重新返回農(nóng)村的三姨,實實在在地遇到了這么一個問題,說她是農(nóng)民,她沒有土地,說她是工人,她沒有工作。
三姨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到底是農(nóng)民還是工人。三姨想了很長時間,還是決定,即使農(nóng)村不會分給她土地,她也要回農(nóng)村。她這么決定了,就去找公安局申請辦理農(nóng)村戶口的檔案關系,就去找村里的村委會,她要把戶口變成農(nóng)村戶口。
三姨的非農(nóng)業(yè)戶口遷回農(nóng)村的過程,費了不少周折,最后村委會提出讓三姨繳納三千塊錢的安置增容費,接納了三姨這個從城里返回農(nóng)村的下崗工人。三姨拿到紅色的農(nóng)村戶口本的時候,這才想起來,當初我姥爺花三千塊錢把她變成了城里人,十年以后,她又花三千塊錢把自己變成了農(nóng)村人,這一來一去,關于戶口三姨就比別人多了六千元。
她說,要是這買戶口的六千塊錢不花多好,至少她現(xiàn)在能有六千塊錢的存款了。三姨拿著戶口本,到我姥爺墳頭上,給我姥爺說叨這事的時候,三姨對著墳頭的草埋怨了我姥爺一陣子,忍不住委屈地哭了。
我三姨回到村里當了三年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幫著三姨夫打理他家的菜園子。三姨夫種菜,三姨就摘菜,再拿到集市上賣,除去種子和施肥,賣菜得到的錢僅僅夠花。隨著她兒子長大,上學,讀書,去了南方的城市創(chuàng)業(yè)。三姨的日子也就這么慢慢過來了。
兩年前,三姨來我家,我問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取消了城鎮(zhèn)戶口這個說法,你知道嗎?三姨愣了愣問我,真的假的?那我以后又是什么戶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