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壯娟

與其他文體相比，散文介入生活的深度、廣度與力度都更為顯著。在當下社會主要矛盾轉換的時代背景中，作為最能直接體現(xiàn)社會生活變遷的散文，表現(xiàn)出了與時代主題變化的同步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降，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明顯多樣化的發(fā)展路徑，各種散文亞文體不斷發(fā)展，各自形成了較為獨立的寫作模式，散文文體呈現(xiàn)出多元化態(tài)勢。但是，在消費主義影響下，受文學邊緣化的影響，散文的讀者群落也在不斷縮小，甚至有人在九十年代末發(fā)出了“散文已死”的預言。進入新世紀，散文刊物持續(xù)減少，網(wǎng)絡閱讀、手機閱讀、圖像閱讀等新的傳播模式紛紛蠶食著傳統(tǒng)散文的存在場域。同時，不可忽視的是，散文文體自身也在不斷調整，適應新時代需要、適應普通讀者需求、適應新媒體傳播方式的散文類型也逐漸站穩(wěn)腳跟。傳統(tǒng)散文寫作則繼續(xù)深化對生活世界的表現(xiàn)深度，以更加貼近現(xiàn)實、更加深入精神、更加樸實自然的風格逐漸喚回了讀者。這些進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非虛構散文創(chuàng)作取得了巨大突破的同時展示了社會大眾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思和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新世紀以來，非虛構散文逐漸成為重要的散文類型。2015年春節(jié)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回鄉(xiāng)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jié)回家看什么》、2016年春節(jié)黃燈的《一個農(nóng)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2017年4月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2018年春節(jié)前夕李可《流感下的北京中年》都是因為擊中了大規(guī)模人群的痛點而借助新媒體迅速走紅。其中，《我是范雨素》名為小說，但實際上更接近個人生活史的自我陳述，真實展示了當代（女性）農(nóng)民進城的尷尬處境和生存艱難。這些作品借助微信等新媒體迅速傳播，往往幾天甚至當天就成了文化熱點。這是以往以報告文學為代表的非虛構散文所無法比擬的傳播速度，引起的社會反響也往往超過以往。這些非虛構散文所聚焦的通常是社會普遍現(xiàn)象，采用的則往往是個人視角——社會主題保證了傳播廣度、個人視角保證了情感共鳴。這些作品大都采用了社會學田野筆記的敘事形式，為非虛構提供了強烈的情感吸附力，使得文本成為一個巨大的意義空間，處在各個社會階層的讀者都得以輕易代入其中。王磊光、黃燈以城市人回鄉(xiāng)這一現(xiàn)代文學常見主題模式展開對當代鄉(xiāng)村的深刻透視，揭示了其中存在的若干現(xiàn)實問題，引人深思；范雨素以進城農(nóng)民的視角揭示的則是城市生活不太為人所知的另一面；李可則以日記的形式、以旁觀者的視角記錄了北京的一個中產(chǎn)家庭被一場流感掏空的整個過程，可謂觸目驚心，標題中的“流感”與“中年”則是近年重要的社會議題，這篇作品既是這些社會焦點的集中投射，也是某種群體焦慮的集中展示?！坝H歷者”視角結合新媒體的傳播力量，使得這些文本超越純粹的文學文本，很快就成為社會文化文本和社會輿論文本。

以上述文本為代表的非虛構散文更加深入地切入社會現(xiàn)實，尤其是社會底層的生活現(xiàn)實，喚起了極大的社會關注，也引起了人們從更深層次上對“美好生活”的結構性思考。作者本人的思考與立場也很快引發(fā)共鳴。這些文本的思考談不上有多么理性化、學術化甚至文學化，但作為社會文本所具有的話題生發(fā)能力卻值得注意。城鄉(xiāng)生活的強烈對比、鄉(xiāng)村生活內(nèi)部的毀敗、城市生活尖銳的生存焦慮，都是非虛構散文準確找到的“問題”，但總體上揭示問題大于解決問題、憂慮意識大于分析意識、敘事呈現(xiàn)大于文化呈現(xiàn)。除了黃燈以外，上述其他幾位作者并非文學從業(yè)者，但非虛構散文消弭了這種身份區(qū)別，使得非虛構散文呈現(xiàn)出某種“泛文學性”與較為明確的知識分子姿態(tài)。黃燈在《一個返鄉(xiāng)書寫者的自我追問》中明確承認：“我得承認，《鄉(xiāng)村圖景》對我而言特別重要，我不是為寫而寫，而是契機成熟，非寫不可，不吐不快。在我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更為隱蔽的聲音，寫作此文時，除了農(nóng)村兒媳的身份，我始終內(nèi)置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視角。”王磊光則揭示了博士生這一準知識分子身份所帶來的極度困惑：“作為農(nóng)村大學生，當你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你童年那些伙伴都衣錦還鄉(xiāng)了，而你連自己的問題都不能解決，你還能做什么呢？沒有人信任你的知識！”《我是范雨素》開頭第一句是：“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 ?！薄读鞲邢碌谋本┲心辍返慕Y尾處則為：“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嘗到哪種滋味?！边@些文本來自無比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也以極具力量的呼喊將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真實呈現(xiàn)出來。

其次，人文精神思考更加深化、具體。美好生活并不僅僅包括物質性的社會生活，也包括對人文精神的自覺追求。近年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返回淳樸自然和追挽逝者風骨兩個維度試圖重建已經(jīng)逐漸淡漠的人文精神，展示出了強大的文化力量與自覺意識。這些散文昭示著呼喚人文精神、重建精神家園、恢復知識傳統(tǒng)已經(jīng)成為新時代散文的又一顯著趨勢。

在對淳樸自然的返回書寫中，僅2017年，張煒《松浦居隨筆》、張承志《那一年的白災雪原》、葉辛《到佛子嶺去》、徐則臣《去額爾古納的幾種方式》、丹增《大理風花雪月》、徐劍《黃鐘大呂聽雄安》、鮑爾吉·原野《索布日嘎之夜：我聽到了誰的歌聲》、簡默《遍地鳥鳴》、許實《我的騰格里》、郭保林《西域之戀》、梁衡《何處是鄉(xiāng)愁》等優(yōu)秀作品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自然書寫方陣，其共同點則是對城市生活的反思和對自然生活的贊美。對自然進行如此大規(guī)模的書寫是近年才出現(xiàn)的趨勢，其深層原因則是人們對城市生活的厭倦與逃離。張煒在《松浦居隨筆》第一篇《葡萄園》的開頭就說：“我不知還有什么比一座葡萄園更好。擁有這樣一片園子將是幸福的。它是生機盎然和甜美的代名詞，是和平與安逸、勤奮與勞動的代名詞?！薄兑恍┟篮玫臉洹穭t寓意渺遠：“那些可愛的樹都沒有了，它們因為完美和正直，所以難以存活人間。人世間的殺伐是如此慘烈，以至于沒有留下什么。當幾十年過去之后，誰能在故地找到記憶中的大樹？一片，一株，一叢？都沒有了?！憋@然，消失的不僅僅是樹，更是“完美和正直”，“慘烈”的“殺伐”則是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兩相對照，張煒在精神上回歸“生機盎然和甜美”的自然的立場顯得難能而可貴。如果說張煒一再贊頌的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那么梁衡在《何處是鄉(xiāng)愁》中則是對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頻頻回望，并真切書寫了故鄉(xiāng)已不在、鄉(xiāng)愁從未泯滅的悵惘：“我問自己，既知消失何必來尋呢？這就是矛盾，矛盾于心成鄉(xiāng)愁。去了舊事，添了新愁。歷史總在前進，失去的不一定是壞事。但上天偏教這物的逝去與情的割舍，同時作用在一個人身上，攪動你心底深處自以為已經(jīng)忘掉了的秘密。于是歲月的雙手，就當著你的面將最美麗的東西撕裂。這就有了幾分悲劇的凄美。但它還不是大悲、大慟，還不至于呼天搶地，只是一種溫馨的淡淡的哀傷，是在古老悠長的雨巷里‘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鄉(xiāng)愁是留不住的回聲，是捕捉不到的美麗?！蓖瑯邮菍ψ匀坏脑娨庀胂?，張煒的葡萄園與樹傳達出的濃烈的出世之思，梁衡的追問流露出的則是哲理性的普遍情懷，兩者同樣發(fā)自肺腑、意溢于言，同樣飽含著對原始純真的自然的由衷贊嘆。這種靜謐的自然書寫無疑是對當下日益躁動社會生活的無聲回應。

鄉(xiāng)村田園可以使人忘卻都市的喧囂，逝者離去卻可以讓人更加珍惜流蕩在文化中的人文精神。眾多學者作家的逝去使得人們對現(xiàn)實的反思又多了一種視角。李洱《生前是傳奇，身后是傳奇——追憶錢谷融先生》堪稱佳作，作者以娓娓道來的筆致細數(shù)了與錢谷融先生不多的交往過程，再現(xiàn)了錢先生質樸平凡卻又光輝閃爍的人格魅力，較多敘事、較少議論，卻生動刻畫了一代學人的精神風貌?！板X先生本人寫得很少，但這雙腳走出來的路，卻是一條與當代中國文人不一樣的路。眾人皆看到了錢先生的散淡，錢先生本人也常自稱‘懶惰’，但我常常覺得，這‘散淡’和‘懶惰’中，或有深意存焉，不然，他的文章不會寫得那么好。”這是文中僅有的一段議論，雖然沒有上升到很高的高度，但點染出了學人風骨的難得和人文精神的可貴。全文圍繞錢先生徐徐展開的回憶往事與恰到好處的議論相輔相成，既達成了細節(jié)的豐盈，也飽滿傳達出了人物性格的全貌，更隱約說明了在當下環(huán)境中這種“散淡”“懶惰”人格的“有深意存焉”。全文不悲不憤、周到細致，卻有著豐富的言外之意。著名散文家肖復興則以另一種方法展示了翻譯家高莽的去世所帶來的沉思。其《高高的苔草依然在吟唱——懷念高莽先生》一文除了回憶雙方交往過程之外，也集中記述了高莽先生的知識分子品格。文革中，高莽被迫在沒讀過阿赫瑪托娃詩作的情況下對其進行批判，臨終前則用盡最后的生命力量翻譯《阿赫瑪托娃詩文鈔》，為了道歉和贖罪。作者跳開去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闡發(fā)：“我們中國文人，自以為是的多，文過飾非的多，明哲保身的多，閑云野鶴的多，能夠長期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向他人道歉、為自己懺悔的，并不多見。這一點，高莽先生最讓我敬重。他讓我看到謙和平易性格的另外一面，即他的良知，他的自我剖析，他的赤子之心。淹留歲月之中，清掃往日與內(nèi)心的塵埃，并不是每一位文人都能夠做到的?！毙团d借用高莽所譯阿赫瑪托娃詩中的苔草意象贊頌高莽本人的高潔精神，并將其視為當代知識分子應有卻鮮有的人格?！拔铱v向想象著他，每天用顫抖的手，持一管羊毫毛筆，焚香靜寫，老樹猶花，病身化蝶，內(nèi)心是并不平靜的，也是最為幽遠曠達的?！边@篇懷人之作既就人寫人，從高莽翻譯阿赫瑪托娃作品以自我懺悔這樣一個細節(jié)出發(fā)，塑造了一位有良知、有赤子之心的翻譯家形象，也直接而激烈地呼喚真正的文人風骨，使得文本超越了單純的舊人舊事，而具有了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和思想意義。苗長水《“寫作就是我的生命”——送別父親苗得雨》同樣沉痛有力、充滿細節(jié)，尤其是對父親、著名作家苗得雨的視寫作如生命做了詳盡刻畫。

再次，穿過歷史煙塵的現(xiàn)實觀照。李敬澤的《青鳥故事集》創(chuàng)造一種介于小說與散文之間的新文體，富有文人趣味，更具有對歷史、對人性的深刻見解，其中的妙處往往令人擊節(jié)。評論家張莉認為：“《青鳥故事集》關乎一個有中國之心的寫作者試圖回到傳統(tǒng)內(nèi)部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也關乎一位當代寫作者于歷史深處理解人類文明推進的難度?！边@種文體與所謂的文化大散文絕不相同，并不從闊大的宏觀視角展示歷史的總體面貌和內(nèi)部規(guī)律，而是以更接近小說家的視角深入人性深處，在中西文明交流的背景中推演人的命運與歷史進展之間的微妙關系。這種敘事沒有獵奇，沒有媚俗，只有對歷史、對人性、對自身的認真書寫，與時下的歷史庸俗化趨向有著清楚的界線。繼《繁華》的廣受關注之后，金宇澄推出了回憶體散文《回望》，巧妙的是，這部散文并沒有采用“我”的視角，而是通過代入到不同敘事角色多相度地展示了歷史的復雜性，富家小姐與中共地下情報人員的愛情傳奇融到了堅硬詭異的歷史中，手繪插圖的大量采用則使得歷史充滿了質感。熊召政《蘇東坡的歷史觀》別出心裁地采用了類似論文的結構，以許多事實論爭了蘇東坡歷史觀的保守性，文末將其歷史意義指向當下：“在蘇東坡所居的公元十一世紀，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應該是士的責任與擔當，可視為一種美德，是君子的無可厚非的選擇。但在今天，一味地守成，做人還是可以的。但以此作為標準來治國，則可能導致衰敗。道德可以約束人心，但禮法的作用更為重要。”談論歷史是為了鏡鑒當下，超越了所謂文化大散文的泥古不化與以古自恃。

近年來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生力量也不容小覷，更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在迅速崛起，其創(chuàng)作成績與小說、詩歌等領域相比并不遜色。《美文》的“文學新勢力”推出的九零后作家們可以作為代表。此外，優(yōu)秀的散文集還有不少，如寧肯《中關村筆記》、祝勇《故宮的隱秘角落》、周曉楓《有如候鳥》、李修文《山河袈裟》等。老中青幾代散文作家仍然在堅守創(chuàng)作陣地，并不斷以探索性的寫作姿態(tài)和多樣化的結構形式對散文藝術世界進行拓展。

劉熙載《文概》云：“文之道，時為大?！睍r代對文學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又說：“惟與時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因為書寫了時代特征，不同作家、不同文本、作者與讀者之間才有了相互溝通的可能?！吧鐣髁x核心價值觀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廣泛弘揚”需要文學的引領作用，也需要散文創(chuàng)作者、批評者與閱讀者的共同努力，在新時代背景下，惟其如此，才能實現(xiàn)“主旋律更加響亮，正能量更加強勁，文化自信得到彰顯，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華文化影響力大幅提升”的戰(zhàn)略目標。事實上，目前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在沿著這一方向穩(wěn)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