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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谷的尖叫

      2018-11-14 05:57:04
      山東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幽谷野豬

      赫 高

      1

      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幽谷村沉浸在巨大的寂靜中,除了零星幾戶人家的燈火,就剩下天上的幾顆星星。

      從我的祖上開始,整個家族世世代代在這幽谷里生活。到我出生那會兒,據(jù)說世界已經(jīng)大變樣了,山外是繁華新世界,而山內(nèi)的幽谷,依然郁郁蔥蔥,天然而原始。幽谷的四面都是山,山高崖陡,叢林茂密,植被與濕地讓整個山下常年空氣濕潤清涼宜人,這是山水和植被的好處,像搖籃和屏障將那塊土地包圍起來,空氣很好,冬暖夏涼,我們幾十戶人家住在幽谷中,風調(diào)雨順自給自足,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

      “天快黑了,門窗都關好了啊,不要再出岔子了。”

      我祖父曾這樣說,那還是好幾年前了,現(xiàn)在他去世了,他曾是幽谷中唯一的村長,一個熱愛自然萬物敬畏天地生靈的人。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和鄉(xiāng)親們祭拜山神的樣子,他養(yǎng)過野生動物,常去山上采藥,戴著斗笠,像個世外高人。我與他性格有些相似,因為我敬佩他,從小便希望自己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幾十年前幽谷中是危險的,據(jù)說那時山中還有老虎,我的一個堂親就在年幼時被老虎叼走了。一路的血啊,那殘忍,老輩們講起來還感到心悸。

      如今清凈多了,虎狼早已消失,但危險還在,岔子從沒有停過。

      比如丟了牛,丟了雞,收拾東西,少了東西,坐下歇息,沒法安心歇息,數(shù)羊,少了羊,數(shù)人,丟了魂,趕緊去喊,點上香喊魂,然后沐浴,星星上來了趕緊去做飯。飯吃好了,去捉野味,點上杉樹啊松樹啊松油啊,裝進小火籠子點上火,這點小火遠看像星星,草叢中難免蛇蟲鼠蟻,小傷難免,大傷也有過,務必都得注意。人仿佛可以有源源不斷的麻煩,只要他還活著就得面對這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

      幽谷中常有尖叫,因為地方小,尖叫也就顯得刺耳、清晰,那聲音在幽谷間撞來撞去,真是有意思。

      我們吃了飯,在門前坐著說話,隔壁三叔家放著收音機,那里面飄出悠揚的鄧麗君的甜歌兒。我母親收拾好碗筷,給父親補好衣服,腌了幾棵菜,準備關門了。

      除了黑,山里人沒有怕過什么,因為黑中他們看不見生靈,在山里,與人同居的不止是人,還有無數(shù)的生靈,蒼蒙山連綿起伏,自然少不了各種花草蟲獸。白晝里山人眼明手快,遇事不怕事,天一黑就不同了,人在暗,它們在明。

      除了蛇,在這個時候,野豬也開始頻繁地出沒,像我這樣耳根子靈的人,幾乎能聽見風中草葉在野豬路過時扇動的沙沙聲,那聲音帶點兒粗糲,危險,暴亂,就像戰(zhàn)爭片中深夜進村的敵人,兩只眼睛在月光下露著冷冷的想要隱蔽起來的兇光。

      有一次我甚至聽見屋后的叢林里飛過一陣倉促的蹄聲,根據(jù)那蹄聲我又分辨出蹄子的形狀,當然是野豬無疑,從上次的事情看來,野豬已經(jīng)下山,開始試探著占領到了民宅的附近,本以為只有一只,再也不會遇到,沒想到居然又來了一只。它們也許開始了對食物進行跟它粗糙毛發(fā)一樣野蠻粗糲的野心與進攻。

      至于被它們糟蹋過的糧食和土地,從習以為常到無法忍受,越來越考驗著人們?nèi)棠团c對抗的極限。

      鄉(xiāng)親們又在扎稻草人,我不曉得這能派上多大用場,因為我還沒告訴他們,我真的聽見了野豬在房屋附近走動的聲音,或許他們知道,但不能拿它們怎樣。就在去年,慶叔在與野豬的搏斗中被咬傷了腿,從此瘸了。

      2

      我坐在樹杈上看天,看一會兒又閉上眼,聞風中的氣味。九十年代的黃昏,風中的炊煙真如巨大的晚宴,那里面滋味繁多,卻很醇厚,聞一聞都陶醉。

      我聞到了風里有要下雨的氣息,并在那濕潤的氣味中分辨出豬糞和豬鬃。這并不奇怪,經(jīng)過一整天太陽的炙烤,傍晚平息下來的空氣逐漸層次分明,灰塵次第沉淀,空氣干凈了些,各種氣味得到揮發(fā),我分明聞到了雨要來和野豬已經(jīng)來過的氣息。

      大奧,看啥呢?

      我沒作聲,跟我說話的是貓子,這是直覺。

      他見我沒作聲,轉(zhuǎn)到我面前來,看見我閉著眼。

      你干嘛,閉眼睡覺啊還是養(yǎng)神???

      聞。我聳聳鼻說。

      聞啥?

      風。

      風里能有啥味兒,誰家做飯呢吧。

      就會吃,我聞著明兒下雨。

      你知道?這大晴天,你看今天那好日頭。

      不信打賭。

      賭就賭,幾毛?

      一塊。

      好。

      有膽兒明天你別帶傘,淋你個落湯雞。

      好啊,看看你有多神氣。

      結(jié)果當然我神氣了,還沒到吃午飯,外面就噼里啪啦下起來暴雨,一直下到傍晚,從梅莊下來他還得跟我共用一把傘,我的傘又不大,淋了半邊袖子。他給了我一塊錢,還說佩服我,問我怎么聞出來第二天下雨的,我說我不知道,他又不信,我說我真不知道,就是感覺,他說怎么又成了感覺了,不是鼻子聞出來的嗎?難道你的鼻子天生這么靈?我說這大概跟鼻子關系不是特別大,他說你不用鼻子都能聞嘛。

      天氣的變化在我意料之內(nèi),尤其變化較大的氣候前兆,都能在風與云氣中體現(xiàn)出來,我所說的這個“聞”,與其說是聞,不如說是“聽嗅看”加上所有感知的“察覺”。就是爺爺在我更小的時候教我的“一切的氣味”,這氣味包含了全部大自然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包括云、霧、田野、土壤、水、蟲獸的聲音、樹林、冷暖,它們之間絕對是相互影響并具有一定自然規(guī)律的,人長久生活在一個熟悉的地方,自然而然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到一些常識,這種能力也許你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或無從解釋。如果“氣”有所變,就是天要變了,比如你感覺到了春天的光與溫度,你就會覺得桃花要開了,這種幾日之內(nèi)的精準度在于年復一年了解的經(jīng)驗,而一日之內(nèi)聞出天氣也是從日復一日的經(jīng)驗中得出的直覺,我從“氣”中聞到了一種變化,第二天不僅下雨,還下大雨。這與其說是直覺不如說是經(jīng)驗,每個季節(jié)都有他的特別,每天的每個時辰也有它的特點,無論風雨云雪霧霜雷星月蟲蟻鳥獸哪怕太陽的氣味,都能體現(xiàn)出天氣的變化。教科書上這叫“物候?qū)W”,在我們這兒沒那么高深難懂,說明白點就是感覺。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貓子,他無比痛快地把賭輸了的那一塊錢給了我。他說話算數(shù),我很是服他,也喜歡跟他玩,作為一個男人,哪怕還是男孩子,哪怕是光屁股小男孩,也應該說話算話,這樣才算男人,配得上做男子漢大丈夫 。

      我拿著從李貓子那兒打賭贏來的一塊錢去買了一包酸梅粉和“唐僧肉”,一毛錢一包,“唐僧肉”其實就是一包沾著酸甜粉末的果肉,還有一些小零食,一二三毛錢一包,比如“果丹皮”“老鼠屎”“無花果”,“老鼠屎”也是一些小粒的酸甜的東西,樣子當然就像老鼠屎。名字五花八門,想象力夸張又老土,但那時有錢孩子才吃得起,我們常常只有在小賣部門口遠遠看著咽口水的份兒。唐僧肉跟我手掌一般大,里頭的小玩意兒有滋有味很招人稀罕,我拿回去給我堂妹吃。剩下的二毛錢也給她了。

      后來他就給了我一個“天氣預報”的綽號,還讓我給他講解是怎么“聞”出來天氣的,有時候傍晚我坐在門前發(fā)呆,他就學我,也煞有介事盤腿坐著,像個胖和尚。

      又聞著啥了?他問。

      沒啥。

      明兒啥天氣?

      晴天。

      好嘞,這次不敢跟你賭了。

      你聞,豬糞味兒。

      聞到了,過會兒他說。

      真聞到了?

      真的,你家豬圈飄出來的。

      不對,我說的是野豬。

      不可能,都是豬糞,都一樣,你聞見的一定是你家豬圈的豬糞味兒。

      不是,絕對是野豬,因為我在目盲山聞見過野豬糞的味道,我絕對不會聞錯。我們甚至在深夜聽到過狗的尖叫,絕不是見到鬼的尖叫,也許是豬狗交鋒時的尖叫。

      敢不敢賭?貓子說。

      又賭,怎么不敢,我說。要是野豬真來了,你就輸。

      行啊,賭五塊,要是真上門來了可好了,我就給你們宰了它,大家分吃了,一頭野豬可值兩頭家豬呢。

      我可不敢,我不敢殺生,也不指望吃上你的豬肉。

      嘁,膽小鬼,不信打賭。

      又打賭,你真是欠打啊,把你那點賭的本事都拿來對付野豬吧,人們會感謝你的,大貓英雄。我嘲笑他。

      3

      十來天之后,又是深夜,在那黑暗中再次炸出了尖叫聲。

      “野豬?。∫柏i!”

      野豬都已經(jīng)開始游蕩到門前了。大柳子半夜上茅房,居然撞上了野豬,起初還以為是鬼呢,將他嚇出一身冷汗。想起一年前與野豬的一場大戰(zhàn),一幫人也沒斗過一頭豬,還弄廢了我叔一條腿。

      大家迅速起床,比那次馬三半夜被蛇咬之后更迅速,我想我的速度是最快的,因為這應驗了我的推測,我站在門前,看到了更壯觀的一幕,幾乎近處所有的屋燈都瞬間亮起,然后是開門聲,吱呀,吱呀,這次是柳子家,柳子那粗狂的聲音像一種炸開的悶雷。在這聲悶雷中,我再次聞見了野豬的味道。

      快帶上家伙什!

      眾人趕到柳家,只見門前一片混亂,犁耙糞箕玉米棒子青菜南瓜拱了亂七八糟的一地,野豬早不見了蹤影,循著野豬蹄印找了一陣,在溝渠那邊找不著腳印了,只好回來,還是等白日商量對策吧。

      第二天又聽說王屠夫在過洞盧坡的時候被一群野豬撞翻了,一根野豬毛沒撈到,還被踩了一腳,幾天下不來地。

      往年鬧旱災洪災,今年風調(diào)雨順,卻要鬧豬災了。半個月不到,十幾畝的花生水稻菜地都被禍害得不成樣子。我的姑婆癱坐在田野里破口大罵,我真是痛心,她都一大把年紀了,走路說話都省著力氣,卻因為野豬而憤怒得渾身無力,本來種點小菜指望賣幾個錢,結(jié)果全被那幫畜生糟蹋完了。

      村民對野豬皆是憤憤然,在三爺家召開了會議,男女老少悉數(shù)到齊,這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次因為野豬而開的會議。我的三爺就野豬慘無豬道喪心病狂野蠻粗魯人神共憤的惡劣行徑,和這些年因為野豬而遭受的慘重損失,以及被丑陋野豬傷及的無辜人群,進行了憤慨激揚的發(fā)言。像貓子這樣的最為激動,一方面熱血沸騰初生牛犢不怕虎,一方面嫉惡如仇敢于嘗試新鮮與富有挑戰(zhàn)的事兒。

      鐵定要想個法子,捉個幾只,大家有什么建議提出來,一起對付。

      不能胡來,野豬惹惱了會咬人的,你忘了慶叔的腿?

      當然想到了這個。

      野豬精著呢,我媽一直沒作聲,突然來這么句。

      誰能把野豬捉著誰是英雄,大伙兒說。我們這群孩子里一定有不少想做英雄。

      去買桿獵槍。

      貴著呢,而且槍這玩意兒能不用就不用,你忘了老祖父的教訓了?也就野豬使得上獵槍,你又不是打獵為生,還能專為幾頭野豬去買桿獵槍?

      找鎮(zhèn)政府。

      去過了,人家沒錢呢,不管你們這檔子事。他們說,發(fā)揮你們的智慧,我相信你們能戰(zhàn)勝野豬的。

      這話誰說的?貓子問。

      鄉(xiāng)長。

      他啊,聽說官肚子比野豬還肥,膽兒比針線還細。

      如今只能來硬的。

      但也不知道野豬們在哪啊,有時碰到,也不知道拿它怎樣,大晚上去地里守著嗎?能找著窩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可以做個陷阱。貓子說。

      其實陷阱他們早就做過,只是沒想到野豬如此聰明,只要掉下去一只就別想再下去一只,好像它們真會相互傳授經(jīng)驗教訓,哪怕死的那只有去無回,剩下的也會從此繞道而行。因此那個陷阱就廢掉了,白挖了,弄不好還得掉個人下去,后來這方法就廢了。當然自那之后村里人和野豬也沒有正面沖突過,貓子估計是想見識見識野豬如今進化聰明到了何種地步。就當實驗吧,他說,實在不行,咱再把土填上。

      貓子為這個行動興奮著呢,過去他想過這么做,但有那個賊心也不能有那個賊膽,因為凡是“野”的東西都不好招惹,誰也摸不準它們心里想些什么,惹惱了可不跟你講道理。大家都見過野豬發(fā)狂的樣子,有一次村里十幾個大老爺們圍住兩頭各一百多斤的野豬,非但沒捉住一只,還累得七零八落,撞壞了不少莊稼和手腳。大家是能避則避,用最庸俗的老話說就是,人何必與畜生過不去呢?

      但現(xiàn)在大家同仇敵愾,要眾志成城對付那畜生了,竟將它作為人類的對手,商量著策劃著認真對待,仿佛它在人們心目中的待遇從一個一無是處不值一提的野豬,成為了可以與人類抗衡的難以對付的事物。貓子有時兩眼放光,仿佛無趣的生活突然有了顏色,這種顏色是從那枯燥無味的課堂與試卷中看不到的,那眼中的光亮也是我從來沒在他生活中看到過的,他上課時總是兩眼呆滯充滿厭煩,毫無疑問,他不會是個學問家,他是個地道的厭學者,大人眼中的歪門邪道愛好者。從他的神情中我分析出一切了,他一定不時在心里想象著一群野豬在野地里狂奔,它們滾圓的肚子就像安裝在四個撐竿上的大皮球,當它們吃飽喝足路過陷阱的時候,“噗通”一聲巨響掉下去三兩頭,然后它們開始在黑洞坑里頭四處亂撞,就是爬不上來,不停掙扎,哀嚎,終于累了,在里頭歇著,而他將帶著鄉(xiāng)親們拿著繩索扁擔木棍叉子等等所有用得上的家伙什,將野豬們從深坑里“撈”上來。

      或者他想象他英勇無比,身手敏捷麻溜厲害,跟幾個兄弟上山捉豬,別說一出手馬上成功,至少英勇廝殺之后收獲累累,想象他從未有過的眼明手快明察秋毫,一打一個準,一獵槍啪啪的,幾乎百步穿楊,那些野豬們只要出現(xiàn)便難逃他的魔掌,他那強壯的小腿肚子和大手肘子力大無窮,摁下野豬就是一頓爆揍,然后是降服和捆綁,然后七七八八抬下山,迎接鄉(xiāng)親們熱烈無比的贊嘆和掌聲。那個時候他那跟野豬一樣紅光滿面的圓胖臉蛋上露出這輩子從未露出過的得意忘形,幾乎類似于功德圓滿的滿足與欣慰,也許有那么一刻他還體會到了做英雄的感覺,并了解了像他的祖父那樣被人愛戴和夸獎的榮譽感。接下來他還會幻想鄉(xiāng)親們抬著野豬歡呼著下山去,燒水褪毛,殺豬慶祝,在火燒云紅艷的黃昏中老少中年皆是一臉喜慶歡樂,空氣中都是豬油豬肉的香氣。很久沒吃過肉的窮孩子們搓著他們臟兮兮的小手揮動著邋遢的小袖子在空地里玩,然后大家圍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亦快哉。

      貓子想到這些一定會傻笑。從他語氣里我就能想象出他做夢都會跟野豬相關。我雖然沒報什么希望,但我抱著僥幸,只是這個僥幸不夠強烈的,而且每當僥幸的心理一出現(xiàn),我母親那句“野豬們精著呢”就在我腦子里晃啊晃,令我很不爽。

      花了幾天時間做了個很好的深坑陷阱,不過野豬都精著呢,能不能逮著它要看運氣,用別的手段又怕傷到村民,鐵夾子就曾害了砍柴放牛的人。我們的陷阱就設在離山窩不遠、靠近農(nóng)田和菜地的地方,那個時候沒有一塊地是荒廢的,都種滿了糧食莊稼,花生地瓜毛豆果子,只要曾被野豬糟蹋過的地兒,我們都實地考察過,最后選擇了這里。

      天快黑我們才回到家里,從樹林中穿過格外涼爽,我們都挺興奮的,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著去捕野獸,而且根據(jù)自己的想象,總覺得會有所收獲。那天晚上沒有星星,屋后林中的風仿佛也格外陰郁,比起往常的沙沙聲,仿佛因為枝葉的濕潤,讓摩擦更顯得沉悶。

      一場暴雨后,我們在陷阱里發(fā)現(xiàn),果然有所收獲,是只豬崽子。雖然離制造陷阱過去都快半個月了,但野豬的聰明狡猾也是眾人皆知。

      要不要抬回家?

      這么小,不好吧,吃也不好吃,賣也不好賣,這么小,多慘。

      放了它,跟著它去找它的母窩。

      我們將它放了,跟著它到了野豬林。半個太陽還在山頂上,一個小時以后整個山谷就要黑透了。

      走了半個多小時,四五個人盯著那只小豬,總算沒有白走一趟,找著它們老巢了,然后聽到了動靜,它們出洞了。天哪,大大小小十幾只野豬,大大小小,小的居多,大的約有一百多斤,幸好沒有很大的,若是碰上幾百斤的,要下手就會比較難了,那家伙皮糙肉厚,鐵扎子都扎不進去,一棍子打上去都沒啥反應,人多還得有巧謀妙計呢。

      我們開始緊張起來。

      動手嗎?難得遇上啊,萬一逮著了呢。貓子很興奮。

      你不要命了嗎?我說。

      我喜歡這些小豬崽啊,捉它們總是容易的吧,捉回去養(yǎng)著,將來吃肉啊,免得它們長大了猖狂。

      你以為那么容易嗎?它老娘老爹都在旁邊呢,當心跟你拼命。我說。

      因為無論從任何一方面講,我們都不是野豬的對手,山大地大,這一帶它們比我們混得更熟,就算在我們熟悉的地方,它們也強過我們,因為它們四條腿。而夜晚就更別說了,我們是睜眼瞎,它們卻白天一樣地撒歡四處奔跑,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跑出去七八只,不知道又有多少莊稼要被禍害了。

      越來越看不清了,只能憑聽覺,但又不能暴露,因為豬可不夜盲,它們開始四處亂跑,整個山都沸騰了,那歡騰勁兒仿佛幾十畝大地高粱都能被一次啃個精光。

      回頭再商量吧,得借獵槍。

      只能用獵槍了,朝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打電話吧。

      接下來要準備的東西可多了,槍還未必一打一個準,別的就更別說了。

      過兩天就要去山上捉野豬了,我坐在樹上,風吹著我的臉,很舒服。那句“野豬精著呢”還在空氣里不斷晃蕩,在樹葉間轉(zhuǎn)著圈兒晃蕩,尤其那個“精”字,仿佛“成了精”般一遍遍在我腦子和眼前晃蕩。這么多年來村里多少人想過多少辦法,莊稼還是沒少被野豬糟蹋,望著一地碎苗和渣渣真是心疼。

      野豬究竟能有多精呢?比人更精嗎?比人精更精?我們村的人精也不少啊,怎么沒一個能把豬精給治了呢?風柔柔地清涼地吹在我身上,很舒服,我想這個時候很精的野豬們也許興高采烈成群結(jié)隊地下山來,準備舒舒服服地吃我們的莊稼呢。

      4

      一伙子人在山腳下上香,拜了山神,然后上山了。這是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上山殺生,驚動山神,是要先表敬意的。

      人豬大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十幾個人匍匐在據(jù)點附近,貓子的呼吸都興奮著。

      它們出現(xiàn)了,山上開始有了動靜。嚴肅的對峙即將開始,一群人對著一群豬,空氣仿佛要凝固了。

      三爺說了,斗不贏就上樹,要見機行事隨機應變。上樹對我來說是容易,但見機行事不容易。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正式地大規(guī)模地跟野豬正面交鋒過,幾年前那次不同,那次太凌亂了,沒經(jīng)驗,幾個人人心渙散,這次看上去好一些,但仿佛也沒啥底氣。因為只要想起被那畜生咬傷踩壞的我叔那條腿,我心就涼透了。我們熟悉人,熟悉家豬,卻對野豬不甚了解。一開始我們只是躲著,靜觀其變。野豬們很樂呵,豬步悠閑自由自在,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在它們周圍有一大群人正埋伏著,不懷好意要逮它們。

      說實話,野豬長得真是丑,長嘴臟毛眼睛賊。但有一刻我覺得它們也很可愛,尤其是小豬崽兒,在它們身上,我居然看到了世上任何生靈那天真無邪的憨勁兒,我甚至有些同情起它們來。

      但馬上獵槍聲就響起來了。響聲很大,嚇我一跳,幽谷中回蕩起各種尖叫,人的,豬的,大小不一,帶著不一樣的情緒。從獵槍響起第一聲開始,場面徹底亂了,人與豬都開始躁動起來。因為豬跑了起來,而人要盯著豬。繩網(wǎng),鐵棍,套索,鏟子,獵狗,不管粗魯暴力,只要是武器全部上,我簡直無法形容那場面的混亂與極端,甚至帶點兒好笑,因為實在太不專業(yè),也毫無章法。

      沒打中,有一處冒起了塵土,幾只野豬也受到了驚嚇,一定有擊中的碎石彈到了它們的尾巴或屁股,突然迅速蹦起來。

      慌亂中又響了幾聲,幾聲槍響后我聽見了豬的嚎叫。那一槍讓叢林躁動起來,再打,就打不中了,徹底亂了。

      盯著中槍的!摁住它!往死里打!

      當心它的嘴和蹄子!

      阿七,瞄準它的喉嚨。

      我瞄不準啊,它一直在動。

      大家不知道該如何幫忙,都跟在后面,試圖給它一棒子,朝著那齜咧的丑陋的豬嘴下去一棒,沒效果。別的地方更皮糙肉厚,一棒子下去像打在草皮上,它朝著每個有人的方向露出兇狠的眼神。野豬跑了,我跟在它后面沒命地跑,長荊棘絆了我一下,等我爬起來朝前看,它已經(jīng)不見了。

      但獵狗追上去了,它跑得很快,也立馬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幾分鐘之后我們聽到了一聲慘叫,等跑過去的時候,獵狗已經(jīng)倒在血泊里了,它的脖子都快被咬斷了。

      阿七的獵狗就這么犧牲了,一嘴的豬毛和泥巴,躺在地上很凄涼,而那頭據(jù)說被打中臀部的野豬,早不知道去哪了。

      “不要跟大豬斗!很危險!人不能死在豬面前。大家捉豬仔吧,一百斤左右的可以應付,大家小心!阿七,你的獵槍務必要瞄準!”

      我去找我的大伯,我聽見了他的嚎叫。但當我趕到的時候,被看見的一幕驚呆了,我那個看上去木訥的漢子,抱著野豬腿死活不放,樣子英勇,卻讓我想起“馬大哈”,豬被打中了,哼哧亂叫,被粗繩網(wǎng)網(wǎng)住,死命掙扎,一邊跑想甩開我大伯,網(wǎng)也被拖出去好遠,好在它越掙扎越困住四蹄,我的大伯用盡全力要阻止野豬往前跑,將野豬卡在了一個大石頭和木樁間,然后爬到豬身上,想要將它按在地上,他似乎還想用自己的胸膛發(fā)力替代其中一只手,用另一只去掏繩索綁住豬腿。誰知我大伯一坐上去網(wǎng)繩便松了,那家伙覺得身子寬松了不少,居然掙脫了繩子跑了起來。

      快下來,放它走!七叔喊起來。但大伯沒有下來。

      我的大伯被那只野豬馱著在叢林中風馳電掣地飛跑起來,他或許有些膽怯,因為有個成語叫“騎虎難下”,在這個情況下,野豬與虎狼差不了多少,萬一他滾落下來被豬蹄亂踩,那會死得很慘。

      但我的大伯騎著那頭其丑無比的豬跑出去了,幾個人跟在他身后,卻幫不上忙。野豬皮糙肉厚,不怕摔不怕疼,荊棘樹樁對它來說不過是撓癢癢。它闖向任何地方,開始往陡的地方跑去,因為被圍攻得急,迅疾的四蹄在一種突然的陡峭中亂了頻率,只能滾了下去。

      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豬也在不遠的地方哼哧呢。

      快!快抓住它。

      快快快,大奧,快來幫幫我。

      趁著它摔得兩眼發(fā)暈的瞬間,我們迅速湊上去將四只豬蹄綁上死結(jié)并連在一塊,這下它沒法跑了。為了不讓它掙扎,強叔給了它一悶棍,那家伙安分了。

      5

      我盯住了一只,不大,也不是崽子,在它縱身一躍逃進灌木叢的時候我沒有膽量同樣跳進去,哪怕后來我看見它一只豬腿被手腕大的粗藤絆住我都沒有鼓起勇氣沖進去將它打倒或揪它尾巴。

      我顯得有點孬,我不僅怕麻煩,我還怕疼,怕摔,怕被豬咬,我怕的事兒可多了。要是碰上打仗和要血性的大事,我準是派不上用場的,還得靠那些真正的漢子,比如貓子和我的大伯,他們才是不怕死的爺們兒。

      棒子棍子是打不死它們的,獵槍不夠,只有用刀了,但太殘忍。當你看見血從一個活生生的動物身上流下來,你就知道什么叫心狠手辣了。

      但仁慈在這兒發(fā)揮不了任何作用。我聽著從山中不同地方傳來的聲音,獵槍聲,喊叫,摔跤,草叢里的沙沙、奔跑、樹枝折斷的聲音。聲響們有些令人激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能做縮頭烏龜?細細想來,這算是一件好玩的事,人一輩子能做多少下得了手的事,我打過鳥,打過野雞,打過兔子,一幫人在山谷中追野豬,這本來就是年輕的、熱血沸騰的戰(zhàn)斗,看上去殘忍,何嘗不是種瀟灑。

      我尾隨它,像個陰森森的人,我覺得有些興奮,也有些害怕,興奮來自年輕,來自某種無法形容的荷爾蒙,暴力的,張揚的,一種要在野蠻世界大干一場的勃勃朝氣。而害怕來自未知,因為那不是人也不是你可以完全預料的野物,你不知道它會做出什么野蠻舉動,說不定它一個尖牙就能讓你死。

      我跟著它走了幾十米,終于到了一個絕佳的位置,一個不怎么高的斷崖的下面,但它上不去,它的腿太短了,身材卻太胖,它也許有些累了,腳步慢了起來,眼睛也開始不再賊溜兒四處亂看,它躺在斷崖的下面,那兒陰涼,寂靜,泥土松軟,還有小花小草,它果真消停了。我亦步亦趨,找了個最好的位置,繞到它看不見的斷崖的左邊,我趴在斷崖下端,離它大概兩米,我尋思直接跳上去先用大棍子迎頭給它痛擊,因為它一動不動,悶頭一棍可以讓它暈乎幾秒。

      我是這么認為的,一切生靈的腦子都是重要的,一旦腦子受到重創(chuàng),那就是致命的重創(chuàng),我意識到這點,給它的豬頭來了一擊,感覺沒有打中,因為棒子彈起來了,它的頭可真硬真經(jīng)打啊。我這么想著,又揮了一棒子,它仿佛有了點痛覺。

      我真是心狠手辣,我出生以來從沒做過這么狠的事,不,應該是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過。

      效果被我猜中了,我給了它迎頭痛擊,打在它的頭顱上靠近眼睛的部位,我看見它痛苦的樣子,它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了,它似乎不辨方向,在原地遲疑了幾秒,我尋思要不要繼續(xù)給它一擊,這是“婦人之仁”。幾秒之后它站起來,準備走,我后悔了,再一棒子下去,只挨著它的屁股。

      它跑得更快了,我為我?guī)酌腌姷娜蚀榷蠡?,跟一頭與人不講感情的豬,付出仁慈意味著抓瞎。

      我開始準備心狠手辣了,這是一種怎樣的生存法則。高級動物和低級動物之間的較量,在這野蠻器械的連接上,將用一方的死亡達到目的。如果它不死,等它暴怒的時候,說不定就會咬我,置我于死地。

      我繼續(xù)跟著,想著它四條腿要真是飛奔起來,像我這種整個幽谷的跑步第一名也不是它的對手。到了比較空曠的地方,再一驚,一個哧溜它就不見了,我在一秒內(nèi)分析出這樣的處境,因而真正豁出去了。我覺得不能打草驚蛇了,看它逐漸平靜下來,才開始跟著放松,否則到嘴的豬肉就飛了。

      它沒動,我靠近著,我打算不再耽誤時間了,我的木棍兩米多。我尋思再給它一棒的時候得用上之前的三倍力,這樣至少能讓它暈乎五秒,有五秒,我能再給它兩次擊打。

      我忘了說了,在我手上還有一把斧子,那是伯伯拿來開路的,遇著擋路的,一斧子下去枝葉盡斷,斧刃鋒利得很。我一直沒想著使用斧子,這玩意兒顯得太暴力,一斧子下去血肉之軀會怎樣?血涌出來會不會顯得太殘忍。

      問題是也得有那個眼力啊,雖然我劈柴很準,但豬可不會站在那兒讓你瞄準。

      在我準備偷襲它的時候,發(fā)生了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沒有料到它突然急轉(zhuǎn)頭朝我沖來,那張豬嘴朝我咬過來,我被它拱倒在地上,翻在地上滾了三圈,嚇得差點屁滾尿流。

      我站起來,發(fā)現(xiàn)它開始有些煩躁了,這是最危險的,雖然它還是個剛長開的崽子,但我也是個剛長開的崽子啊,像我這么俊朗的后生,在幽谷里不多呢。我雖然在山里長大,但論粗魯,是遠遠比不上野豬的。

      當它再朝我跑來的時候,我還剛站穩(wěn),一只受傷的手肘子還麻著呢,等我回過神來它都快到跟前了,初生豬崽子膽也肥,我根本來不及抬起手揮動我的棒子了,更別說用三倍的力氣了。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候我記起了我那把斧子,為了不讓那野蠻而邋遢的丑野豬靠近我,我順手由下而上揮動我的斧子,那力道也是沒誰了,就跟我小時候朝天扔石子兒似的,比誰扔得高,扔得遠,所以這拋物的力道是沒的說的,比劈柴和砍柴更得心應手。

      我只記得自己一揮手,那斧子好像砍著了,因為我感到了一種來自粗糙肉體的阻礙,也許是肚皮那兒,豬一個激靈,從我身邊躥過去。它徹底怒了,轉(zhuǎn)過身再次朝我沖來。

      我打過架,但沒跟四條腿的打過,我跑不過它,也不能讓它咬了再踩。我期待哪怕一秒的靜止,然后在那空隙中下手,對準它的豬頭砍下去。

      是的,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了劊子手做的動作,我對準一只豬頭,砍了下去,我沒有去想后果,因為我不想死。那一斧子并不準,但又有些作用,很令我滿意,因為它感覺到了痛,嚎叫了一聲,而且我只要它倒下,不想場面太慘。

      但它沒有倒下,它還在掙扎,繼續(xù)朝我發(fā)起進攻,我看著它耳朵旁邊在流血,那好像是天門的位置。它的掙扎讓血流得更快。

      我又朝它砍了幾次,我數(shù)不清,但三分之一是沒有打中的,那揮舞浪費了我的力氣,我不知道它究竟還有多少力氣,反正我有些累了。

      它來咬我,豬嘴拱來拱去,而我只能爬著走,最后我的襯衣給荊棘扒拉得破爛了。我滾到一旁的一個坑里面,腿摔慘了,正流血,衣服也破了,被豬嘴扯得稀爛,只好脫了。

      豬也累了,因為它流血太多,我看著它也停下來了,躺在那兒,喘著粗氣。

      我為這一戰(zhàn)感到心驚。這是我第一次對生靈如此下手,我想起我坐在門前柴垛上看天,美麗的夕陽紅照著我的臉,世界祥和如一種至高的境界,仿佛寬闊的仁慈的愛,那時我還覺得我是個特別仁慈的內(nèi)心柔軟的人,我愛人類,愛家鄉(xiāng),愛動物,愛鳥類,愛牲畜,甚至愛蟲子。但現(xiàn)在不是的,人一旦舉起刀,一旦有了一念冷漠,便對一切下得了手嗎?

      我的心狠手辣在一頭豬身上獲得了效果,而我不怎么開心,我開始理解電視上那些被逼著開槍打死敵人的人,雖然打死的是想要打死的人,但第一次開槍的人,就像任何第一次讓手沾上血的人一樣,他的內(nèi)心一定很復雜。

      像我現(xiàn)在這樣。

      對不起,我說,我不得不這樣對你。

      下輩子投胎做個人吧,我說。我像我父親和祖父一樣不愛見血,血讓人想起死亡與殘忍,想起生命。

      我爬到野豬不遠處坐下來,它的血還在往外流,流進旁邊干凈的叢林的泥土和花草中,它還在哼哼,但是已經(jīng)跑不動了,它的體內(nèi)除了哼哼還有一些類似于英雄末路的悲涼的無力的喘息,但沒有我的喘息那么勻稱和平穩(wěn)。我對它的傷害危及到了它的生命,我似乎感到它的五臟六腑和靜脈穴位都在相繼難受衰弱,我甚至聽出那緩慢微弱的走向滅亡的過程。我把我耳邊別的聲音摒棄掉,去認真聽一頭野豬垂死的“哼哼”,它到底是強壯的,一個野生的、霸道著活過的自由的動物。

      它的流血比它的哼哼更悲涼,那血汩汩地從傷口處流出,雖然慢,不像河流那樣,但令人看去如此悲傷。我估計它哼不了多久了,因為它只有那么多血,它在流血。

      我爬到野豬旁邊休息,喊貓子,喊強叔和大伯,我喊了好多聲,沒有一個人回復我。我不能讓它把血流光,豬血是個好東西,不能浪費。豬血湯放上蔥花,那個嫩,那個爽口,還有益健康。但做好這道豬血還真需要水平,一個不小心,血就老了,入口粗糙。

      我們?nèi)祟愊矚g吃血,卻不覺得自己是“吸血鬼”。

      我想我得離開了,我試著能不能扛起它,或者拖著它下山去,整個山從當初的沸騰,開始變得寧靜,但時不時會從不同地方響起獵槍的開槍聲和迅速奔跑的聲音,那奔跑扯著荊棘,掃動著枝葉,發(fā)出沙沙聲。

      我喊,快來幫我!

      6

      將它死拉硬拽拖著走,看上去挺狼狽。路不平,叢林里根本拉不動,只好扛在背上,這頭豬至少八十斤,放在平時我不會覺得重,跟它斗了一場,已經(jīng)沒力氣了,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當他們看到我的時候,露出了一種驚訝的表情。像我這樣眉清目秀喜歡傍晚坐在柴垛和大樹杈上裝得像個活菩薩一樣慈悲正經(jīng)的人,一個平時說話輕聲細語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后生,居然扛著一頭流血的豬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我身上血跡斑斑光著膀子的樣子,像剛從鬼子營逃回來。

      它只剩最后一息了,我站在那兒,很容易令人想象出一種無比激烈和狼狽的場面。他們是群斗,群毆,一群人對付一頭豬,我是單挑。

      他們夸我,夸我厲害,夸我終于逮到了野豬。貓子來幫我,他們朝我歡呼。

      看上去斯文秀氣,原來這么猛啊,張英雄,張大奧英雄,我沒看出來呢,你也會這么心狠手辣啊。

      聽到這句話我不高興了,他一定覺得他是在夸我呢。

      我們帶著家伙什和野豬下山了,四只豬仔,大的兩只,不大不小的一只,最大的有一百多斤,其他的都逃了。只有我捉住的那只,是屬于單槍匹馬的戰(zhàn)果。收獲不小,傷也不少,六子叔還被獵槍打中屁股,他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大伯是內(nèi)傷,傷筋動骨一百天。至于其他的皮肉之傷,什么擦刮摔跌血瘀青紫啊,不值一提。

      差不多了,山寂靜下來,天快黑了。

      貓子還沒回來,我們又上山找他,當找著他時他累得躺在地上大聲喘氣,旁邊躺著一只野豬。貓子和小巴渾身上下跟野豬沒有任何區(qū)別,臟得連我都認不出來了。但他站起來,咧嘴一笑,那白牙讓人很放心,還好,還沒死。

      這場人與豬的戰(zhàn)爭暫時告一段落。當我們從山里下來的時候,看著溫馨的燈火有一種戰(zhàn)爭勝利歸來的感覺。

      褪毛水都燒開了,鐵定了能捉著,打算是要慶祝一番的。

      如貓子所愿,他可以吃到野豬肉了,雖然并不是單挑英雄,雖然并不完全如他所想,但與他夢中的場景相差無異:他見到了那一群滾圓的肚子就像安裝在四個撐竿上的大皮球,看到了在野地里狂奔的野豬,它們四處亂撞,有的被抓住,有的被瞄準,中彈,有的被圍攻,不停掙扎,哀嚎,終于累了,歇著,而他跟鄉(xiāng)親們力大無窮智勇雙全機智靈敏,終于有所收獲。他在這尖叫著快樂的隊伍中唱歌。

      快要餓死了,殺豬!做飯!

      殺的是我捉住的那只,因為它已經(jīng)流血流得厲害,得抓緊。至于豬仔,先在豬圈里養(yǎng)著呢。

      是的,殺了它,放它的血,拔它的毛,吃它的肉……

      野豬宴就要開始了,地點在三爺家,那兒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笑聲不斷,由幾位村里最好的廚師掌廚,空氣中都是豬油豬肉的香氣。很久沒吃過肉的窮孩子們搓著他們臟兮兮的小手揮動著邋遢的小袖子在空地里玩,然后大家圍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亦快哉。

      貓子看上去得意極了,快樂極了,他那跟家豬一樣紅光滿面的圓胖臉蛋上露出這輩子從未露出過的興高采烈,也許有那么一刻他以為他是大英雄。差不多,他與野豬的廝殺雖不是單挑,但野蠻與勇氣并不亞于我。

      這是大家第一次如此快樂地湊在一起吃野豬肉,空氣是寧靜的,跳動著雀躍和歡喜。月亮比之前更亮,星星更多,天快黑了,門窗都關好了啊,不要再出岔子了啊。如果野豬們來尋仇,一起對付了!人們從不同地方一起出發(fā),像趕集,像節(jié)慶的集體晚宴。

      “嗚嚕嗚嚕嗚嚕,吽——”幽谷的青年們發(fā)出搞怪的叫聲,伴著那些笑,仿佛節(jié)日到來。

      我找了個比較僻靜的柴垛坐著,在什么也看不見的地方瞪大眼看著那好看的黑暗,星星和月亮凸顯了那種奢侈的黑。我喜歡天完全黑透的樣子,什么也看不見,那種黑讓你覺得你就是世界的唯一和中心,因為除了你什么也沒有,什么也看不見,你的眼睛讓你相信了這種唯一的確定性。

      你在干嘛?

      發(fā)呆。

      不是在聽、在聞嗎?

      聞到了。

      什么?

      血腥。

      殺了豬,當然有血腥。

      不是那個。

      那是哪個?

      你聞,我把手伸到他鼻子旁邊。

      什么?。?/p>

      手上有血腥。

      沒有啊。

      有,我殺了豬啊,手上有血腥。

      這個啊,我服了你。這有啥啊,你都十幾歲了,殺頭豬有什么啊,又不是殺人。

      你懂什么,吃你的豬頭去!

      那我去了。他扭頭走去的樣子真像個胖豬。

      他們還在吃,他們吃飯的樣子仿佛人生沒有黑暗,因為那黑暗他們也愛。我在黑暗中發(fā)呆。腦海中一遍遍閃現(xiàn)我拿著斧頭砍向那頭野豬的樣子,在這斧頭向下砍的畫面中間,又閃現(xiàn)著祖父與村民們跪拜山神的樣子,一種殘暴與虔誠,交替著出現(xiàn)。

      他們吃著肉喝著酒,雙手油膩啃著豬腿,打著嗝拉著家常,燈光照著他們健康的臉。那語氣與笑聲就是生活自由的面貌,他們很淳樸,容易滿足,容易感激生活,那感激來自生活、爭斗、黑暗、危險,來自一切,因為一切都不可怕,不重要。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人與自然那些微妙的關系,其實并不復雜。人活著,吃,睡,平靜,就像黑夜一樣樸素,那來自內(nèi)心,一種驚心動魄和非凡富貴。

      我聽著他們說笑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柴焰在黑夜中閃爍,香氣在空中彌漫,孩童的尖叫與貓頭鷹的尖叫,像喜悅熱鬧中的高音,他們在吃飯,仿佛一種歌頌,歌頌糧食和清凈的黑夜。

      夜里,我說不清是真的還是做了一個夢,我聽見了尖銳的叫聲,不知是人還是動物。我看見一大群野豬站在我的床前,好像要咬我。我使勁掙扎,使勁喊叫,但我卻動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貓子跑來告訴我,圈起來的小野豬都不見了,可能是它們的爹娘連夜趕來救走了它們。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驚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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