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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父之魂

古歌六

喔哦

都火舞鐵叉舞青棚舞

送靈舞籬笆舞老虎舞

鑼笙舞獸首舞踏歌舞

勞動舞祭祀舞戰(zhàn)爭舞

狩獵舞喪事舞婚禮舞

自娛舞節(jié)日舞迎賓舞

兵舞帗舞皇舞羽舞

鼓舞啞舞旄舞鷹舞

25.與三十七部的戰(zhàn)爭

三歲那年，父親在一次出巡威楚府的路途中，遭到不知何人射出的一支毒箭遇害。往后的兩年時間里，母親一直對我撒著善意的謊言：“你父親奉大理國國王的命令，到宋朝朝貢并求經(jīng)去了?！?/p>

直到無上法師來到德江城的那天下午，母親才神色凝重地把我領(lǐng)到高家祠堂，指著那塊寫著“顯祖考高明亮演習(xí)之靈”的靈牌，點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上，拉著我一起，在靈牌前跪下，哭泣著講述了父親慘死的遭遇。

母親說：“穿過米臘山叢林的時候，你爹騎在閃電身上，正跟隨從談?wù)撝衲甑乩锏氖粘?，忽然，一支毒箭從叢林里飛出，射中你爹的胸口。我后來聽隨行的士兵說，你爹栽下馬來，用手指了指德江城的方向，就斷了氣?！?/p>

閃電是父親的坐騎，它是一匹有靈性的大理馬。

“你父親，死得，慘，呀。”母親指著父親靈牌后面擺著的那支黑色毒箭，泣不成聲。

不！這不是真的。

父親的音容笑貌浮上我的腦海。

這兩年里，我總是追問母親，父親什么時候從宋朝回來？世人傳言，大理國無段立國而名不正，無高為相而國不興。大理國王室的實權(quán)，一直被高氏所掌控。權(quán)利的光環(huán)下，高氏內(nèi)部也紛爭不斷。在母親不厭其煩的回答里，我漸漸知道了父親的高尚品行。

父親一直淡泊名利。是什么歹人，竟然對他下毒手？

我握緊拳頭，指甲摳進掌心的肉里，有血滲出來，我并不感覺到疼。一雙溫暖的大手一點一點掰開我的兩只拳頭，我抬起頭，看到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像湖水一樣的把我嚴密包裹，湖面反射出悲憫，博大，傷感，慈愛，憐惜，隱忍的光芒。我從中感受到佛祖的無上智慧與大慈大悲，握緊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松開，心里堅硬的仇恨和憤怒，也變得松軟。

“這位是無上法師，他曾經(jīng)當過你爹的師傅。這次，我專門請他來演習(xí)府當你的師傅。”母親讓我跪下拜師。

這兩年里，不管我是去城隍廟進香，還是去桃花溪玩耍，母親總是讓演習(xí)府里的士兵把我看管得嚴嚴實實。我覺得自己一點自由都沒有?，F(xiàn)在，我總算理解母親的苦心，母親是怕另一支毒箭射中我幼小的身體。

自從無上法師來到演習(xí)府后，我開始有了自由活動的時間。師傅飽讀詩書，深諳中原文化，還教我習(xí)練高家鞭。高家鞭本來只傳高家子弟，當年父親為了報答師傅的教導(dǎo)之恩，硬是把高家鞭傳給師傅。世道難料，如今，我家的獨門絕技繞了一個彎，在父親傳給無上法師后，再由師傅無上法師把高家鞭傳授于我。

了解父親的死因后，我每天刻苦背書、習(xí)武。太陽還未升起，我已經(jīng)在演武場上習(xí)練得滿頭大汗。天色變黑，我還在書房里苦讀詩書。母親每次來看望我，見我如此刻苦用功，又高興又心疼。

我經(jīng)常到高家祠堂里，看看那只毒箭。師傅曾經(jīng)跟我講過，演習(xí)手下養(yǎng)著上萬士兵。這些士兵平時為民，戰(zhàn)時為兵，士兵過百有總佐管理，士兵過千有理人管理，士兵過萬有都督管理。遇到戰(zhàn)事，國王一紙詔書，演習(xí)便得下發(fā)征文召集士兵征戰(zhàn)。

師傅說：“你父親死于非命，也是還了他多年四處征戰(zhàn)犯下的殺戮之罪。胸懷大志的人才能治理好天下，而治理天下，需要的是大德行。厚德載物，做人當以德為重?！彪S著師傅的教導(dǎo)，我心里的仇恨已經(jīng)漸漸消泯。

十五歲那年，母親帶我到羊苴咩城拜見高氏親戚。跟隨師傅練習(xí)高家鞭十年來，雖然師傅每天組織士兵與我對陣，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有多厲害。在大理國王宮舉行的一年一次演武大會上，我被國王點名上場參賽。經(jīng)過三天的演武大賽，我奪得演武大賽的第一名。

演武大賽結(jié)束，我的名聲很快在羊苴咩城的達官貴人中間傳開了。

羊苴咩城之行，我對社交禮儀、治國理政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迎娶了集絕代佳人的美貌和武藝超群的功夫于一身的昭慶公主做妻子。

新婚之夜，我鄭重發(fā)誓，今生一定要讓夫人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普摩部、磨彌部、納垢部、羅鳩部、夜苴部、磨彌殿部、落溫部、落蒙部、師宗部、仁德部、閟畔部、嵩盟部、際鹿部、維摩部、彌勒部、陽城堡部、強宗部、步雄部、羅加部、寧部、休臘部、因遠部、羅婺部、華竹部、羅部、屈中司部、納樓部、教合部、矣尼迦部、王弄山部、烏蒙部、乃娘部、芒布部、烏撒部、于矢部、休制部、嶍峨部號稱三十七部，仗著當年幫助段思平國王建立大理國的時候，他們是段氏的堅定同盟者，隔三差五便來向大理國國王提出各種減租免稅要求，要求得不到滿足，三十七部便會聯(lián)合反叛大理國。

我二十一歲那年，三十七部再次反叛，占領(lǐng)了鄯闡城，大理國國王派我出兵救援。

我率兵出戰(zhàn)，多年的學(xué)識總算派上用場。

我采取懷柔政策，能夠安撫的部落，對部落土司進行割地分封和收買，以停息戰(zhàn)火。頑固不化的部落，我布局謀兵，沒待對方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士兵已從天降，殺得對方人仰馬翻，投降認輸。

此次平定三十七部叛亂之戰(zhàn)，我大獲全勝，威名由此遠揚。

待我回到羊苴咩城請功領(lǐng)賞那日，只見朝廷上站滿群臣，我暗暗打量，發(fā)現(xiàn)相國、清平官、坦綽、布燮、久贊，幕爽，琮爽，慈爽，罰爽，勸爽，厥爽，萬爽，引爽，禾爽，乞托，祿托，巨托，大理國的文武大臣全部到齊了。

慶功儀式需要如此隆重嗎？我有些迷糊。

原來，大理國的相國一心向佛，提出請辭，國王已同意他的請辭。今天國王召集群臣，只為一件事，就是推選新的相國。

從高升泰開始，大理國的相國一直由高家人擔任，何必再推選呢？群臣聽國王說出推舉相國的建議，有些摸頭不著腦，不知道國王心里的人選是誰。朝中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群臣小聲議論，未有人公開表示意見。

見沒有人上奏，國王叫清平官說話。

其實，上朝之前，國王已特意對清平官說：“威楚府演習(xí)高量成文治武功出眾，品德高尚，此次為我大理國立下赫赫戰(zhàn)功，應(yīng)該重賞。”

清平官聽懂了國王的意思。

眾臣議論紛紛時，清平官走上前來，朝國王鞠躬，大聲稟報：“臣以為威楚府演習(xí)高量成能擔當此職。”

國王面露微笑，點頭贊許。

群臣恍然大悟，一致表態(tài)，同意推舉我為相國。

幾位這次跟隨我出征的將軍，也上奏我的功績。

沒有異議，二十二歲這年，我年輕有為，戰(zhàn)功赫赫，還是高氏后代，從此登上大理國的相國寶座。

清平官在大札上寫道：群臣以高量成有德，請立為相。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歷史總是驚人的相像。

那名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精通的漢族女子，成為一場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

這名漢女，本是鄯闡城十六條煙花柳巷中的名妓。她能文詞，善談吐，妙應(yīng)酬，評品人物答對有度。普摩部闊熱土司第一次與她相遇，見此女絲竹管弦，艷歌妙舞，樣樣精通，跟他部落里那些舞槍弄棒的放羊牧馬女子截然不同，頓時被她勾去魂魄。待耳鬢廝磨和一夜銷魂后，他不由分說，要把此女從妓院帶走。

老鴇不干。

此女住在妓院帷幕茵榻的小室里，是老鴇的頭牌，失去這棵搖錢樹，是妓院的重大損失?？墒?，老鴇不敢得罪土司老爺，情急之下，老鴇想起鄯闡府演習(xí)高明清的一位侄子十分喜愛此女，曾提議要為此女贖身，后迫于家族壓力，不得已放棄，未能把此女納為小妾。但那位少爺癡心不改，隔三差五就來妓院與此女相會，甚是親密。

老鴇立即差人把闊熱土司的原話帶給那個高氏少爺。

很快，少爺帶兵來到妓院。

幾句話的爭吵后，一場激烈廝殺在所難免。在鄯闡城的地盤上，帶兵較少的闊熱土司，被砍斷左臂，負傷逃跑。高氏少爺這邊，也有人受傷。

三天后，失去左臂的闊熱土司，匯集了三十七部的兵力，大舉進攻鄯闡城。高明清演習(xí)一邊派人向羊苴咩城請求支援，一邊奮力抗敵。無奈兵力懸殊太大，抵抗一天一夜之后，鄯闡城被三十七部攻占，高明清演習(xí)身中數(shù)箭，戰(zhàn)死在城墻上。

闊熱土司讓士兵放出口風(fēng)，下一步將大舉進攻大理國的八府、四郡和四鎮(zhèn)，徹底攻陷羊苴咩城，打敗大理國。

高明清演習(xí)戰(zhàn)死的消息傳到羊苴咩城，群臣對三十七部如此囂張十分氣憤。鄯闡城是大理國的東宮，是大理國連通大宋國的重要關(guān)口，東宮不穩(wěn)，作為西宮的羊苴咩城，同樣岌岌可危。

群臣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

沒錯，當年我平定了三十七部的叛亂，國家連年穩(wěn)定平和，百姓安居樂業(yè)，戶不上鎖、路不拾遺。

國王囑托的目光也投向了我。

我撲通一聲跪下，立下重誓：“請國王下詔八府、四郡和四鎮(zhèn)的精兵速到羊苴咩城集合，臣請愿統(tǒng)帥部隊，即刻出征鄯闡城，收復(fù)失地?！?/p>

如果說，以前三十七部發(fā)起的數(shù)次反叛，都名不正言不順，這一次，三十七部找到了反叛的正當理由。他們打出的口號是：高氏狼子野心，權(quán)傾朝野，鏟除惡霸勢力還權(quán)段氏。

后來，有人告訴我，我在出征路上顛沛流離，奮力抗敵的時候，這句口號傳到國王耳朵里，他還露出短暫的微笑。也許，那一抹輕淺的笑意，是我為國忠誠卻不得善待的暗示，是一支射向我心的毒箭。

近年，三十七部跟中原的接觸增多，學(xué)習(xí)了中原的一些兵家戰(zhàn)術(shù)。他們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戰(zhàn)術(shù)。他們的士兵出征時，大多赤裸上身。每次出征前，部落的畢摩都要在他們的身體上畫一些奇怪的符號，他們相信，這些符號經(jīng)畢摩念經(jīng)祈禱后，能夠逢兇化吉，讓人刀劍不傷。

我認為，人是血肉之軀，不可能抵擋刀劍，他們的魔法，我一笑了之，毫不畏懼。我只對闊熱土司感到頭痛，這個人，被砍斷一只手臂，瘋狂報復(fù)，勢不可擋。他生得一副神力，能夠舉起一頭牛，把?；罨钏に馈，F(xiàn)在他失去一只手臂，體力下降，可是他擅長布陣。開戰(zhàn)之后，我在鄯闡城外的樹林里跟他對陣，長久僵持不下，不分輸贏。

我?guī)П鴱婈J樹林，他在樹林里設(shè)下埋伏，我和士兵往左移動，他的兵也往左移動，我和士兵往右移動，他們也向右移，曾經(jīng)有一剎那，我陷入迷糊，感覺整片樹林都在移動。正當我被他的怪陣擾得頭昏腦暈之際，我的護衛(wèi)大喊了一聲：“沖殺！”我頓時清醒，帶領(lǐng)士兵往正前方猛沖猛砍，才殺出血路，安全返回營帳。

上了那次當，我再不敢對闊熱掉以輕心。

我改武為文，暫時放下武力強攻的策略，決定采用攻心術(shù)。

我派出謀士，說服落蒙部的烏古土司撤兵。落蒙部離鄯闡城不遠，而且烏古土司擁有七位愛妻，膝下兒女滿堂，其樂融融。對于他來說，戰(zhàn)爭是無奈之舉，天倫之樂才是人間美事?？墒?，烏古土司沒有明確表態(tài)，他沒有說退兵，也沒有說留下，尚在觀望。

我不給烏古土司猶豫的機會。謀士返回的當天下午，我安排副將死守鄯闡城，連夜帶兵急行軍，第二天早上到達落蒙部。洛蒙部有一位青年男子帶兵守城，此人英勇善戰(zhàn)，可惜不是我的對手，我只用了一個上午，就輕取了他的小命，攻占了落蒙城。

聞訊趕來的烏古土司，恭恭敬敬地俯首投降，立下永不反叛的字據(jù)，我釋放了他的七位夫人和家眷。也就在那時，我才獲知，那位戰(zhàn)死的守城青年將領(lǐng)，是烏古土司最寵愛的三夫人的獨兒子。

我一直記得那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可惜生死場上無朋友，否則，他應(yīng)該是我的一位好副將。

解決了烏古土司，我的壓力減輕了一些。

闊熱土司被我的副將困在鄯闡城里。

我繼續(xù)派人，說服各個部落的土司，愿意歸順的，我賜他布帛、牛馬、種子、金銀珠寶，讓他帶著士兵返回部落。頑固抵抗的，我采取對付烏古土司的辦法，突然襲擊，各個擊破。

但仍然勝負不分。

羊苴咩城派來監(jiān)軍，國王也幾次寫信，質(zhì)問我為何鄯闡城久攻不下？

戰(zhàn)場上，高明清演習(xí)的尸體，被闊熱掛在鄯闡城的城墻上示威。我無比憤怒，也疲累不堪。戰(zhàn)場上局勢每日發(fā)生變化，給國王的秘信里，我三言兩語解釋不清。

鄯闡城斷水斷糧了。

陸續(xù)有部落首領(lǐng)打著白旗，向我表示投降。我以德服人，一律給他們厚待，讓他們返回各自的部落，只有闊熱一直在頑抗。

四個月后，三十七部有的主動撤兵，有的在我的游說下退兵，有的被我端了老巢，首領(lǐng)無奈逃亡，鄯闡城被攻陷，闊熱土司被我活捉。

當士兵把闊熱帶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正眼都沒有看他一眼，只發(fā)出一個字的指令，“斬！”

我抱著叔叔高明清演習(xí)已經(jīng)臭爛得只剩骨骸的尸體，淚如雨下。

這一年，我三十一歲，剎那間，我覺得自己看透了生死。

厚葬了叔叔高明清后，我另有打算，沒有按照國王的命令立即返回羊苴咩城。

得民心者得天下。

每次發(fā)生戰(zhàn)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四野哀鴻，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我要為百姓著想，為萬世求太平，不能再讓三十七部組織如此慘烈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我?guī)消}巴、皂角、香料、貝幣、銅錢，一個部落一個部落地走訪、傾心深談、真誠盟誓，讓他們紛紛立下永不反叛的字據(jù)。

為了天下蒼生的安寧幸福，我在和平的道路上辛苦奔波，卻不知道羊苴咪城里已經(jīng)發(fā)生可怕的變化。

有大臣參奏國王，說我奪回鄯闡城卻不聽命返回羊苴咩城，正奔走在三十七部之間，收買人心，準備反叛。利貞國王，也就是我的岳父，他不相信我會背叛，可是國事繁忙，朝中長期沒有我這個相國，他不堪重負，窮于應(yīng)付。群臣一次又一次上奏，說我的壞話，請求國王另換相國，他聽得厭煩，也累得心亂，于是做出決定，同意我的侄子高貞壽擔任相國。

羊苴咩城里發(fā)生的事變，在外征戰(zhàn)立功的我，全不知情。

我安撫完三十七部，帶著和平的喜悅，回到羊苴咩城，才發(fā)現(xiàn)相國府里已經(jīng)更換主人。

利貞國王親自到城門口隆重迎接我。

我受此奇恥大辱，怒火中燒，確實想過要造反。

在大理國內(nèi)，論文治武功，我無人能敵。舉兵造反，一呼百應(yīng)，我肯定勝券在握?？墒俏乙呀?jīng)厭惡戰(zhàn)爭，對和平充滿渴望，也已經(jīng)營造了一定的和平環(huán)境。我一旦領(lǐng)兵造反，就是打自己的耳光，天下百姓也將墜入血雨腥風(fēng)之災(zāi)。死神在戰(zhàn)場上游蕩，無情地收割鮮活靈魂。戰(zhàn)場是一個殺戮世界，沒有道德也沒有人性，只有殺死對方和保存自己，只有倒地的尸體和僥幸存活的逃亡者。

我奔波在三十七部之間，正是為了百姓能安居樂業(yè)，為了社稷安定。在國王的殿堂上，我看著站在一旁的侄子高貞壽，這個新相國，這個奪去我職位的青年男人，他很虛弱，懼怕的眼神躲躲閃閃?？梢韵胂?，他為了得到這個相位，暗地里打過不少主意，做了不少手腳。看著他，我忽然想起叔叔高明清演習(xí)那具臭爛的尸體。同是高家子弟，為何要內(nèi)訌？已經(jīng)有人戰(zhàn)死了，難道還要增加一些尸體？罷了罷了，這個相國不當也罷。

當著朝上文武百官的面，我不禁哭出聲來，淚如雨下。

我當場宣告：即日退隱，返回德江城。

普摩部土司闊熱被我斬首以后，烏蒙部土司熱庫成為三十七部的首領(lǐng)。熱庫抓住我被迫讓出相位的事，聯(lián)合三十七部，準備打壓和報復(fù)我。

戰(zhàn)爭不可避免。

戰(zhàn)爭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一旦被它盯上，我受苦，士兵受苦，戰(zhàn)火紛飛中，百姓更要受苦受難。

我一直記得那個被徹底毀滅的村莊。

三天前，我?guī)П鴱哪莻€村莊前面的山路走過，看到寧靜的小村長滿綠樹，一條清澈的溪流環(huán)繞著村莊淙淙流淌。村子旁邊的包谷地里，大個大個的玉米棒子像頑皮的孩子，爭先恐后地用力朝上掙扎，仿佛想說話，想告訴人們，即將到來的又是一個豐年。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牛羊在悠閑地吃草，小尾巴輕輕搖擺。村中道路上，老奶奶的身邊，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在追逐打鬧，嬉戲吵嚷，遠處的村中茅房，飄出裊裊炊煙。

我看看天色，已經(jīng)到下午飯的時候了。

我騎在馬背上，率兵從這個安寧的村莊旁走過，微笑地看著這個村莊從我的身后漸漸退遠。

七天后，我打敗反叛的乃娘部返回，再次路過那個村莊，眼前所見，讓我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綠樹全部砍倒，小溪邊橫七豎八倒著幾具無頭男尸，有的被砍斷手腳，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血肉模糊。原先錯落有序的茅草房，已被燒成灰燼，包谷地里那些尚未成熟的玉米，也在戰(zhàn)火中變成殘根斷屑。什么人如此殘暴？我憤怒不已，叫副將上前打聽。

很快，副將返回，他的身后，踉蹌走來一個被捆住雙手的青年。這個青年躲在村后的樹林里，因過度驚嚇并極其悲傷，臉色慘白，雙目凹陷，神情呆滯。

他腿一軟跪到地上，再也無力抬頭，也不敢抬頭看我。

我的副將告訴他，我是德行高尚的高相國。

他哆嗦地慢慢抬頭。

我微笑著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淚水從他的臉上滾滾而下。

他告訴我，因為多年的積怨，另外一個山寨的人來打冤家。他們把村里的男人都砍了頭，把老人、婦女和孩子全部帶去做奴隸。他自己，因為頭天晚上喝醉酒，倒在山上睡著，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村莊里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

說到這里，青年男子的眼中，忽然閃出仇恨的火苗。

“他們的頭顱哪里去了？”我指著小溪邊那幾具無頭尸體問。

“全被仇家?guī)Щ厝ィ诺剿麄兩秸娜祟^樁上了，說是要祭天?！?/p>

青年男人跪在地上，慢慢直起身子，請求加入我的隊伍，做一個士兵。

他說：“我活一天，就要報仇！”

他呆呆地看著我，嘴一撇，又哭出聲來。

我心里難過極了，無法開口。冤冤相報何時了？人類發(fā)明了石器、鐵器、刀具，難道是用來殺戮同類嗎？

慘烈的戰(zhàn)爭讓人變得殘暴。人與人之間，用盡一切手段，奪取對方的生命。為什么？戰(zhàn)爭泯滅了人性，人性中丑惡不堪的東西，在戰(zhàn)場上暴露得淋漓盡致。戰(zhàn)爭中，只有死神在唱歌，只有魔鬼在狂笑。

不！我要拼盡全力，趕走戰(zhàn)爭中的那個死神，消滅那個魔鬼。

我要找回威楚府的演習(xí)印章。

我已經(jīng)不是相國了，我管不了其他，但能管好我的封地。

在有生之年，絕對不能讓戰(zhàn)火在我的封地上點燃。

從前，那些被畢摩念過咒語畫過符號的三十七部士兵，自以為能夠刀劍不傷，可他們都被我打敗了，受傷和死亡的不在少數(shù)。

現(xiàn)在，自從大畢摩治好我的夫人，還治好成空和我的眼疾，我忽然相信世間萬物有靈，人神能夠共舞，我忽然有些動搖，覺得世界太神秘，生命太深奧，世事的一些個中秘密也許我確實不懂？

26.疑團重重

這是村莊？還是古鎮(zhèn)？

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水穿城而過，溪邊的建筑很古樸，又處處透出本地民族的建筑風(fēng)格。石板路面被馬蹄踩出一個個小坑，一群馬夫正趕著一隊馬從街上走過。這位從中原來的俠客，在城里轉(zhuǎn)一圈，見西街的男子羽扇綸巾，東街女子黛眉如畫，北街有市井人家，南街名士云集。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如夢似幻。他心中生疑，難道，我誤入了畫卷？

俠客走進茶花酒壚，問正在溫酒的老板茶花。

“這不是畫，是德江城。”茶花回答。

“德江城？”

“這是大理國這邊最有名的地方，是方圓百里最豪華的小城啦?！辈杌ㄕf。

“你這酒香味誘人，是什么酒？”

“這是用五谷雜糧發(fā)酵，手工釀造的德江小灶酒。這酒味道醇香，跟別的酒不同?！辈杌閭b客倒了一大土碗溫酒，端上桌來。

俠客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贊嘆道：“好酒！再給我來兩碗?！?/p>

俠客拿出一枚從西域帶回來的玉佩，贈予茶花。

“這件禮物太珍貴，我不能收。”茶花婉言相拒，俠客堅持要贈，兩人正在推讓，劉云和江西一前一后走進酒館。

“住手！大膽賊人！竟敢在德江城里欺負茶花！”江西大喝一聲，抄起酒館門后那根手臂粗的頂門杠，沖上來要跟俠客拼命。

劉云也對俠客怒目圓瞪，準備幫著江西打人。

“等等，”茶花把那枚精美玉佩放到桌上，攔住情緒激動的兩個男人，對他們說：“你們誤會了，這位是中原來的客人，我請他品嘗德江小灶酒，他要把這枚從西域帶來的玉佩贈給我，表示感謝，這禮物太貴重，我不敢收。”

俠客站起身來，對兩人抱拳問好。

誤會消除，三人不打不相識，坐下來喝酒聊天。

“我走遍大半個中國，聽過無數(shù)奇人異事，德江城里有沒有稀奇的人？”俠客問。

“哈哈！說出來嚇死你。”江西說。

“那就說來聽聽?！眰b客說。

江西說：“德江城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你聽說過嗎？相國府的高量成，三歲那年，他的父親被人毒害，可是他飽讀詩書，勤練武學(xué)，二十二歲時，當上了大理國的相國。土司府的莫什土司，不認識吧？那個人五大三粗，卻精明靈巧，方圓百里的土司，人人服他。另有榮華居的阿蘇幫主，他常年穿著灰色的土布長衫，低調(diào)穩(wěn)重，看上去他像下人，其實他那榮華居的財富，無人能比，那可叫富可敵國?！?/p>

俠客吃著茶花端來的炸花生，喝著酒，慢吞吞說：“德江城也算臥虎藏龍哦！不過，我去過大宋都城，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見過了?！?/p>

江西說：“德江城最傳奇的人物，是彝王宮的大畢摩。他是彝族的知識分子，懂天文地理、彝醫(yī)彝藥。這個人博通眾藝，能歌擅誦、善書會畫，精通文史，熟諳民情風(fēng)俗、神話傳說、故事謠諺。他上通天下通地，人神一身。”

俠客問：“大畢摩？一位老頭？”

“他腰板挺拔，從未見老，總是穿著畢摩的盛裝，帶著那頂祖?zhèn)鞯姆薄５陆堑娜丝吹酱螽吥Φ纳碛?，便?nèi)心安定，晚上睡得安穩(wěn)?！苯髦噶酥竸⒃疲又f：“他是德江城的說書人，四大家族故事，他可以講三年五載?！?/p>

劉云連忙搖手。

三人說笑一陣，俠客表示，想去彝王宮拜見大畢摩，江西看時間尚早，答應(yīng)帶他去。

三人辭別茶花，走出茶花酒壚，穿過花溪橋，很快走到位于德江城東門右側(cè)的彝王宮。

福貴開門，領(lǐng)三人走進院內(nèi)。

踏進院子，俠客便驚嘆彝王宮的空曠與奢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瓦頂飛檐和粉墻照壁，照壁用凸花青磚組成立體彩色圖案，鑲嵌著如詩似畫的山水圖案大理石。院內(nèi)建蓋有高低三層大殿，白墻青瓦耀眼奪目，山墻上方均畫有水墨圖案，墻角用刻有幾何線條和麻點花紋的石塊鋪成。精美的木雕分布在屋內(nèi)的格子門、橫披、板裾、耍頭、吊柱、走廊欄桿部分，屋子里雕刻的龍鳳和花卉圖案比比皆是。

第一層大殿前，立著母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鼠、牛共十二個栩栩如生，又威嚴莊重的雕塑。

“這是彝族的十二獸舞，彝族認為自己是虎子虎孫，每年正月的第一個屬虎日，大畢摩都要在畢摩廣場主持隆重的祭母虎神儀式。是母虎哦，不是公虎。這一天，十二個彝族舞者要跳十二獸舞，在舞蹈中表演紡麻、織布、農(nóng)耕、撒種、插秧、薅秧、割谷、抖谷、打蕎等動作，祈求德江城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樂業(yè)。”江西說。

在茶花酒壚，俠客聽江西講過高量成為大畢摩建蓋彝王宮的事。卻沒想到彝王宮如此規(guī)模盛大，其豐盛與豪華，遠遠超出俠客的想象，他對大畢摩的敬畏又多了一層。

沙麗為三位客人奉上茶水和點心。江西說明來意，沙麗對俠客說，歡迎來我家做客，但也不巧，今天大畢摩去桃花溪碼頭為開漁節(jié)舉行祭龍儀式，拉烏和阿丕也跟著一起去。

聽說有更熱鬧的節(jié)日，三人匆匆喝幾口茶水，與沙麗告辭，趕緊離開彝王宮，往桃花溪碼頭趕。

桃花溪碼頭上人頭攢動，銅鼓喧天。一排張燈結(jié)彩、裝飾一新的漁船停在龍川江岸邊，每艘漁船的中間，站了一個敲鼓男子，兩邊各坐著八位赤膊壯漢，人人鼓足了勁，只等一聲號令，便劃動船槳，撒網(wǎng)撈魚，爭取成為今天的捕魚冠軍。

開漁節(jié)在德江城很受歡迎，除了火把節(jié)和彝族年，開漁節(jié)是第三個隆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

“你小子有福氣，大人物今天都到場了。”江西附在俠客耳邊說。他指著碼頭上就坐的人，告訴他哪個是高相國，哪個是莫什土司，哪個是阿蘇幫主。

俠客問：“莫什土司右側(cè)坐的那個賊眉鼠眼的人是誰？”

他走遍天下，閱歷豐富，能一眼看出某人的與眾不同之處。

“那是圖沙山寨的沙馬土司，這個人的性格陰晴不定。站在他身后那個長相甜美的姑娘，是沙馬土司的女兒，叫秀秀。前段時間，她剛和莫什土司的二兒子扎尼西訂婚。秀秀人品德行樣樣好，可惜是個啞巴。訂婚之后，她一直住在未婚夫家的土司府里，沒有回圖沙山寨?！?/p>

大畢摩站在漁船左側(cè)的岸邊，左手搖著法鈴，右手用法扇端著稻谷、黃豆等貢品，一邊高聲念誦《祈福經(jīng)》，一邊朝河里撒貢品。河風(fēng)把他法帽帽帶上墜著的虎爪和鷹爪吹得搖搖晃晃，身上的黑色披風(fēng)鼓滿風(fēng)帆，遠看去，大畢摩極像一只欲展翅飛翔的神鷹。

開漁節(jié)儀式結(jié)束，街上趕集的人增多了。

觀音寺門口的耍猴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眾人一窩蜂圍過去。

耍猴人看圍的人多了，趕緊敲幾下鑼鼓開講：“咚咚鏘！今天我來道一道，德江城里的大畢摩。他的故事傳天下，他的法力天地知。你看他，法帽威嚴，法袍加身，法鈴叮當，法扇作響。阿蘇幫主三魂丟失兩魂半，大畢摩健步如飛急急如律令，硬生生把他從陰間帶回陽世?！?/p>

耍猴人身邊那只小猴子，穿著一件黑色外套，帶一頂仿制的畢摩法帽，跟著耍猴人的唱詞，做出各種滑稽動作。

“大畢摩來了?！比巳褐杏腥撕傲艘宦?。

大畢摩走過來，扒開人圈，擠到圈子中間的耍猴人身邊，轉(zhuǎn)身對圍觀的人群說：“都散了吧?！?/p>

他的話最靈驗，如此一說，里三層外三層圍觀的人很快散開了?？墒?，大畢摩回頭，發(fā)現(xiàn)耍猴人和那只戴著畢摩法帽的小猴子不見了，找遍四周，也沒見他們的蹤影，這耍猴人和猴子，好像一個幻影，竟然活生生地從大畢摩眼前消失了。

“你倆看到耍猴人和那只小猴沒有？”大畢摩問拉烏和阿丕。

“父親，他倆不是你變幻出來的嗎？”拉烏奇怪地看著父親。

以前，每年的開漁節(jié)，大畢摩都會在街上變幻一場法術(shù)，為德江城的人們增加節(jié)日的歡慶氣氛。有一年，大畢摩在福運塔旁的空地上，變出一條巨大的金魚，惹得人們紛紛去捉魚，一炷香之后，金魚當著人們的面，消失不見了。

德江城的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畢摩在開漁節(jié)上給大家變幻實物，大畢摩也樂于做這樣的法術(shù)展示?？墒?，此時的大畢摩眉頭更加緊鎖，他想知道，耍猴人和小猴子為何憑空消失？他不想告訴拉烏和阿丕，今天的耍猴人和小猴子不是自己變出來的，是真的實物。

相國退隱德江城以來，這里發(fā)生的怪事太多了。

難道，有個比我法術(shù)更高明的人躲藏在德江城里？

大畢摩腦海里，閃現(xiàn)出那個曾經(jīng)和自己在桃花橋上斗法，在鷹洛山上對自己射出毒箭的身影。

會是你嗎？

你到底是誰？

威楚府的演習(xí)印章，是你偷走的嗎？

27.畢摩世家的傳說

“相國府有喜事，有大喜事??！相國請你到相國府，參加今天晚上在相國府會客廳舉辦的晚宴?！贝蟛搅餍亲哌M彝王宮的吉克將軍遠遠地對大畢摩說。

大畢摩連忙走下第一層大殿會客廳前的石階，站在彝族十二獸舞的雕塑前，迎接吉克將軍。他說：“昨天晚上，我聽到桃花溪邊的樹林里喜鵲在歡快鳴叫，心想今天德江城要來什么貴客呢？原來是你?。　?/p>

吉克將軍哈哈笑著說：“不是我，大畢摩的預(yù)言，就跟下雨之前必然打雷一樣準確。確實是有貴客來德江城了，客人在相國府，我們這就走吧，去相國府看看?！?/p>

吉克將軍不由分說，拉起大畢摩就走。

武將不拘小節(jié)，大畢摩了解他豪爽耿直的性格。

相國府大門的橫梁上，掛著四個大紅燈籠，大門兩側(cè)的兩排綠樹上綴滿彩色綢帶。守門的士兵臉上堆滿笑容，看見大畢摩和吉克將軍走來，士兵們連忙扶直手里的紅纓槍，挺直了腰板。

相國府里到處洋溢著喜慶氣氛。

原來，大理的利貞國王派使臣入宋，求得經(jīng)書169種，藥書62本。利貞國王知道高量成在石桑城廣建珈藍，一心向佛，特意要求使臣路過德江城時，賞賜高量成大藏經(jīng)1273部。鼓勵高量成廣播佛學(xué)，感化叛服無常的三十七部，實現(xiàn)教化一方，穩(wěn)定一方的目的。

尊貴的客人，就是大理國的過路使臣。

高量成當著眾人的面，從大理國使臣的手里，接受了利貞國王賞賜的經(jīng)書。

高量成心里明白，利貞國王此舉，表面上是賞賜經(jīng)書，實際是昭告天下，提醒自己要真心退隱，皈依佛門，永遠不要跟朝廷作對，永遠不要再有二心。如此一來，他也就不用擔心和防備朝廷，只要去對付虎視眈眈的三十七部就行了。

高量成很高興，命令手下用最高的待客禮儀，招待大理國使臣。同時下令，今日相國府內(nèi)遍行獎賞，人人有份。

高量成德行高尚的美名，遠播十六王國。

道靜和尚這次跟隨大理國入宋使臣一起，路過德江城。

在高量成的相國府答謝晚宴上，道靜和尚剛好坐在大畢摩對面，大畢摩有定期食素的習(xí)慣，那天是他的吃素日，在會客廳落座后，大畢摩跟道靜和尚相互對視了一眼，兩人頓時彼此產(chǎn)生了好感。

雖然道不同，但語相通。晚宴結(jié)束后，道靜和尚和大畢摩便成為好朋友。道靜和尚告訴大畢摩，他計劃在威楚府云游十余日，于是，大畢摩盛情邀請他入住彝王宮。

當夜，兩人在彝王宮的藏經(jīng)樓里徹夜長談，就連屋子里的那只老鷹，也徹夜不眠，目光清亮地蹲在藏經(jīng)閣靠窗那張條桌上，聽他們講了一夜的話。

道靜和尚告訴大畢摩，自己是個孤兒，被少林寺的住持收養(yǎng)并撫養(yǎng)成人，談話間幾多唏噓。

大畢摩也平生第一次講出自己的畢摩世家傳說。

他告訴道靜和尚，自己名叫張古力，是張氏第三十七代畢摩傳人。畢摩經(jīng)書記載，張家的祖先原來住在一個山崖陡峭的崖頂上，崖頂上剛好有一塊平坦的平地，那地有彝王宮兩倍面積大小。整個村莊只有三戶人家，進出村莊只能依靠藤條從山崖攀援上下。石頭屋子建蓋的屋頂上，鋪著茅草屋頂，風(fēng)大的夜晚，茅草屋頂經(jīng)常被刮走，第二天早上睡醒，家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空屋下。

張家祖先希望另找一塊好地方居住，無奈開闊寬敞的平地已被漢人占據(jù)，水肥草豐的壩子也有傣族和白族居住。有一天，張家一個少年說，要去遠方行腳。他順著藤條爬下崖頂，穿過一座長滿蒼天古樹的大森林，越走越遠，飽一頓饑一頓，一直往前走。有一天，他來到德江城，看到這里有山有水有樹，天上祥云飄過，風(fēng)景美極了。他靠在一棵大樹根上睡著，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建蓋了房屋，栽種了莊稼，圈養(yǎng)了牛羊，娶妻生子，兒孫滿堂，他被睡夢中自己幸福的笑聲驚醒。

醒來后，他仔細觀察這片地形，只見這里長滿蒼天樹木，山下有一大塊望不到邊的平地，一條河流穿過山林，清冽甘甜的河水歡快地奔向遠方。他趴在河邊，咕嚕嚕喝了個飽，用手背抹干凈嘴角的水珠，立即做出決定：留下來，開墾荒地，栽種莊稼，建蓋茅草屋，娶老婆建家園，把夢境變成現(xiàn)實。

“去哪里娶老婆？”道靜和尚問。

“那可不難，哪里有良田萬頃，哪里的包谷豐收，哪里就有勤勞善良的姑娘?！贝螽吥卮鹬?，為道靜和尚續(xù)上一杯清茶。

“他就是我們張家的老祖祖?！贝螽吥又f，”漸漸地，德江城成為一個村里蓋滿茅草房、地里長滿莊稼的地方，附近的人看到這里土肥水美，也陸續(xù)搬來。五年后，老祖祖把祖奶奶娶進門，祖奶奶很快懷上孩子，可是，有一天，老祖祖在追趕獵物的時候失蹤了。”

云游和尚輕嘆了一口氣。

大畢摩說，關(guān)于老祖祖失蹤的解釋，后人有三種版本。一是老祖祖在圍獵時，不小心掉進“仙人洞”，經(jīng)過艱難險阻，終于得到好心神仙的幫助，得以脫身。

德江城后面的大山上，有不少“仙人洞”。山體上突兀地長出一個洞，像是大地的血盆大口，行人和牲口掉下去，連個回音都沒有。奇怪的是，有時候洞中傳出“轟轟”巨響，像一頭怪獸在洞中咆哮，好事的村民搬來大石塊往下扔，連“咚”的一聲也聽不到。村民不服氣，去山上割來老樹藤子，把藤子一根連接一根拴起來，那藤子接了多長？用村民的話說，“藤子長得能夠捆綁住整條龍川江了。”后來，他們把接好的極長藤子放進洞中。放繩子那天，祖奶奶請來老畢摩念經(jīng)做法。村民們把藤子慢慢往洞中放，十分謹慎，擔心洞中突然伸出一只巨手，把洞口的人連同藤子一起往下拽。但是，他們失望了，直到藤子放完，也沒有試探到底。他們費盡力氣把藤子拉上來查看，發(fā)現(xiàn)樹藤上多了些刮痕，并無特殊變化。

老畢摩帶著人們走了，他的解釋是，洞中住著的神仙太懶，不想跟洞外的凡人計較。從那以后，山洞就被叫做“仙人洞”。

第二種說法是，老祖祖被野獸抓去了，野獸沒有吃掉他，把他圈養(yǎng)起來。有村民說，那是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狼，它把老祖祖當成自己的孩子，每天定時逼迫老祖祖吃它的母乳。有的村民說，那母狼把老祖祖當做自己的丈夫，他們會定時做一做夫妻的那個事。村民的證據(jù)是，老祖祖回村，身上沾滿狼毛，全身散發(fā)出狼臊味。

第三種說法，比較讓人信服，說老祖祖愛戀一個異鄉(xiāng)女子，趁圍獵的時機跑走，跟那名女子生活去了，有一天，他偶然得知祖奶奶懷孕，想了想，狠心告別那個女子，依依不舍地回村，老祖祖返回家門的第三天，祖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

在老祖祖的腳步踏進家門那一刻，祖奶奶驚呆了。

之前，村民們都說老祖祖已死，祖奶奶不相信。她說：“他福大命大，哪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就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不信他死了?！?/p>

現(xiàn)在，男人回家了，祖奶奶也不相信。

祖奶奶看著這個曬得黑黝黝的男人問：“你是張達魯？”

男人點點頭。

祖奶奶把手里正在納的鞋底惡狠狠朝他砸去：“你不是死了嗎？你這個死鬼！你突然冒出來，想嚇死人呀！”

老祖祖任她罵，罵夠了，問祖奶奶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德江城有個說法，要知肚里孩子的性別，就看孕婦的肚皮。如果肚皮圓潤，懷的是男孩；肚皮顯得尖，懷的是女孩。如果孕婦喜歡吃甜食，懷的是男孩，喜歡吃酸食，懷的是女孩。祖奶奶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老祖祖哈哈大笑。

生孩子那天，老祖祖找來接生婆。接生婆穿一身黑衣服，是個表情高深莫測，笑容詭異的外鄉(xiāng)人。四鄉(xiāng)八里，只有她一個接生婆，誰也不知道她來自何方。大家對她既恨又愛，需要的時候，對她充滿期盼。不需要她，遠遠看見，有人就悄悄吐口水，據(jù)說這樣做能驅(qū)除她帶來的鬼魂。

大畢摩說：“奇事怪事很多，就這樣，有些是聽說，有些是真的?！?/p>

道靜和尚說：“走過千山萬水，我發(fā)現(xiàn)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太多了。”

大畢摩再說，接生婆是個“領(lǐng)生者”，又是“死生者”。領(lǐng)生，就是把嬰兒接生下來，讓新生命脫離母體，獨自接受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接受天地人神的熏陶，接受出生成長安身立命的宿緣。死生，就是接生婆會一種法術(shù)，據(jù)說她惡毒的詛咒百分之百靈驗。這接生婆，平時忽然不高興了，會詛咒人，詛咒的原因不明，也許因為某人一句話和一個表情，也許因為天氣變化，反正她心情不好，就會念出咒語。接生婆就是個神婆，她不定期詛咒他人，那個人就會煙消云散，她在不停地害人。

“老畢摩為什么不除掉接生婆？”道靜和尚問。

“難?。±袭吥Ω由哦贩?，打了個平手。接生婆會一種毒招，叫 ‘骨指術(shù)’。她的骨頭用人骨、木棒或者石塊做成，沙地村有個青年男子就吃過她的虧，有一次接生婆走過他家地頭，青年悄悄瞅了她幾眼，接生婆就骨指了他。幾天后，那個青年面部變形，眼睛渾濁，目光呆滯，口吐白沫抽搐，不斷呻吟，當天晚上就死了?！?/p>

祖奶奶生娃娃那天，接生婆從遙遠的村莊趕來，她不知是累壞了，還是她生性惡毒，那天她充當了一位“死生者”。男孩呱呱落地時，接生婆悄悄詛咒了新生兒：“讓他在人世間不死不活地逗留三天。”她的詛咒發(fā)出，只能用巫師反制魔咒破解，否則無藥可解。

【畢摩經(jīng)的記錄】：

天黑了，地黑了，月黑了，星黑了。

黑如墨斗，黑得不見五指。黑如人心。黑，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情的字眼。

我這輩子，吃的都是勞苦飯，做的都是良心事。

我老了，每天坐在火塘邊烤火回憶往事。我要記下那個小男孩的故事，他后來成為我的徒弟。

說起那小孩，不簡單吶，那可是閱人無數(shù)的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嬰兒。紅撲撲的小臉蛋，亮晶晶的大眼睛，那頭黑黝黝的絨毛發(fā)，那雙肉嘟嘟的小手，那伸出舌頭東舔西咂的俏皮樣，都說人看從小、馬看蹄爪，這孩子剛出生就這么機靈可愛，長大以后一定是大人物！

可惜我只看了一眼。我是一位畢摩，畢摩是不能靠近產(chǎn)婦和產(chǎn)房的。誰知道世事多變，當天傍晚，張達魯慌慌張張地跑來我家里，說娃兒從下午開始就不哭也不動。娃兒并沒有死，時不時還眨巴一下眼睛，偶爾還有輕微的呼吸。

我心里一驚，忽然想起早上看到接生婆臉上露出過詭異笑容，難道是她搞的鬼！我掛念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小孩子，拿上法器就往張達魯家跑。

到了張達魯家，張達魯?shù)睦掀虐押⒆颖Ыo我看。

天哪，才幾個時辰，孩子就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小臉蛋紫嘟嘟的，眼睛緊閉，嘴角死死地咬在一起，兩只粉圓的小拳頭緊緊握著，腳丫子賣力地勾在一起。整個身體，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張達魯?shù)睦掀乓贿厰D掉多余的奶水，一邊向我哭訴：“早上孩子都吃奶了，從下午開始，就掰不開他的小嘴巴，我們是造了什么孽??！”

張達魯悄悄對我說：“下午接生婆來過。她讓我們趕快把孩子扔到村莊的廟后面，她說那里狼多，省得去埋。我咋舍得呢！還是婆娘提醒，說娃兒怕是被那神婆種下詛咒了，我才請你來救救孩子！”

我拿出法器，一邊念經(jīng)一邊用石頭占卦，很快明白，孩子確實遭遇了接生婆的詛咒。

接生婆的“死生”詛咒十分靈驗：她說孩子活不過三天，而且這三天將處于好死賴活的狀態(tài)，情況常常就是那樣。

我了解接生婆的所有丑惡。我的法力跟她的巫術(shù)不相上下，村民恨她，又都離不開她；怕她，可她又是唯一的接生婆。

人有善報輪回，接生婆的來世，我早就算過了——她將變成茅房里的一條蛆。來世，沒人會跟這種低劣的生物計較，見到它，人們只會惡心。

可是，現(xiàn)在，重要的是救這個孩子。

可憐的孩子，無辜的孩子！小小的你，正在承受怎樣巨大的苦難！

從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喜歡上了他。作為一個畢摩，我潔身自好，我熱情善良，我悲憫大地，我相信萬物有靈，我與眾神和睦相處?？墒?，我沒有子嗣。曾經(jīng)在很多深夜，我問過自己：你的畢摩傳承，難道后繼無人？

從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開始，我的心就開出花來。我的心醉了。畢摩有識天意的能力，這孩子，是上天派給我的徒弟！別無他二！

因為歡喜，看完這孩子，回家時，我唱了一路的古歌！開始規(guī)劃這孩子跟我學(xué)徒的生涯，三歲教他識字，五歲教他畫圖騰，七歲教他編草偶，九歲教他唱古歌，十一歲教他背誦畢摩經(jīng)。

你看，我們的明天多美好！只有上天的賜予，才能織出這樣美滿的畫卷！

我看到他在呵呵地笑。

不！我要拼盡全力挽救他！

這個萬劫不復(fù)的老巫婆！我要用畢生所學(xué)，跟你拼死一搏！

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哪家添了人丁，得大肆操辦，歡慶三天。這三天里，全村人都來到這戶人家，殺豬宰羊，唱山歌，跳歡快的舞蹈，慶祝村里多了一位勤勞勇敢的小伙子，也給新生嬰兒壯膽鼓氣，把山林里那些想打嬰兒主意的不潔之物嚇得落荒而逃，躲避到遠方。

要趕緊救這個生病的孩子，時間過去了一天，我必須抓緊時間。

這次，按照我的吩咐，全村人集體出動。大家砍來青松枝，把村莊用青松枝圍成一個大圓圈。兩天時間里，任何人不得出入這個大圓圈。我給這個圓圈做了法術(shù)，村里的情況外面無法窺探到。

張達魯家的院子，也用青松枝圍一個密密匝匝的圓圈，院子里燃起翠綠的青蒿葉子。青蒿的煙霧升騰起來，整個村子都充滿濃郁的青蒿味道。

張達魯家院子里的青蒿燃起了熾烈的火焰，我把孩子脫光，放在張達魯?shù)拇采?，用古老的巫術(shù)為他做藥蒸治療。孩子被我用滾燙的青蒿枝包裹起來，張達魯忍不住問我：“會不會燙傷娃娃？”我說不會。可惜孩子不會說話，要不然，他會告訴別人，滾燙的青蒿枝貼身，他的感覺卻是涼爽的。

第二天晚上，孩子睜開眼睛，吃了一次奶。他吸奶的模樣有氣無力，而且吃的量很少，但已經(jīng)給了我們莫大的鼓勵。

青松枝為我們的祭祀活動做了天然屏障，讓那個神婆探測不到我們的行蹤。同樣，我的法力也被青松枝的法力擋住，我也算不出神婆現(xiàn)在的動向。

第三天，我對孩子進行“冰火療法”。按照時辰，半個時辰把孩子放進燒著大火的滾燙藥鍋里蒸，蒸半個時辰后，又把孩子放進冰冷的藥水桶里泡，泡半個時辰，再把孩子放進燒著大火的滾燙藥鍋里蒸，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

此療法，對施法者和受法者，都是莫大的考驗和傷害。法力不夠者，無法施展此法；定力不夠者，無法接受此法。但我相信自己，也相信這個孩子。

第三天傍晚，做完“冰火療法”后，孩子又睜開眼睛，吃了一次奶。天黑的時候，張達魯跑來告訴我，一直在村子外面徘徊的接生婆，佝僂著身子，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我立刻拿出石頭卜了一卦，我這次做法，召請了天神、地神、灶王神、土地神、山神、樹神、火神、水神。所有神力都是外因，最重要的是，這孩子身體內(nèi)部散發(fā)出一股神奇的正義力量，這股正義的力量，徹底打敗了邪惡的接生婆。祖先神告訴我，接生婆再也無法害人了。

什么人能成為畢摩？什么時候成為畢摩？能成為什么級別的畢摩？畢摩神知道，畢摩師傅知道，這個人他自己也知道。

我長跪謝天，我知道，我的畢摩傳承后繼有人了。

孩子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我告訴張達魯夫婦，我用羊骨卦占卜，從今以后，張家就是德江城的畢摩世家。

“他這么小，什么都不會，怎么當畢摩？”夫婦倆被我的話嚇到了。

我從背包里拿出一件畢摩法衣和一頂神斗笠，給孩子穿戴好，在他脖子上掛上一對野豬牙齒，賜他一把鷹翅神扇。我說，這孩子長著黑舌黃目，有天賜的畢緣，在摧毀那惡毒的接生婆時，他等于已經(jīng)正式拜我為師了。

大畢摩眼含淚花。

他有些恍惚，沉浸在祖先的往事中。

道靜和尚坐在他對面，一聲不響。

他說：“前段時間，我的兒媳意外流產(chǎn)，兒子不愿再娶。張氏一族，就這樣斷了血脈。幸好，我跟老畢摩一樣，找到了一位好徒弟，我的徒弟名叫阿丕。明天早上我讓他來拜見您?！?/p>

道靜和尚右手數(shù)著佛珠，左手立掌，連說了兩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道靜和尚在威楚府云游了十天，期間，大畢摩派拉烏每天陪同，好生照顧。

道靜和尚離開德江城時，贈送大畢摩一塊銅制的護心云鏡。

他說：“這塊云鏡，是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贈予我的。平時它只是一塊普通鏡子，在你遇到危難的時候，云鏡能避邪化煞，為你擋去一劫?！?/p>

大畢摩小心地收好云鏡，把道靜和尚送出德江城很遠，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回到彝王宮，大畢摩看阿丕消瘦不少，精神也很差，想到他跟自己尋找威楚府演習(xí)印章，吃了不少苦頭，就把這面珍貴的云鏡贈給了阿丕。

大畢摩說：“來，阿丕，為師把這塊云鏡給你戴上，你把它裝在貼胸的口袋里，要收藏好，時刻隨身攜帶?！?/p>

阿丕被師傅的疼愛深深感動，內(nèi)心如有一盆栗火在熊熊燃燒。耳邊一會兒是父親逼迫自己學(xué)習(xí)黑畢摩法術(shù)的叫罵聲，一會兒是大畢摩關(guān)愛的叮囑聲。阿丕覺得，自己腦袋里那根緊張的弦，快要崩斷了。

28.大畢摩游畢記

道靜和尚走后，大畢摩心里空落落的。

接連兩天，大畢摩都想起道靜和尚那個袈裟輕飄，漸行漸遠的背影。

大畢摩聽拉烏說，道靜和尚在威楚府的十天里，一直在最偏僻落后的村莊行走，十天時間，穿壞了三雙草鞋。他每到一個地方，都廣播佛法，普度眾生。

大畢摩拿出掛著豹牙的簽筒，搖出一根神簽?？赐晟窈?，大畢摩告訴拉烏和阿丕：“我們一直忙著尋找威楚府丟失的演習(xí)印章，很久沒有出門游畢。你們兩人收拾行李，我們明天一早出門游畢?！?/p>

“父親，我們要到哪些地方？”

大畢摩指了指德江城的南邊：“按照神的旨意走吧。”

阿蘇幫主在大畢摩的主持下，火葬了夫人。沙朵懷孕了。辦完喪事的第二天早上，木巴魯就把沙朵接回了土司府。

沙麗還在榮華居服喪，同時也照顧著阿蘇幫主。

當天晚上，拉烏到榮華居跟沙麗告別。

“明天早上，父親要帶師弟和我出門游畢。你照顧好岳父大人，也要照顧好自己?！?/p>

“你們要去哪些地方？”沙麗問。

“父親占過一卦，說朝德江城的南邊走?！?/p>

“是不是南邊有威楚府演習(xí)印章的消息？”

“不是，父親說德江城今年怪事頻發(fā)，可能跟我們太久沒有出門游畢，四方惡魔興風(fēng)作浪有關(guān)。”

拉烏溫柔地撫摸著妻子的長發(fā)，自從流產(chǎn)后，沙麗掉發(fā)非常嚴重，過去那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日漸稀少。

拉烏說：“道靜和尚走后，父親一直自責(zé)。他說自己身為連通天地人神的畢摩，沒有守護好德江城，沒有守護好威楚府的人們，心里有愧。他說自己身為張家第三十七代畢摩傳人，竟然不及一位遠道而來的僧人，廣做善事，傳播佛音。”

“不行，我得跟你們一起去游畢。”沙麗說。

“你在服喪，父親不會讓你去的。再說，你去了，岳父大人怎么辦？”拉烏連連搖頭。

“我也跟你們一起去?！遍T外傳來阿蘇幫主的聲音。

拉烏和沙麗走到門口，看到阿蘇幫主站在沙麗門外。

阿蘇幫主說：“我剛好路過，聽到你們的談話?！?/p>

自從夫人去世，阿蘇幫主老了，背也彎了。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他，走路一聲不響，像一個幽靈在偌大的走廊上穿行。

“岳父大人，外面天涼，我們?nèi)蛷d坐吧?！?/p>

拉烏把阿蘇幫主扶到會客廳坐下，沙麗連忙為父親沖泡滾燙的苦蕎茶。

“我決定跟你們一起去游畢?！卑⑻K幫主用肯定的語氣，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我從來沒有去過德江城的南邊。聽說一直往前走，能夠看到最富裕的村莊，也能夠看到最貧窮的村莊。我將安排達耳，讓他趕上一個由一百匹騾馬組成的馬幫，馱上大量苦蕎、玉米、小麥、大豆、稻谷以及它們的種子，購買盡量多的棉花、布匹和麻料帶上。我將帶上編織作坊、制陶作坊的師傅和徒弟們隨行。大畢摩此行，帶去的是精神的告慰。我此行，帶去的是物質(zhì)的豐足?！?/p>

拉烏欲言，阿蘇幫主擺擺手，制止拉烏插話。

阿蘇幫主接著說：“我這一輩子，辛苦奔波，每日算計不得安寧。睡覺的時候仍然操心這偌大的家產(chǎn)，生怕自己哪里一不小心毀掉這祖?zhèn)飨聛淼陌倌昙覙I(yè)。曾經(jīng)，利益蒙住了我的雙眼。為了賺錢，我甚至把沙朵的婚期推遲了三年。你們看，榮華居的地下室里堆滿了金銀珠寶，糧倉里堆滿了陳年的稻谷和玉米。編織作坊和制陶作坊生意太好，一再擴建。阿蘇幫主這個響當當?shù)拿?，就連大宋朝都知道，大宋朝的達官貴人都愿意出高價，點名要阿蘇幫主的馬幫為他們購買大理國美觀精巧的象皮甲胄、行動靈敏的大理馬、柔韌光滑的碧紙、補血益氣的三七。錢財乃身外之物，擁有這么多財物又能怎樣，我越來越不開心。大畢摩幫我追回半年壽辰以后，我已經(jīng)看透了塵世，覺得人活著，不能只是總想著自己，想著每天要賺多少銀子，要收回多少糧物，要獲得多大的利益。你們看看大畢摩，以及前幾天來威楚府遠游的道靜和尚。他們不僅僅是為自己活著，他們心里，總是想著別人，想著腳下這塊土地，想著天下蒼生。就說高相國吧，他明明立下大功，卻被親侄子霸占了相國的位子。以他的文治武功，要把相位搶奪回來并不是一件難事?？墒且坏┌l(fā)生戰(zhàn)爭，受苦受難的是天下百姓。他忍辱負重選擇退隱，是因為他高尚的道德心系天下蒼生啊。他跟我推心置腹地長談過，這次威楚府演習(xí)印章丟失，要是一年的期限到了還找不回來，那烏蒙部土司熱庫就要集合三十七部反叛威楚府！他為此焦急悲痛。過去，我總是絞盡腦汁，想著怎樣算計別人，怎樣獲得財富。自從你娘去世后，我完全大徹大悟了。以前的我，就是一個渾身沾滿銅臭氣的商人。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兩手空空地來到這個世界。每個人死亡的時候，也是兩手空空地離開這個世界。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大畢摩為我追回半年的壽辰，我此生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要抓緊時間，做一些對別人、對社稷有益的事情?！?/p>

阿蘇幫主把拉烏和沙麗的雙手拉攏，放在一起捏緊。

“你們兩姐妹，都幸運地找到一個疼愛你們的男人，嫁到一個溫暖的大家族里。對你們倆，我總算是放心了。”阿蘇幫主靠在躺椅上，慢慢閉上眼睛，“你們收拾行李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一會兒?！?/p>

第二天一大早，相國在德江城的正門，為大畢摩一行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震天的過山號吹響了，銅鼓聲敲得就連住在黑山的瓦苦多也被驚醒。

大畢摩一家四口，加上阿蘇幫主率領(lǐng)的盛大的馬幫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馬幫的隊伍太長，頭馬走出了德江城十多里路，后面的馬匹還站在榮華居的馬廄里等待出發(fā)。每匹騾馬都馱著沉甸甸的貨物。為了防止匪患，相國又派出一支百余人的隊伍，由高成空擔任領(lǐng)隊，護送大畢摩一行人這次游畢的安全。

從頭至尾，受到邀請參加送別儀式的莫什土司，一句話也沒有說。自從被大畢摩追回半年壽辰以后，莫什土司每次見到阿蘇幫主，都覺得他臉色蠟黃，一副活死人的模樣?？墒?，今天騎在馬背上的阿蘇幫主，神采熠熠，容光煥發(fā)。

“難道，行善的力量能夠讓人脫胎換骨、煥然一新？”莫什土司在暗地里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阿蘇幫主的善舉傳開之后，有人說他是個菩薩一樣的大善人，有人說他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有人說他賺了太多昧良心的錢財，現(xiàn)在想博得人們的一點好感。不管怎樣，贊成第一種說法的人占多數(shù)。

但阿蘇幫主確實做得太多，出門游畢前，阿蘇幫主把家里的奴隸和半奴隸恢復(fù)自由人的身份，還給他們一些田地和種子，讓他們能夠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

布燮把阿蘇幫主的行為上奏大理國國王，國王聽后大悅。國王說，高量成寬厚待人的品德，影響到德江城人了。你們看看，這位掌握著富可敵國財富的榮華居阿蘇幫主，都做出如此的善行義舉。

布燮再奏說，大畢摩一行人，不僅授人以魚，還授人以漁。

利貞國王聽了興致大增，命令布燮上報詳情。

布燮詳細講述了大畢摩率隊的游畢之行。

每到一個地方，大畢摩有求必應(yīng)，盡自己所能，為路過的村子念經(jīng)做法，治病救人。

羅家莊有個叫娃幾的小男孩，生得虎頭虎腦的，人也聰明伶俐，就是長到四歲還不會說話。祖上也沒有出過啞巴。娃幾的父母請本地神婆看過，神婆說這孩子上輩子惹了禍，在大年初一那天早上燒香時，說過灶王爺?shù)膲脑?，這輩子要來還債。娃幾的父母只好帶孩子請當?shù)氐囊妥逄t(yī)看病，兩年里，太醫(yī)給娃幾抓了幾十副草藥煨水喝。娃幾吃藥很乖，不哭不鬧，接過藥碗，咕嚕嚕一口氣，就把那黑乎乎的藥湯喝完了。每次喝完藥湯，都痛苦得掉下眼淚花。

聽說德江城有名的大畢摩來到村莊，娃幾的父母半信半疑，帶孩子來請大畢摩神藥兩解。大畢摩在娃幾家布置了一個道場，請來了畢摩神，大畢摩、拉烏、阿丕師徒三人，為娃幾念了一天一夜的《安神獻祭經(jīng)》。做完法事，大畢摩為娃幾開了三副彝藥，交待娃幾的父母，這藥一天煨一副，一副藥每天早中晚各吃一次。

第二天下午，大畢摩一行離開村子，隊伍走到村子外面那座大山背后，三個身影從村子方向急匆匆追趕上來。大畢摩猜想來人有急事，連忙拉住馬匹的韁繩，跳下馬，等著來人跑近。

追趕上來的人，原來是娃幾一家三口。見到大畢摩，三人撲通一聲跪倒，娃幾的聲音稚嫩而清晰，他遞上一串用稻草編織后捆在一起的雞蛋，一字一句地說：“恩公，這是我爹和我媽攢了很久，才攢得的雞蛋，請你一定要收下！”

大畢摩笑著說：“不必客氣啊，我們已經(jīng)走遠，送點雞蛋還這樣跑來？真是讓你們辛苦了。”

娃幾的父母雙雙給大畢摩磕頭，父親直起身來說：“我們沒有什么好東西，只有幾個雞蛋了，請師傅收下。真是太神，你的法力也太大了。我這娃，你看他不是會說話了，你把啞巴治好了??！你看他，精神很好，剛才跟我們一起跑來，這娃跑得很快呢?！?/p>

大畢摩說：“是啊，你看我也忘了，這孩子是啞巴，現(xiàn)在會說話了，我也為他高興?！?/p>

幾天后，他們又路過底色寨。

底色寨被人稱作瘋?cè)舜?，?jù)說風(fēng)水不好。底色寨背靠底色山，寨子左邊有發(fā)源于底色山的丹水河緩緩流過，丹水河在寨子前面的洼地里形成一個清澈見底的莫愁湖，寨子右邊，是那條寬敞的大路，通向另一個村莊。這樣一塊地皮，從風(fēng)水學(xué)來講，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算得上風(fēng)水寶地?？墒牵拥拇迕癫粓F結(jié)，想在哪里蓋房子就在哪里蓋房子。有的挖斷了丹水河，有的填埋了莫愁湖，嚴重破壞了寨子的風(fēng)水，村里生癔病的人越來越多，胡言亂語的瘋子接連出現(xiàn)。

因為瘋子太多，寨子里的男人討不著婆娘，寨子里的女人嫁不到漢子。底色寨成了一個遭人嫌棄的村莊。

利貞國王聽后，臉色凝重。

站在國王身旁的久贊，也憂心忡忡，他插話：“這樣下去，這個村子遲早要亡??？”

以后不會啦！布燮繼續(xù)往下講述。

大畢摩一行路過底色寨，在村子外邊問路，接連遇到兩個思維混亂、言語不清的瘋子。大畢摩覺得奇怪，進村查看，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村里神志不清且痛不欲生的瘋子不少。有的瘋子赤身裸體，站在路邊大聲罵人。有的四仰八叉，躺在大路中間，大畢摩以為他睡著了，走近細看，才發(fā)現(xiàn)他大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著大畢摩。

看到村子外面忽然出現(xiàn)這么多人和馬，有幾個瘋子興奮地在馬堆中間跑來跑去，樂此不疲。達耳稟報阿蘇幫主，說這些人總在馬匹中奔跑，馬夫沒法下貨和搭帳篷。

現(xiàn)在，阿蘇幫主的馬匹減少很多了，隊伍越走越遠，路過的村子增多，阿蘇幫主一路行善，送給村民東西，讓卸下貨物的馬夫和馬匹，陸續(xù)返回德江城?？墒?，眼下的馬幫，還有六十匹馬馱著沉重的貨物。

大畢摩安慰達耳說，你別著急，我這就開始為他們做集體治療。

阿蘇幫主看到急行軍一天的大畢摩非常疲累，想勸他休息，可是，再看那些可憐的瘋子，阿蘇幫主又把話咽了下去。

說到這里，布燮停住話頭，臉上露出了微笑。

急性子的久贊插話問：“后來怎樣？他們拿瘋子怎么辦呢？”

布燮說，底色寨的瘋子，全被大畢摩治好了。聽說，大畢摩的兒媳沙麗也參與了治療。他們沒日沒夜，接連做了三天三夜法事，念完了三匹馬馱著的全部畢摩經(jīng)書。

游畢，就是外出游走，沿路做畢摩法事。

大畢摩這次游畢，彝族、漢族、藏族、蒙族、傈僳族等民族，紛紛邀請他進村做畢。當娃幾開口說話的奇事和底色寨的瘋子全部治好的消息傳開，求見的人更多，大畢摩每天忙碌，應(yīng)接不暇。除了趕路，所有時間都用來為人們治病和做法。大畢摩的生育招魂術(shù)，讓沒有生育能力的憂傷家庭有了希望，他治愈的風(fēng)濕病人，無法計數(shù)。

同行的阿蘇幫主，也一刻沒有停歇。每到一個村子，阿蘇幫主就去查看人們的穿著、鋪蓋、住房，糧倉里的糧食，田地里莊稼的長勢。沒有被子的人家，阿蘇幫主讓編織作坊的師徒拿出棉花和布匹，為他們趕制棉被。制作棉被時，阿蘇幫主讓村子里的婦女來學(xué)制作棉被、衣服、鞋子的編織技術(shù)。阿蘇幫主對村子里的婦女非常嚴厲，不準浪費一針一線，不準浪費巴掌大的一塊布料，甚至不準私下講笑話。阿蘇幫主說，我們離開后，你們要自己會做。

沒有糧食吃的人家，阿蘇幫主給他留下足夠的糧食，還根據(jù)當?shù)氐耐临|(zhì)，留下種子。種植山地的人家，分得苦蕎、玉米、小麥的種子。種植水田的人家，分得大豆、稻谷的種子。阿蘇幫主鼓勵人們好好過日子，告訴他們，只要勤勞，糧倉里就會堆滿糧食。

路過萬馬村時，阿蘇幫主看到村子里人不穿鞋，一雙雙勞作的腳掌，踩在干燥的土地上，腳丫子全部裂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大爺跳著一擔大糞，晃晃悠悠從阿蘇幫主旁邊走過。那雙經(jīng)歷無數(shù)風(fēng)霜雨雪的腳掌開裂了，滲出血跡。阿蘇幫主眼圈發(fā)紅，二話不說，脫下自己穿的那雙黑色棉布鞋，親自為老人家穿上。

看到阿蘇幫主光著腳丫，達耳連忙從背包里掏出一雙阿蘇幫主的備用鞋，請阿蘇老爺穿上。

大畢摩這次游畢，并非一帆風(fēng)順，也遇到無數(shù)麻煩。暴風(fēng)雨曾經(jīng)讓他們在一座原始森林里迷路一天一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沖走了馬幫的六匹馬。除了天災(zāi)，還有人為的因素。在笆枓村，他們吃盡了苦頭。

笆枓村是個彝漢混居的村子，住著四十多戶人家。大畢摩他們剛到笆枓村，就遭到村民的驅(qū)趕。只見那些人舉著柴棒和鋤頭，把大畢摩一行趕出村子。村里的青壯年男子，還向退到村子外面的大畢摩一行扔石頭。還好，吉克將軍帶著士兵趕來救援，村民看到帶刀的將軍，退回村子，不敢追攆大畢摩一行。

大畢摩站在遠處眺望笆枓村，只見村民都不穿衣服，男人全部用草繩系著一圈寬大的樹葉遮擋住下體。村中房屋多種多樣。有的村民在村子里大樹的樹叉上搭建了窩棚，就住在樹上的窩棚里。有的村民在山腳處挖了一個山洞，洞里有炊煙飄出。村里最好的建筑，是一幢茅草房。

村民強烈的反抗情緒，讓阿蘇幫主十分不安。一路走來，這是他們遇到的最貧困的村莊。

大畢摩、阿蘇幫主、吉克將軍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大畢摩說，這個村莊和以往我們遇到的村莊都不同。以前路過的村莊，有的害怕吉克將軍威名，有的期盼阿蘇幫主的仁慈，有的等待我去做法治病，對我們很歡迎。只有這個村子，永遠一副深仇大恨的態(tài)度。好像這里沒有跟外面的人打過交道，村民不知道怎么面對我們。

有人說：“那怎么辦呢？”

大畢摩說：“我們是來游畢的，不是來打仗的。要學(xué)習(xí)相國高量成的高尚德行，用品德來感化人心，不是用武力來征服人心。吉克將軍，你帶上一隊士兵，請住在茅草屋里的人出來和我們談?wù)劇?/p>

吉克將軍立即進村，找領(lǐng)頭的村民商談。

聽到這里，利貞國王感嘆道：“大畢摩真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人?！?/p>

是啊，經(jīng)過他們的努力，村民的情緒從排斥，到接納，到感激。大畢摩為村民求雨、解夢。吉克將軍帶著士兵，教會村民建蓋土墼房子和木板房子。阿蘇幫主讓達耳在村子里建一個制陶作坊，教村民制陶技術(shù)。阿蘇幫主從制陶作坊里帶來的一位制陶師傅，看上村子里一位美麗文靜的姑娘，經(jīng)過大畢摩的占卜和合婚后，兩人在眾人的見證下，舉行了簡樸熱鬧的婚禮。

經(jīng)過阿蘇幫主同意，那個制陶師傅，娶妻后留在了笆枓村。

大畢摩一行走在了返回德江城的途中。

這次游畢，風(fēng)雨兼程，每天忙碌。每個人的身體都非常疲倦，精神卻異常地好。就連從老婆去世后就日日悲傷的阿蘇幫主，臉上也現(xiàn)出微微的笑意。

送完最后一匹馬背上的物品后，達耳帶著馬幫剩下的馬匹，踏上返回德江城的道路。沒有了貨物，大畢摩讓吉克將軍也跟達耳一起返回。

此時，還在途中的人，只剩大畢摩一家四口和阿蘇幫主。

這天晚上，走到霧祁山山腳時，天色已晚，夜幕降臨。這是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大畢摩提議原地搭建兩個帳篷住下。一個給拉烏和沙麗住，另一個給阿蘇幫主、阿丕和自己住。阿蘇幫主說，我這幾天肩膀和腰腿疼得厲害，如果拉烏不反對，我和沙麗你們住一個帳篷，晚上沙麗可以揉揉我的肩膀和腰腿。大畢摩表示贊同。

半夜，阿丕聽到有人在帳篷外求救：“神醫(yī)，請救救我家小姐。”大畢摩也聽到求救聲，他翻身坐起來，叫阿丕把油燈點燃。

大畢摩和阿丕走出帳篷，看到一位衣著單薄的姑娘，右手舉著一根用木柴點燃的火把，急切地說：“兩位神醫(yī)，我家小姐病重，請你們一定去家里幫她診治！”

大畢摩叫阿丕背上法器，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姑娘往前走。在火光影影綽綽的照耀下，大畢摩和阿丕來到一個大戶人家。這家人院墻很高，進門后，穿過深深淺淺的花園和過道，來到后院的小姐閨房。

領(lǐng)路的姑娘輕輕敲門。

“誰呀？”一個溫柔的聲音從房里傳出來。

“靜和小姐，兩位神醫(yī)來了?！鳖I(lǐng)路的姑娘回答。

“怎么會有兩位神醫(yī)呢？”房內(nèi)的小姐停頓了一下，又開口說：“請兩位神醫(yī)進來吧，我走不了路，不能出來見你們。請見諒。”

“好的小姐?！鳖I(lǐng)路的姑娘說。

小姐患了嚴重的足瘡，兩只腳掌都潰爛了，下肢又紅又腫。小姐生了這樣的重病，依然面色紅潤，對答有禮。

大畢摩看過病情，為小姐更換了她腳上包的藥，又為她開了一個藥方，囑她按時煨服。

治療結(jié)束，大畢摩拉上阿丕的手，拖著他快速離開了小姐的大院。舉著火把的姑娘把他們送到大門口，大畢摩說：“一個姑娘家，晚上不要走夜路，趕快回去吧?！?/p>

大畢摩拉著阿丕，一路小跑，回到帳篷躺下。

阿丕發(fā)現(xiàn)師傅的手掌心濕了，他想，這次游畢，師傅確實太辛苦。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大畢摩招呼大家，收拾東西出發(fā)。

阿蘇幫主伸著懶腰說：“親家，何必這么急？什么事讓你這么慌張？”

大畢摩沒有回答。

收拾行李時，阿丕拿出昨天晚上小姐付的銀票，愕然發(fā)現(xiàn)那是一沓黃紙。

阿丕嚇壞了，找到大畢摩，把那沓黃紙拿給大畢摩看，“師傅，你看，我們昨晚看病，收到的是紙錢！”

拉烏立即臉色驟變，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說：“父親，何方妖孽，竟敢來這樣戲耍你？”

沙麗走出帳篷，聞之此事，生氣地說：“父親，你告訴我們方位，拉烏我倆就去為你報仇！”

大畢摩說：“不用，當場我就算過，知道她們是死人了。那位叫靜和的小姐，死于足瘡。她太寂寞了，想找個人說說話。孩子，你們記住，當你的能量足夠大的時候，天地間的一切事情，都跟你有關(guān)！東西收好，我們出發(fā)吧?！?/p>

走在路上，大畢摩才害怕起來，并越想越害怕。

剛才，大畢摩沒有跟拉烏說實話。

其實，昨天晚上很兇險。在小姐房間里，大畢摩就察覺到小姐在房間里布下了死局。短短的治病時間里，大畢摩用畢摩秘語，念誦了《妖魂引路經(jīng)》《咒驅(qū)女妖經(jīng)》等十多種畢摩經(jīng)，可是破不了把房間罩得嚴嚴實實的死局。

毫無察覺的阿丕，一點防備心都沒有。他沒有給師傅幫忙，眼神反而被小姐死死粘住，整個人都被小姐勾引住了。幸好，大畢摩念誦了《剿鬼經(jīng)》，房間里的死局才被破了。于是，完成治療，大畢摩拉起拉烏就走。

臨走前，大畢摩故意把法鈴遺忘在小姐的病床上。這只法鈴，是上次在花溪橋跟黑衣人斗法損壞那只法鈴的子鈴，它也擁有世傳法力。大畢摩知道，從此以后，小姐和丫鬟都不敢碰那只法鈴。只要法鈴在那里鎮(zhèn)壓著，那兩個女鬼，就不可能出來傷害人。

但是，大畢摩也有困惑。

一般來說，這種事不會找一位白畢摩。要是自己法力稍弱，就走不出那個死局。難道，有人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從威楚府演習(xí)印章丟失，自己的行蹤，好像盡在某個對手掌握之中，難道，我身邊有奸細？不對，大畢摩突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丫鬟和小姐都對面前出現(xiàn)兩個太醫(yī)感到意外。

難道，她們感興趣的是阿丕？我的出現(xiàn)在她們的計劃之外？

大畢摩騎在馬背上，用唾沫占了一卦，念經(jīng)后，卦象全部飛往位于大畢摩左前方的阿丕身上。

大畢摩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顫抖。

神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時候，就不要卜卦。

難道，阿丕出了什么事？

大畢摩被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