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chǎn)隊,這個名稱對當今的年輕人來說大多都很陌生,可對經(jīng)歷過人民公社時代的人來說卻是親切熟悉的,生產(chǎn)隊給他們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
1975年,為響應毛主席 “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號召,我頭戴印有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草帽,肩扛鋤頭,背著背包,到舍資村一生產(chǎn)隊插隊,與 “貧下中農(nóng)”們朝夕相處,度過了三個春夏秋冬。這段經(jīng)歷尤如石頭上用鋼釬刻下的印跡,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里。我們生產(chǎn)隊隸屬祿豐縣舍資公社舍資大隊,因舍資村村子大、人口多,田地也多,所以分為舍資一隊和舍資二隊。當時的農(nóng)村由于勞動力少,農(nóng)活特別多,好像沒有農(nóng)忙和農(nóng)閑之分。我們村的生產(chǎn)隊長名叫秦有財,可能是他的父輩窮怕了,所以希望他這一輩有財,特別起了這個名。他個子不高,身體很強壯,一張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上鑲嵌著一雙大大的眼睛,走路的步子總是很快,他講話的聲音特別大,如在山箐里講話還會有回音。
春天,驚蟄節(jié)一過,我們跟著隊長去秧田撒秧。初春的山區(qū),清晨還很冷,到田邊脫掉鞋襪,每人端著一盆谷種踏進泥濘的田中,這時一股寒氣傳遍身體,整個腳掌冷得刺痛。撒完谷種,還要在上邊撒一層火土。撒下了小秧就要開始準備春耕了,當時農(nóng)業(yè)機械少,幾乎每一畝田地都要靠人挖。“挖老板田”的鋤頭叫“條鋤”,因為鋤身長、鋼材厚,所以很沉重。在烈日暴曬下挖田,真是汗水濕透了衣背。如果不穿衣服,晚上洗臉搓身子,皮就一層層的掉。當時挖田是以工分記,每畝100分工分,每分田10分工分。當時我們生產(chǎn)隊算是好的隊,每10分工分,年底分紅,可分2角5分錢。除了挖水田,山上的旱地也要挖,地挖好曬著,等下雨,點包谷。立夏節(jié)前后,開秧門栽秧,生產(chǎn)隊延續(xù)的傳統(tǒng)是開秧門都要殺豬,隊長安排幾個老漢到隊里的養(yǎng)豬場把豬殺好,然后把肉抬到稻場邊臨時支砌的鍋臺,將頭,腳、腸、肚子和肉切好后,全部放在一口大鍋里烹煮。當時一年到頭吃不上幾次肉,所以,每戶人家都會早早地安排一個小孩去守著排隊,從肉下鍋,鍋邊就圍了不少的娃娃,每人手里端著一口鍋等待分肉。大人要等到分肉開始,娃娃回去喊了才去。分肉非常公平公開,按人頭分,全勞力分一大碗,半勞力分半大碗,五保戶和小孩分一小碗。分肉時大鍋周圍圍滿了人,人們要等肉分完才離去,如鍋底剩一點湯,人人都瞪大眼睛看著時,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主席李老頭就會說:“這點湯給張孝勇吧,他參加過抗美援朝,腿上有傷,無兒無女,老伴死了,孤身一人,大家有什么意見?”大家說:“行?!边@時婦委會主任楊大嫂就會拿起盆把湯倒進去,連同分的肉端著送到張孝勇家。
栽秧是最辛苦的農(nóng)活。天不亮就起床,拎著馬燈去拔秧。大約10點左右,把拔好的秧挑到田邊,然后去吃早飯。吃完飯就開始栽秧,一直要栽到太陽落山。栽一畝田有80分工分,能干的婦女一天能栽得40多分。像我們笨手笨腳的男人,一般只能栽得20分左右工分。在泥水里彎一天的腰,腰桿酸疼得要命,這時能躺在田埂的蓑衣上遙望天空飄動的云朵,是最奢侈的享受。我們幾個知青天天都問隊長還有多少田沒栽完,盼望早點關秧門。
夏天,是農(nóng)作物生長最快的季節(jié),也是雜草繁殖最多的時段。給包谷除草,薅秧,割埂草,過幾天給農(nóng)作物施一次肥,打一次農(nóng)藥,是整個夏天交替進行的四件事。包谷除草、薅秧和給農(nóng)作物噴藥、施肥,以小組為單位集體勞作,每人每天10分工分。割埂草,需把割好的埂草挑到牛廄,由記分員過稱,100公斤記10分工分。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農(nóng)活最忙的季節(jié)。一粒粒金燦燦的稻粒要去收獲,一包包沉甸甸的玉米要去掰回。每天清晨,小鳥的叫聲驚醒就得起床,7點鐘到生產(chǎn)隊稻場集中,按照10人一組抬著海簸到田間打谷子。一般是女人負責割谷,男人負責打谷。打谷子比栽秧輕松,但也有使人煩心之處,就是谷子的毛毛落在臉上和脖子里刺癢難受。打谷子和掰包谷,都是以公斤計算工分,打100公斤谷子,掰100公斤包谷,背到稻場,由記分員記10分工分。人們常說在秋天的涼風中賞月是一種享受,但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勞動卻很少有自由時間去享受這種閑情逸致。天還不黑,秦有財隊長就在廣播里通知,全體社員晚上到倉庫搓包谷。聽到廣播里的通知,吃完晚飯,大家就會很自覺地每人自帶一條凳子,來到生產(chǎn)隊堆包谷的倉庫,在汽燈的照耀下搓包谷??慈说烬R后,隊長就安排會計范玉蘭朗讀《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學習《農(nóng)業(yè)學大寨通訊》上登載的各地學大寨的經(jīng)驗。學習完畢,秦有財隊長就講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情況,安排近期農(nóng)活。還會進行評工分,如男女全勞力每天各多少工分,男女半勞力多少工分等等。偶爾也會組織娛樂活動,男女各選出一名身體強壯的漢子和婆娘,進行摔跤比賽。如男人贏了一片喝彩。如男人被女人摔倒,這時其他女人就會蜂擁而上,把他手腳按住,一個哺乳期婦女會扣開衣襟把乳汁滴在這個男人的臉上和頭上。這個漢子難堪的樣子,引得全場的男女老幼哄堂大笑。
冬天,是最辛苦的季節(jié)。記憶最深刻的是冬天主要做的三件事。第一件學大寨小田改大田,農(nóng)民叫 “改土”;第二件修水庫、挖大溝;第三件上山伐木。
為落實毛主席提出的 “農(nóng)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的指示,使農(nóng)業(yè)機械開進田地,就必須把一丘一丘的小田改成幾畝大的大田。這項工程非常浩大,由于山區(qū)的田地高低不平,改田前需根據(jù)規(guī)劃和測量先打出田埂,然后把高的地方挖下去,低的地方填起來。當時沒有什么機械,全靠手挖肩挑。生產(chǎn)隊會按每一戶的勞動力分出 “改土”的面積,用石灰劃出白線,把葵花稈剖成兩半,寫上每個人的名字,規(guī)定多少天須完成改土任務。社員們常常白天頂著烈日,晚上披著月光的干。每當干到下午腹中饑餓,挖滿一挑土壓在肩上時,會感到泥土是那樣的沉重,直壓得你雙腿顫抖,但還得堅持完成分給自己的“改土”任務。
修水庫也是件異常艱辛的活計。我曾參加麻栗沖水庫的修建。社員們背著背包,扛著工具來到工地。水庫工地的場面很熱烈,山腰上樹立著 “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學大寨人,走大寨路,艱苦奮斗,人定勝天”的紅色標語,高音喇叭里播放著 “學習大寨呀,趕大寨,大寨的紅花遍地開……”“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公社是顆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人勤莊稼好,人多力量大……”等歌曲,壩埂兩邊插著彩旗,看著那場面,讓人煥發(fā)出熱血沸騰的激情。
為便于管理,一個生產(chǎn)隊集中在一小個區(qū)域休息。社員們從山上砍來樹枝搭成睡覺的窩棚,負責做飯的李大嫂在有水源的地方支起鍋灶,搭起一個放食物和睡覺的小窩棚。修水庫采取記件工分,每挖一方土挑到壩埂記10分工分,如用推車推一車土到壩埂,由記分員發(fā)一張紙牌,一天結算一次。修水庫每天吃二頓飯,吃的菜以蓮花白和紅豆酸菜湯為主,飯以包谷飯為主糧。偶爾隊長也會安排從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里拉一頭豬來殺了改善生活。能吃肉那天,大家都特別高興,一人一小碗豬肉煮蘿卜,味道特別香甜,因為平時油水少,總感到肚子餓得特別快,常常夜里被餓醒,沒有吃的東西,只能喝一大碗水。修水庫勞動時間很長,天亮就開始干活,要到11點左右才吃午飯,然后接著又干,直到太陽落山。有的強勞力,為多苦點工分,舍不得休息,還利用晚上去挖土。冬天的水庫工地非常寒冷,清晨起床時被子上會有一層白白的霜。我經(jīng)常會在夜里被刺骨的寒風冷醒。為了取暖,只能與同伴緊緊地擠在一起。我的任務是同其他7個男勞力拉石碾子壓壩埂。一層一層的壓,鋪高一層土,先由女同志挑水來灑。灑好水,等水吸收得差不多了,就拉石碾子來壓。一天下來,肩膀被皮條勒得發(fā)紫,腰酸背痛。雖然汗水和泥沙糊滿一身,但沒有洗澡的條件,只能每晚提著馬燈到山箐的小溪邊擦擦身子。但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大家干活的勁頭仍然很足,沒有誰趴下。
冬天,還有一件事是去挖大溝。從中心井水庫到舍資壩子,有一條20多公里長的輸水大溝,蜿蜒盤繞在山腰,雨季經(jīng)常塌方,把大溝掩埋。公社把挖溝任務分到各生產(chǎn)隊去完成。我們背著背包,扛著工具沿公路步行到一個叫藤子棚的地方,上山,來到距大溝較近的村子,隊長已和當?shù)氐纳a(chǎn)隊聯(lián)系好,所有的社員不分男女,全部睡在牛圈樓上。大家抱來稻草,在光線昏暗,彌漫著牛糞氣味,高低不平的樓板上鋪好床。男女之間的界線,就是在房子的柱子上拴根麻繩,掛幾件蓑衣。唯一的照明就是一盞馬燈。當時買煤油要票,所以看大家都睡下后,隊長就會吹滅馬燈。在漆黑的靜謐中,只能聽樓下牛 “哞哞”的叫聲。如哪位放個響屁,就會引來哄堂大笑。但農(nóng)民都有嗑火燒豆的習慣,吃了燒豆屁特別多,所以,每到夜晚就是屁聲不斷,笑聲不絕。有個叫王彪的老漢,說話很幽默,每聽到一個響屁,他都要點評,并且根據(jù)屁的響聲命名,什么關門屁、撕布屁、馬屁、牛屁、豬屁等等。人們在笑聲中消除疲勞,在牛叫的催眠中入睡。
上山伐木,也是冬天里的活計。隊長帶著伐木隊,趕一輛馬車,拉著伐木工具和炊具進山。除煮飯的李大嫂全是男性。到了伐木地,找一處有水源的山箐為宿營地。大家砍來樹枝搭起窩棚,抱些松毛鋪在地上,然后鋪上被褥。夜晚躺在窩棚里,從樹葉間,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安靜得連細小的蟲鳴都能聽到,偶爾還聽得見幾聲遠處傳來的狼叫。這時我們幾個人會貼得很緊,在陣陣風吹松濤的轟鳴中進入夢鄉(xiāng)……伐木付出的汗水很多。每棵大松樹都靠用斧子砍倒,修理枝椏,再根據(jù)建房的需求長短來分段,然后把一節(jié)一節(jié)的圓木抬到馬車能到的地方。每棵圓木,有幾百公斤重,抬運時需用麻繩和藤條綁上抬杠,由十多個人抬起,在統(tǒng)一的號子聲中一步一步移動。伐木很辛苦,但伙食還相對好些。出發(fā)前,隊長安排隊里的保管員,拿出僅有的臘肉,交給伐木隊煮飯的李大嫂,還會到供銷社購買兩桶燒酒。李大嫂每頓都會切一小塊臘肉,煮在菜中。每天晚飯時,倒一大碗酒,大家輪著傳遞著喝,大家在喝幾口酒后談笑風生,苦中行樂。伐木需經(jīng)常變換宿營地,這座山梁的 “料子”砍完了,就要搬到別的山梁去砍。有一次搬家,隊長交給我的任務是搬煮飯菜的大鐵鍋。我把大鐵鍋頂在頭上,在陡峭的山坡上攀登。不留神,腳下的松毛一滑,我摔倒在地。我怕鐵鍋滾到山腳摔爛,大家吃不了飯,就一只手緊抓鐵鍋不放。沒想到剎那間大鐵鍋撲倒下來,鍋邊砸在我的手背上。聽到我的呼救聲,李大嫂等人奔跑了過來。當他們搬開鐵鍋時,我的手背已被砸出一個大口子,白生生的骨頭裸露在外,幾秒鐘后血如泉涌。李大嫂連忙撕下衣服的下擺,把傷口扎緊。隊長過來,看到血已滲透了包傷口的布,就說:“小劉,您趕快回公社衛(wèi)生院去包扎,因人太少,只能你自己堅持走著回去?!睆姆ツ军c到公社有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我獨自一人,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奔走,由于受傷的手劇烈疼痛,平時不遠的路,那天感覺是那樣的漫長,走了5個多鐘頭,才走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清洗傷口后,縫了13針,才把傷口縫合。生產(chǎn)隊會計兼團支部書記范玉蘭聽說我受傷,專門用紅糖煮了4個雞蛋,端來給我吃。范玉蘭是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知青,她平時對我們很好,經(jīng)常教我們干農(nóng)活,記工分時,她也特別關照我們。她還經(jīng)常在她家的灶膛里燒好蠶豆,見面時一人給我們一把,吃起來特別香。1978年,我離開生產(chǎn)隊,到外地工作,范玉蘭特意送我一本筆記本,扉頁上寫著一首小詩:“油菜開花一片黃,你的思想比我強,望你來信多幫助,共把青春獻給黨。”
歲月如歌,彈指一揮間,離開生產(chǎn)隊快有40年了,可當年的往事仍歷歷在目,回憶起這段有苦有甜的生活,總感到如同喝陳年老酒一樣醇香。有它墊底,在人生的道路上,能戰(zhàn)勝許多的困苦和艱難。女兒經(jīng)常會問我 “怎么無論什么樣的飯菜,你吃起來都那么香甜”“怎么你去下鄉(xiāng),無論什么床鋪,你都睡得熟”“怎么你與農(nóng)民交談這么談得來”“怎么你對農(nóng)村有那么深的情感”……我說,因為我有生產(chǎn)隊的經(jīng)歷,在我的腦海里有抹不去的生產(chǎn)隊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