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拖沓。一入冬,鳥獸們皆隱去了蹤影。偶爾有老鴰在干樹枝上扇動一下翅膀,很突兀地叫兩聲,卻越發(fā)襯托出山村的空寂和寥落。
天一冷,人也變懶了。只有老人閑不住,依舊愛串門,卻也只限于左鄰右舍之間的走動了。身上的棉襖,穿了多年,拆拆洗洗、縫縫補(bǔ)補(bǔ),里邊的棉花早成了爛套子,穿在身上不暖和不說,還像套了件硬盔甲,即便這樣,還是要每天裹著破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許,只有腰上系了幾十年的戰(zhàn)帶,能懂主人的頑固不化。
幾個老人圍著火盆,說說年饉,說說莊稼收成,絮叨會兒陳年舊事,再絮叨會兒人心不古。所謂的火盆,不過是裝滿粗糠的破臉盆或者破鐵鍋,上面蓋兩釬未燃盡的干柴,先冒一陣煙后,紅紅的火炭把粗糠燃著了。粗糠耐燃,足夠讓幾個老人圍坐著說一兩個時辰的話。期間,不時有小孩子跑進(jìn)屋來,手里拿個軟柿子,用撥火棍撥拉幾下粗糠,然后在火盆上架兩根火筷子,把柿子放在上面烤。等到一面燒焦糊了,卷起了黑皮,再翻過來烤另一面??偸遣坏仁磷涌就?,就抓起來在衣襟上抹一下,捏著柿蓋子,吸溜進(jìn)肚子。有時也會在火盆底部埋兩個蔓菁(土豆),蔓菁不快熟,總是要等灰燼滅了,才能聞到誘人的香氣。刨出來,顧不上剝皮,照樣是三口兩口就下了喉嚨。
冬天里,總是要下一兩場雪,日子方顯得不枯燥。雪一下,老人就喜歡背著手,到野地里轉(zhuǎn)轉(zhuǎn),臉上的皺紋,也會舒展幾分。小孩子更是興奮不已,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仰起臉、伸出舌頭,接飄揚(yáng)的雪花。
我趴在窗臺上看雪,看久了,就覺得眼睛澀澀的。疑心灰蒙蒙的天空里,藏了張篩面籮,悄無聲息地抖動,坡谷、溝梁就都白了,圓乎乎的,不見了棱角。母親說,很早以前,天上不下雪,下的就是白面。
有一年,玉帝打發(fā)一個仙人下人間體察民情。仙人變化成了一個要飯的,到一戶人家敲門討飯。那家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孩出來,聽說是要飯的,就說天上下白面,還有吃不上飯的?不過,你來得還真不是時候,剛才有一張餅,我給孩子擦了屁股了。仙人悻悻而去,回到天庭,把此事稟報(bào)給了玉帝,玉帝聽了大怒,立即下旨:以后不準(zhǔn)給人間下白面,改為下雪。
只要一下雪,母親總要把這故事講上一遍,說浪費(fèi)糧食是造罪,天上的神仙知道了,會生氣的。好在那會兒少吃沒喝的,普通人家只能勉強(qiáng)填飽肚子,浪費(fèi)也就無從談起了。
好歹天總算晴了。初時,太陽像個蛋黃,慢慢地就變成一面明晃晃的盤子,冰涼地掛在天空里,卻也把屋頂?shù)难褴浟恕N蓍芟麻_始有雪水緩慢滴落,總是在第二天里,屋檐下會掛滿冰凌椎,像吊了一排水晶蘿卜。調(diào)皮的男孩子會找根木桿照著它們搗,搗掉一根掉地上了,招惹得一堆孩子跑過去哄搶,笑聲傳得很遠(yuǎn)。山村一沸騰,就感覺春天近了,冬天遠(yuǎn)了。
有了冬做陪襯,北方的春一露頭,便顯得格外的山明水秀,桃紅李白。民間有諺語:饞臘月,飽正月,青黃不接二三月。不言而喻,春天也是莊戶人肚子最難捱的時候。
天氣剛剛回暖,臃腫的棉衣還沒有脫去,操持家里一日三餐的主婦,就掂了揪鐮,挎著籃子,沿鄉(xiāng)村小道一溜朝野地里覓食去了。笨拙的身影,走走停停,用揪鐮在地上刨一刨,剜一剜。奇怪的是,臉上不見一點(diǎn)焦灼之色,倒是常帶幾分悠然自得。
鴉蔥(蘿蘿蔥)、小蒜、麥蘭、苦菜、茵陳、蒲公英、車前子……這些野菜早按節(jié)令排好了隊(duì),在野地里依次,悄然萌芽。長居斯地,主婦們深諳此道,所以即便是青黃不接的時日里,她們也不急不躁,知道吃完了土里長的,樹上的也綻開笑臉在等著了。榆錢、香椿芽、洋槐花,挽到籃里就是菜,回去該蒸、該煮,還是該涼拌,主婦們心里有譜。不一定每樣都是美味,但至少能填飽肚子,不至于讓一家老少忍饑挨餓。
姥姥告訴我說,她年輕那會兒,一年里有半年要靠野菜度日,所以家家都備有一口齊腰的大缸,里面常年漂著蘿卜纓、白菜葉和各種各樣的野菜。吃飯的時候,撈一碗放在飯桌中央,一家人圍坐了,就著干飯吃。更有家境不好的,端一碗米湯站在缸前,喝一口米湯,彎腰撈一筷子野菜。
好多故事,我聽過就忘了,唯獨(dú)姥姥講的這個,我印在了腦海深處。自此,再見到有主婦鍋前、鍋后地來回忙活,我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形單薄的女人,在昏暗的燈光里,面朝墻站著,手里端一個粗瓷大碗,低頭啜一口稀米湯,然后,俯身撈一筷子野菜。往往我要用一聲嘆息打斷自己的臆想。我不知該為山村女人的勤勞、巧思所贊嘆,還是該感謝上蒼的好生之德,沒有下籽播種,卻有野菜供鄉(xiāng)民在青黃不接的日子里,把日子支撐下去。
即便是吃糠咽菜,小伙子們還是一日日長得健碩高大了。年逾古稀的老人們在嚼著野菜的時候,臉上也不見頹廢之色,甚至很少說一句泄氣的話。我想或許他們根本不會表達(dá)自己的情感,但他們知道一句話:生下來,就要活下去。
手絹,曾在我們的生活里風(fēng)靡一時。那時候,我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它會離我們遠(yuǎn)去,會隱匿得這般悄無聲息。
記得有一個時期,幾乎每個女孩子的衣袋里,都裝有一塊疊得四四方方的花手絹,用來擦汗,也用來給弟弟、妹妹擦拭鼻涕。
芳齡女子的手絹總是洗得白白凈凈的,夾裹著香皂的香氣。時髦一點(diǎn)的還會把頭發(fā)披散開來,用一塊素白的手絹在腦后輕輕一扎。走路的時候,手絹一顫一顫的,像是烏黑的發(fā)辮上落了一只振翅欲飛的白色蛺蝶。
如遇婚嫁,女方都會多備幾方大紅的手絹,上面印著描金的雙喜字和舞動的龍鳳。從結(jié)婚那天起,一直到住滿九,不管是偶然碰到,還是被鄰里鄉(xiāng)親通知去參加別人的婚事,只要兩個新娘子會面了,都要交換一塊手絹。我不知這習(xí)俗的來歷,但總是在兩個女子溢滿笑意的眼睛里,讀出了無盡的幸福和甜蜜。
那時候出門,路上撿手絹是常有的事。但長輩卻說,撿了手絹會破財(cái),被視為不祥之兆。幸有一破解的方法,那就是把撿來的手絹,用剪刀剪一道口子,就可以了。
依稀記得,六姨也曾經(jīng)撿過一個手絹,回來用剪刀剪了一個口子,剪完后馬上又用針線縫上了。手絹上像趴了一條黑蜈蚣,但六姨卻很開心,把手絹抻開來,又疊住,嘴上說著,這樣好了,我不會破財(cái)了。
其實(shí),手絹也是小孩子的最愛。上課時老師會教大家用手絹疊小老鼠,課間活動時,老師又總是帶小朋友做“丟手絹”的游戲。十多個小孩子蹲坐在地上圍一個大圓圈,其中一個孩子手里拿著手絹,在大家身后繞著圈子跑,老師則打著拍子和同學(xué)們一起唱著:“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丟下小朋友的身后,大家不要告訴他……”嘴里唱著,但蹲坐在地的孩子們,必須時時提高警惕,因?yàn)槟悴桓掖_定,手絹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丟到了自己身后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且始作祟者已經(jīng)又跑了一圈了,你就自認(rèn)倒霉吧,會被老師罰唱歌或者表演節(jié)目的。
沒有一絲痕跡,手絹就被紙巾悄無聲息地替代了。但世間能替代的,從來都是功能,快樂是沒有東西可以替代的,心情亦然!
過去的鄉(xiāng)村里,隨便走一圈,總能碰上幾個小腳女人。青黑色的大襟衣裳,搭配同色系的寬腰褲子,松松垮垮的,到腳踝處,褲管陡然瘦了下來,露出兩只黑粽子般的小腳,走路的時候,身子左右搖擺,極像一只鴨子。
聽姥姥說,過去的女孩一般在五六歲時開始裹腳,其方法是,將拇趾以外的四個腳趾連同腳掌折斷,彎向腳心,然后用長布條纏繞固定。裹腳前,女孩坐在矮凳子上,先盛一盆熱水,將雙腳洗干凈,在腳趾縫間撒上明礬粉(一是可以防止霉菌感染,再就是可以讓皮膚充分收斂)然后,趁腳溫?zé)?,將大拇趾外的其它四趾盡量朝腳心拗扭,最后用布層層包裹,纏好以后用針線縫合固定。有經(jīng)驗(yàn)的女人在裹腳的時候,一開始并不下狠勁,而是用布條把腳輕輕攏起來,讓兩只腳逐漸習(xí)慣這種束縛。日復(fù)一日,兩個月后,腳慢慢變成了筍形的“三寸金蓮”。
這種硬生生折斷骨頭的傷痛,非常人所能承受,況且是幾歲的小孩子,所以,裹腳大都是在長輩的一次次打罵下,逼迫完成的。母親或祖母不顧孩子的哭喊和哀求,并視其為天職,一定要用自己的雙手,為孩子奠定未來的婚姻生活。
這種殘忍的行為之所以能薪火相傳,是因?yàn)樗砸环N純手工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獨(dú)特的“女性美”。不僅滿足了一些男人的畸形的戀足癖,還因?yàn)樾∧_不便于行走,為女人的“紅杏出墻”設(shè)置了屏障。小時候,我曾不止一次聽老年婦女和兒女吵鬧,“我這一輩,是生到鍋臺前,埋到鍋臺后了。你還不孝順!你還不孝順?”話沒說完,拐棍就掄了過來,被斥責(zé)的往往無言以對。想想也是,踩著一雙小腳,你就是打她、罵她,硬趕她走,只怕她連村子都出不了!
三寸為金蓮,四寸為銀蓮,五寸就是鐵蓮了,真是越大越不值錢。這種畸形的審美觀,不但造成了女性肢體上的傷殘,而且也殃及到了她們的心理健康。聽姥姥說,后來政府號召大家放腳,但早習(xí)以為常的長輩們,還是不能放心,所以腳白天放開來,晚上還是要被家人偷偷給裹上的。
事實(shí)上除了富貴人家的女子,大多數(shù)的小腳女人,一輩子不得不為生計(jì)奔波。她們幾十年所付出的艱辛,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個天足女人。
《黎城八年抗戰(zhàn)紀(jì)實(shí)》里有這樣一個小故事。一年秋天,日軍突然襲擊一個叫潞堡的村子,腿腳利索的都早早跑掉了,只有一個小腳老女人跑不快,被一伙日本兵攔截住了。見她跑的時候,左一倒右一倒,模樣滑稽,日軍覺得好玩,便有意戲耍她。于是,對著她的腳后跟頻頻開槍,一蓬蓬的黃土飛濺起來,又似禮花一般轟然落下。老女人受到驚嚇,兩只小腳越發(fā)刨得歡實(shí)。最后,她筋疲力盡,栽倒在路邊的一塊山石上,把頭磕破了,頓時血流滿面。老女人索性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裝死。鬼子見狀,哈哈大笑一陣之后,相繼離開了。一直等四圍再沒一絲動靜了,她才悄悄爬起來,弓著腰,沿著地堰根倉惶逃命去了。
日本鬼子固然可惡,但“三寸金蓮”帶給婦女們的屈辱和傷害,又怎能一言以蔽之?
對于一些正在消亡的傳統(tǒng)文化、民間習(xí)俗,我們應(yīng)予以保護(hù)和傳承,但那些飽含著血淚和屈辱的陋習(xí),還是讓它永遠(yuǎn)塵封于歷史深處吧!
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娶親嫁女一樣是鄉(xiāng)村里的盛事。只是受條件所限,好多事只能刪繁就簡,由此一來,新娘子的裝束,便也格外素淡清麗。臉,頭一天已找村里的嬸子或者大娘給“開”過了(也叫薅臉),上轎前再用香胰子好好洗一遍,把頭發(fā)梳得烏黑油亮盤到腦后,換上大紅的碎花小襖,深色的棉布褲子,頭上頂一塊蒙頭紅就可以上路了。
所謂的花轎,其實(shí)是一頭瘦驢或一駕牛車,在山路上搖搖晃晃,伴著一路嗩吶聲,頂著蒙頭紅的新媳婦,就稀里糊涂進(jìn)了男方家的門。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yàn)楹枚嗯嗽趫A房前,根本就沒有見過男方的面。媒人來說過了,只要對方家境不是太差,兩人八字也合,爹娘一點(diǎn)頭,這樁親事也就成了。
不過我說的這是早年間的事。我記事的時候,鄉(xiāng)村里這些陋習(xí),已經(jīng)鮮見蹤影了。
我的記憶深處封存著二嫂過門 (一個堂嫂),六姨出嫁的一些情景。但由于年幼貪玩,又沒有過目不忘的天分,所以,現(xiàn)在只能把一些零星片段,連綴成文,搪塞諸位看客了。
二嫂嫁過來時,我也就是剛記事的年齡。依稀記得二嫂是坐著牛車來的,頭上頂著一塊蒙頭紅,被村里幾個年輕人拖拽著,扭扭捏捏下了車。再后來的事就模糊不清了,只記得,之后的幾日,二嫂每天都被村人叫去吃飯。我不懂,扯著媽媽的衣服耍賴:“不許她們叫二嫂走,二嫂怎么不在咱家吃飯?”媽媽告訴我,別人叫二嫂吃飯,是讓二嫂認(rèn)門、認(rèn)路的,二嫂是咱家的人,自家人還怕不認(rèn)識?以后一直要在一個鍋里吃飯的。
記得,六姨過門的頭一天,姥姥找了村里一個女人來給六姨開臉。開臉是個技術(shù)活,先把一根紅線在膝蓋上搓得上了“勁”,然后將線雙起來,用嘴咬住單線的一個頭,一手抓住單線的另一個頭,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把雙線撐開來,然后把形成剪刀狀的線,貼在臉上有汗毛的地方,隨著兩根線的一開一合,汗毛就讓這把“線剪刀”給絞了下來。我親眼看著六姨的一張臉從額頭、鬢角,再到臉頰,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得光潔白皙,感覺真的好神奇。
新媳婦開了臉,以后去娘家、回婆家,都要薅一下臉,然后清清爽爽、頭臉光鮮地出門。因?yàn)榕⒆邮遣辉试S薅臉的,薅臉也成了鄉(xiāng)村里,識別閨女和媳婦的一個很細(xì)微的標(biāo)志。
新媳婦剛過門的兩年是不能在婆家久住的。圓房后住滿九天,就由娘家的兄弟接回家去住,年根婆家人去接回來,過了正月就又會被叫回娘家。一直在娘家住完一個夏天,才可以零零星星兩廂里走動,要不,會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說誰誰誰家閨女,剛過門就一直在婆家住,纏著男人不放,又說男人沾女人多了會晦氣。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姥姥曾給我講過的故事。說是,早年村里有個閨女嫁到了鄰村,過門兩三年了,也是常住娘家。一次她家男人來送東西,人走之后,鄰家一個大娘扯著她的袖子問:“閨女呀!我咋見你家漢子臉上有麻點(diǎn),過門那天咋就沒看見???”那女人紅了臉,半天說:“大娘呀!三年了,我就沒敢抬眼看過他的臉?!?/p>
三月里,柳線輕軟、桃李明艷,春風(fēng)如溪水般四處涌流,就給山莊、村寨帶來了幾分活潑,歡快的氣息。但春光最養(yǎng)眼時,卻也是肚皮最不好過的時候。糧食吃過一冬,家家米面就都見了缸底。青黃不接,女人和小孩子只得提了荊條小籃,山梁、溝壑地四處覓食。
野地里,幾棵榆樹上又添了新綠,一串串鮮嫩的榆錢兒綴滿枝頭。榆錢是榆樹的果實(shí),由于狀如銅錢,所以獲此美名。
男孩子膽大,摟著樹干噌噌噌噌就爬上了樹,手腳麻利地一把一把捋榆錢,邊捋邊往嘴里塞,還不忘把長得繁茂的枝條折下來,丟給等在樹下的小伙伴們。樹枝隨著孩童的身體左搖右擺,榆錢就簌簌飄落如雨,被風(fēng)兒一吹,絲絲甜潤便四散開來。
榆錢捋回家去,要用清水淘洗干凈,然后把濕漉漉的榆錢和玉米面攪拌一下,鋪上籠布,攤在篦子上,添水用文火蒸煮。約莫十多分鐘后,籠蓋上開始有白霧騰起,熱氣卷著香氣一起四溢開來。這時,就可以熄火了,然后把榆錢飯盛到小盆里,澆上兩勺蒜汁,撒上些蔥花,一頓美味的榆錢飯就做好了。也有人用榆錢和玉米面摻合了做燜飯的,也特別好吃,現(xiàn)在想來,在饑荒年里,盛進(jìn)碗里的飯,沒有不香甜的。
縣城不遠(yuǎn)處,有條山梁,名叫茶安嶺,地勢略高于四圍,隆起的山脊?fàn)钊缇掾?,把縣城分為東西兩部分。嶺上有棵老榆樹,據(jù)說樹齡長達(dá)數(shù)百年。樹下有一小水洼,緊鄰的山坡上有天然形成的數(shù)級石階。于是此地被方五八村的人視為風(fēng)水寶地,并衍生出一個傳奇故事。說是某朝某代,黎城的地方官心術(shù)不正,曾上書皇上,說黎城縣郡地,有搖錢樹、澄金池、上天梯三寶,本想把天子騙了來,謀反篡位,誰知圣上并不為其心動,這官員的計(jì)劃也就此泡湯,但搖錢樹、澄金池、上天梯的美名卻世代相傳,流傳至今。
從小到大,我見過的榆錢都是一個模樣,形圓、質(zhì)薄、中間有一綠豆大的鼓泡。據(jù)說茶安嶺上“搖錢樹”結(jié)出的榆錢,中間卻有一孔,與真的銅錢毫無二致。
我十多歲的時候就常聽聞“搖錢樹”的故事,但一直無緣親眼目睹,所以多年來一直心存疑慮。直到前年春天下鄉(xiāng),驅(qū)車路過茶安嶺,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棵大榆樹,樹高丈余,粗盈數(shù)尺。我興奮得沖司機(jī)直喊:停車、快停車。車一停下來,車上兩個老師已先我一步,跳了下去。我穿著高跟鞋,攆不上他們,只得高聲喊道:“兩位老師,幫我看看,樹上的榆錢,是不是當(dāng)真中間有一孔。”一位老師忙著拍照,另一位老師抬胳膊在下垂的枝條上摘了一枚榆錢,舉著沖我喊過話來:“真的!中間真的有一孔?!蔽冶慵涌炝四_步,剛跑了兩步,又聽得老師補(bǔ)充說:“是蟲子咬的?!蔽颐偷刈×四_,笑容卻凝住了,僵在臉上,一時化不開。放眼遠(yuǎn)眺,時值半晌,襯著和煦的春陽,榆樹上垂下一條條亮晶晶的細(xì)絲,每一條細(xì)絲末端都會吊一只蜷息著身子的灰白色蟲子,與樹干、枝條上鄉(xiāng)民所系的紅布條一樣,除了扎眼,與這美好的春天一點(diǎn)不搭調(diào)。我心里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膈應(yīng),獨(dú)自返身回到車上。
我們繼續(xù)前行,窗外依舊是春光明媚,車內(nèi)的氣氛卻怎么也活潑不起來,尤其是我,有著強(qiáng)烈的完美強(qiáng)迫癥,此時,心里滿滿的全是郁悶。只聽一老師說:“榆錢又名余錢,連年有余的余。”我笑了一下,沒有接話,但慢慢的也就釋然了。月亮上沒有嫦娥,沒有吳剛,沒有桂花樹,那又怎樣?畢竟那些美麗的傳說填補(bǔ)過我們精神生活上的空白,給一棵普通的榆樹戴上“搖錢樹”的桂冠,確實(shí)讓它失去了原本的純樸和潔凈,但榆錢和榆皮饸饹曾經(jīng)作為救命飯,在我們的粗瓷碗里真實(shí)的存在過。于是我懂了,有些東西,只有時代做陪襯,才能呈現(xiàn)出一種高貴、神秘的美來,抽去時代背景,好多東西不過是普通風(fēng)物。
“女人家哪能沒有一個針線笸籮?”母親的這句話,透著一種溫潤的古典。的確,在缺衣少食的年月里,日子有一半是靠女人的雙手,縫縫補(bǔ)補(bǔ)連綴起來的。紅塵煙火里,能有一個盛放針頭線腦的笸籮,日子才過得安穩(wěn),不潦倒。
青蔥歲月里的一個針線笸籮,被母親放在箱子里珍藏了四十年之久。只因我最近迷上了收藏舊物,所以,最終被我軟磨硬泡地?fù)?jù)為己有。起初,我以為它的材質(zhì)是春天的嫩柳條,后來才知道,母親的針線笸籮是用山桃樹的枝條編織而成的。就是那種長在土崖上,春天開粉色花兒的山桃樹,它的韌性要比柳條好,而且桃枝還有避邪的功效。
母親說,大約是外公的一個舊知,有一年云游到了村里,因?yàn)樗幸粋€編筐子的好手藝,外公便讓他給幾個女兒一人編了一個針線笸籮。母親說那時擁有一個針線笸籮,不知道會招來多少羨慕的目光,所以每年一過端午節(jié),梳著大辮子或盤著發(fā)髻的大閨女、小媳婦,就會拿著鐮刀到野地里,專揀那種只有“香”粗細(xì)的枝條割。割回來了去皮也簡單,兩根筷子樣的木棍夾著枝條,從左往右一捋就光溜白凈了。找巧手的匠人,不消半天工夫,一個里外兩層的翻花笸籮,就編成了,里層緊致細(xì)密,外層像浮雕了一圈木花。
編笸籮是件精細(xì)活,所以一般的匠人,不愿意承攬。鄉(xiāng)下女人日夜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早已練就了一雙巧手。她們把舊報(bào)紙、書籍泡在盆里,等它們化成紙漿后,先拿一個面盆倒扣在桌子上,然后用手將稀泥一樣的紙漿,一把一把地?fù)破饋恚鶆虻嘏哪ㄔ谂璧耐鈬?,最后把盆晾到院子里,等紙漿干透了,再把盆脫出來。然后在紙盆外邊,裱上一層碎花布,就成了一個精致的紙?bào)突j。
針線笸籮,不過是舊光陰里一個用來盛放線團(tuán)、剪刀和碎花布的物什,卻把鄉(xiāng)村女子清貧、平淡的時光,撐得飽滿而芳馨。日子紡車一般轉(zhuǎn)動,晝夜輪回,什么都在變,亙古不變的唯有風(fēng)和月。能擁有一件舊物,就像逆生長一樣遙不可及。針線笸籮,這被時光恩澤過又拋棄了的舊物,只因沾染了世間太多的塵埃,已無法分離歲月的滄桑與厚重,由里至外散發(fā)著一絲古舊的氣息。
老式的門樓,在鄉(xiāng)村隨處可見,中間嵌有磚雕或者是油漆過的一塊木板,上書“耕讀傳家”四個大字。事實(shí)上,鄉(xiāng)人把“讀”和“耕”分得很開,讀書只是走了一下形式,很少會有人把讀書和生存聯(lián)系到一塊。大部分的孩子,走的是先“讀”后“耕”的路,所以,總是在讀到初中或者高中以后,家人就不讓讀了,背了鋪蓋卷,返回了村里。
他們不用發(fā)愁自己會吃不開飯,村莊里多的是匠人和手藝人,且多是世襲的。跟了父輩走村串鄉(xiāng)地學(xué)木匠、銀匠、石匠、泥瓦匠,最不濟(jì)還能回家做豆腐、放羊,跌到底家里不是還有幾畝地嘛,大不了“修地球”。他們這樣調(diào)侃時,臉上帶有幾分不屑,知道不會餓著肚子,也不會娶不到媳婦。
輟學(xué)回到家里的男孩子也就十四五歲吧?卻逐漸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一邊為生計(jì)操勞,一邊卻對知識保持著原有的興趣和熱情。
小小的我,記得舅舅的小木板床上,長年放著《三俠五義》《岳飛傳》《呼延慶打擂》《楊家將》等章回體小說。如今想來,這些書算不得經(jīng)典,只能作為閑暇的消遣品罷了。但就是這一本本磚頭一樣厚的小說,被舅舅和他的同伴們相互傳來傳去,到最后,書籍都磨毛了,封面也破破爛爛的了,但舅舅每次捧起它們的時候,仍是愛不釋手。誰能知道,那些文字里隱藏著他們多少夢牽魂繞的英雄情結(jié)!心情好的時候,舅舅會給我們讀一段。我那時不過是看連環(huán)畫的年齡,卻也記住了一些詞語和話句,“目若銅鈴”、“懸膽鼻”、“身高丈二”、“身子像一座黑塔”、“被打得鼻青眼腫”,而且在和小表弟小表妹一起做游戲的時候,我會把這些詞語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
那時候鄉(xiāng)村里沒有電腦、手機(jī),甚至連電視機(jī)都很少見,看一場電影算是很奢侈的事了。閑暇時,他們會在樹蔭下象棋,會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吹笛子??瓷夏募遗恿?,只會在心里偷偷地想。雖然會寫情書,會三角函數(shù)公式,還會幾句蹩腳的英語,但他們大多羞于表達(dá),更不喜歡賣弄,從沒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他們干過的慫事,不過是偷了鄰家的杏子,或者是上樹掏鳥窩時被蛇咬了……
歲月過于殘忍,那些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們,被無情地淹沒在了時間的荒洪里。有的仍在家務(wù)農(nóng),有的頂替父輩進(jìn)了工廠,有的隨著打工的人流涌進(jìn)了城鎮(zhèn)。當(dāng)年不顯山不露水,如今不露水不顯山,除了歲月饋贈給的皺紋和白發(fā),他們改變得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