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雨婷
曾經(jīng),坐從南往北的綠皮火車,途經(jīng)一座橘園時,可謂驚鴻一瞥,思憶多年,很有意味。
漫山遍野的橙光碧葉是水墨江南蘇醒的顏色,像極了豐腴柔媚的鄉(xiāng)野姑娘,熱情,活潑,不滄桑不世故,扎兩個頂翹的羊角辮兒,赤足濯湖蕩秋千,與世無爭,淺笑盈盈,朝著山高水遠(yuǎn)處遙唱山歌。
往后,再見橘子,先吟“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次念旅途橘園。在那樣的葳蕤之間,人與自然相互遇見,野生的默契,一生只得一回。
唐朝的貫休有詩《庭橘》,“蟻踏金苞四五株,洞庭山上味何殊。不緣松樹稱君子,肯便甘人喚木奴?!币环L(fēng)情裁作短短幾行詩,我最心 儀后兩句。世人偏愛梅蘭竹菊,多少畫作盡顯其雅致,奉入高閣。倒是橘子, 金果壓枝,永遠(yuǎn)以最謙卑的姿態(tài)向世人討好?!澳九币簿褪?“橘奴”,它一點兒也不驕傲,熱鬧成海,在幽山深路 橫枝奔流,真是一個不懂事的野丫頭,不知收斂, 不懂得引帕遮面,卻異常清新美妙。
我常心疼橘,因為它的熱鬧,也因它的緘默。
梅蘭竹菊都是老人兒了,可橘是丫頭片子,談不上精致雅 趣,不讀四書五經(jīng),也算不上頂好看。一身金 黃羅帛撐起細(xì)軟腰肢,于風(fēng)間恣意穿梭。香味是 甘甜的山風(fēng),毫不猶豫地扯住你的衣袖,說,我心系 卿。
但她的聲音撩不動人們,孤 零零地迎著日升月落,等盛開,忍凋零。她悄悄偷來月鉤子,小心翼翼地掛 在枝梢,繞過密密匝匝的葉層眺望過去,月輝撒下遍地糖霜,為橘丫頭織就一個人的狂歡。
在冬天圍爐食橘,最有滋味。橘子味兒酸溜溜的甜,有些亂,甚至張牙舞爪,但明亮動人,如初露端倪的未來時光。時不時酸倒牙也不怪罪,囂張歡愉,笑彎眉眼,纏纏綿綿地咽下去。
沉穩(wěn)大氣的人不欣賞這種滋味,但橘是人心坎兒中的青春,是你逃也逃不掉的歡喜與青澀。你總會記得童年的爬山虎和酸梅湯;總會想起飄飄灑灑的槐花雨;總忘不掉那個梳馬尾辮、穿及踝長裙路過家門口的女同學(xué)。經(jīng)年累月,多少世俗浸染使一顆癡心變得風(fēng)塵仆仆,但只要思舊,必會念念不忘。一場青春季節(jié)濕潤少年心,五顏六色的顏料潑翻在胸腔。于是,你忽地想起,我們都曾是少年。
前陣子,天干物燥,專程挑揀純露補濕。我對橘抱有情懷,所以遇見苦橙花的香水,很難抵御??喑然ǖ奈兜绹姙㈤_,像下了一場橘子雨,疏疏颯颯,清涼在鼻尖打滾,我突然沉默。人生大抵如此,聚散無常,它竟不招呼便驟然現(xiàn)身,撞得我心慌意亂。這種味道古樸自然,令人沉溺且釋然,仿佛過往種種皆隨歲月流去,不再計較,不再追尋。
我想將那些愛恨情仇煮成一鍋粥,就著橘子,依偎壁爐邊,慢嚼時光。
橘又青時,醉臥憶往昔,愿故人安好。贈君雙笑窩,可盛清清橘子酒,不忘年少曾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