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苗/青島大學
一
散文詩開頭“我的心分外地寂寞”,是當下情緒的表露,《吶喊·自序》中,作者曾描述過自己的這種心境:“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濒斞笇懽鞅驹姇r的心境與《吶喊·自序》回憶十多年前苦悶寂寞的情形大致相同。
魯迅又說“然而我的心很平安”?!八浴疀]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來解說自己內(nèi)心的“平安”,“沒有愛憎”,是指心靈的麻木;“沒有顏色”,說明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失去了象征著活力和生機的色彩,陷入了思緒停滯的狀態(tài),這種老態(tài)與靈魂的枯槁、心靈的麻痹相互映照,構成了一個死寂的空間。
散文詩的第三節(jié)直接說明了魯迅感到“平安”的原因:身體上的衰老和精神上的遲暮?!拔掖蟾爬狭恕薄邦^發(fā)已經(jīng)蒼白”“手顫抖著”,這是生理上的;“魂靈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fā)也一定蒼白”,這是精神上的;在這里,魯迅化抽象為具體,將抽象的靈魂上的消沉變得具體可感。無論是生理上的衰老,還是精神上的遲暮,都使魯迅在面對黑暗和空虛時,表現(xiàn)出令人壓抑窒息的苦悶和寂寞。
二
一句“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開啟了回憶:“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薄把鹊母杪暋卑ǎ骸把丸F”——指激烈而充滿血腥的斗爭;“火焰和毒”——蘊藏在內(nèi)心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恢復和報仇”——構成魯迅作品諸多精神內(nèi)質中的一種,即“復仇”。當這些都空虛了的時候,魯迅的內(nèi)心就會充滿失落、空虛、苦悶和彷徨。雖然陷入了空虛絕望中,但魯迅仍然以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一次又一次用自以為的“希望”的盾來抵抗空虛的襲來,循環(huán)往復,再回到當下審視自己時,青春已逝,空虛依然無處不在。
作者自知身內(nèi)的青春已逝,卻堅信身外的青春仍在?!靶牵鹿?,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一系列獨特的意象,表現(xiàn)了魯迅內(nèi)心渺茫的希望,包含了魯迅內(nèi)心希望遞減,理想漸次渺茫的感悟。盡管如此,但魯迅還是堅信,只要這些“悲涼飄渺的青春”尚在,希望就可因此而迸發(fā)。這是魯迅身處虛無黑暗時對希望的堅守,也是他“韌性的戰(zhàn)斗”的根本。
三
回到當下,面對現(xiàn)實,魯迅沉痛地感慨青年的衰老,隨后引用裴多菲的詩句和事跡,想以裴多菲的精神來感召青年,要求他們不要只領會到裴多菲詩句中消極的一面,而是以他為國獻身的無畏精神激勵當時的青年。裴多菲詩中的戰(zhàn)斗精神沒有死,而當代的青年們卻“很平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這里的“可悲”并不是通常所說的貶義,而是滿含了魯迅對當時青年們的失望和希冀;“可悲”也不是簡單的指斥和批評,而是他深沉的激勵。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原句譯為“絕望是那樣的騙人,正如同希望一樣”——看似絕望,但卻意外帶來希望。魯迅引用這句話,是為了闡明絕望有時只是表象,它有時同樣也帶來希望。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边@“不明不暗”的“虛妄”一是指社會的黑暗,二是指魯迅自身內(nèi)心的空虛。作者不希望身外的青春消失,“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就會在精神上完全衰老,生命力也就會徹底枯竭。
四
散文詩的結尾,魯迅再次表明:青年們的消沉,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他把“創(chuàng)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和“掃蕩食人者”看作青年們的使命,在無情解剖自己的同時,又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傳染給“正做著好夢的青年”,然而令他痛心的是,“青年們很平安”,且回顧四周,“面前又竟至于沒有真正的暗夜”!無論是現(xiàn)實社會,還是魯迅內(nèi)心,都陷入了《這樣的戰(zhàn)士》里的“無物之陣”。
“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絕望超越了語詞,成了虛妄本身,此時冠以“希望”的名號亦無不可,而絕望又何嘗不孕育著希望呢?魯迅說“惟黑暗和虛無”是“實有”,但卻從未停止過“面對它們進行絕望的抗戰(zhàn)”。他在空虛和寂寞中感到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從這個角度來看,魯迅不僅為青年們,也為自己,奏響這首希望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