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鬼子的電臺不見了,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那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爺爺劉先旺就從床板上一躍而起,拎了個水桶去喂圈養(yǎng)在門前水汪里的老鴉,這是我爺爺每天早上起來的習(xí)慣性動作。老鴉的學(xué)名叫鸕鶿,你也可以叫它們魚鷹。它們的作用我不用多說了,大家應(yīng)該都懂的。我爺爺這輩子從來沒叫過它們的學(xué)名,就管它叫老鴉,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的人們都這么叫,我爺爺當然也就這么叫。
老鴉們很貪食,一只老鴉一天要吃掉一斤多的小雜魚,我爺爺養(yǎng)了十二只老鴉,那也就意味著每天要有十多斤小雜魚落進它們的肚中。我爺爺舍得花這個血本,他也必須花這個血本,因為只有在清晨起來的時候讓老鴉們飽餐一頓,然后再一直餓到傍晚,直餓得它們眼睛發(fā)綠,一個個揮舞著翅膀?qū)^曲的利喙在泥地上打磨,這才讓我爺爺滿意,我爺爺說放老鴉的訣竅就在于臨陣前的磨槍,這個火候一定要把捏準。老鴉們餓久了就力氣不足,影響下水拿魚的士氣;餓得不夠,老鴉們就會給你集體磨洋工。
大劉莊的炊煙裊裊升起暮色四合時,我爺爺就會吆喝著他的老鴉部隊,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北穿過田家豆腐坊,穿過柏家大麥釀酒坊,再穿過一片蘆葦?shù)兀缓髲哪习兜乃a頭進入大縱湖,一哄而上地登上我爺爺?shù)男澴哟?。老鴉部隊行進到田家豆腐坊時,往往還會有一個小小的列隊閱兵式,我爺爺走到田家豆腐坊的土墻院門前,就會聲音響亮地吆喝著老鴉們排成兩列縱隊,依次進入田家豆腐坊的院子,接受田荷花的檢閱。在接受檢閱時,我爺爺是相當嚴苛的,要是哪只老鴉走歪了隊形,我爺爺就會用手中的竹竿狠狠地照它的屁股打下去,這還不罷休,我爺爺還會記仇,那只觸了霉頭的老鴉第二天肯定吃不上一天中唯一的早餐,哪怕它拿的魚再多也不行,這沒辦法,我爺爺就是這么個小心眼兒記仇的人。
田荷花那個時候還沒成為我奶奶,我爺爺領(lǐng)著老鴉進門時,田荷花的父親田大茂就會皺起眉頭,他怕老鴉們拉出糞便弄臟了院子。田大茂的女兒田荷花跟她的父親完全相反,她聽到外面的動靜后,就會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計,從窗戶里往外伸出腦袋,含著笑朝我爺爺打聲招呼。田荷花的笑容就像給我爺爺所帶領(lǐng)的這支老鴉部隊授予了英雄勛章,我爺爺?shù)木衩烷L,呼哨一聲,招呼著老鴉部隊出征。
我爺爺?shù)男澴哟戏至兄鴥膳沤Y(jié)實的樹杈橫擋,那是老鴉們的固定座椅,誰也不能坐亂了次序,誰坐亂了,一定會被座椅主人教訓(xùn)一通。等老鴉們一個個虎視眈眈地在座椅上安定下來后,我爺爺就把小劃子船往湖中心的深水區(qū)劃,因為深水區(qū)有大魚。到了圍獵點,餓瘋了的老鴉們一個比一個兇殘地躥進水里拿魚,一只老鴉能拿十多斤魚哩。從投入與產(chǎn)出比來說,這顯然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老鴉拿上的魚,我爺爺就把一斤奔上的鯉魚、草魚、鰱魚揀出來,挑出兩條最大的送到田家豆腐坊換點豆腐,再揀出兩條到柏家麥酒坊換點酒,剩下來的我爺爺就在村口的小市場擺個小攤售賣,有時也跑到大劉莊四十里外的縣城去賣。當然,這是小鬼子們進入大劉莊前的事了。小鬼子進了大劉莊后,我爺爺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節(jié)奏就全被打亂了。
我爺爺一輩子忘不了的事情就是鬼子兵鏟“大頭菜”。
那天清晨,我爺爺拎著的水桶里裝的是活蹦亂跳的小雜魚,這些小雜魚絲毫感覺不到它們就快成為老鴉們的美餐,它們的好日子就快到頭了。這就像大劉莊的人們一樣,沒人知道這天的深更半夜,有人悄無聲息地殺了崗樓前的兩個哨兵,摸進了日軍第六十六師團小野聯(lián)隊的電臺室,又殺了兩個毫無防備的電臺監(jiān)聽員,將發(fā)報機、收報機以及干電池一股腦兒地打包帶走。
誰膽大包天,敢摸進鬼子窩偷走電臺?
這一定是新四軍干的。小野聯(lián)隊的情偵大隊長蒼田中佐在察看了現(xiàn)場后向小野聯(lián)隊長斷言,電臺一定還在大劉莊,憑著大劉莊密布的崗哨,電臺雖然偷出來了,但那么大那么顯眼的家伙一時半會兒肯定出不去,所以蒼田中佐斷定電臺還留在大劉莊,而且他還自信地推斷,被他們樹為“模范莊”的大劉莊里就隱藏了新四軍的眼線。
小野大佐當然暴跳如雷:“大劉莊的百姓良心大大的壞,通通地死啦死啦的!”小野的暴怒,自然會在大劉莊刮起一陣腥風(fēng)血雨。但大劉莊的人們跟我爺爺一樣,他們都不知道大難即將臨頭了。我爺爺還沒有喂好他的那群老鴉,就被挨家挨戶捉人的兩個蠻橫的小鬼子給一路推搡到了大劉莊西邊的曬麥場。
曬麥場上已經(jīng)站滿了大劉莊的男女老少,還有的人在我爺爺?shù)搅撕螅脖魂戧懤m(xù)續(xù)地押了過來。曬麥場的四周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小鬼子,“和平軍”的孫營長也把他的大隊人馬拉了過來。我爺爺一直鄙視“和平軍”,他們就是一支漢奸軍,他們還有一個統(tǒng)一的稱謂——“汪偽軍”,我爺爺也叫他們“二鬼子”,我爺爺說他們真夠窩囊的,平時給鬼子兵端屎倒尿的,還常挨鬼子兵的任意打罵。但他們對付起老百姓,有時比鬼子兵更壞,我爺爺說好多缺德的主意就是這幫窩囊廢給出的。我記得我爺爺只要在我面前提起他所說的“二鬼子”,不管他講得走不走題,總會停下來罵一陣“二鬼子”。我奶奶田荷花并不完全同意我爺爺?shù)恼f法,她跟我說別聽你爺爺?shù)?,“二鬼子”里也有好人哩?/p>
好吧,話題我就不跟著我爺爺瞎扯了,繼續(xù)說曬麥場上的事。我爺爺說曬麥場用土壘起來的兩處制高點上,還架設(shè)了兩挺歪把子機關(guān)槍,幾個小鬼子一邊把著機關(guān)槍,一邊虎視眈眈地看著曬麥場上的人群,那種殺氣,讓已經(jīng)進入暖春的人們不寒而栗。
大劉莊的人被強行分成了幾排站立,我爺爺被推到了第一排人群中。他看到田荷花欠著頭站在第二排,田荷花那天的臉蛋特別白,自從鬼子進駐了大縱湖后,為了安全起見,我爺爺就建議田荷花每天用鍋灰涂臉,因此,有一段時間,田荷花散披著頭發(fā),滿臉的鍋灰,連她潔白的牙齒也涂上了黑黑的鍋灰,害得田荷花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話。很顯然,田荷花也是被突然抓過來的,她還沒來得及用鍋灰涂臉。我爺爺就轉(zhuǎn)身往田荷花身邊站,低聲給田荷花壯膽:“別怕,有我呢!”
“你的,什么的干活?”一個鬼子過來揪我爺爺。
我爺爺不怕,我估計他其實心里是很害怕的,但他在我未來的奶奶田荷花面前要拿表現(xiàn)呢,他就昂著頭說:“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蒼田中佐就喜歡吃我的水老鴉給他拿的魚呢。”
我爺爺?shù)脑捯鹆巳巳旱囊魂囆⌒◎}動。誰都知道,蒼田中佐就喜歡吃我爺爺用老鴉從大縱湖拿上來的花鰱。而且我爺爺還善做大縱湖八鮮,蒼田中佐就好這一口。于是我爺爺就成了蒼田中佐的朋友,我爺爺是不敢把這個“朋友”掛在嘴上說的。蒼田中佐可不管,他看到我爺爺總會朋友長朋友短地聊上幾句。引得整個大劉莊的人都以為我爺爺是個不折不扣的漢奸。那個“和平軍”的孫營長見我爺爺與蒼田走得近,他還討好過我爺爺,讓我爺爺替他在蒼田面前說說好話,他早就想做保安團的團長了,我爺爺嘴上答應(yīng),卻從來沒替孫營長說過好話。孫營長許諾封他個連長干干,他才不稀罕呢。
那個鬼子兵把我爺爺從田荷花身邊蠻橫地拖了出來,他還上下打量了田荷花幾眼,看得我爺爺心里直發(fā)毛。幸虧我爺爺?shù)摹芭笥选鄙n田中佐走過來給解了圍。他大聲地訓(xùn)斥那名鬼子兵:“劉君,我的朋友,你絕不能這樣對待我的朋友?!蹦莻€鬼子兵在長官訓(xùn)話時,“嘿依,嘿依”了幾句就放了我爺爺。
蒼田中佐往人群中掃視了幾眼,就點了幾個他認識的莊民出來,其中包括我爺爺。蒼田中佐交代我爺爺牽頭,在麥壟邊上挖三個坑。蒼田中佐抹去了臉上的殺氣,換上一臉的奸笑道:“劉君,今天要鏟三個大頭菜?!?/p>
我爺爺心里一緊,打了個冷戰(zhàn)?!扮P大頭菜”是個極其殘酷的殺人術(shù)語。我爺爺見過蒼田中佐“鏟大頭菜”,他們將一個俘獲的新四軍戰(zhàn)士推進挖好的坑中,只留腦袋露出地面,然后填土埋實,經(jīng)過泥土一擠壓,血就涌上了那個新四軍戰(zhàn)士的腦袋,整個臉都是紅通通的,一個鬼子兵用腰刀猛地一砍那個戰(zhàn)士的腦袋,腦袋滾到一邊,鮮血就從腔子里噴出去十多米高。
那次“鏟大頭菜”,把我爺爺?shù)耐榷紘樮浟?,胃瘋狂地抽搐,胃液都吐出來了。后來我爺爺定下?guī)矩,在咱們家誰也不許再提大頭菜。我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喝粥時,有個鄰居見我父親端著粥碗蹲在門口喝,碗里沒有咸菜。就從家里抓了一把他自家腌的大頭菜往我父親碗里一丟,我父親很開心。鄰居問,這大頭菜香不香?我父親吧唧吧唧嘴說:“這大頭菜真香。”
這話被我爺爺聽到了。他走過來一把就打掉了我父親手中的粥碗,還狠狠地扇了我父親一記耳光。事發(fā)突然,我父親先是愣在那兒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臉頰上的疼痛往我父親的心里鉆了后,我父親這才想到了哭,而且是很耗肺活量的大哭。我父親的哭聲果然引來了我奶奶,她弄清原委后,第一次沒護著我父親,她沖我父親嚴厲地說:“不準再吃,不準再提?!?/p>
我父親哭著哭著,見沒人管他,他覺得再哭下去沒意思,于是收住了悲聲,自個兒玩去了。
陳平安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倆經(jīng)常一起滾著鐵環(huán)去上學(xué),放學(xué)后一起玩“打盒蓋”“滾玉球”的游戲,用當下的網(wǎng)絡(luò)熱詞說我們是一對好基友。但自從聽了我爺爺講述的陳大富做漢奸的往事后,我和陳平安之間就有了隔閡,準確地說是我不想再理陳平安了。因為陳大富就是陳平安的伯爺爺,陳平安的爺爺陳二富與陳大富是嫡親弟兄。我還給陳平安起了個“小漢奸”的綽號。
自從“小漢奸”的綽號在學(xué)校喊響后,陳平安很委屈。他說不過我,就搬出了他的爺爺陳二富來跟我理論。陳二富跟我爺爺?shù)哪挲g差不多大,腰桿沒我爺爺硬朗,有點駝背。但他比我爺爺健談,話匣子一打開就會失控。那天,陳平安把我拖到他爺爺陳二富的面前,陳二富弄清原委后就跟我講,都什么年代了,你爺爺還搬出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代我爺爺劉先旺辯解,這是歷史,誰也不會忘記的歷史。
陳二富說,好,那我就跟你講講歷史,歷史來不得半點虛假。陳二富把我拉坐到他家院子里銀杏樹下的一張小板凳上,他在另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陳平安就盤腿坐在地上,他也支棱著耳朵聽。
陳大富對創(chuàng)建新四軍大縱湖天瓢島根據(jù)地是有功的,那部救命的電臺,就是陳大富配合了老克搞給新四軍的。陳二富一上來就把陳大富從大漢奸的角色顛覆為抗日英雄的角色,我是不同意的。我爺爺跟我說過N次,他說陳大富生前做了“和平軍”的小干部,死的時候是被國民政府以漢奸罪槍斃了的,漢奸的身份不容置疑。陳大富是漢奸的定論在我頭腦中早就根深蒂固。我想反駁陳二富,但陳二富根本不管我的情緒,他倚老賣老地搶占了話語的制高權(quán)。他在論證陳大富是抗日英雄時,還用起了圖形論證法——他隨手撿了根蘆柴棍,就在銀杏樹下的泥地上畫了起來,他先畫一個很大的不規(guī)則的橢圓,在橢圓內(nèi)畫了許多水紋狀的曲線,他告訴我這是大縱湖。大縱湖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們大劉莊就坐落在大縱湖的南岸邊上呢。
大縱湖當然是一個很大的湖。有多大呢?反正如果我繞湖岸步行的話,我估摸著我得走上三四天才能繞上一圈。后來上到中學(xué),我接觸了鄉(xiāng)土教材,對大縱湖就有了更為具體的地理概念。大縱湖是蘇北里下河平原上最大最深的過水湖泊,湖域呈不規(guī)則橢圓形,東西長九公里,南北寬六公里,方圓近四十平方公里。地勢呈現(xiàn)出四邊高、中間低的“鍋底”形狀,而且由西北向東南微傾,用陳平安爺爺陳二富的話說就是“像一只沒擺平的臉盆”。大縱湖的湖水是由南部和西部的鯉魚河、中引河、大溪河等數(shù)十條河流注入的,我們家鄉(xiāng)的人說是九十九條河流。事實上九十九是個虛數(shù),那些大河小河、溝渠港汊誰也數(shù)不清。這些河流從郭正湖、得勝湖、蜈蚣湖引出湖水注入大縱湖,再經(jīng)過大縱湖東北部的蟒蛇河向東輸流,奔走一百多里水路直奔黃海。
陳二富畫好了大縱湖,接著又在湖中心位置畫一個水瓢。他告訴我,這就是大縱湖中心地帶最大的湖島——天瓢島。我跟我爺爺上過天瓢島,島上面積有百十畝田大,從高空俯瞰下來,像一只浮在水面的水瓢,這也是天瓢島名稱的來歷。大縱湖的湖岸與湖中心的天瓢島構(gòu)成了一個不規(guī)整的“回”字形,天瓢島與四周的湖岸差不多平均相距兩三千余米,這是一段不算短也不算長的距離。
當年新四軍第九旅第一團獨立營的兩百多號人就困守在這個島上。我記得很清楚,陳二富當年就是用了“困守”這兩個字。然后,陳二富又在湖岸的四周畫了許多小炮樓,他告訴我這是鬼子的炮樓,他小的時候數(shù)過炮樓數(shù),一共沿湖岸建起了六十九座小炮樓,其中有一座稍大的炮樓就建在我們大劉莊上,鬼子小野聯(lián)隊情偵大隊的隊部也駐扎在大劉莊。陳二富畫了所有的炮樓后說,新四軍困守在天瓢島上,這就是一個孤島,鬼子和“和平軍”沿湖岸團團圍住,形勢相當?shù)膰谰。?/p>
不是“和平軍”,是“汪偽軍”。我打斷了陳二富的講述,給他糾正了用詞不當?shù)牡胤?。陳平安見我對他爺爺不禮貌,他也挺生氣地說,劉頌哎,我說劉頌,你能不能聽我爺爺把話講完啦。我不滿地看了陳平安一眼,沒反駁他。
陳二富笑了笑,他抽了袋水煙后繼續(xù)說,鬼子多少人呢?約莫有三千人?!昂推杰姟薄蓿魝诬?,有五千多人。合起來就是八千多人,跟新四軍的力量對比就是四十比一。而且鬼子有山炮有機關(guān)槍有洋油艇……
鬼子還有漢奸幫忙!我又打斷了陳二富的話。我感覺陳二富有點走題了,我和陳平安正較著勁,既然他爺爺陳二富說陳大富不是漢奸,那得拿出點證據(jù),我不喜歡陳二富繞圈子的說話習(xí)慣。于是我堅決地打斷了陳二富的話,我要把話頭引到漢奸這個話題上來。
我不停地插話,引起了陳平安的強烈不滿,他朝我瞪了一眼后又瞪了一眼,沒好氣地說,劉頌?zāi)憔拖矚g插嘴插舌,上課也是,能不能聽我爺爺把話說完呢?我沒理會陳平安,準備繼續(xù)插話,但陳二富再沒給我插話的機會,他說好吧,我就來說說陳大富的事。
陳大富原先是汪偽軍電臺隊的小隊長。他所在的汪偽軍隨著鬼子的小野聯(lián)隊在大縱湖沿岸包圍了天瓢島后,他帶領(lǐng)的電臺小隊就并入了小野聯(lián)隊的情偵大隊,歸蒼田中佐統(tǒng)一指揮。小鬼子和汪偽軍的隊伍沿著幾百里長的湖岸鋪開,本來是接了有線電話進行聯(lián)系的,但活躍在大縱湖一帶的游擊隊經(jīng)常會趁著夜色截斷電話線。不光如此,有一次蒼田中佐跟守在湖北岸的川畸聯(lián)隊通電話,不料想電話中傳來的是新四軍游擊隊王懷隊長的聲音,王懷問候了蒼田的祖宗十八代后,最后正告蒼田:“小鬼子,你們的命跟兔子的尾巴一樣,長不了。”蒼田大怒,他“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叫罵了好幾聲,但又抓不到截斷電話線的人。最后鬼子兵和汪偽軍只得用電臺聯(lián)絡(luò),身為電臺隊小隊長的陳大富就受到了鬼子們的器重,在蒼田中佐開列的“中國朋友”的名單上,陳大富的名次排在我爺爺前面,他說陳大富是他的耳朵和嘴巴,我爺爺則是他的舌頭和腸胃。
你曉得天瓢島上的新四軍最缺什么?陳二富賣起了關(guān)子。這難不倒我,新四軍被圍在島上,他們也需要與主力部隊聯(lián)系。我脫口而出:“缺少的當然是電臺了?!?/p>
你答對了。陳二富得意地笑笑,他又抽了一袋水煙后繼續(xù)說,新四軍游擊隊有人來找陳大富幫忙弄電臺,陳大富的思想工作就被做通了。于是陳大富就配合游擊隊制訂了“鸕鶿計劃”,偷出了鬼子兵的一部電臺,后來那部電臺被運到了天瓢島,這部電臺等于給新四軍裝上了耳朵,如果不是這部電臺,新四軍就是一群聾子。
我聽我爺爺劉先旺說過鬼子電臺被偷走的事情,沒想到是我和爺爺一直以為的漢奸陳大富做內(nèi)應(yīng)給弄出來的。不過,陳二富說的話是真是假,還有待我進一步去求證。
另外,還有一個待解之謎:電臺是怎么從戒備森嚴的大劉莊偷運到天瓢島上去的?
老克是我奶奶田荷花一輩子都未曾忘記的一個人。
老克是我奶奶的遠房表哥,早年去了上海謀生。一九四四年春天,也就是鬼子進駐大劉莊的兩個月后,老克從上海來到了大劉莊,在我奶奶家——田家豆腐坊待了下來。我奶奶說起老克,好像回憶她最美好的青春歲月,她說老克愛干凈,戴著眼鏡,說話很有禮貌,樣子看上去很斯文。
我爺爺對老克是沒有好感的。他聽我奶奶提起老克,就生氣地把黃銅水煙壺往桌子上重重一蹾,然后瞪著眼睛責(zé)問我奶奶,你又提那個“娘娘腔”干嗎?你又提那個“娘娘腔”干嗎?
我爺爺說老克“娘娘腔”是有一定道理的。老克在我奶奶田荷花家?guī)椭ザ垢?,原先田家豆腐坊用的是一頭大青騾推磨,那是我奶奶的父親田大茂花了十塊大洋從山東買回來的。小鬼子進莊的前幾天,風(fēng)聲已經(jīng)很緊了,田大茂就把大青騾給放了,他不想讓這頭在他家艱辛勞作了三年多的大青騾成為日本人的美餐。跟著鬼子兵進莊的“和平軍”的孫營長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奶奶家曾有一頭大青騾,一口咬定田大茂通共,說是把大青騾送給了新四軍游擊隊做腳力,田大茂又花了十塊大洋才堵住了孫營長的嘴。
沒了大青騾,田家豆腐坊又回到了人工推磨的日子。在老克來之前,我爺爺自告奮勇地幫著推了一段時間的磨,老克來了后我爺爺就下崗了,他為此很生氣。為了爭這個崗位,我爺爺還要與老克掰手腕比力氣,雖然老克看上去很清瘦,力氣卻很大,我爺爺輸多贏少,最終失去了推磨的機會。誰都看得出來,我爺爺?shù)教锛叶垢煌颇?,是沖著田荷花去的。于是我爺爺看不慣老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我爺爺最看不慣老克的是他的衣著整潔。比如說吧,蹭破的衣服,莊里人都是隨便找塊“零頭布”粗針大線地給縫上,哪怕顏色反差很大,包括我爺爺也是這樣。老克則不同,他總要找顏色相近的“零頭布”,用細密的針線給陰縫上,遠遠看上去,補丁并不顯眼,有時還像挺新潮的服裝。我奶奶就很贊賞老克這一點,她還跟老克學(xué)過針線活兒。我爺爺見不得老克像女人般的細心,就給他起了個“娘娘腔”的綽號。
事隔幾十年,我奶奶一提起老克,我爺爺還是會生氣。我奶奶才不會順著我爺爺,她跟我爺爺針鋒相對,我就提了,我就提了,你能把我怎樣!要不是老克死了,我還不稀罕嫁給你呢。
我奶奶說了這些話后,我爺爺臉上反而堆起了笑意,他不跟我奶奶爭了,一個大活人跟一個死人去爭風(fēng)吃醋,犯得著嗎?我爺爺私下里也跟我說過,那個“娘娘腔”老克其實挺勇敢的。當年鬼子的電臺被偷走后,蒼田中佐踏勘現(xiàn)場后判斷,干掉哨兵和值班員至少要有三個人,這也是他讓我爺爺在麥壟邊挖三個坑準備鏟三個“大頭菜”的緣故。但在鬼子黑黝黝的槍口和明晃晃的刺刀面前,蒼田中佐怎么恐嚇威脅,怎么利誘引導(dǎo),都沒能從村民嘴中問出點什么。大劉莊的人確實不知道什么是電臺,他們也沒有見過軍用電臺,被威嚇被鏟“大頭菜”也沒辦法,要是瞎說,可電臺在哪兒呢?找不到電臺,他們只能死得更慘。
蒼田看上去失去了耐心,他的臉上籠著烏云,他準備下令大肆殺戮了。這時老克整了整衣衫,從人群中站出來了。他說,電臺是我偷的,與大劉莊的老百姓無關(guān)。
有人站出來了,蒼田當然是喜出望外的。他逼問,不止你一個,還有其他人呢?
“另兩個人是游擊隊隊員,他們回隊里去了。”
“游擊隊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固定的地點,也許在湖北岸,也許在湖西岸,還有可能在湖東岸?!?/p>
“電臺呢?”
“被他們帶走了?!?/p>
“為什么你留了下來?”
“我只是協(xié)助偷電臺,游擊隊給我工錢,完事了該干嗎還干嗎?!?/p>
老克的回答滴水不漏??蛇@在狡猾的蒼田面前過不了關(guān)。蒼田陰冷地說:“電臺還在大劉莊?!?/p>
這回是老克反問蒼田了:“為什么要留在大劉莊?”
“游擊隊里的人不會用電臺?!?/p>
“留在大劉莊又有什么用?”
“準備偷運到天瓢島?!?/p>
“你聰明過頭了,電臺就是游擊隊拿走的?!?/p>
“你沒有說實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約克君?!?/p>
“你叫我什么?”
“約克?!鄙n田陰冷的臉上又切換出奸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進了大劉莊,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你在上海的身份是譯電員,約克是你在上海法租界用過的名字,你來大劉莊就是要找機會帶著電臺潛到對岸去,因為你還有一個特別的身份——新四軍第九旅指人譯!”
“你搞錯了,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約克君,皇軍的情報系統(tǒng)是大大的強,你就別裝了?!?/p>
“假設(shè)我是你說的指人譯,我一進莊你們也盯上我了,為什么不直接把我抓起來,非要等我自己站出來?”
“約克君,皇軍布了一個很大的局?!鄙n田走近了老克,得意地笑著說,“電臺就是一個餌,新四軍獨立營有了電臺,就會與新四軍第九旅建立電臺聯(lián)系,第九旅發(fā)出的電報獨立營破譯不了,我們能破譯,因為我們有了你。怎么樣,與皇軍合作吧。”
“那你們是白日做夢了。”老克鄙夷地說。
“好,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蒼田招了招手,就有兩個鬼子兵走了過來,“推到坑前去?!鄙n田下了令。于是這兩個鬼子就推搡著老克走到了我爺爺帶人挖好的一個坑前。
一九四四年的清明節(jié)過后,蘇北里下河平原上的麥子漸漸黃了,這是大地上難得一見的成熟的顏色。我爺爺劉先旺說,青黃不接時,蘇北里下河水鄉(xiāng)的人總把還在抽穗的麥子連根扯上來填肚子。他是在娶了我奶奶田荷花以后,才逐漸見過越過冬季的麥子從淺黃到深黃,再從深黃到金黃的顏色革命。也就是說,自打我爺爺記事時起到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所有的戰(zhàn)爭全部結(jié)束前,我爺爺劉先旺就幾乎沒見到過麥子全黃的時候。
新四軍進駐后,當?shù)厝诉€是等不到麥子黃了就搶前收割,他們怕鬼子“掃蕩”時搶走。要不然呢,鬼子也會給田壟的四周澆上汽油,然后一把火燒掉。用汽油燒麥田,鬼子才不會心疼呢。他們就是想餓死在這塊土地上扎了根的新四軍。他們牙齒恨得直癢癢,恨不得連一個草根都不給新四軍留著。
我爺爺帶人在麥壟邊挖坑時,有個男人一邊挖坑一邊詛咒,說這個坑就是給蒼田挖的報喪坑。我爺爺朝他小聲喝道,別說話,蒼田聽得懂中國話。那個男人就不敢再吭聲了。
那天的天空很藍,白色的云像被用力撕扯開的棉絮,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天幕上。老克就站在麥子由青澀走向金黃的麥田邊上,他被反綁著。他身邊的那個坑已經(jīng)挖好了,按照蒼田的布置,坑深一米六左右,如果老克被推進坑中,地面正好齊著他的脖頸,這個位置是鏟“大頭菜”的最佳角度。
蒼田中佐將指揮刀虛點在地面上,他兩手交叉虛撐著指揮刀,一雙狡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克。約克,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蒼田一字一頓地問。老克低頭看了看土坑,然后帶著輕蔑的笑容說,蒼田,我建議你自己的坑要挖得淺一點,你倭瓜一樣的個子被推進這個坑中就是活埋了。
蒼田笑了,我爺爺說他最討厭也最害怕蒼田那一臉的奸笑,他一笑準沒有好事。他依然不緊不慢地問老克,你就不怕死?
怕。老克毫不猶豫地說。
既然怕,就跟皇軍合作。蒼田拎著指揮刀往老克的近前走了一步。
你理解錯了,蒼田先生。老克這個時候說話還能慢條斯理,這讓我爺爺很佩服。我怕的不是死,是死的地方。
老克的這句話讓我爺爺有點摸不著頭腦,蒼田同樣有點摸不著頭腦,我爺爺和蒼田的目光就如兩條不相干的河流在老克的身上匯聚。老克沒看蒼田也沒看我爺爺,他只仰著頭看了看天空,再側(cè)過頭看了看身邊由青漸黃的麥田,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說,蒼田,我說怕是怕我的血把麥子給糟蹋了,要是你成全我的臨終心愿,就換個地方行刑吧。
蒼田陰沉著臉盯著老克看了好一會兒。我爺爺也聽清了這句話,他也朝麥田望了又望,再轉(zhuǎn)頭看著老克,陽光已經(jīng)打到了老克的臉龐上,我爺爺迎著光,只看到那道光很刺眼,看不清老克的臉。我爺爺心里一緊,他后來告訴我,當老克真的被蒼田帶走時,他真想走上去告訴老克,老克他不是“娘娘腔”。我爺爺一輩子給別人取了不少綽號,包括我也繼承了我爺爺?shù)倪@個遺傳基因,但我爺爺說給老克的綽號起錯了,這是我爺爺少有的一次認錯。
蒼田帶著老克走的時候,他在經(jīng)過我爺爺跟前時停下了腳步。他滾圓的臉上又堆起笑容,他笑起來時嘴唇上方的那一撮胡子都在抖動。他用騰出的右手拍了拍我爺爺?shù)募绨蛘f,劉君。蒼田總是這樣親昵地稱呼著我爺爺。我爺爺渾身不自在,大劉莊的人也因此而把他視作漢奸,我爺爺縱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我知道我爺爺心里一定很苦楚,但他有什么辦法呢!明天你下湖弄幾條花鰱上來,魚頭燉豆腐,就用田家的豆腐,再打點柏家的大麥酒。蒼田這么吩咐著我爺爺,也不待我爺爺答不答應(yīng)他,就晃著大大的腦袋往前走了。緊跟著蒼田的是被兩個鬼子推搡過來的老克。我爺爺看了看擦身而過的老克,老克只掃視了我爺爺一眼,然后裝作不認識我爺爺,就朝前走了。
陳二富說得沒錯,新四軍進了大縱湖天瓢島就是困守。
大縱湖夾在里下河的中部地區(qū)。里下河不是一條河流,是兩條平行的南北走向的河流夾住的一片區(qū)域,兩條河流相距一百多公里。西邊的河流叫里運河,是京杭大運河的首期工程,也被叫作“上河”。東邊的河流叫串場河,曾經(jīng)叫過一段時間的“下河”。
“下河”后來改稱串場河,我爺爺劉先旺聽起來總覺得不吉利,“串場”聽起來跟“穿腸”同音,好像有一肚子愁緒似的。其實我爺爺不是不知道,串場河流域是海鹽的重要產(chǎn)地,沿線有十多個較大的鹽場,串場河顧名思義就是把這些鹽場串聯(lián)起來的一條人工河。不過我爺爺?shù)念A(yù)感還是蠻有點道理的,淞滬會戰(zhàn)后,小鬼子們就從崇明島北渡長江進入南通,而后水陸并進侵犯到里下河地區(qū)。小鬼子們的洋油艇走的就是串場河的水路。
小鬼子們剛到蘇北里下河地區(qū)時沒遇過什么抵抗,因為國民黨的中央軍已經(jīng)退縮到淮河以北去了。但小鬼子來了后,他們的苦日子才剛剛開始。我爺爺說起新四軍打鬼子的事就有點神采飛揚了。他說新四軍在鹽城重建軍部后,大大小小的抗日根據(jù)地如同鋒利的鋼針,分散在廣闊無垠的蘇北大地上,直扎得鬼子們咬牙切齒地疼痛。新四軍根據(jù)地對鬼子們來說是扎人的鋼針,但對里下河水鄉(xiāng)的老百姓來說則是一根根定海神針。
丁晟帶著新四軍第九旅直屬獨立營進了大劉莊后,我爺爺很是興奮,他的眼神里有了放大的神采,大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大縱湖放老鴉時還會哼唱著俚語漁歌,目光里盛滿了大縱湖清凌凌的水光。
那時你爺爺?shù)难劬锞褪鞘M著整個大縱湖。我奶奶總是這么深情這么肯定地回憶??吹贸鰜恚覡敔?shù)哪抗馐谴騽舆^我奶奶的,要不然隔了大半個世紀,我奶奶怎么還會清晰地記得呢。
不過,丁晟帶著的獨立營只在大劉莊駐扎了半個月,隨著鬼子兵從四面八方?jīng)_殺過來,丁晟就帶著獨立營上了天瓢島。
獨立營為什么要進駐天瓢島?我在新四軍紀念館查過史料,旅長給丁晟下任務(wù)時,是這么交代的:“你們要像刺刀一樣嵌進去,牽制住小鬼子的小野聯(lián)隊和川畸聯(lián)隊,好讓全旅在外圍分縱合擊?!?/p>
丁晟所帶的獨立營并不滿員,滿打滿算也就兩百多號人。丁晟帶著獨立營一開進天瓢島,鬼子果然像聽到調(diào)令般,東從鹽東縣、南從沙堡鎮(zhèn)、西從淮安城、北從阜西縣調(diào)集了大隊人馬,沿湖岸將新四軍獨立營團團圍住,天瓢島根據(jù)地就如懸在鬼子包圍圈中的孤島,用蒼田得意揚揚跟我爺爺講的話說就是“劉君,這天瓢島上連一只蚊子都飛不出包圍圈”。而這正是丁晟想要的效果,兩百多號人就調(diào)動了三千多鬼子兵和五千多汪偽軍,旅部正面迎敵的壓力大為減輕。
鬼子原以為一個小小的孤島,最遲一兩天就能拿下。但他們低估了地形和新四軍獨立營的戰(zhàn)斗力。大縱湖沿岸與天瓢島沿岸都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蘆葦,蘆葦長得很高,平均高度有三到五米,蘆葦從岸邊一直蔓延至水面,縱深上百米,構(gòu)成了獨立營的天然掩體,淺水植物也多,有苦草、馬眼子草、輪葉黑藻等,能纏住洋油艇上的螺旋槳。當初新四軍第九旅考慮在天瓢島上建立根據(jù)地,就是因為這里有比沙家浜還要大還要密的蘆葦蕩。
獨立營利用當?shù)貪O民提供的幾十條小劃子船,每只船上配上四五個人,沿島岸四面布置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蘆葦蕩中,鬼子的洋油艇來進攻時,躲在蘆葦叢中的小劃子船就猛烈開火,若有洋油艇鉆進了蘆葦蕩,則如瞎子跑進了陷阱陣,前后左右都遭受到小劃子船的突襲,鬼子兵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即使有突進島上的鬼子兵,也被蘆葦叢中的新四軍反包圍起來,進來一個打死一個,進來五個打死五個,進來一隊打死一隊。除了大批送死外,鬼子想占島根本沒門。
急紅了眼的鬼子兵就用炮火覆蓋小島,非但轟不到在蘆葦叢中藏得嚴嚴實實的小劃子船,獨立營的戰(zhàn)士反借著炮火的硝煙做掩護,箭一般地劃過湖面,鉆到了湖岸邊的蘆葦叢中,對鬼子的炮樓進行偷襲,讓鬼子兵后院起火。
有一段時間,從鬼子兵控制的淮安軍用機場飛來兩架轟炸機空襲天瓢島,但飛機在島的上空盤旋了很久,除了遍布的蘆葦稈,就是看不見一個人,看不見一個有效的目標,為交差他們就胡亂地朝一些蘆葦稈編織起來的空房子扔下了全部炸彈,不想由于飛機低空飛翔,其中一架飛機收到了一梭子子彈的賀禮,要不是逃得快,就得在天瓢島上墜毀。這次空襲過后,新四軍第九旅下了死命令,隨時觀察淮安機場的動靜,用火力封鎖的方式不讓敵機再去侵襲天瓢島。
明攻不行,鬼子也想暗取。他們從汪偽軍和鬼子兵中挑選了一批水性好的敢死隊員,想偷偷潛水上島,但在嚴陣以待的新四軍面前,那批水鬼真的變成了冤鬼,有來無回。
在膠著階段,丁晟在沿島四周打下了木樁形成暗壩,讓洋油艇進不來。他們還將手榴彈用細細的觸線綁在蘆葦稈中,構(gòu)成了四面兼顧的土制水雷陣。這使鬼子兵們異常惱怒,打又打不下,不打又怕身后被新四軍襲擊,搞得只能在湖岸上布置重兵,動彈不得。
可是問題來了,鬼子兵和汪偽軍把這塊不大的根據(jù)地圍得死死的,獨立營的武器彈藥裝備越用越少。上島時,獨立營沒有帶電臺到島上,與第九旅的聯(lián)系被徹底截斷了。
我爺爺說起當年這些事情時,我對丁晟的指揮能力有點懷疑,丁晟上島前應(yīng)該估計到這個問題,為什么不早做準備?我爺爺被我這么一問,他想了好長時間,都沒有給出個合理的答案。
后來,還是我自己從新四軍重建軍部紀念館中找到了答案:“皖南事變”前新四軍一共只有十一部電臺,在事變中全給毀了。新四軍第九旅倒是從鬼子手中繳獲了一部電臺,是與師部、軍部聯(lián)系用的。丁晟也向旅長要過電臺,但旅長告訴他:電臺有的是,在敵人手里。
說白了,旅部沒辦法給獨立營配電臺,要電臺獨立營就得自己想辦法到鬼子手中去奪。不過,電臺雖然沒有配給,旅長倒是大方地給獨立營派了一個收發(fā)報員,并讓他記住了第九旅的電臺頻率。
丁晟還想要譯電員。旅長告訴他,鬼子截獲電臺頻率的手段很厲害,明碼不行,得用“指人譯”,旅部到時會給他們派去“指人譯”。
“什么是指人譯?”丁晟問旅長。
旅長答:“一時半會兒跟你說不清楚,人派去了你就知道了?!?/p>
旅長還交給了丁晟一個被不規(guī)則切開的橡木象棋,是“帥”的一部分。旅長說,到時就憑這個“陰符”接頭,嚴絲合縫對上了,要無條件地信任接頭人。
醫(yī)生帶著兩個鬼子兵到了我奶奶田荷花家,我爺爺為此很緊張。
醫(yī)生是個日本女人,叫作中村洋子。人很瘦小,臉上總涂著蒼白的脂粉,還描著鮮紅的嘴唇。我爺爺私底下也給她取了個綽號“畫皮女鬼”。我奶奶一向很反感我爺爺隨便給人取綽號,比如給老克取的“娘娘腔”的綽號,我奶奶就很反感,但給中村洋子取這個綽號,我奶奶是少有的贊成。
我爺爺害了背癰,又紅又腫還起了膿,稍一碰到就火燒火燎地疼。我爺爺起先沒在意,直到背癰長大了,持續(xù)發(fā)起了低燒,我爺爺撐不住了,但還得強打起精神放鴉給蒼田去拿魚,蒼田喜歡的那種花鰱是一天也不能斷的。
蒼田最愛吃花鰱,花鰱的鱗甲青白相間,與白鰱是有所區(qū)別的。蒼田曾糾正過我爺爺,說這是鳙魚,不是鰱魚,只不過外形像鰱魚而已,接著蒼田還拿了筆,在一張紙上給我爺爺寫那個“鳙”字。我爺爺是不識字的,只會看著字傻笑,不過這讓蒼田很放心,至少我爺爺因為不識字就不會跑到天瓢島上的新四軍那里傳遞小紙條了。
大劉莊會捕魚的人很多,有撒圈網(wǎng)捕的,有張絲網(wǎng)捕的,還有善于摸魚、叉魚的,但會放鴉拿魚的就我爺爺一個。我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我的曾爺爺原先也是放鴉人,但他在一九四一年的大饑荒中餓死了,我曾奶奶傷心過度,兩個月后也隨他而去,只留下我爺爺這棵獨苗。好在我爺爺從他父親那兒學(xué)會了放鴉。按理講,靠湖吃湖,大縱湖邊上的人是不會餓死的,但國民黨的中央軍駐扎在大縱湖時,竟下了渾蛋命令,禁止一切人捕魚,說是在湖中布了防備鬼子洋油艇的水雷,有擅自捕魚的就地槍決。于是大縱湖岸邊就眼睜睜地餓死了不少人,包括我曾爺爺。我爺爺對此咬牙切齒,他也給中央軍起了綽號叫“遭殃軍”。
后來鬼子進莊了,鬼子同樣發(fā)布了禁漁令,但唯獨對我爺爺網(wǎng)開了一面,不可否認,這是因為蒼田的緣故。蒼田知道我爺爺是大劉莊唯一放鴉拿魚的人后很是興奮,他告訴我爺爺,他家鄉(xiāng)奈良川也有放鴉拿魚的傳統(tǒng),他父親就是一個放鴉拿魚的人,蒼田最喜歡吃他父親用水老鴉拿上的鳙魚。因此,他讓我爺爺繼續(xù)在大縱湖里放鴉拿魚,他說是我爺爺讓他想起了他遠在日本的家鄉(xiāng)。
我爺爺那天給蒼田送魚時,蒼田看到我爺爺赤裸著上身,我爺爺?shù)谋嘲b已經(jīng)很嚴重了,嚴重到不能穿衣服,衣服與背癰一摩擦就疼得直鉆心。蒼田就看到了我爺爺?shù)谋嘲b,他拍了拍我爺爺?shù)募绨?,朝我爺爺一豎大拇指,劉君,大大的朋友。我爺爺聽明白了,蒼田是被我爺爺帶病給他放鴉拿魚感動了。蒼田隨后就安排了隨軍醫(yī)生中村洋子給我爺爺治背癰。
中村洋子擺出了她的一套醫(yī)用工具,有一排小小的銀針,有幾把大小不等的手術(shù)刀,還有一些不知道裝著啥藥的小玻璃瓶,當然也有繃帶、硼布、棉花之類的東西。中村洋子先用碘酒給我爺爺?shù)谋巢肯硕?,然后取出一把手術(shù)刀,先把膿水給放了,直到擠干凈后,再用碘酒消毒,又上了不知道什么藥,然后用硼布膠帶給包扎上。中村洋子忙完了這一切,她還禮貌地朝我爺爺一鞠躬,叮囑我爺爺一定要忌口。幾天后,我爺爺?shù)谋嘲b就好了,他對中村洋子的印象很好。
但這種好印象在我爺爺?shù)男闹袥]停留幾天,隨后就急轉(zhuǎn)直下。那天晚上,我爺爺又給蒼田送魚,中村洋子也在,她正忙著給一個中年男人扎銀針。我爺爺以為中村洋子又在給人治病,但她的銀針剛扎出去幾根,那個中年男人就大叫,疼疼疼……疼死我了。我爺爺看到黃豆大的汗珠就從那人的頭上滾落下來。
蒼田慢騰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背著手再慢慢踱到那個喊疼人的身邊,他欠下身子一板一眼地說,老吳,快把你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吧,中村醫(yī)生還有更拿手的沒使上。說著,他從那堆手術(shù)刀中挑出了極小極薄的一把,從喊疼人的頭上揪了幾根頭發(fā),放在刀刃上輕輕一吹,頭發(fā)就斷成了兩截。然后他問中村洋子,聽說這把手術(shù)刀已經(jīng)切了六個人的舌頭了。
不,是九個人。中村洋子冷冷地說。那冰冷的聲音像從陰間飄蕩出來,聽得我爺爺冷汗淋漓,我爺爺感到那個熄火了的背癰又開始疼了。她會不會也是用這把專門切人舌頭的手術(shù)刀給他做的手術(shù)?我爺爺不敢往下想。
蒼田看了我爺爺一眼,我爺爺趕緊把燒好的魚往桌上一放,準備逃離這個人間魔窟。蒼田卻笑著喊住了我爺爺,劉君,別忙走,等一下把這個人的舌頭切下來,你帶回去喂你的老鴉。我爺爺一聽這話,惡心得胃都快吐出來了。蒼田真的示意兩個鬼子兵扒開了那個緊閉的嘴巴,拉出了那個人的舌頭,蒼田已經(jīng)把手術(shù)刀交給了中村洋子,他還拍拍那人的肩膀,笑著說,老吳,你不愿意說,那你一輩子也不要說話了,放心,中村醫(yī)生是優(yōu)秀的醫(yī)生,切舌頭上你不會感到太疼。
當中村拿著手術(shù)刀走近那個被喊作老吳的人時,老吳喉嚨里喊出了聲音,我說,我說……
蒼田得意地笑了,他示意兩個鬼子兵松了手,中村洋子也配合默契地拔掉了插在老吳身上的銀針。老吳喘了口氣,正準備說,蒼田搖了搖手,然后跟我爺爺說,劉君,這里沒你的事了,你走吧。
那天晚上,我爺爺沒有直接回家,他先到我奶奶家轉(zhuǎn)了一圈,我奶奶家的田家豆腐坊在大劉莊一帶很有名氣,我爺爺經(jīng)常去蹭豆腐渣吃。有人說我爺爺是借著吃豆腐渣的名義去吃我奶奶豆腐的,我爺爺就笑,不置可否。我爺爺?shù)轿夷棠碳視r,我奶奶正在燒鍋,老克在推磨,磨出的豆?jié){往滾開的鍋里一倒,再點些石膏,就凝結(jié)成雪白的豆腐。我爺爺去了后,我奶奶就給我爺爺盛了碗豆腐渣,放了鹽和醬油,再拌點野蔥,吃起來特別美味。我爺爺一邊吃一邊斜著眼看老克,我爺爺注意到我奶奶也不時盯著老克看,那眼神比看我爺爺時還親昵,我爺爺就不高興了,我爺爺于是就決定拿中村洋子切人舌頭的話嚇唬嚇唬這個“娘娘腔”。
果然,老克一聽我爺爺說到中村洋子要切老吳的舌頭,他真的定住了,那推磨的桿子就是用兩根繩子吊在房梁上的,老克突然一松,那根推磨桿就向我爺爺這邊蕩了過來,要不是我爺爺躲得快,就打到我爺爺身上了。老克怔了片刻問我爺爺,你說是老吳?
是老吳,我沒聽錯!我爺爺肯定地回答。老克就慌慌張張地抓了件衣服出門去了。我爺爺問我奶奶,你看“娘娘腔”聽說切舌頭就嚇成那樣,估計尿都嚇出來了。我奶奶朝我爺爺眼睛一瞪,不許你再說“娘娘腔”,滾,快滾。我爺爺從沒見過我奶奶發(fā)這么大火,他一碗豆腐渣還沒吃完,就被我奶奶推出了家門。
對了,就是在那天夜里,鬼子的電臺被人弄走了。
陳二富言之鑿鑿地說弄走鬼子的電臺,陳大富做的是內(nèi)應(yīng)。
陳大富在日本鬼子那兒得寵后,陳二富曾多次求過他大哥,陳二富覬覦著大劉莊維持會的會長職。陳大富狠狠地把他訓(xùn)了一通,還把一個茶碗給摔碎了。陳大富指著陳二富的鼻子說,你是想讓我們老陳家在大劉莊絕后嗎?糊涂!
陳二富沒當上維持會會長是嘀咕了好一陣子的。有一天陳大富喝醉了酒,他跟陳二富說,二富,要是日本人走了,無論是國民黨來了還是共產(chǎn)黨來了,你就跟他們說我陳大富參與過“鸕鶿計劃”,你一定要記著,這興許能保你的命。
陳二富告訴我,這個“鸕鶿計劃”就是陳大富與老克里應(yīng)外合,偷了鬼子的電臺。但這個行動與鸕鶿有啥關(guān)系?陳二富說不清楚了。我想大劉莊就我爺爺一個人放養(yǎng)鸕鶿,興許我爺爺能說得清楚。于是我就去問我爺爺,我爺爺一口否認,這一定是陳二富瞎編的,陳大富就是個漢奸,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漢奸,一個永世翻不了案的大漢奸!
后來,陳二富又跟我提起了“鸕鶿計劃”,我就用我爺爺?shù)脑拋矸瘩g陳二富。陳二富捊著稀疏的花白胡子想了想,然后他苦笑了幾聲,你爺爺還在吃醋呢。
我爺爺怎么會吃陳大富的醋呢?我記得我奶奶說過,我爺爺吃過老克的醋,陳大富一個大漢奸的醋有啥吃的!后來我總算弄清了原委,咱大劉莊幾百年前還是一個荒無人煙的“窩底洼”,后來有對姓劉的兄弟來此開荒辟地,這就是我大劉莊的始祖。我爺爺說起大劉莊的歷史頗為得意,他說咱老劉家是大劉莊的正統(tǒng)血脈,當年那對姓劉的兄弟就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洪武趕散”從蘇州閶門趕到蘇北來的。
自從大劉莊繁衍興盛起來后,雜姓們就進了大劉莊,這雜姓中出了幾個大戶人家,其中包括我奶奶的娘家田家、大劉莊頭號大地主汪家,還有就是小地主陳家。我奶奶小的時候,田家與陳家過從甚密,我奶奶打小就與陳大富訂下了“娃娃親”,聽我奶奶說,她十六歲那年,陳家還送了聘禮到了田家,約定了兩年后舉行婚禮。但兩年后,日本人來了,陳大富做了汪偽軍的電臺隊長,我奶奶的娘家不想惹這個麻煩,就把婚事給拖了下來,這讓我爺爺很是興奮,他往田家跑得更勤了。
原來這事出在我奶奶身上,難怪我爺爺一提起陳大富就恨不得抽了他的筋,剝了他的皮,對,還有鏟了他的“大頭菜”。我知道感情左右不了歷史的真相,出于對歷史真相的尊重,我只得就“鸕鶿計劃”向我奶奶求證。
你說的“鸕鶿計劃”是真的。我奶奶肯定地說。那天我爺爺不在家,就我和我奶奶坐在院落里聊天。我奶奶的這個答案讓我有點沮喪,因為如果陳大富的確參與了“鸕鶿計劃”,那他不僅不是漢奸,而且是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民族英雄,那么我的發(fā)小陳平安的“小漢奸”之名我就得給他平反了。
但我奶奶話鋒一轉(zhuǎn),她告訴我,陳大富的漢奸身份也是真的。你爺爺所說的老吳就是陳大富向蒼田告密給抓起來的。我想起來了,老吳就是我爺爺看到的被那個叫中村洋子的醫(yī)生給整慘了而叛變的漢奸。我奶奶一提起老吳就恨得牙根癢癢,看得出來,她比痛恨陳大富更痛恨老吳。我奶奶說,老吳原來的身份是新四軍的地下交通員,老克奉新四軍總部的命令,從上海來到蘇北,上天瓢島根據(jù)地做“指人譯”,就是與老吳接的頭,兩個人以一個不規(guī)則切開的木象棋子做“陰符”接上了頭,按照事先的計劃,就是老吳聯(lián)系活躍在敵后的游擊隊搶了鬼子的電臺,然后再通過秘密渠道讓老克帶著電臺上島,這樣新四軍的獨立營就有了與外界聯(lián)絡(luò)的電臺,而且是“指人譯”,沒有密碼本,密碼就記在老克的頭腦中,這樣就不怕鬼子兵的竊聽和破密了。
因為老吳的突然叛變,“鸕鶿計劃”不得不做了修改而且提前動了手。弄走鬼子的電臺雖然很順利,但老克為了保護大劉莊的父老鄉(xiāng)親,第二天就暴露了,經(jīng)過老吳的指認,蒼田對老克的身份一清二楚,毫無秘密可言了。這讓我想起了蒼田與老克的那一番對話,老克來到大劉莊,其實蒼田事先并不知道老克的身份,直到老吳叛變投敵了,蒼田才知道了老克的身份。蒼田那天只不過是想嚇唬老克,他就是要弄出老克腦子中的“指人譯”密碼,有了這個密碼,整個新四軍的電臺聯(lián)絡(luò)就全在鬼子兵的掌控之下了。
這么說,陳大富是腳踏了兩只船?我問我奶奶。我奶奶給否定了,陳大富不是腳踏兩只船,他腳踏著三只船哩。他與國民黨的中央軍也有聯(lián)系,唉,都是為了活命哪。我奶奶替陳大富惋惜著。
說實話,憑我當時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智商,我不能理解既然陳大富參與了“鸕鶿計劃”為什么又要出賣老吳,還把老克給牽扯進來了。后來反復(fù)想想,陳大富與新四軍游擊隊的接觸可能讓蒼田覺出了蛛絲馬跡,也許陳大富為了自保,就把老吳弄出來在蒼田面前自證清白,如果這個設(shè)想成立,那么在鬼子的電臺被弄走后,蒼田沒有懷疑到內(nèi)奸陳大富的頭上,大概也是陳大富的精明使然吧??磥砦夷棠陶f得沒錯,陳大富就是腳踏三只船,只為了保住一條命而已。
陳大富的問題暫且擱置一邊,我當時最想要解開的謎就是老克被捕了,被弄出鬼子炮樓的電臺在哪兒?蒼田跟我的推論一樣,他首先就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奶奶的娘家——田家豆腐坊?!爱嬈づ怼敝写逖笞訋藖砦夷棠碳乙舱沁@個目的,所以我爺爺那時的焦慮是必然的,他害怕“畫皮女鬼”把對付老吳的手段用到我奶奶身上,我爺爺急死了,他冒冒失失地去找過蒼田說情,蒼田看到我爺爺著急上火的樣子就笑了,他拍了拍我爺爺?shù)募绨?,寬慰我爺爺,劉君,大日本皇軍是不會虧待朋友的,放心吧,我們是不會對田掌柜一家動手的?/p>
我爺爺認為蒼田是守信的,中村洋子帶著兩個鬼子兵只在我奶奶的娘家四處翻了翻,中村洋子沒對我奶奶一家動刑,相反,我奶奶的母親有比較嚴重的婦科病,中村洋子給她看了病,還給她開了藥,我奶奶的母親沒敢吃,把“畫皮女鬼”開出的藥悄悄地給扔進了大縱湖。我爺爺因此認為他給田家豆腐坊立了保全的大功,曾得意地跑到我奶奶家炫耀了一陣。我奶奶除了口頭表揚了我爺爺幾句外,給我爺爺盛了一碗豆腐渣,還多送了一碗雪白的豆?jié){。
你爺爺就是個自以為是的人。我奶奶瞞著我爺爺偷偷告訴我。鬼子兵沒對我奶奶一家動手,就是因為老克在鬼子兵那里說了,我老克與田家豆腐坊沾親帶故,還在田家豆腐坊推磨打短工,我能把電臺弄出來擱田家豆腐坊嗎?蒼田覺得老克說得有道理,因此他交代中村洋子帶人去也就走了個形式而已。這個老克啊!我奶奶說起老克眼睛總是紅通通的,含滿了眼淚的樣子。這個老克啊,唉,這個老克!
我爺爺對此毫不知情。
二○一五年九月,中國舉行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盛大閱兵活動。這一年,也是我在新聞單位工作的第二十個年頭,我參與了家鄉(xiāng)回顧抗日戰(zhàn)爭的走訪報道,我最感興趣的就是“大縱湖大捷”,這與我的家鄉(xiāng)大劉莊密切相關(guān)。我查訪了大量的資料,但“大縱湖大捷”的資料很少,只有寥寥兩百多字: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在蘇北大縱湖天瓢島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的新四軍第九旅直屬獨立營,在營長丁晟的率領(lǐng)下,與新四軍第九旅二團、四團、九團里應(yīng)外合,對駐扎在大縱湖南岸的日偽據(jù)點進行分縱合擊,一舉擊潰日軍小野聯(lián)隊,擊斃日寇一百三十五人,殲滅汪偽軍三百六十人,取得了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的“大縱湖大捷”,打通了蘇北里下地區(qū)的水上通道,使新四軍鹽東縣根據(jù)地、興化根據(jù)地、淮安縣根據(jù)地連成一片,根據(jù)地面積擴大至三百七十平方公里。
從這段僅存的史料可以看出,“大縱湖大捷”是新四軍對日寇進行全面大反攻的一個縮影,這一戰(zhàn)役對新四軍的整個戰(zhàn)略布局有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重大意義。我走訪了對這一戰(zhàn)役有過研究的專家們,他們告訴我,獨立營插入了天瓢島,就是為了牽制日偽軍大量兵力,好讓第九旅大部從魯南、皖東地區(qū)順利穿插進蘇北地區(qū),在兵力到位后,再對日寇進行里應(yīng)外合式反攻,從而將散落在大縱湖附近的幾塊根據(jù)地連成一片,為全面反攻取得最后的勝利奠定基礎(chǔ)。
可是問題來了,天瓢島上的獨立營是怎么與新四軍第九旅各部聯(lián)系的?一個新四軍軍史研究專家告訴我是通過電臺聯(lián)絡(luò)的,但具體的細節(jié)他也不清楚。這讓我想起我奶奶以及我的同學(xué)陳平安的爺爺陳二富所說的那個“鸕鶿計劃”。老克通過與陳大富的里應(yīng)外合弄出了電臺,可電臺是怎么運到天瓢島的?即使電臺運到了天瓢島上,沒有老克這個“指人譯”,同樣不能工作。
這些問題是怎么化解的?
那天下午,我在辦公室找出一張空白紙,把這些問題寫到了紙上,然后打上了重重的問號。我盯著問號出神的時候,這些問號就開始往我的頭腦里嵌入,它們就像一個個鐵鉤,把我往記憶深處鉤。在我努力地回憶時,二十六年前我奶奶臨終前跟我說的一番話在我的頭腦中逐漸浮現(xiàn)了出來。
一九八九年五月,我奶奶生了一場病,到了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虛脫,我奶奶估計時日無多,堅持讓我父親和我的幾個伯父把她弄回家,她要“老”在家里。我爺爺急得不行,我奶奶就跟我爺爺說,她的大限到了,別折騰了。我爺爺就流眼淚,我奶奶也流眼淚。我奶奶流了一陣眼淚后,就示意她身邊的人離開,她有幾句話要跟我說,那時我剛上大學(xué),已經(jīng)開始懂事了。待他們離開后,我挨近了我奶奶,我奶奶就掙扎著對我說,劉頌,你說過的“鸕鶿計劃”,我給你提供個線索,你可千萬別跟你爺爺說。我含著眼淚點頭應(yīng)允了我奶奶,我奶奶就繼續(xù)說,那個電臺老克弄出來后,就藏到了你爺爺那個小破屋子的床底下,你爺爺當時正在大縱湖上放鴉拿魚還沒回來,他當然毫不知情,也不能讓他知情,他天天跟蒼田打交道,要是他知道了,他的情緒一定會不對,就會引起蒼田的懷疑。
我奶奶說到這兒喘了幾口氣,我趕緊給我奶奶倒了杯水想喂她口水,我奶奶用手給推開了,她喘好了氣接著說,蒼田對你爺爺很信任,老克他們就利用了這一點,藏好電臺后,老克吸引了蒼田的注意力,一部電臺對蒼田來說不算啥,老克身上的密碼才是他最感興趣的。過了幾天,風(fēng)聲有點過去了,我就按老克在被蒼田抓了前的吩咐,把已經(jīng)拆開的電臺零件,一件件用幾層油紙包起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到你爺爺?shù)拇嫌锰J葦編的籮筐幫助抬魚,每抬一次魚,我就把油紙包好的零件藏在籮筐里帶到船上,然后用細繩子吊進水里,這樣你爺爺?shù)拇M了大縱湖后,就把拆開的零件帶到了湖中心,島上的新四軍就潛了水到了湖中心,在水底下解開細繩,把零件帶到島上,前后做了好幾天,總算把所有的零件都送了過去。
奶奶,你是說我爺爺對你們利用他的情況一點不曉得?我問我奶奶。我奶奶說,當然不曉得,他一曉得就會露餡了。
我奶奶跟我說這些話時,我的頭腦中對整個事情進行了還原:老克與陳大富里應(yīng)外合弄走了電臺,然后我奶奶把零件一件件地拆到了我爺爺?shù)男澴哟?,我爺爺借放鴉拿魚的機會將小劃子船駛到大縱湖的湖心,新四軍再潛水過來取零件。還原到這兒,脈絡(luò)似乎已經(jīng)很清晰了,可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島上的新四軍是怎么知道我爺爺?shù)男澴哟蠋е娕_零件的?
我奶奶笑了,她真的是很虛弱地笑了起來,說,問得好,我教會了你爺爺唱漁歌,你爺爺一唱,新四軍就得到了信息。
唱的什么漁歌?我還要繼續(xù)追問下去。我奶奶看來已經(jīng)用盡了力氣,她閉著眼睛,蠟黃瘦削的臉上生氣在一點點消退。我害怕了,趕緊叫我爺爺我父親他們進來。在他們進來前,我奶奶最后用很小的聲音跟我說,這事千萬別讓你爺爺曉得,不然他會恨死我們。
那是我見到我奶奶的最后一面,我奶奶就在那天下午閉上了眼睛。我很難過,我爺爺好像比我更難過,他好幾頓飯都不想吃,經(jīng)??粗夷棠虙煸趬ι系恼掌ㄑ蹨I。
我在回憶和寫作“大縱湖大捷”這段往事時,老克的“指人譯”身份是我的一個好奇點。什么是“指人譯”?我百度了N回,都沒有找到具體而準確的解釋。后來我去請教研究新四軍軍史的一位專家。這位專家很慎重,他自個兒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后才告訴我,軍事情報按機密等級分為四級,最低級的叫“秘密”,比“秘密”高一級的是“機密”,比“機密”再高一級的是“絕密”,比“絕密”再高一級的就是“指人譯”。
后來我在上海一家圖書館查到了一位新四軍老譯電員的回憶錄。據(jù)他回憶,新四軍在蘇北重建軍部后,新四軍和八路軍都特別重視無線電臺的通訊,電臺除了從鬼子兵或汪偽軍手中繳獲外,八路軍總部還在太行山創(chuàng)辦了組裝無線電臺的軍工廠,并且在上海秘密開設(shè)了無線電培訓(xùn)班,培養(yǎng)了一大批譯電員。培訓(xùn)班的教員是從蘇聯(lián)請過來的。譯電員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經(jīng)過普通班培訓(xùn),要求對明碼、密碼熟稔掌握;另一類則是“指人譯”專訓(xùn),這個班對學(xué)員的篩選非常嚴格,不僅要求政治思想純潔,而且要有敢于犧牲的精神,也就是說“指人譯”哪怕自殺也絕不能當俘虜?!爸溉俗g”沒有密碼本,全依靠強行記憶。我猜想,老克應(yīng)該就是從這個培訓(xùn)班走出來的。
結(jié)合我看到的回憶錄,還是那位新四軍軍史專家?guī)臀覘l分縷析:新四軍獨立營駐守在天瓢島上,四面被日偽軍圍得水泄不通。新四軍的電臺是從日軍那兒搞來的,這種軍用電臺一般是五瓦的功率,由收報機、發(fā)報機、發(fā)電機和天線四大部件組成。電臺的頻率很容易被日軍截獲,無論是秘密、機密還是絕密,都做不到絕對保密。這就需要派出“指人譯”才行。這也是老克從上海過來的目的。軍史專家的解釋還是沒讓我明白,老克是“指人譯”,可他被蒼田抓住了,他并沒有到天瓢島上,沒有他上島,電臺上了島又有啥用場?這就像一輛再高檔的轎車,沒有駕駛員來開,還是趴在那兒不動彈。
那位專家把我能回憶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后,他跟我奶奶一樣,說這些密碼都是通過我爺爺?shù)臐O歌傳遞出去的。專家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爺爺在我奶奶去世后百唱不厭的那首漁歌:
十八歲的大姐啊放老鴉,
小二郎的哥哥舍不得她。
小劃子啊下湖有風(fēng)浪,
鴉嘴里扳魚像打架。
十八歲的哥哥啊放老鴉,
大姐在岸上啊牽掛著他。
哥哥不費二兩勁啊,
鴉嘴里翻出了小浪花。
……
這首漁歌我爺爺張嘴就來,熟稔得就像他身上的器官。他說我奶奶教他這首漁歌時,就要求他一字不能唱錯。有一天,他興之所至唱完后,我夸獎我爺爺記性真好。那時我爺爺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他的人生大限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頭腦已經(jīng)有點糊涂,不太記得住事了。我夸獎了我爺爺好記性后,我爺爺就得意起來,你曉得啊,幸虧我記性好,保了一條命哩。
我爺爺說話會設(shè)置懸念,他怎么保條命的?要知曉這個謎底,那就請把時光往回拉吧,就拉到一九四五年的九月。一天,我爺爺進了鹽東縣的縣城去賣魚,兩個日本兵看到我爺爺后,就把爺爺從菜市場給拉到了鬼子的辦公室,原來是我爺爺?shù)睦吓笥焉n田想我爺爺了,當然,他不是想我爺爺,他是想我爺爺放鴉拿的魚。自從新四軍“大縱湖大捷”后,蒼田就敗退進鹽東縣城。一年多沒見,蒼田明顯消瘦了不少,穿在他身上的軍裝已經(jīng)顯得很肥大,更重要的是,蒼田再沒有過去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得意勁兒了,他臉色憔悴,眼圈烏黑,眼袋都出來了,他問了我爺爺?shù)慕鼪r后,又問了我爺爺還沒有賣掉的魚是不是放鴉拿的。我爺爺說是。蒼田就掏出錢來,塞了一大把錢給我爺爺,這是我爺爺頭一次拿蒼田的錢,他很惶恐,不知道蒼田葫蘆里賣的啥藥。蒼田沒有過多解釋,說了句,劉君,把錢收好吧,這幾條鳙魚拜托你親自下廚給做了。
我爺爺那天就很老實也很配合地給蒼田做了白燒的鳙魚,還用豆腐去了魚的腥味,蒼田吃的時候說這豆腐沒有田家豆腐坊的好吃。我爺爺就討好地說,我回去給太君捎田家的豆腐來。蒼田搖了搖頭,他讓我爺爺再唱唱那首漁歌。
我爺爺就唱了。我爺爺說蒼田那天很變態(tài),讓他把漁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蒼田就在我爺爺?shù)陌槌泻攘艘槐忠槐啤K臀覡敔敵鲩T時,腳底已經(jīng)開始踉蹌,我爺爺扶著他,他就貼近我爺爺?shù)亩湔f,劉君,我當時真沒聽得出來。
沒聽得出來什么?我爺爺警覺地問。
算了……聽出來也是這么個結(jié)果。蒼田沒就這個話題往下再說。他送別我爺爺時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說我爺爺做的魚讓他想起了他的家鄉(xiāng)奈良川,我爺爺?shù)臐O歌也讓他想起了他父親放鴉拿魚時的漁歌。他感嘆了一陣后,突然向我爺爺鞠了一躬,說劉君我對不起你。
我爺爺不知道怎么還禮就僵在那兒。蒼田又說,當時你唱漁歌時,我讓人記下了你唱的歌詞,我們在岸邊布置了狙擊手,要是你一個詞唱錯了,狙擊手就會毫不猶豫地對你開槍。我們怕你給新四軍傳遞情報,不過千算萬算,還是傳了,與老克相比,你才是真正的“指人譯”。
后面的話,我爺爺沒過多在意,他當時也沒有聽得懂,但前面的話聽得我爺爺背后直冒冷汗。好你個蒼田,竟然派人盯著我,老子給你放鴉拿魚,你還在背后防著我。這些話是我爺爺想在心里的,他當然不敢當著蒼田的面說出來。在走回大劉莊的路上,我爺爺很后怕也很生氣,他不時朝后面看著,老感覺后面有支槍對著他似的。
自從那次見了蒼田后,我爺爺好幾天都沒再進鹽東縣城賣魚。直到有人從縣城回來給鄉(xiāng)親捎信,你們曉得啊,鬼子投降了,那個蒼田,就是那個曾駐在我們大劉莊的蒼田切腹自殺了。
有人還故意拿蒼田的切腹自殺來揶揄我爺爺,問我爺爺去不去參加蒼田的葬禮。我爺爺一跳三尺高,他從門口抄起一根木棍,惡狠狠地說,誰再跟老子提蒼田,老子就跟他拼命。這是我爺爺少見的發(fā)脾氣,他一發(fā)脾氣,就鎮(zhèn)住了全莊,此后真的沒人再在他面前提蒼田。后來,蒼田也漸漸地從大劉莊的談資中淡化了,好像這個人根本就沒存在過一樣。
陳二富是在我爺爺辭世的同一年去世的。
因為背著個伯爺爺陳大富是漢奸的惡名,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陳平安對歷史感興趣起來。我知道他的企圖,他研究歷史尤其是對近代革命史已經(jīng)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他就是想從近代革命史上找個口子,哪怕是個小縫隙,好給他的伯爺爺洗刷掉漢奸的惡名。雖然他的努力是徒勞的,歷史并沒有眷顧他而給他開個小口子,但這小子竟因此考上了大學(xué)的歷史系,畢業(yè)后又留校任教,現(xiàn)在成了那所大學(xué)歷史系的副教授,據(jù)說他研究近代革命史在圈子中還小有名氣。
我回鄉(xiāng)去守著因病重而處于彌留之際的我爺爺時,陳平安也回到了大劉莊,他的爺爺陳二富也就在那個時候剛剛過世,我們也都剛參加工作不過幾年的時間。陳平安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可能是幾年的講臺歷練的緣故,他講起話來口若懸河,一改從小跟我一起玩時的沉靜和緘默。我喊他聲陳教授,他立即予以糾正,現(xiàn)在我還不是教授,只是個青年講師。那我就順著他的話意叫他陳講師,他又糾正,沒有這么叫的,你還是叫我平安吧。
因我擔(dān)心著我那個還躺在病榻上的爺爺,陳平安也忙著處理他爺爺陳二富的后事,所以我們倆待在一起說話的時間并不長,但就是這短短的時間里,陳平安一板一眼地前后共糾正了我語病達六次之多。也許,教歷史的就這習(xí)慣吧。
我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后,我感覺沒什么話說了。陳平安主動挑起了話頭,他說你爺爺劉先旺是個抗日英雄。這句話,以前我們在小學(xué)同學(xué)時,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也從來不認為我爺爺是個抗日英雄,他的伯爺爺陳大富是漢奸,我叫他“小漢奸”,這已經(jīng)讓他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了,如果那個時候他再說我爺爺是抗日英雄,那他豈不從塵埃里低到了地下十八層哩。這一點,我理解。
歷史系講師畢竟也是歷史專家,陳平安先下了個定論,然后就開始了嚴肅且認真的歷史考證。原來他這些年一直在鉆研蘇北新四軍與日偽軍方面的史料,看來是有所收獲的。他告訴我,我爺爺在“大縱湖大捷”中起了關(guān)鍵性之一的作用。注意,他用的是關(guān)鍵性之一,那么肯定還有之二、之三呢。果然,他講述了我爺爺?shù)男澴哟o新四軍送電臺的情況,我說我知道這個情況,我奶奶跟我說過了,是我奶奶把電臺拆開了一件件地轉(zhuǎn)移到船上去的。陳平安朝我看了看說,你奶奶說的情況應(yīng)該是可信的。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他的爺爺陳大富,他說我爺爺后來傳遞的情報是陳大富冒著風(fēng)險從鬼子窩里給傳遞出的,比如我奶奶曾經(jīng)提到了那個“陰符”,他研究過新四軍的軍史,新四軍的確是用過“陰符”,所謂“陰符”也就是我奶奶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一枚不規(guī)則切開的象棋子“帥”,不過陳平安糾正了我奶奶的話,他說那個“帥”不是切成了兩塊,而是切成了三塊,是新四軍第九旅的吉旅長親自給切開的。
“陰符”第一塊在獨立營營長丁晟上天瓢島前給了他,關(guān)照他要是有人上島與他接頭,就以這塊“陰符”為信物。第二塊給了老吳,也就是那個后來叛變投敵當了漢奸的老吳。第三塊就是派遣老克作為“指人譯”上天瓢島的信物。老克從上海一路輾轉(zhuǎn)到了蘇北,先是與老吳通過“陰符”接上了頭,然后通過老吳的引見與活躍在大縱湖的新四軍游擊隊接上了頭,商定了從鬼子手中搞電臺的“鸕鶿計劃”,老克后來就潛伏進了田家豆腐坊。老吳并不知道陳大富與新四軍有暗中來往,陳大富為了取信于蒼田以搞到更多的更有價值的情報,就把他認為可有可無的老吳給說了出來,他以為老吳會以死抗爭的,但老吳沒能扛得住,叛變了。
這些話都是你爺爺跟你說的吧?我問陳平安,要不然,他哪能搞到這么多翔實的史料。陳平安笑了笑,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道,有一部分是我爺爺講的,有一部分是我查資料得到的,還有一部分是我的推理。
那你說說你伯爺爺傳遞出哪些情報?我問了這句話就有點后悔了,這不是讓陳平安難堪嗎?畢竟,我們都不是童言無忌的孩子了,他也是個正規(guī)大學(xué)的歷史系講師了。陳平安倒沒有責(zé)怪我的唐突,他似乎正等著我問這個問題。他說,劉頌,我提到的那個“陰符”,我伯爺爺陳大富就是從老克和老吳的手上搞到了那兩個“陰符”,交給了你奶奶,你奶奶后來將這兩個“陰符”塞進了你爺爺放養(yǎng)的鸕鶿喉囊里。你爺爺以前放鴉是不唱漁歌的,那天突然唱了起來,就引起了新四軍獨立營的注意。我想想我爺爺唱的漁歌中有這么一句“鴉嘴里扳魚像打架”,會不會這句帶有提示的意義呢?陳平安說是,歌詞里的提示丁晟應(yīng)該聽懂了。你爺爺突然亮開嗓子唱漁歌,按道理小鬼子也應(yīng)該會聽出不對勁的,可能是蒼田過于信任你爺爺,還有就是蒼田他父親也是邊放鴉邊唱漁歌,所以鬼子才沒對你爺爺產(chǎn)生懷疑。
丁晟聽到漁歌后,就派了水性好的人潛水,將那些下水的鸕鶿一個個在水中張網(wǎng)捉住,終于從其中一只戴有銅腳環(huán)的鸕鶿喉囊中掏出了“陰符”,他們注意到別的鸕鶿戴的是鐵腳環(huán),就這只鸕鶿戴了銅腳環(huán),我估計是我奶奶在我爺爺不注意的時候給偷換上去的。再說丁晟對上了“陰符”后,就明白了,上級派“指人譯”來了,但遇到了麻煩,上不了島。于是丁晟就派人盯住你爺爺,后來就把潛掛在小劃子船底下的電臺元件一件一件地搬到了島上,島上也就有了電臺。
如果是用這個渠道來傳遞情報未免太僥幸了吧。我雖然對這種傳遞情報的真實性說不上懷疑,但其存在的合理性是要大打折扣的。陳平安就幫我分析,他說你爺爺不知情,所以不會露出破綻,而且你爺爺深得蒼田的信任,就有了很多便利條件,還有老克與鬼子周旋,分散了鬼子的注意力,最重要的是鬼子萬萬想不到陳大富會做內(nèi)應(yīng)傳遞情報。這種種的因素加起來就成了必然。
聽得出來,陳平安的這段話里有很多的推理成分。到底對不對,我也得求證,我不能聽信他的一面之詞對不對?
我爺爺勉強支撐了幾天后就與世長辭了。我爺爺進入八十歲后頭腦開始模糊,很多事記不起來了。我守在我爺爺?shù)牟¢角皶r,我爺爺總把我認作我伯父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兄,不過,在他老人家去世前,有半天時間突然清醒了,認出了我,也認出了身邊的人,還對許多往事記得很清楚。趁著這個當口,我跟我爺爺說,爺爺,你是抗日英雄,往新四軍天瓢島上送電臺以及傳遞情報都是你干的。
我爺爺堅決否認,不可能,我絕對沒干那事。我還要再說什么,我突然想起我奶奶臨終前說過的話,看來我爺爺不知不覺中所做的一切,他自己真的毫不知情。我奶奶說得對,如果我爺爺早先曉得了,讓他冒著生命之險傳遞情報,搞不好就要被鏟“大頭菜”,我爺爺會不會不干?即使干了會不會干砸?這一切都不好說。
那天的清醒,是我爺爺臨終前的回光返照,就在那天下午,他不帶任何遺憾辭世了。走前他還說了一句話,荷花,我下去陪你了。
荷花就是田荷花,我奶奶。
我在寫新四軍“大縱湖大捷”的回顧報道時,陳平安給我發(fā)了一個電子郵件,他自己也寫了一段回憶性的文字。這段文字的大標題是:論新四軍在蘇北重建軍部后的電臺應(yīng)用。他在標題的下方還標注了一個醒目的副標題:獻給我的爺爺陳二富。
其中涉及他伯爺爺陳大富的有這么一段文字:
陳大富早年在大劉莊學(xué)堂讀書,后來是大劉莊第一個考進鹽東縣立中學(xué)的讀書人,他對無線電臺有著異乎尋常的天賦和興趣,中學(xué)畢業(yè)后參加了南京國民政府(筆者注:汪偽政府)的譯電員培訓(xùn)班。畢業(yè)后他加入“和平軍”(筆者注:也稱汪偽軍)并沒有帶著別的想法,就是為能有電臺供他鉆研。后來他成為“和平軍”的電臺小隊長,編入了侵華日軍小野聯(lián)隊蒼田情偵中隊。在情偵中隊期間,陳大富為國民黨中央軍提供了日軍的密碼本,并與新四軍游擊隊共同策劃實施了“鸕鶿計劃”,使駐守在大縱湖天瓢島上的新四軍第九旅直屬獨立營獲得了電臺。其間,他又向新四軍直屬獨立營傳遞了“鸕鶿密碼”,為新四軍取得“大縱湖大捷”立下了功勞。
在陳平安的筆下,陳大富還是延續(xù)著他爺爺陳二富給下的定論:陳大富就是一個打入日偽內(nèi)部的特工,一個對抗日有功的英雄。陳大富到底是不是抗日英雄,雖然我說了不算,但我認為陳平安也說了不算。陳大富是以漢奸罪名被處死的,審判和行刑的都是國民黨的中央軍。那是抗戰(zhàn)勝利以后,陳大富被解甲回鄉(xiāng),還是沒有逃過一劫,行刑的那天,我爺爺跟我說過他也去看過熱鬧,陳大富被處決前,把陳二富叫到他身邊說了一番話,估計那番話就是后來陳二富說給我聽過的話,陳平安很顯然是受了他爺爺?shù)挠绊?,對他爺爺?shù)脑捝钚挪灰?。陳二富生前還有一番話沒跟我說過,是陳平安后來告訴我的,他說陳大富被處決前,陳二富曾找中央軍理論,說他哥哥陳大富參與了新四軍的“鸕鶿計劃”,對抗日是有功的。但中央軍的一個副師長不屑地對陳二富說,就沖通共這一條,也夠槍斃他了!
陳平安提到的“鸕鶿計劃”我基本上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那個計劃也就是老克和我奶奶利用我爺爺?shù)男澴哟o新四軍送電臺的計劃。可陳平安提到的“鸕鶿密碼”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給陳平安打了電話,希望他能將“鸕鶿密碼”說得詳細一些。但陳平安說他只聽他爺爺說過“鸕鶿密碼”,具體怎么一回事他也沒有鬧清。不過,他讓我不要急,他說他的一個學(xué)生在做社會調(diào)查時,接觸了一個曾在蘇北當過新四軍營長的人的后代,聽說姓丁,至于是不是丁晟的后代,他想與此人當面接觸后再轉(zhuǎn)告我。
過了兩天,陳平安打電話給我,說找到了找到了,就是丁晟的兒子名叫丁杏村,老爺子曾在文史館當過館員,幾年前退了休后給他的父親寫傳記。陳平安說丁晟在解放戰(zhàn)爭中成了團長,后來又當了副師長,在抗美援朝的時候,在上甘嶺戰(zhàn)役中犧牲了。
丁晟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在“大縱湖大捷”前后,他曾寫下了幾篇日記,日記寫得不連貫,戰(zhàn)爭年代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不稀奇。陳平安看到過這些日記,憑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很快厘清了零亂日記的脈絡(luò):獨立營收到電臺后,旅部原先派出的收發(fā)報員就起作用了,他組裝好電臺,找了隱蔽的位置插上了天線,并且搜到了旅部的電臺頻率??墒窃趺窗l(fā)情報,成了難題。丁晟在日記中寫道,沒有“指人譯”,我們既譯不了收到的電報,也不敢用明碼往外發(fā)電報。怎么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給旅部發(fā)出一個電報,就用明碼。
嘀嘀嗒
嗒嘀嘀
嘀嗒嘀
……
這個電臺頻率被新四軍第九旅收到了,也被蒼田監(jiān)聽的電臺收到了。蒼田憑著掌握的新四軍電臺“譯碼本”,破譯出電文:獨立營已有電臺。但隨后第九旅回發(fā)給獨立營的電文,收報員整理出數(shù)字后,卻無法破譯:
1331
2315
3069
……
這是什么意思?丁晟百思不得其解。倒是一旁的機要參謀提醒了他,營長,我們的電臺時刻被鬼子們監(jiān)聽,旅部發(fā)給我們的電文一定是最高的機要等級——指人譯。“指人譯”正在南岸鬼子手中,看來是脫身不得,但電臺能順利送過來,他一定還會通過什么渠道給我們提供情報。于是丁晟下令,只要我爺爺一下水放鴉,以聽到我爺爺唱的漁歌為信號,立馬安排人潛水,潛水員全部用蘆管豎出水面,這樣他們就不用探出水面來換氣,他們兩個一組,用拉起的大網(wǎng)在水底捕截那只腳上戴銅環(huán)的鸕鶿,然后從鸕鶿的喉囊中搜取情報。果然,他們當天傍晚就從鸕鶿喉囊中摸到了一張用油紙包好的紙條,丁晟打開一看,紙條上只有一行字:明晚佯攻北岸。
丁晟依計行事。第二天果然帶人佯攻了北岸的川畸部,打了半個時辰,然后就撤了兵。又隔了一日,潛水員又從我爺爺?shù)睦哮f喉囊中取到了新紙條:六月十七日,先佯攻北岸,然后揮師猛攻南岸。并給旅部發(fā)報:4475、2437、3035、4433。
六月十七日,丁晟命令二連連長帶著三十多號人又去佯攻北岸,在鬼子亂作一團后,丁晟親自揮師猛攻南岸,與新四軍第九旅的外圍部隊里應(yīng)外合,有的猛攻鬼子炮樓和各據(jù)點,有的圍點打援,兩個多小時就結(jié)束了戰(zhàn)斗,取得了“大縱湖大捷”。
看完了陳平安整理的丁晟日記梗概,我與陳平安分析:當時老克進了蒼田中隊后,鑒于他的特殊身份,蒼田并沒有對他下手,而是待之若上賓。老克就利用這個條件,通過陳大富來傳遞情報,陳大富接到情報后交給我奶奶,我奶奶再瞞著我爺爺放進鸕鶿的喉囊。
這個利用鸕鶿的喉囊傳遞的情報應(yīng)該就是“鸕鶿密碼”,陳平安很是興奮,他爺爺陳二富說的“鸕鶿密碼”他終于搞清楚了,并且也有了丁晟的日記做佐證。但我還是有個問題沒搞清,陳大富既然能出賣老吳,老克也落了網(wǎng),他為什么又心甘情愿地幫老克傳遞情報?我提出這個問題時,陳平安愣了一下,當時支吾了幾聲,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知道我提出的尖銳問題讓陳平安尷尬和難堪了,但這個問題不解決,那個傳遞情報的構(gòu)想就難以成立。那次通話后,陳平安好幾個月都沒有和我聯(lián)系,我那篇寫“大縱湖大捷”的新聞報道,也回避了“指人譯”這個問題,雖然報道見報了,但我總覺得不夠圓滿。
又是一年的清明節(jié),我和陳平安都不約而同地回到了大劉莊祭祖掃墓。我們又在莊里相遇了,這次陳平安給了我一個殘破書信的復(fù)印件,他說是日本人投降后,國民黨中央軍接管了日本人原先掌控的地盤,陳大富感覺走投無路,就在家給中央軍寫信,但信才寫了兩頁紙,他就被中央軍抓走了,看來信當時還沒來得及交出,只匆匆地夾在一本書里。陳二富跟我爺爺一樣不識字,這本書就靜靜地躺在他的床板底下,過了大半個世紀,才被陳平安給翻了出來。信中有涉及老克與蒼田的文字:
……電臺又有了動靜,是新四軍第九旅給天瓢島獨立營發(fā)出的情報,情偵中隊的收報員整理了一組數(shù)字交給蒼田。蒼田找出密碼本沒翻譯出來,老克主動站起來說:“反切碼,我知道?!?/p>
老克提到的“反切碼”,我也知道,這是明朝抗倭名將戚繼光發(fā)明的。兩百多年后,“摩斯碼”才被美國人發(fā)明出來。
老克告訴蒼田,“反切碼”前1—15的數(shù)字,對應(yīng)著一首詩的聲母,第三列數(shù)字另對應(yīng)一首詩或詞的韻母,第四個數(shù)字則是古人應(yīng)用的八聲法,形成反切注音法。1—15,戚繼光定下的詩句是:柳過求氣低,波他爭日時。鶯蒙語出喜,打掌與君知。
韻母為一首詞:春花香,秋山開,嘉賓歡歌須金杯,孤燈光輝燒銀缸。之東郊,過西橋,雞聲催初天,奇梅歪遮溝。
比如“5—25—2”,5是聲母“低”字,“25”是韻母“西”字,“2”是八聲聲調(diào)的“二聲”,合起來則為一個“敵”字。
蒼田以為自己掌握了“指人譯碼”很是得意,但老克提醒他,指人譯用的是反切碼,但是詩句卻是不停變換的,有上百首之多呢。
那個密碼,老克很快破譯出“向北岸佯攻”。蒼田將信將疑,他轉(zhuǎn)而征求我的意見,憑直覺我知道老克是故意錯譯的,我告訴蒼田這個情報應(yīng)該是這種譯法。后來,老克交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轉(zhuǎn)交給田荷花,我就按老克的要求將情報傳遞出去了。獨立營果然就佯攻了北岸,川畸聯(lián)隊向小野聯(lián)隊求援,蒼田建議按兵不動,川畸以為蒼田見死不救,還把蒼田一頓臭罵。當事實證明是佯攻后,蒼田開始信任老克了。我也悄悄問過老克,那個被譯為“向北岸佯攻”的電報真實內(nèi)容是什么,老克回復(fù)“用指人譯”。
……情偵中隊的電臺又截獲了一個情報,這回是獨立營發(fā)給第九旅的,蒼田仍請老克翻譯,老克很快翻譯成了“接應(yīng)你們從北岸突圍”。蒼田信以為真,我知道這回老克又是譯的假的,因為那個截獲的一組數(shù)字事實上是老克寫好了讓我給傳遞出去的。
陳大富的信寫到這兒就中斷了。我和陳平安也推斷得出來,丁晟日記中提出的第一次佯攻其實就是老克布的一個局,以此取得蒼田的信任。于是就有了第二次,蒼田相信了老克翻譯出的電文,當丁晟安排人佯攻北岸時,蒼田立即向小野聯(lián)隊長報告,調(diào)集重兵火速向北岸靠攏,全力支持川畸聯(lián)隊,結(jié)果把南岸的兵力給抽空了,南岸守備的力量薄弱,獨立營與新四軍第九旅的下轄各團里應(yīng)外合,一下撕開了南岸這個口子,取得了“大縱湖大捷”。
我們由此分析,老克傳遞出去的那組數(shù)字,也就是丁晟寫在日記上的那組數(shù)字,真正“指人譯”的電文應(yīng)該是:里應(yīng)外合,攻打南岸。
我伯爺爺生前癡迷于電臺,一定是老克對電臺的精通,讓他與老克惺惺相惜,所以他沒有出賣老克,而且還積極為老克傳遞情報。陳平安說到這兒,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了這個信,陳大富給新四軍傳遞情報的事情也就說得清楚了。不過,陳大富幫的是共產(chǎn)黨新四軍,估計他被國民黨的中央軍抓獲時,誰會聽他的呢?還有一點,陳大富因為要幫老克傳遞情報,老往我奶奶家跑,這可能是我爺爺痛恨他的重要原因。
至于我奶奶嘛,要把紙條塞進我爺爺放養(yǎng)的老鴉的喉囊太容易了,她只要幫著我爺爺去喂養(yǎng)他的老鴉就成,而且我奶奶就是經(jīng)常這么干的。
回顧整個過程,我們可以小結(jié)一下。陳平安跟我說話的時候,就跟他在講臺上給學(xué)生們講課一樣,新四軍在取得“大縱湖大捷”的前后,“指人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這個群體包括老克,包括陳大富,包括你爺爺、你奶奶,還包括獨立營營長丁晟,當然,你爺爺放養(yǎng)的鸕鶿也是“指人譯”的一分子。我還有點兒不解,“指人譯”應(yīng)該是極個別的人才能譯出的電文,這些情報經(jīng)過這么多人還包括鸕鶿能算“指人譯”嗎?
陳平安又一次糾正我,劉頌,你別犯教條主義嘛,近代革命史中成功的情報傳遞,都是一個鏈式傳遞的過程,靠某一個體是難以成功的。他的話,我深以為然。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我和陳平安到現(xiàn)在都沒有找到最終的答案:被鬼子抓去的老克,他的結(jié)局怎樣?雖然我爺爺一口咬定老克死了,我感覺他的判斷是帶有很強烈的主觀色彩的,也許他是為了娶我奶奶田荷花而故意這么肯定地說的。作為探秘的我們必須要找出證據(jù)才有說服力,后來我和陳平安找遍了所有能找的資料,問遍了所有能問的人,都不知道老克去哪兒了,在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年是死還是活。
也許,老克鉆進電臺里,化成那一個個數(shù)字符號了。這當然是陳平安跟我開玩笑說的,我們誰也不會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