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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鼠尾

      2018-11-14 17:09:14曹軍慶
      中篇小說選刊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譚干媽老鼠

      曹軍慶

      兩人是相親認識的,第一次見面時地點就選在東湖里的老鼠尾。去老鼠尾需要走過一條細長的蜿蜒小道,小道延伸到東湖深處。步行的話要十來分鐘。老鼠尾的名字大概與這小道有關(guān)系吧?;蛘吲c古時候的鑄劍術(shù)有關(guān)?不知道,反正就叫老鼠尾。到了小道盡頭——也就是老鼠尾,有個小亭子,叫先月亭。相親的這兩個人,男的周伯雄,女的蘇亞娟。介紹人老譚選地點的時候說:“到老鼠尾去吧?!?/p>

      你只要想想這地名就會覺得有意思,難道沒意思?東湖有個老鼠尾,我們到老鼠尾去相親吧。老譚兩邊都這么說,他一提到老鼠尾就神采飛揚,仿佛那里是一處“愛情飛地”。他的確用到了“飛地”一詞。老鼠尾甩在水中央。浩渺的水里的飛地,孤懸于波光水面之上。老譚說相信我,那地方適合幽會,凡是在那地方幽會過的男女,必然會結(jié)出甜蜜的愛情果實。浪漫之地。喧囂大武漢的世外之地。陽光直射,老譚開玩笑似的說道:“或許還是受孕之地?!眱扇硕急焕献T的巧舌說動了,同意在老鼠尾見面。

      這次相親成就了周伯雄和蘇亞娟的婚姻。他們交往了一年零十個月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一年多生下兒子周文通。相親那年是一九八七年,周文通生于一九九○年年底。后來的這些事情老譚在一開始就預(yù)見到了。他說在老鼠尾相親會讓他們的愛情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他還說那里是受孕之地,所以他們結(jié)婚生子早就在老譚的預(yù)料之中。但是老譚并沒有親眼看到后面的事情,事實上在他們相親的那個日子里他意外地離世了。

      周伯雄是太平縣人,生于小河鎮(zhèn)下面的響堂村。母親是響堂村的民辦教師,父親在村子南頭開了間雜貨鋪。做教師的母親是個文化人,讀過《紅樓夢》。開雜貨鋪的父親熱衷于賭錢,每天做生意賺到的錢只夠他斗地主。蘇亞娟則出生在幸??h城,幸??h和太平縣算是鄰縣。她生活在單親家庭里,父親在她八歲的時候去了內(nèi)蒙古,再也沒有回來。她母親是幸??h醫(yī)院的一名護士,長著滿頭漂亮的頭發(fā)和一張?zhí)鹈鄣淖?。小時候周伯雄和蘇亞娟都是好學(xué)生,學(xué)習用功。都考上了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都留在省城武漢??墒窃诶献T介紹他們相識之前兩人從無交集,彼此并不認識。雖然都是省里的公務(wù)員,但系統(tǒng)不同,平時幾乎不可能有相識的機會。偏偏老譚是省報記者,記者嘛自然要到處跑。跑來跑去,就和周伯雄跑熟了,也和蘇亞娟跑熟了。老譚知道這兩人都還單著,沒有對象,就長了個心眼,想把他們往一起撮合。

      老譚老譚地叫,也不知誰開的頭,認識的人都這么叫他。其實老譚并不老,一九八七年給他們做媒時他才三十五歲。他生于一九五二年,面相看上去有些顯老,顯老的原因是他早早地就謝頂了。老譚身體不好,經(jīng)常吃中藥。但是老譚說,過早謝頂跟他身體不好沒有關(guān)系。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悲觀,卻并不在意腦袋上有沒有毛發(fā)?!吧眢w好的禿子多得很。”他說。老譚有個理想,那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幫別人成就一樁姻緣。有此理想,實際上是受了他老婆古玉之的蠱惑。古玉之一直在他耳邊念叨,說是成就一樁姻緣,等于在人間做成一樁善事。為此她反復(fù)替人做媒,不厭其煩地幫那些沒有成家的人牽線搭橋。經(jīng)她介紹過的人倒是有不少,但是一樁姻緣也沒促成。老譚說你那么誠心,居然撮合不成一對兒,不對勁呀,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暗中跟你作對呢?古玉之雖不愛聽這話,卻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鄉(xiāng)下人做咸菜,講究的是一雙手。哪個女人的手做咸菜剛剛好,哪個女人的手只要碰過了咸菜,一缸咸菜過不了幾天就會全霉掉,都爛掉。粗看,女人的手都是手。只要細看,手和手終究又不一樣,有的手能做咸菜,有的偏不能做。古玉之開始懷疑自己,說不定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本來是有緣分的,恰恰因為是她做的媒,反而走不到一起去。這就是罪過了。就像鄉(xiāng)下女人那不能做咸菜的手,因為被她的手碰過,于是做成了的咸菜也得爛掉、倒掉。自從這樣想過,古玉之就把她的人生理想移交給了老譚。她一個勁兒地蠱惑他,慫恿他,我不行你行,換個手瞧瞧。她說,老譚不如你也試著去給人做個媒吧。說不定我做不成的事,你一做就做成了。老譚想了想說,剛好我手上就有這么兩個人。他于是跟古玉之說了周伯雄,又跟她說了蘇亞娟。古玉之聽了,一拍大腿說:“般配,絕對般配,事不宜遲,你趕緊跟他們說去吧。”

      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在這兒。老鼠尾上有個先月亭,三個人中老譚先到,媒人嘛,就得第一個到。周伯雄隨后也到了,蘇亞娟是最后一個來的。這樣先后來到的順序中規(guī)中矩,拿捏得都有分寸,該先來的都先來了,該遲到的也遲到得并非那么離譜。都站在先月亭里,一眼能看到東湖里浩蕩的水面。湖水的斜對面是雙湖橋,正對面是武漢大學(xué)北門。老譚背了個很大的軍用水壺,斜挎在肩頭。他水量大,從早到晚不停地喝水。這天是周末,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半。蘇亞娟只遲到了三分鐘,女孩子唄,所謂三分鐘也就是個象征。老譚對說媒的事沒經(jīng)驗,出門前和古玉之商量過,問她有哪些步驟,要注意哪些事項。古玉之授意他先隨便聊聊,看看風景,也可以適度地插科打諢。你年齡大一點,又是介紹人,由你在中間插科打諢容易讓人放松。到了吃飯時間,可以就近去水云鄉(xiāng)。水云鄉(xiāng)是個不錯的餐館,就在東湖里面。不遠處還有一家亞洲棋院,所謂棋院,不下棋的人也可以進去吃飯喝茶。吃飯時老譚你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這個你自己臨場把握。但是吃完飯你就必須走開了,你得把他們兩個人單獨留在一起。古玉之頭天晚上替老譚設(shè)計了這套方案,他只要在現(xiàn)場照著方案去做就行了。當了多年記者,老譚算是個健談的人,他一手叉腰,對著湖面講述他所知道的有關(guān)東湖的傳說。周伯雄恭維他,說你們做記者的就是不一樣,文化人比一般人能說會道。蘇亞娟保持著微笑,沒有插言。第一次見面,她發(fā)現(xiàn)周伯雄是個其貌不揚的人,跟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標準有很大出入。當初老譚跟她介紹周伯雄的時候,關(guān)于他的長相說得比較含蓄。她記得他是這么說的:“男人啊,說真的不要拘泥于長相,老實說,過得去就行了?!?/p>

      當時聽老譚這么說,蘇亞娟心里曾經(jīng)犯過嘀咕,她想“過得去”是什么標準啊?是不是很丑?是不是丑得不行?。坑窒?,老譚是個實誠人,他說“過得去”至少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吧??墒乾F(xiàn)在站在一起,蘇亞娟老大不情愿。他所說的“過得去”大概是指周伯雄的面相吧,要說他的面相真還過得去,不是那么差。關(guān)鍵是他的肚子,他才二十幾歲,居然挺著那么肥的一個肚子。關(guān)鍵是他個頭又不高。你想想。矮個子男人挺著肥肚子。真是的,這哪里“過得去”呀!蘇亞娟不愿意,她不可能把自己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她想撤,理由都想好了。我就說我媽到武漢來了,周末她要過來看病。我得去武昌火車站接她,不好意思先走了,以后我們再聯(lián)系。話都想好了,幾次差點說出來。周伯雄可能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明顯不甘心,眼勾勾地瞅著她。他那眼神有些特別,并不全是沮喪和憂傷。他是一個擅長隱藏的人,蘇亞娟甚至從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挽留。那里面呈現(xiàn)出一種像是無所畏懼的威嚴,大體上又要比威嚴稍稍冷淡一點。近似于放棄。蘇亞娟想,盡管我們沒有緣分,但我們之間還是有默契的,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她說:“不好意思——”

      這時,老譚打斷了她,他說:“你們先聊聊吧,我得去上個洗手間?!?/p>

      蘇亞娟心想壞了,老譚可能知道我想撤,故意將我們留下。上什么洗手間,不過是他臨時找到的一個借口。

      老譚說:“沒辦法,水喝多了,我馬上回來?!?/p>

      說走就走了,這個老譚,真是的?,F(xiàn)在只剩下周伯雄、蘇亞娟,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沒話找話說會很難受,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更難受。蘇亞娟正這樣想著,周伯雄說話了。

      他說:“你是不是想撤???你如果想撤,我配合你?!闭f到“我配合你”,他還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

      蘇亞娟很吃驚,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不光看透了我的心思,他還表現(xiàn)得很大度,很善解人意啊??磥?,這個男人的內(nèi)心比他的外表優(yōu)秀很多。

      “這么說你也想撤?”

      “我不想撤?!敝懿蹐远ǖ卣f。

      上完洗手間,老譚一邊往這兒走,一邊舉著軍用水壺猛往嘴里灌水。他說:“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看好你們?!闭f著,他拉過周伯雄的手,又拉過蘇亞娟的手,把他們的手疊加在一起。他自己的手掌覆蓋在他們疊加著的手上面。老譚的手很大,很溫暖。他把他們的手疊加在一起就像是一個長者,這個長者正在把周伯雄托付給蘇亞娟,或是正在把蘇亞娟托付給周伯雄。周伯雄示意蘇亞娟,讓她說話。蘇亞娟已經(jīng)張開嘴了,她正準備抽出手,把她的決定說出來。這時候沒有任何先兆,老譚突然松開手往后倒去。撲通一聲,他仰面朝天栽倒在地上,時間停留在上午十一點。

      老譚死于心梗,這是梨園醫(yī)院在他的死亡報告上寫下的結(jié)論。老譚陪同他們兩人相親,在這個周末(星期天)的上午十一點猝死于老鼠尾。古玉之得到消息,第一時間趕到梨園醫(yī)院。她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誠意和足夠深刻的悲傷。她的悲傷配得上老譚作為丈夫理應(yīng)得到的尊嚴。但是死亡已無可挽回,古玉之同時又表現(xiàn)得很大度。她什么也沒有追究,只是安靜地處理著必須由她自己處理的那些事情。在不得不簽字和不得不回答某些問訊的時候,她一一做好了分內(nèi)之事。古玉之語調(diào)緩慢,表述清晰。她自始至終裹著一條深色頭巾。在某個忙忙碌碌的間隙,到底是哪個間隙——蘇亞娟后來想不起來了,反正有過這么一個間隙,古玉之把蘇亞娟堵在走道上一扇玻璃門的后面。

      她們站在那里說了一會話。周伯雄從遠處望著她們,不知道她們在交談什么。他本來想走過去,跟她們站在一起交談,又覺得這么做不太合適。離開梨園醫(yī)院之后,他問過蘇亞娟。

      他說:“老譚的老婆當時和你說什么了?”

      蘇亞娟沒有正面回答他,她說:“老譚死得真可憐?!?/p>

      她用這句話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打發(fā)了周伯雄。他當然知道老譚死得可憐,可是他不相信她們站在玻璃門后面只是說到這個。古玉之和老譚沒有生養(yǎng)孩子,老譚死后,周伯雄和蘇亞娟再也沒見過古玉之。

      在醫(yī)院,他們至少覺得在道義上應(yīng)該陪著古玉之。事實上他們還回答了醫(yī)生和警察提出的一些問題。作為目擊證人,他們的證言被登記在案。蘇亞娟生長在單親家庭里,母親是醫(yī)院里的護士。所以在蘇亞娟很小的時候她母親教過她一些急救知識。母親的動機是希望自己遭遇不測的時候,女兒能用上這些知識來救她。蘇亞娟學(xué)過的知識從前一次也沒用過,但是這次在老鼠尾卻用上了。老譚倒在地上抽搐,大汗淋漓。蘇亞娟搓著手說:“我要試一下?!闭f著,她俯下身子按壓老譚胸部,嘴對嘴地給他做人工呼吸。她重復(fù)了很多次,按壓他,往他嘴里吹氣。蘇亞娟把自己累得癱倒在地上,也沒有把老譚救回來。

      一九八七年他們都還沒有手機,不可能在原地呼叫120。周伯雄看到蘇亞娟滿臉通紅,她流著眼淚說我真沒用。周伯雄背著老譚,把他從老鼠尾背出去。老譚在周伯雄的背上變得僵硬,生命最終從他的背上流失殆盡。只有從老鼠尾來到東湖外面,才能叫上出租車。他們步行了十多分鐘才出來,蘇亞娟一直在催促他,她說你能不能再快點?周伯雄一開始還能回答她,他吭哧吭哧地喘著說“好,我快點”,嘴里說著,腳下的步子也跟著加快了。但是這種時候并不多,他慢慢地顧不著再回答蘇亞娟,由著她催吧,怎么催也沒用。他沒有力氣說話,老譚在他背上越來越重。他所邁出的每一步,都在給他自己的雙腳使絆子。他沒有跌倒已經(jīng)是萬幸。到了梨園醫(yī)院,老譚早就沒有了生命體征。后來,周伯雄每次和蘇亞娟提起這件往事,都會反復(fù)念叨:我當時背著的不是老譚,而是老譚的尸體。我也不是背著病人,送他去醫(yī)院搶救;我不過是背著一個死人,正在把尸體從老鼠尾運送出去。

      周伯雄并非對老譚不敬,他所陳述的事實在他反復(fù)念叨的時候顯得荒誕不經(jīng),卻又和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緊密聯(lián)在一起。兩人都很清楚,如果不是老譚當時出現(xiàn)意外,也許他們不會成為夫妻。老譚上洗手間之前,他們已有默契。蘇亞娟想撤,周伯雄也知道她想撤。等老譚去了洗手間,周伯雄從蘇亞娟那里證實了他的判斷。他要保全面子,跟她商量好了要和她一起撤。但是老譚沒有給他們機會,他及時心梗了。于是蘇亞娟認為,正是老譚之死,讓她嫁給了她并沒有第一眼就愛上的男人。也因此她認為她的婚姻里彌漫著死亡氣息。周伯雄同意蘇亞娟的看法。對他而言,沒有死亡就沒有愛情。可是他還有另外難以釋懷的痛處,他在現(xiàn)場親眼目睹蘇亞娟搶救老譚。雖然老譚并沒有被搶救回來,但他看到她為老譚做人工呼吸的全過程。他后來每次回想起來,仿佛都看到蘇亞娟在親吻老譚。這是一種極其惡心卻又揮之不去的想象。他懷疑老譚和蘇亞娟是否有過不清白的歷史。他們有沒有曾經(jīng)比較曖昧的時期?如果他們不清白,如果他們曖昧過,那么,由老譚來為他們做媒就是別有用心的事情了。周伯雄知道自己長得丑陋,老譚把蘇亞娟那么漂亮的女人介紹給我是什么意思???想一想就會痛不欲生。周伯雄控制住自己不胡思亂想。如此懷疑自己妻子,并不是周伯雄所情愿的。清醒時他絕不會這么想,一旦喝醉了,卻又禁不住疑竇叢生。

      “你為什么要親吻老譚?在他即將死去的時候你為什么要親吻他?”

      “不是親吻,那是急救?!?/p>

      周伯雄相信蘇亞娟,他當然相信。所謂急救只是說一說,誰都相信,也都理解。問題是周伯雄看到了當時的動作,他看到蘇亞娟的嘴唇包著老譚的嘴唇。她往他的嘴唇里吹氣,又從他的嘴唇里往外吸氣。

      “你不能太狹隘了,”蘇亞娟說,“那些動作跟親吻沒有關(guān)系?!边@是蘇亞娟新婚之夜對周伯雄說過的話,之后她再也沒有對此說過什么。

      相親那天從梨園醫(yī)院出來,已是傍晚。他們一整天只吃過早餐,沒吃午飯。疲憊,身體像散了架。馬路上的路燈亮著了。周伯雄問蘇亞娟想不想吃點什么,蘇亞娟說就想吃碗熱干面。周伯雄說好吧,我也想吃熱干面,我們?nèi)舨肯锍园?。兩人叫了車,去了戶部巷。蘇亞娟說心梗這種病什么時候發(fā)作確實沒個準,但老譚畢竟是為了我們的事。蘇亞娟眼里含著熱淚,我怎么老覺得我們脫不了干系,這會兒我心里好難過。雖然我也知道我們沒什么責任,可我還是滿懷愧疚。說著,蘇亞娟就那樣眼含熱淚地望著周伯雄。是啊,周伯雄說,我也很難過,如果不是為了我們,老譚說不定能逃過這一劫。至少,蘇亞娟補充說道,如果不在老鼠尾,即使老譚心梗發(fā)作了,如果在他家里,或是其他更方便搶救的地方,說不定老譚能救回一命。這么一假設(shè),蘇亞娟似乎也說服了她自己,仿佛真是這樣。把這件事情捋清楚了,她含在眼里的熱淚刷一下就流下來了。她面色蒼白,全身發(fā)抖,差點摔倒在地。周伯雄扶住她,他摟著她的肩頭,順勢為她拭去淚水。

      “或許,這不是我們的過錯。”他對著她輕聲耳語。周伯雄比蘇亞娟稍矮一點,在他對著她耳語的時候,他需要仰著腦袋。

      “可是,可是我們也沒有做對什么?!?/p>

      “還可以這樣說,”周伯雄盡力勸慰蘇亞娟,“我們做對了什么或者沒做對什么都毫無用處。”

      周伯雄吃完了他碗里的熱干面。蘇亞娟只吃了一半。她作嘔,卻并沒有吐出什么??吹贸鰜硭榫w低落,就像是遭到了某種傷害。很嚴重的傷害。仿佛冥冥之中在被指責。有罪,又不清楚罪在何處,罪為何物。有一桿槍指著她的眉心。不是害怕,也沒有恐懼。因為明明知道那槍是虛無的槍,即使指著她的眉心也永遠射不出子彈。她倒是希望真能有所懲戒,那樣至少會有贖罪的可能,挽回一點內(nèi)疚??墒菦]有。她一晃腦袋,那虛無的槍也沒了。

      “我要回去。”蘇亞娟說。

      周伯雄說:“我送你?!?/p>

      蘇亞娟沒有反對。相親的時候,剛見面蘇亞娟就想離開。到了晚上,她居然會允許他送她回家。老譚當時為什么要上洗手間?上洗手間與心梗發(fā)作有沒有聯(lián)系?當時他的身體是不是出現(xiàn)了某個誰也不知道的信號?

      送她回去的路上,周伯雄握著蘇亞娟的手。她的手軟到?jīng)]有骨頭,他的手卻很有力量。

      崔國松躲在吳家河的玉米地里拉屎,吳家河跟崔國松是鄰居,兩家共著一堵山墻。崔國松的父親活著時,吳家河和崔順義是一對賭友,也是一對酒友。他們一起賭錢、喝酒、吹牛。那都是從前的事了,吳家河偶爾才會提起。崔國松老在吳家河的玉米地里拉屎,這是他的習慣。玉米地里的空氣不像茅坑里那么惡臭,躲在這里拉屎暢快多了。即使無屎可拉崔國松也會偷偷躲在這里。他坐在地上歇著,要不就躺一會兒,無聊的時候他能在玉米地里睡上幾個小時。崔國松還太小,他不知道那就是孤獨,那就是絕望。小孩子的絕望就是躲避,躲避到別人的視線之外去。吳家河的玉米地就是這么個去處。崔國松九歲死了父親。再往前推三年,六歲死了母親。現(xiàn)在他是孤兒,崔順義為他留下兩間破敗的平房。從此,崔國松就住在四處漏風的破屋子里。

      村里人接濟崔國松,沒讓他餓死。最先接濟他的人是吳家河。吳家河是個粗魯漢子,脾氣暴躁,可是心腸好。他在村里放話說,崔國松要是餓死了,那是我們白龍村人的恥辱。天下男人都會日我們白龍村人的祖宗。吳家河用到了激將法。他和崔順義以前是朋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朋友的兒子死在他隔壁的破屋子里。他才九歲??吹剿蓱z,東家一碗飯西家一碗菜端給他吃。崔國松吃百家飯,無論誰送來飯菜,他端著就吃,從不抬眼看誰。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崔國松十歲的時候就沒人再接濟他了。崔國松不需要接濟,他能活下去。因為他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各種本領(lǐng),比如釣魚,比如挖鱔魚、捉蟋蟀。魚、鱔魚和蟋蟀,這些東西他可以用泥裹著在火里燒著吃,也可以用油炸了吃。關(guān)鍵是——據(jù)吳家河說,崔國松還學(xué)會了偷竊。在他無師自通學(xué)會的所有的本領(lǐng)中,沒有一件本領(lǐng)是做農(nóng)活。他偷別人地里的莊稼,偷別人菜園子里的蔬菜。不光地里和菜園子,他還入室盜竊。到別人屋子里去偷雞蛋。偷雞。偷油鹽醬醋。偷碗、筷子和擦屁股的手紙。還偷他們的面粉、菜葉和大米。白龍村每家每戶用的都是木頭門閂。一道木頭杠子橫在兩扇門的木槽子里,就算是把門閂上了。崔國松拿著鐮刀,從門縫里伸進刀刃,東撥一下西撥一下,就把門閂撥開了。這本領(lǐng)是他自己練出來的,后來他不用鐮刀,只用木棍就能把門閂撥開。吳家河發(fā)現(xiàn)了崔國松的偷竊行為,但是他并沒有對外張揚。他想這個孤兒偷點東西不算什么。直到他偷到自己頭上,他居然偷了我三枚雞蛋和一只青花碗。吳家河這才嚷嚷開了。他站在村子中央吆喝,村里出了小偷你們知道嗎?你們送他吃送他喝,吃你們喝你們還偷你們。你們親手養(yǎng)了個白眼狼呢。送個鬼!再也別送了。

      從那以后,再沒人接濟崔國松。白龍村人不接濟他,還防著他。但是水漲船高,崔國松的偷竊技藝也在跟大家的對抗中提高。他能在你眼皮底下,在你嚴密防范時,把他想要偷回的東西偷到手。他把所有那些他能弄到手的東西——無論多么不搭界,都放在一起煮著吃。他把它們?nèi)贾蟪擅鏈?,加點鹽,如果有油,有時也加點油。他就吃那些煮成一鍋的糊糊。崔國松會弄魚,每次煮糊糊都會在里面加上幾條魚。他的事在村子里傳開了。誰的東西不見了,都知道是崔國松所為。無須證實。沒有人再憐憫他,也沒有人再把他當作弱者。相反,很多人都覺得他討嫌。他依靠偷竊而活著,算是我們倒霉。我們接濟他是我們愿意,可是他偷我們就是他混賬。人們暗地里憧憬著,希望崔國松能快點長大,等他長大了到外面去禍害別人吧。

      崔順義活著時沒讓崔國松上學(xué)讀書,認不認得字無關(guān)緊要,他說。吳家河記得他曾勸過他,讓你兒子讀點書,以后總有好處。崔順義沒答應(yīng),說什么讀書會讓他兒子變成軟蛋。他死了之后,崔國松成了孤兒,吳家河這才把他兒子送到學(xué)校去。白龍村小學(xué)里的校長叫宋世光,是吳家河的表哥。吳家河跟表哥說情,求他收下這孩子。人家是孤兒,就當是你們學(xué)校做善事吧。

      宋世光請示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免了崔國松的學(xué)雜費,把他收進學(xué)校。崔國松九歲了還在上一年級,跟那些剛發(fā)蒙的六七歲孩子混在一起。他不好好讀書,經(jīng)常曠課,到池塘去抓魚,或是去撥誰家的門閂。同學(xué)的東西他也偷,鉛筆頭呀,橡皮擦呀,見什么偷什么。哪個同學(xué)要是告發(fā)他,他就抓住人家狠揍一頓。他在班上年紀最大,個頭也最高,想揍誰就揍誰。宋世光很頭疼,他怪吳家河多管閑事,也怪自己一時頭腦發(fā)熱。哪是收了個學(xué)生,簡直是弄了只刺猬,扎手。讀了一年,崔國松也沒學(xué)會幾個字。宋世光只能讓他留級。他現(xiàn)在十歲了,還在讀一年級。宋世光想,如果這一年他還不長進,干脆開除他算了。這是宋世光憤怒時的想法,能不能做到很難說。當初宋世光收進崔國松,請示了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鎮(zhèn)里把這件事宣傳出去了。對外宣傳的文稿標題是:白龍村小學(xué)讓一名九歲孤兒免費入學(xué)!因此宋世光現(xiàn)在要開除崔國松也不是那么容易,但是崔國松不知道。宋世光仍然可以威脅他,他動不動就把他叫到身邊訓(xùn)斥一通。他揪著崔國松的耳朵,把他扯到離地半尺高的位置。

      “我跟你說崔國松,你要再敢偷東西我就開除你?!彼问拦庖а狼旋X地說,“開除你,再把你送到派出所去?!?/p>

      崔國松腦袋疼,宋世光一揪他耳朵,他就腦袋疼。他擔心總有一天宋世光會把他的耳朵連根拔掉。耳朵上的疼痛很快傳到腦袋里面。人們說十指連心,看來耳朵也一定是連著腦子的。

      “我腦袋疼?!彼f。

      宋世光很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耳朵。“你腦袋疼什么呢?”

      “我就是腦袋疼?!?/p>

      “別跟我鬼扯,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聽到了,可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把我送到派出所去?!?/p>

      “為什么?這是誰告訴你的?”

      “反正有人告訴我,別說偷東西,就算我殺了人,派出所也不會關(guān)我?!?/p>

      崔國松不怕派出所,可是他也不想被學(xué)校開除。他說:“宋校長,你不要開除我?!?/p>

      “你又不讀書,留在學(xué)校里干嗎呢?”

      “我還是想讀書。”崔國松哽咽著說。

      “好吧,你放心吧,我一定會開除你。”宋世光興高采烈地說道。他本以為這孩子沒有軟肋,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了,原來他害怕開除。好吧好吧,宋世光討厭死了崔國松,既然他害怕這件事,那我就要做成這件事。宋世光準備自己做主,開除一個學(xué)生何必到鎮(zhèn)上去找領(lǐng)導(dǎo)匯報呢?再說,現(xiàn)在分管教育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領(lǐng)導(dǎo)。鎮(zhèn)里對外宣傳的事多著呢,誰還會記得這個?終于想清楚了,宋世光打算不聲不響地把崔國松踢出去。這種垃圾留在學(xué)校不是害人嗎?不如早點讓他回到社會。

      宋世光未能如愿開除崔國松,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這天下午不上學(xué),崔國松看到吳家河到鎮(zhèn)上趕集去了。他從河里釣魚回來,好多天沒吃過雞蛋了,崔國松臨時起意想著到鄰居家去偷回幾枚。吳家河家正門上掛著鎖,后門從里面上著閂。崔國松以為屋子里沒人,他用一根木棍把后門上的門閂撥開了。推開后門沒有發(fā)出很響的吱呀聲,吳家河可能在他的門軸上抹過油,門軸潤滑著呢。但是崔國松進去時他的面孔罩上了一張蜘蛛網(wǎng)。估計很久沒人從這道門里進出過了,蜘蛛都在上面結(jié)網(wǎng)了。崔國松拿雙手在臉上搓了幾把,混著汗水,蛛絲被他搓成了幾股黑泥。他輕車熟路,從雞窩里掏出五枚雞蛋,放在衣兜里。正要離開,這時他聽到側(cè)屋里傳出男女呻吟的聲音。崔國松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么,之前他可不止一次兩次偷看過這類事情。他有些害怕,轉(zhuǎn)念一想,我不是親眼看到吳家河趕集去了嗎?那么里面的人肯定是別人。崔國松于是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嗬,嗬嗬,他看到了什么?原來那是宋世光宋校長,他正在和吳家河的老婆在床上滾床單。

      崔國松指著他們大喝:“宋校長,你竟敢偷人!”

      宋世光光著身子從床上滾落在地。吳家河的老婆披頭散發(fā),滿臉潮紅。她順手抄了件內(nèi)衣遮在白晃晃的胸前。

      “你這個小偷,又摸到我家里來偷什么了?”

      “雞蛋呢。”崔國松喜滋滋地說,他還從衣兜里掏出雞蛋給吳家河的老婆看了看。

      “國松啊,這事可不能讓我表弟知道?!彼问拦庹f著,趕忙往身上慌慌張張地套褲頭。

      “你表弟是誰啊宋校長?”

      “吳家河呀,吳家河就是我表弟。”

      “哦,他呀,他可是火爆脾氣,要是他知道你偷他老婆,他可能會殺了你。”

      “會的,他一定會殺了我。所以國松,你不能說出去?!?/p>

      “好吧,我不說出去。但是你也不能開除我。”

      “不開除不開除,”宋世光一迭聲地說,“我一定讓你把小學(xué)讀完,好歹做個小學(xué)畢業(yè)生。放心放心,你一定能從我手上拿到小學(xué)畢業(yè)證?!?/p>

      宋世光不停說著,如果他手上有現(xiàn)成的小學(xué)畢業(yè)證,他肯定會馬上蓋上公章,雙手遞給崔國松。

      “那就好。”崔國松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還有……”他說。

      “還有什么?”宋世光問道。

      “宋校長你再也不要揪我耳朵了,我求你再也別揪了,好吧?”

      “好,不揪,我再也不揪你耳朵。”

      吳家河的玉米地里隱藏著一只大老鼠,重量有三十七斤半。人們在干掉它之后,有人拿秤稱過它。稱秤的人一只手還拎不起來。崔國松在他拉屎的地方看到過它。當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他并不知道它就是老鼠,它的樣子讓他誤以為它是一頭小豬崽子。他看到它從很小的地洞口里鉆出來。地洞口子很小,崔國松以前還曾對著它撒過尿。它圓滾滾的身子硬從那狹窄的口子里擠出來了。看上去它像極了豬崽子,比較起來就是腿腳細了點。腦袋也小了點。尖了一點。臉呢,好像也比普通豬崽子長了一點??墒秦i臉也長呀。唯一的區(qū)別是豬大概不會住在地洞里吧,這才是疑點。它鉆出來,探頭探腦走到崔國松面前,保持著警覺,好像隨時準備逃竄。他們彼此對視,崔國松瞪著它,它瞪著崔國松。崔國松想起他的褲兜里還有一只烤到半熟的土豆。另一只烤熟了的土豆被他吃掉了,只有這只半熟的還捂著。他直了直腰身,從褲兜里掏出土豆,拋給它。那只豬崽子叼著土豆,慢騰騰走開了。走了幾步,它還轉(zhuǎn)過身來瞅了瞅崔國松。崔國松說吃吧吃吧,它又鉆進那個地洞。于是崔國松明白了,它不是誰家的豬崽子,它就是老鼠。老鼠怎么會長到這么大呢?崔國松又見過它幾次,他們之間相互認識。有時他故意先到洞口旁邊重重地跺上幾腳。老鼠知道是他,它聽到跺腳的聲音就會鉆出來。崔國松總會給它帶來吃的,有一次他還給它帶了枚雞蛋。

      崔國松以為他和老鼠的交往是他的秘密,沒人會知道。但是大人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它。吳家河無法理解,他的玉米地里怎么會長出這么大一只怪物似的老鼠。它太大了,就是怪物。這只怪物會影響到村里的風水,所以要除掉它。吳家河叫來了三個人。四個男人同時還牽了四只狗。狗守在洞口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上。有人把燃燒著的草把子扔進洞里。草把子是用艾草扎成的,燃燒到一半,扔進洞里就熄滅了。沒有明火,只有悶著的煙霧。艾草的煙霧在狹小的洞里熏著,它堵住老鼠的呼吸,讓老鼠的眼睛無法睜開。不一會兒,老鼠從地洞里鉆了出來。守在洞口的四只狗狂叫著撲了上去,男人們興奮地吆喝著,大聲喊叫。狗嘴咬住了老鼠身體上的四處位置,往四個不同的方向撕扯。古時候的五馬分尸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現(xiàn)在是四狗分老鼠。但是老鼠并沒有坐以待斃,它掙扎,扭動軀體。往上面再往下面奮力地撬動。有幾次它成功地從四只狗嘴里逃脫了。它掉落在地上。甚至它還往前跑了幾步。但是狗又撲了上去,再次咬住它。狗鍥而不舍,一波又一波不停地發(fā)動攻擊。那四個男人手上都拿著木棒,如臨大敵。其中有個男人還扛著一把鐵鍬。他在老鼠掉落到地上的時候舉起鐵鍬剁了下去。他的本意是想用鋒利的鐵鍬剁掉它的腦袋,剖開它的肚皮。只是他的動作缺少準頭。盡管這種情形發(fā)生了好幾次,他一次也沒剁上它的腦袋。有一次他剁在它肚皮上,也并沒有剖開它的肚子。還有一次他陰差陽錯地剁上了它的尾巴。鐵鍬實在太鋒利了,像一把刀子。他那一鍬下去剁斷了老鼠的尾巴。老鼠的尾巴有毛筆的筆管那么粗。你握著毛筆寫字,那筆管有多粗,這老鼠的尾巴就有多粗。它的長度大約有兩根筷子接起來那么長。

      在玉米地的混亂現(xiàn)場,崔國松撿到了那截被他們剁斷了的老鼠尾巴。四個男人和四只狗花了半個小時才把老鼠弄死。他們回到村里稱了稱死老鼠的重量,它確切的重量是三十七斤半。崔國松想,如果把他撿到的老鼠尾巴放上去,它的重量應(yīng)該能超過三十八斤。

      吳家河在外面支起大鐵鍋,燉了一鍋老鼠肉湯??墒菦]人愿意吃。你們不吃我先吃。吳家河說著,給自己盛了一大碗。他吃下一塊,皺緊了眉頭。他吃著的不是肉,嘴里嚼著的分明是木塊。木塊腐爛了,或是在惡臭的土里埋得太久。混雜著酸味腥味和臭味。他又堅持吃了幾塊,實在吃不下去。你們不吃是對的,吳家河對村里人宣布說,這肉沒法吃,不如拿它喂鳥吧。他們從湯里把肉撈出來,剁成肉末。然后撒在樹枝上。他們搭著木梯,爬上粗大的樹干,把老鼠的碎肉塊擱放在枝杈或樹葉上。不一會兒,白龍村突然間變得無比喧鬧。黑壓壓的烏云似的鳥群從天外飛來,它們呼嘯著飛臨白龍村的上空。村前屋后,它們向著每一棵樹俯沖。許多鳥村里人都不認識。它們不是白龍村的鳥,不知道是哪里的鳥。還有大鳥,從來沒見過的碩大的鳥。本土白龍村的鳥,沒有一只搶食老鼠肉。它們蜷縮在樹葉后面瑟瑟發(fā)抖。有些大鳥在吃過了老鼠肉之后開始相互撕咬,廝殺。也就半天時間,那些來去匆匆的鳥群又都消失了。樹上的老鼠肉早已啄食一空。有幾根粗大的樹枝斷掉了。還有一棵樹倒掉了。后面的山坡上和幾戶人家的屋頂上,前前后后有十幾只鳥掉落下來。它們被別的鳥干掉了,被扭斷了脖子,或是被扯掉了翅膀。

      這天夜里,吳家河在自己家里擰斷了一只雞的雞脖子。他老婆企圖上去阻止他,但是沒攔住。她后來說,如果我硬要把他手上的雞搶下來,說不定他會把我的脖子當成雞脖子給擰下來。吳家河在清醒之后證實他老婆說得沒錯,那種事我做得出來。他很慶幸村里人沒像他那樣吃掉老鼠肉。吃過老鼠肉的鳥是什么樣子,你們也都看到了。他說,要是大家吃光了那鍋肉,村里免不了會有一場相互殘殺。

      崔國松親眼目睹了白龍村上空的慘烈空戰(zhàn),他懷揣著兩根筷子那么長、毛筆筆管那么粗的老鼠尾巴仰望天空,老鼠尾巴在他懷中已變得硬撅撅的,就像一根并不那么粗的木棒子杵在懷里。他不明白村里人為什么不吃,自己不吃也不給他吃。他看到鳥在他頭頂廝殺,遮天蔽日,扇起一陣陣狂風。他把老鼠尾巴拿出來,放在鼻頭下面嗅了嗅。它已開始變味,嗅得出某種即將腐敗的氣味。黏附在它上面的鼠毛發(fā)因為長時間被他握在手上,好像變得更為柔順。于是崔國松回到屋子里,像烤玉米棒子那樣把老鼠尾巴放在灶里烤著吃。半頓飯的工夫就烤熟了。他握著它一口一口撕咬著吃。他的嘴巴變得黑乎乎的,臉龐額頭和眉毛也變得黑乎乎的。

      吳家河吃出來的味道崔國松也應(yīng)該能吃出來,但是他吃得慣,咽得下去。崔國松有不同于別人的胃,他什么東西都吃得慣,什么味道都能接受。他才不會把它扔到樹上去喂鳥,他要留給自己吃。正吃著,小學(xué)校長宋世光來了。

      宋世光說:“你在吃什么啊國松?”

      “宋校長,沒吃什么?!贝迖烧谘谥f,他把吃了一半的東西往身后藏。

      “吃什么不要緊?!彼问拦庹f,他今天說話親切極了,臉上堆滿了笑容,“什么都能吃,說明你胃口好,消化功能強啊?!闭f著,他還摸了一下崔國松的耳朵。崔國松本能地往后躲閃。宋世光趕緊說:“你不用躲閃國松,老師不會再揪你耳朵了。放心啊國松,老師今天是來家訪呢?!?/p>

      “你為什么要到我家里來家訪呢?宋校長你看看,我家里什么也沒有,沒有東西,也沒有家長?!?/p>

      “就因為這樣,才要到你家里來家訪呢。國松我告訴你吧,你們崔家祖墳上冒出青煙來了,走運了。國松你遇到了貴人呢?!?/p>

      宋校長所說的貴人是一位匿名者。匿名者來自武漢,據(jù)說是女性。她要求以匿名的方式資助一名貧困學(xué)生,一直資助到他上大學(xué)。她的條件是,被資助者必須是絕對貧困的孩子,最好是男孩。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在幫忙物色人選,讓各小學(xué)校長報上名單。宋世光報了崔國松。崔國松是最為合適的人選,如果他不合適那么全飛沙鎮(zhèn)就再沒有合適的了。他是孤兒,沒有任何生活來源,平時只能靠抓魚和偷竊度日。十歲了還在讀小學(xué)一年級。但他個人有很強烈的求學(xué)欲望,不愿失學(xué)。名字報上去,那位匿名資助者很快就認可了。她先把一學(xué)期的資助款打過來了,錢打在白龍小學(xué)賬上,由校長宋世光監(jiān)護使用。每個月他要從賬上取出一筆錢來交給崔國松。崔國松聽明白了,天上的好事砸到我頭上了。有人每個月都會給錢我,一直給,要給很多年。那人還是武漢人,是我從沒見過面的阿姨。阿姨是個很古怪的稱謂,宋世光教他這么叫,他第一次叫出聲來,皮膚上起了層雞皮疙瘩。

      血往崔國松腦袋上沖,他想找人打架。找比自己個頭大的人打架,最好是成年人。宋世光走了,他若還在,崔國松可能會和他打上一架。他往自己頭上猛擊一拳,頭嗡嗡響。晚上躺在床上,他想,跟吃過什么沒關(guān)系。好運來了,那一拳是他對自己的獎賞。

      周伯雄在單位里是最早得到提拔的年輕人。他的長相是他率先得到提拔的原因之一,他其貌不揚的長相不對任何一個同齡人構(gòu)成威脅。單位里人們往往會忽略掉像他這樣的人,內(nèi)心里不經(jīng)意間將他剔出了自己的競爭行列。雖然事后將會證明,這種做法其實太過草率,但是往往為時已晚。男人的長相在機關(guān)里面還是平庸一些更有優(yōu)勢,尤其是在仕途剛剛起步的那幾年。這當然不是周伯雄唯一的長處。周伯雄的另一個長處就是無所作為,他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沒有隨時準備做出驚天動地大事情的那種樣子。沒有,他沒有展現(xiàn)出那種氣魄和抱負。相反,他總是按部就班,對長者亦步亦趨。結(jié)婚那年,他被提為副處長。周文通出生的時候,周伯雄又得到了下派的機會。他被派往幸福縣去做副縣長。他顯然又被重用了。雖然副處長和副縣長的行政級別是一樣的,但職務(wù)的內(nèi)在含金量誰都能看到巨大的差異。下派之前,組織上征求過他的意見。問他剛生小孩,下到縣里去是否方便。周伯雄拍著胸脯子說沒問題?;氐郊依?,他希望得到蘇亞娟的諒解和支持,因為他不想失去這個機會。

      “這個機會太難得了?!彼е芪耐▽μK亞娟說。

      蘇亞娟同意他下去?!暗?,”她說,“我們家得請個保姆?!?/p>

      “好吧,請吧?!?/p>

      周伯雄找好了保姆才下去,保姆叫云嫂。

      他下去就職的地方是蘇亞娟的老家,也巧,老公被派往自己的娘家縣里當了副縣長。蘇亞娟有了孩子,卻不想讓母親過來帶外孫。寧愿讓周伯雄找個保姆。當然,她母親也沒有帶外孫的打算。她聽她母親說過,即使退休了,她也還是更愿意住在幸??h城。蘇亞娟相信她母親有怪癖,這可能怨不得母親。她母親在她父親離家出走后就一直過著單身生活。那時候母親還年輕,長得也漂亮。蘇亞娟記得有個醫(yī)生和母親好過,他好像姓胡,個頭高高的,頭發(fā)濃密,她叫他胡叔叔。胡叔叔有妻子,母親和他好得死去活來。胡叔叔的妻子和母親吵過架,不止吵過一次,她們多次吵,一見面就吵。她們在醫(yī)院大門口、在母親值班的病房里面大吵大鬧。兩個女人破口大罵,你扯我的頭發(fā),我扯你的頭發(fā)。母親那時候的表現(xiàn)就是不知羞恥,就是在搶別人的男人。很多人勸母親放手,他們說胡醫(yī)生不可能和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離婚,你又何必夾在中間呢?母親偏不放手,她說他有沒有妻子是他的事情,我愛不愛他是我的事情。這樁婚外戀在縣醫(yī)院和幸福縣城弄得人盡皆知。蘇亞娟小時候隱隱約約覺得她母親是個殉道者,她所謂的愛情好像只是在為她自己破敗的生活殉葬。事后證明蘇亞娟的猜測是對的。胡叔叔并沒有和他的妻子離婚,但他的妻子不久后生病去世了。所有人都認為母親將和胡叔叔走到一起,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任何障礙,他們將組建一個新家庭??墒悄赣H的決定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她斷然離開了胡叔叔。胡叔叔安葬了自己的妻子。大約兩個月之后,他穿著嶄新的西裝,帶著戒指和鮮花,前來求婚。胡叔叔做得無可挑剔。無論對他妻子,還是對蘇亞娟的母親他都做得無話可說。但是母親把他趕出家門,她扯碎鮮花,把戒指塞回他的口袋。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嫁給你?”蘇亞娟的母親當著圍觀者的面大聲說道,“我說過了嗎?沒有。我不會嫁人,我怎么會嫁人呢?因為我有老公啊,只不過我老公現(xiàn)在不在家而已?!?/p>

      人們這才想到,蘇亞娟的父親只是不在家。他是死是活沒人知道,但是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并沒有結(jié)束啊。

      蘇亞娟母親的風流韻事并不只限于胡叔叔。胡叔叔只是她若干風流韻事中的一個。蘇亞娟并不認為她的母親是在談情說愛,她就是在胡鬧。她后來胡鬧的對象也不僅限于醫(yī)院里的醫(yī)生,還有她服務(wù)過的病人、街坊或某個偶然打過交道的路人。胡叔叔娶了醫(yī)院里的另一個護士。那個護士比母親更年輕,奇怪的是他們竟然生了三胞胎。胡叔叔為此很是驕傲,他經(jīng)常帶著新妻子和三個孩子在蘇亞娟母親面前晃蕩。他那樣做顯然有某種示威的意味在里面。雖然,你可以說胡叔叔很膚淺,可他們晃來晃去總還是會被人注意到。注意到他們的圍觀者也總是會議論紛紛。

      坦率地說,蘇亞娟在幸??h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小時候。說她小時候暗無天日一點也不過分。那時候她抬不起頭來,害怕被指認,害怕被人說“那就是魏破鞋的女兒”。她母親姓魏,很多人都忘記了她的名字,只叫她魏破鞋。蘇亞娟只能埋著頭拼命讀書。她從小成績優(yōu)秀是有原因的,她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考上大學(xué),然后離開那座鬼魂一樣的小城。她不能繼續(xù)留在那座名叫幸福縣的小城里。蘇亞娟做到了,她考上大學(xué),并且留在省城武漢??墒寝D(zhuǎn)了一圈,周伯雄又被派到那里去了。不就是當個副縣長嗎?哪個縣城不能去?偏偏要去幸??h。有了這種心結(jié),蘇亞娟并不看好周伯雄在幸??h的發(fā)展。

      周伯雄自己卻像是如魚得水,他在下面做得很快樂。每次回來,都要津津有味地和蘇亞娟說到工作上的事情。他說幸??h書記和縣長矛盾很深,自成一派,各有各的背景。這樣也好,他說,他們雙方都要拉我。這有什么好呢?蘇亞娟不理解。當然好啊,我有空間嘛,可以在中間踩平衡,必要的話有調(diào)節(jié)作用??梢酝@邊傾斜一下,也可以往那邊傾斜一下。蘇亞娟并不在這個矛盾中間,可是她本能地覺得這樣踩來踩去不合適。沒有人會是傻瓜,人人以為只有自己才精明,但是踩來踩去終究會漏洞百出。你不要管這些,周伯雄說。他不明白蘇亞娟,自從她生了孩子,好像對什么都憂心忡忡。你到底在擔心什么?蘇亞娟眼圈發(fā)紅,她承認她得上了產(chǎn)后憂郁癥。

      “是不是我老在下面跑沒時間陪你?。俊?/p>

      “不知道?!?/p>

      周伯雄大體上每周都回來,因為事多,兩周或三周回來一次的時候也有。司機小王送他回武漢。每次回來,小王都會捎來一些東西。比如野生甲魚,小王說蘇亞娟產(chǎn)后不久,這東西能補身體。還有高檔煙酒,還有茶葉什么的。小王徑直把捎來的東西拎進屋子,周伯雄就像沒看到一樣,理都不理。小王不在了,他才會幫忙料理小王留下的那些東西。周伯雄跟蘇亞娟說,下面還是要比上面活泛一些。蘇亞娟卻對別人送來了什么很冷漠,她說,它們來歷不明。周伯雄摟著她說,你管它什么來歷。蘇亞娟聞到他嘴里的酒氣,他的肚子比以前更大了,就像褲腰里別著一只氣球。她把他往一邊推。他說你別推我,手上使勁扯她的衣服。蘇亞娟皺著眉頭,我要照顧孩子。你總是這樣,周伯雄對她不滿,她對他越來越冷淡。你不能怪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是對你想做的事提不起精神。

      云嫂四十幾歲,做事靠譜,蘇亞娟對她放心。她休完產(chǎn)假就去上班了。辦公室的事還是從前那些事,做起來卻有不一樣的感覺。上午或下午她還要抽時間回去給周文通喂奶。只堅持了一個星期,蘇亞娟又請了長假。請假之前她并沒有和周伯雄商量,請假這事變成既成事實之后她才告訴他。假期半年,請假理由是身體不好,單位里準了她的假。

      “你為什么要請假呢?如果說是為了孩子,家里不是有保姆嗎?”

      “我不想上班了,我情緒調(diào)整不過來?!?/p>

      蘇亞娟說她有產(chǎn)后憂郁癥,她的精神在白晝和黑夜的交界處徘徊。她的精神有七只腳,有時甚至有八只。它在墻壁上,或者在懸崖上行走。它的腳就像是章魚的爪子。我從樓頂跳下去了,從懸崖的頂端跳下去了。但是我并沒有跌落,我貼在崖壁上,黏附在上面。蘇亞娟在她比較放松的時候,她會這樣跟周伯雄講述她的精神狀態(tài)。獨處時,她老有幻覺。她的幻覺在為她所說到的她的精神賦形,比如章魚的爪子。每次跟周伯雄講這些,要么是剛剛吃過一頓美食,要么是剛和他做過愛。周伯雄相信她的憂郁癥很快會過去。他要減少她獨處的時間,光周文通還不夠,還要給她安排別的事情,要把她的生活塞得滿滿的。他建議她養(yǎng)寵物,給她買回一只寵物狗。家里有了一只狗,果然多出很多事。蘇亞娟親手給它做衣服,用一只籃子給它做狗屋。給它洗澡,拿梳子梳它的毛發(fā)。買狗糧。打防疫針。用套繩牽著它,每天抽時間出去遛狗。但是蘇亞娟只養(yǎng)了四個月,就對狗厭倦了。她在某天晚上把這只名叫點點的狗送給了她的閨蜜。養(yǎng)得好好的,怎么就送人了呢?我想早一點了斷。早一點了斷什么?蘇亞娟說我跟點點的感情太好了,發(fā)展下去早晚會是我離不開它,它也離不開我。離不開就離不開呀,周伯雄說沒有誰會把你們分開??墒?,蘇亞娟說,狗的壽命沒有人的壽命那么長,它不能陪我一輩子??傆幸惶煳疫€活著的時候,它卻死了。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周伯雄看著蘇亞娟,她臉色蒼白,淚水橫流。該了斷的事情不如早一點了斷,把它送人了,也就斷了念想。蘇亞娟說得輕松,卻沒有那么簡單。她剪了自己一縷頭發(fā),裝進香囊,那香囊像個掛件就吊在點點的脖子上。那縷頭發(fā)染上了蘇亞娟的血跡,她刺破食指,讓血滴在上面,把黑色的頭發(fā)染成紅色。

      閨蜜隨她丈夫搬遷到另一座城市去了,點點從此無影無蹤。

      點點帶給蘇亞娟的傷痛,延續(xù)了數(shù)月。她盡量壓抑著,就連云嫂都看不出來,就像沒事人一樣。但是她的體重減輕了,她消瘦了十多斤。隨后她又長胖了,一下子胖了三十多斤。體重忽上忽下大起大落,證明蘇亞娟并沒有真正放下點點。有一天蘇亞娟突發(fā)奇想,她想要資助一個孩子,老實說她的資助有抱養(yǎng)的意思,但又不是抱養(yǎng)。就是資助。我資助他上學(xué)。像我“小時候”那樣,她很想資助一名特別想離開自己老家的孩子,他最好有在老家活不下去的感覺。滿腦子都是活不下去的理由。活不下去了,所以必須離開,要離開那鬼地方只有好好讀書,要讀書卻又沒錢。蘇亞娟希望能有這么一個孩子,她要找到他。這孩子她愿意資助,她要幫他實現(xiàn)夢想。周伯雄對她提出來的想法沒有太多異議。我老婆在做善事,我要支持。你要找的孩子,我可以通過幸??h教育局幫你找到。如果你想資助,就在幸福縣找個對象吧。資助誰怎么資助,都由你自己定。不過周伯雄修訂了某些細節(jié),那些細節(jié)并非無關(guān)緊要。他要蘇亞娟以匿名的方式去資助。因為你是副縣長的老婆,一旦披露出去,肯定有人拿這事炒作。我分管教育這一塊,有人會說我們沽名釣譽。蘇亞娟同意匿名,這么做正合她胃口。她只是做她想做的事,并不想被人知道。但是周伯雄只說出了可以說出來的理由,他還有不便說出的理由。不便說出的理由是他害怕,他害怕被資助的孩子成為另一個點點??磥硖K亞娟是個重情重義的女人,從點點身上就能看到,她很容易用情過深。蘇亞娟的這種稟性是否遺傳自她的母親呢?可是她的母親只是用情過泛而不是過深。那么所謂遺傳,也可以剛好相反:蘇亞娟很難動情,一旦動情即深不可移。

      一九九○年,周文通出生,周伯雄下派到幸福縣做副縣長。同年,崔順義去世,崔國松成為孤兒。崔順義死于一次爆炸。他把炸藥塞進玻璃瓶里,用土制炸彈在河里炸魚。導(dǎo)火索從玻璃瓶口伸出來。崔順義吸著煙,用煙頭點燃導(dǎo)火索。不知道是導(dǎo)火索太短的原因,還是他已經(jīng)點燃了導(dǎo)火索卻以為還沒有點燃,因此沒能及時出手。反正那只玻璃瓶并沒有被扔進水里,它在他手上爆炸了。在這之前,崔順義炸過很多次魚,從不曾失手。崔順義活著時拒絕送崔國松進學(xué)校。這次他被自己炸死了。他不是在現(xiàn)場就死掉了,吳家河聽到爆炸聲趕了過來。他看到崔順義的臉炸得稀爛。但是他還能說話。他說:“家河你把我兒子送到學(xué)校去吧,你表哥不是在做校長嗎?你替我求求他?!?/p>

      吳家河聽到了崔順義說的話,卻無法從他臉上找到他的嘴巴。他不知道這些話是從他臉上哪個地方說出來的,可是他還在繼續(xù)說。他說:“我不讓崔國松上學(xué)是不對的,他應(yīng)該上學(xué),我不再和他媽作對了?!?/p>

      不是崔順義的嘴巴——他已經(jīng)沒有嘴巴了,而是他的臉在說話。崔順義用他那張炸得稀爛的臉對著吳家河說話。吳家河是他鄰居,他的臉說出吳家河能聽清楚的話語,他在對他說出遺言。

      吳家河說:“我聽到了,你就放心吧死鬼?!?/p>

      崔順義抽搐了一下,這才死去。

      這年崔國松九歲,因此他比周文通大了九歲。蘇亞娟生于一九六三年,她后來成了他干媽。崔國松比她小十八歲。周伯雄生于一九六一年,按理說他后來也是崔國松的干爹。他比崔國松大了二十歲。一九八七年,省報記者老譚介紹蘇亞娟和周伯雄認識,兩人在一個周末也就是星期天的上午去老鼠尾相親。這一年,并且是在同一天,崔國松的母親死了。當然,和崔國松母親同年并且同一天死去的還有老譚。老譚死在老鼠尾。崔國松的母親死于自殺。他們都死在那一天。她有肺病,總要吃藥,卻總不見好。于是崔國松的母親開始厭世,她覺得她活著就是在拖累崔順義和崔國松。她在洪水來臨的季節(jié)里跳進了飛沙河。她在飛沙河下游被人找到了,她的尸體蜷縮在一只順流而下的杉木衣柜里。

      崔順義記得他老婆出門之前對他說:“崔國松今年六歲了,明年一定要讓他上學(xué)啊?!?/p>

      說著,崔國松的母親就出門了。那天下著大雨,她披著塑料雨衣。崔順義無法理解的是,你自殺為什么一定要死在水里呢?你明知道我要到水里去炸魚啊。你死在水里我以后還怎么炸魚呢?他痛恨他老婆拋下他們父子倆,你這么做可真是狼心狗肺。為了和她作對,第二年崔國松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他卻不送他上學(xué)。你不是要他讀書嗎?我偏不送他去。崔順義直到他自己也死去的時候才和他老婆和解了。他失去了嘴巴,卻堅持用他破碎的臉說出了他的心愿。吳家河聽清楚了,他相信他能替他做到。

      崔國松成年后查證過他母親死去的時間,他告訴干媽蘇亞娟,他母親死的時候干媽和干爹正在相親。蘇亞娟說,那個周末武漢好像沒有下雨。崔國松說是的,武漢沒下雨,可是幸福縣卻在下暴雨。

      一九九一年,崔國松十歲,讀小學(xué)一年級。這年他成了蘇亞娟的定點資助對象。蘇亞娟匿名資助他,決定一直資助到他上大學(xué)。按照約定,蘇亞娟不和崔國松見面。她直接和宋世光聯(lián)系。在崔國松讀小學(xué)的那幾年里,宋世光一直在和蘇亞娟保持通信。通過宋世光的信件,蘇亞娟了解到崔國松的所有情況。他以捉魚和偷竊度日。會做飯。能自己給自己洗衣服。蘇亞娟心疼這孩子,找到這么一個孩子是對的。他是周文通的一面鏡子,她絕不會讓周文通以后也過上他那樣的生活。但是,宋世光在他后來的信中描述,自從得到蘇亞娟的資助,崔國松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宋世光很明顯是在諂媚蘇亞娟。盡管沒有人確切告知宋世光蘇亞娟是誰,他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他能猜測到蘇亞娟一定是個有來頭的人。所以,在給她的那些信件中充斥著奉承阿諛之詞。周伯雄笑著對蘇亞娟說,這是難免的,你要習慣。你要有這種能力,剝除掉那些粉飾奉承的文字,剩下了什么你還能看到。宋世光無疑夸大了崔國松的變化,但變化肯定在他身上發(fā)生了。崔國松聽宋世光說有貴人在幫他,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一定要抓住這個貴人。他不再偷竊,需要什么宋世光就去給他買什么。事實上崔國松需要的并不多,無非是米呀油呀什么的,在蘇亞娟給他的資助款項里,這些東西都能買回來。他把心思用在學(xué)習上,十歲的孩子當然比六七歲的孩子學(xué)得快。宋世光有了新打算,他在信中告訴蘇亞娟,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后,他準備讓崔國松同學(xué)跳級。讓他從一年級跳到三年級。蘇亞娟回信說,看到崔國松有這么大的進步她很高興,讓他跳級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可是她擔心他能不能跟得上。能跟上,崔國松的智商沒有問題,只要他肯學(xué)習,他會比誰都學(xué)得更好。蘇亞娟又問他,他偷竊的毛病是不是真改了?他說真改了。崔國松一天一個變化,宋世光為此激動不已。他認為這是奇跡,可以看作是一個典范。一個誤入歧途的壞孩子,很多人都放棄了他,他自己也放棄了他自己??墒峭蝗挥幸惶?,因為有個好心人對他伸出援手。這孩子居然好了。他好得比其他好孩子更好。蘇亞娟又問他真有那么好嗎?是不是宋校長為了讓我開心故意這么說呢?真有這么好,宋世光發(fā)誓說。我把他樹為典型了,經(jīng)常讓他在國旗下面講話。小學(xué)生能在國旗下面講話是很高的榮譽,宋世光把這榮譽給了崔國松。一九九二年,崔國松從小學(xué)一年級跳到三年級。下一年,也就是一九九三年,他又從小學(xué)三年級跳到五年級。同年,周文通進了幼兒園,開始上小班。

      到了一九九七年,周文通進入武漢水果湖小學(xué)。這年崔國松初中畢業(yè),考入幸??h三中也就是飛沙鎮(zhèn)高中。三年后,崔國松考上武漢大學(xué)。小學(xué)期間,有關(guān)崔國松的資助事宜,是宋世光在和蘇亞娟聯(lián)系。初中和高中,跟蘇亞娟聯(lián)系的人換成了崔國松班上的班主任。初中三年至高中三年,先后有六個老師和蘇亞娟聯(lián)系過。

      就像很多人具有很好的平衡感一樣,比如那些走鋼絲的人,崔國松也天生具有非凡的命運感。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用他那雙骯臟的慣于偷竊的小手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小學(xué)時他在國旗下面講話。進了初中、高中,他又在班級或全校演講。通常,他的演講都被安排在五四青年節(jié)這天。他把自己的演講定位為感恩演講。他會講到自己苦難的童年,講到他生命中的奇遇。他所遇到的無私的幫助。然后再講到他的努力,他的上進。所有這一切,他都要歸為感恩。每次演講,崔國松都要在演講臺上哭上一場。但又不是痛哭流涕。不是那樣子,而是有節(jié)制的熱淚盈眶,講到緊要關(guān)頭時的有意停頓。崔國松很會利用這些。班主任把他的演講錄音發(fā)給蘇亞娟。蘇亞娟聽到他的演講,每每都能聽到落淚。

      蘇亞娟告訴周伯雄,資助一個貧困學(xué)生是她做過的最正確的事情。她為此自豪,希望能早一點和崔國松見面。周伯雄答應(yīng)她,等這孩子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了,我就讓你們見面。崔國松也很爭氣,他考上大學(xué)了。來大學(xué)報到那天,有輛小車開進校園。司機走到崔國松面前,問他是不是崔國松,崔國松忐忑不安地答道“是的”。司機說請你上車吧。崔國松并不知道那個陌生的司機要帶他去哪里,但他依然跟他上了車。他潛意識里想到,說不定是他的貴人找到他了。

      果然是,司機把他送到蘇亞娟家里來了。周伯雄在家,周文通也在家,他們一家人都在家里迎接崔國松。崔國松哭著,他跪在地上。叫蘇亞娟干媽,叫周伯雄干爹。蘇亞娟也哭了,她拉他起來。崔國松堅持跪著,他說:“干媽干爹你們要是不答應(yīng)我,我就不起來。”蘇亞娟望著周伯雄,意思是就認了吧?周伯雄沒點頭,也沒搖頭,他背著手走開了。蘇亞娟于是做主答應(yīng)了他。

      她說:“好吧,我就認你這個干兒子?!?/p>

      崔國松回大學(xué)去了,蘇亞娟跟周伯雄說:“我愿意認他做干兒子,這么些年,我們的關(guān)系不就是一種收養(yǎng)關(guān)系嗎?”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說的是資助。”周伯雄說。

      “沒錯,我們的關(guān)系是從資助開始的??墒沁@種關(guān)系在演變,崔國松是孤兒,他沒有父母親。想想看吧伯雄,我們其實可以做他的干爹和干媽。”

      “你想有兩個兒子嗎?”周伯雄摸了摸周文通的腦袋。聽這話蘇亞娟就知道,周伯雄也同意了。

      崔國松的學(xué)校在街道口,蘇亞娟住在岳家嘴,坐公交車也只有幾站路。崔國松一有空就會過來。他雖是男孩子,卻嘴甜。見到蘇亞娟叫干媽,提到周伯雄就說我干爹,叫周文通叫我弟。不光嘴甜,手也不閑著,來了就做事。拖地,洗衣服,擦拭家具。經(jīng)常忙得滿頭大汗。蘇亞娟看著喜歡,心疼這孩子,讓他歇著。崔國松說不累。不累你也給我歇著,蘇亞娟強拉他坐下。替他擦汗,逼著他喝飲料,削水果他吃。崔國松一邊大口吃著,一邊說好吃,真好吃。囫圇吞下水果,又接著干活。蘇亞娟點著他的額頭,你呀,就是閑不住。

      來的次數(shù)多了,崔國松自然而然成了家中一員。蘇亞娟有意識帶他到外面吃飯,還帶著周文通。周文通比他小,在吃上面卻比他懂行。通常是他教崔國松怎么握刀叉,怎么鋪毛巾。蘇亞娟用了點小心思,由著周文通跟他交流更合適,崔國松不會覺得沒面子。蘇亞娟有心讓崔國松長見識,見世面,帶他吃他從前沒吃過的東西。西餐、韓國燒烤、日本料理、泰國菜。崔國松吃的時候,眼里總會閃著驚喜的亮光。蘇亞娟看著他吃,比她自己吃著還要令她喜悅。母性、母愛的光輝在她心里流淌。她在補償他,補償他過去的歲月?;蛘哒f她在為他打開另外的生活。崔國松在學(xué)習,學(xué)習吃。學(xué)習怎么點菜,怎么坐著,怎么吃下擱在面前的東西。他悟性好,學(xué)什么都學(xué)得快。有時周伯雄從下面回來了,也會參加這類聚餐,一家人其樂融融。周伯雄還要喝點酒。崔國松說他沒喝過酒。周伯雄就笑了,他說你現(xiàn)在是大學(xué)生了,可以開始喝點酒。男人必須學(xué)會喝酒。酒這種東西在很多時候都能成為你意想不到的通行證。只要你在酒桌上喝得爽,你就能很容易得到信任。拼命喝,來者不拒,把自己往死里喝。沖鋒陷陣,挺身而出,替你敬重的人擋槍,幫他代酒,替他喝。喝上幾回,再從酒桌上下來,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朋友多了。你比喝過酒之前更有人脈。你口碑好,很多人會認你做兄弟,說你為人豪爽,一看就是兩肋插刀之人。在周伯雄這么教導(dǎo)崔國松喝酒的時候,蘇亞娟笑而不語。她想這就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游戲。所謂江湖、所謂爭斗,有時就隱藏在熱氣騰騰的飯菜和酒水里面。不喝酒還是男人嗎?不是,不喝酒的男人沒資格做男人!崔國松喝下第一口酒,搖頭晃腦地咳嗆了好一陣子。蘇亞娟拍打著他的肩背,就像是他吃菜不小心在喉嚨里卡上了魚刺。這時坐在一邊笑而不言的人是周伯雄。他暗想這算不得什么,女人真是小題大作。果然,崔國松很快就適應(yīng)了。主要是崔國松在喝,周伯雄很少喝。崔國松有很好的喝酒天分,他比干爹喝得多。周伯雄彈出一支煙,自己含在嘴里,又彈出一支煙遞給崔國松。你也來一支吧,俗話說得好,飯后一支煙,快活似神仙。崔國松接了,現(xiàn)在你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能是酒精在作怪,他還笑嘻嘻的。蘇亞娟阻止了,她說:“男人喝點酒我不反對,抽煙不行!”

      “我不是在抽嗎?”周伯雄說。

      “你抽煙我一樣厭惡。”

      “好吧,聽你干媽的吧。”周伯雄把崔國松手上的煙又收回去了。

      蘇亞娟說:“抽煙讓男人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味道。”崔國松記得干媽用到了“可怕”這個詞語,自此,他從來不曾嘗試過抽煙。

      飯后,周伯雄拍著自己挺著的肥肚子說:“時候還早啊,要不找地方KK歌?”

      蘇亞娟同意,她說:“K歌消消食吧?!?/p>

      就他們?nèi)?,在歌廳里要了個小廳。周伯雄先唱,他俯在崔國松耳邊輕聲說:“你要記住,無論什么時候唱歌都要讓領(lǐng)導(dǎo)先唱。不管領(lǐng)導(dǎo)唱得有多爛,也要讓他先唱,你小子明白了嗎?”

      崔國松連忙點頭說:“明白了?!?/p>

      蘇亞娟嚼著口香糖說:“你干爹又在跟你說什么鬼話?”

      崔國松笑著:“沒說什么?!?/p>

      周伯雄唱了首《洪湖水浪打浪》,他有副鴨子嗓音,唱歌跑調(diào)。崔國松為他鼓了掌,蘇亞娟沒鼓。接著,周伯雄又點了一首對唱《心雨》。蘇亞娟說:“沒辦法,你干爹一到歌廳就逼著我和他唱這首歌。”

      唱完《心雨》,周伯雄如釋重負,他說:“好了,我的節(jié)目完畢,現(xiàn)在請你干媽登場?!?/p>

      蘇亞娟確實唱得好,她像個專業(yè)演員。干媽是真正的麥霸,她能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都是電視里聽過的歌。

      “國松,你也唱一首吧?!贝蠹s唱了六首,蘇亞娟把話筒交給他。她要喝水,潤潤嗓子。

      “我不會唱。”崔國松有些害羞。

      “唱唱就會了。”

      崔國松于是就唱,他唱了《小白楊》。開始唱他也跑調(diào),聲音忽高忽低。他恐懼,嗓子緊,覺得自己上不得臺面,丟人,恨不得扔下話筒跑掉。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我不能那樣做!歌唱到一半,崔國松平復(fù)了。其實他聲音很好,很適合唱歌。周伯雄說:“你唱得挺好啊,《小白楊》你小子再給我唱一遍。”

      在他唱第二遍《小白楊》的時候,周伯雄和蘇亞娟開始跳舞。干爹比干媽的個頭還要矮,可是他舞姿嫻熟,很平常的交誼舞,他能跳出很多花樣。

      “你干爹歌唱得爛,舞卻跳得好?!碧K亞娟說,“要不,你也來跳一個?”

      “我不會跳?!贝迖蓳u著手說。

      “不會跳不要緊,讓你干媽教你。”

      “來吧,我教你?!?/p>

      崔國松身子僵硬,他的腰像根木棍。他老踩干媽腳。蘇亞娟說:“不要緊,慢慢來。對了,就這樣,一二一二?!苯塘艘恢佑纸桃恢?。周伯雄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停下來,崔國松能聽到干爹發(fā)出的鼾聲。

      天已經(jīng)很晚了,從歌廳出來,崔國松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公交車內(nèi)光線昏暗,乘客不多。幾個人埋著頭玩手機,另幾個人瞇著眼睛裝睡。從車窗望出去,街上燈火通明。崔國松像是行走在夢境里。不真實,他生活在不可能當中。吃飯唱歌的時候他一直堅強地忍著,這會兒他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他在公交車里涕泗橫流。我是個孤兒,我沒有親人??墒蔷退阄矣H爹親媽全都健在,又能怎樣?白龍村也好,飛沙鎮(zhèn)也好,父母雙全的孩子多的是,他們又能怎樣?誰說父母不能選擇?父母真的不能選擇嗎?在崔順義和周伯雄之間,他寧愿選擇周伯雄。在親媽和干媽之間,他寧愿選擇干媽。想到這里,崔國松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僅感恩他有了這樣的干爹干媽,同時他也感恩親生父母在他們不妨死去的時候死去了。崔國松的淚水流得更暢快了,幾乎在哽咽,頭頂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不要怪我不孝,事實就是這樣:你們死去比你們活著能帶給我更好的未來。如果你們還在,我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們那時候死去就是對我好。崔國松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慶幸。他在武漢的公交車上又一次埋葬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你們就安息吧。在另一個世界里,你們將看到你一無所有的兒子慢慢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那些樓房往車窗后面移動,崔國松黯然神傷地想道,我將會留下來,我要留在武漢。

      恍惚中,他又看到吳家河玉米地里的自己。那個孤獨的孩子,在他躲在那里的時候該有多么絕望啊??墒歉蓩審奶於担o了我機會。回想起來,應(yīng)該是從他在國旗下面講話開始,他就在慢慢地給自己培植野心。宋世光也好,后來的班主任也好,他們事實上都在幫他。從他們教給他和沒有教給他的東西里面,他學(xué)會了偽裝,學(xué)會引人注目。他好像看到了一架垂掛下來的云梯,我要一步步走上去,我要出人頭地。

      蘇亞娟送給崔國松一部手機,她說有了手機,我們聯(lián)系起來會更方便些。崔國松在學(xué)校打了一份工,在食堂幫工。擇菜洗盤子間隙,他第一次用手機發(fā)短信。收信人是蘇亞娟,短信上寫著:干媽謝謝你!

      收到這條短信,蘇亞娟很開心。

      周伯雄在下面干了十五年,十五年的時間夠長了。他在幸??h做過副縣長,那是他剛下去時的職位。也做過縣長。之后轉(zhuǎn)到和平縣,在那里做縣委書記。做完一屆縣委書記,又到了一個地級市做副市長。按部就班,沒太多驚喜,也沒太多失誤。以周伯雄的資質(zhì)和背景來看,這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軌跡和結(jié)果。不可能更好了。他沒遇到很明顯的針對他的陷阱,沒掉到哪個坑里去。他希望繼續(xù)這樣下去。比如從副市長到市長,再到地級市市委書記,然后去省里,做個副省長或省委副書記。他把他人生的終點定在那個地方。在副省長或省委副書記的職位上退下來,享受正省級待遇,那可能是他最為完滿的人生結(jié)局。但是他的人生軌跡在此處拐了一個彎。省委組織部找他談話,讓他回到省里,在一個廳級單位做了副廳長。周伯雄對這次調(diào)動內(nèi)心里懷著無以言表的抵觸,他想回到省里,可是不能這樣回到省里。這樣回到省里算什么,級別沒有上升,也沒有降低??墒敲餮廴硕贾?,這樣安排意味著周伯雄的仕途已到了盡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這不是回省城工作,而是領(lǐng)導(dǎo)讓我回來頤養(yǎng)天年。”

      這年是二○○五年。前一年,即二○○四年,崔國松從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也考上了一個廳級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有意思的是,周伯雄回來做副廳長的這個單位,正是去年崔國松考進來的地方。

      “干兒子和干爹,你們倆終于碰到一起了?!碧K亞娟欣喜地說。

      她親手在家里弄了幾個菜,讓他們喝點酒。周伯雄比過去肚子更大了,背也好像駝下去了,臉上有一層揭不掉的晦氣。真是奇怪,晦氣也能揭不掉?它就是揭不掉,晦氣像一張面具扣在他臉上。他情緒壞到了極點,副廳長就像是個垃圾,或者就像是一頂綠帽子。

      “哪個男人愿意戴上綠帽子???”周伯雄跟崔國松碰了碰酒杯說。

      “沒那么夸張干爹,”崔國松勸他說,“事實上副廳長是個很大的官呀,很多人一生的夢想也到不了這個位置?!?/p>

      “干爹就這樣了,”他對崔國松說,“以后就看你的了?!?/p>

      “我能有什么造化,還不是要依靠干爹。別的不說,以后我就是你的心腹?!?/p>

      周伯雄笑起來了:“你這嘴巴!心腹不心腹的也就是個笑談。不過,我們的關(guān)系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了?!?/p>

      “哪能呢?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干爹?!?/p>

      “好吧,其實也沒什么。可是機關(guān)里很復(fù)雜。你呢好好干,以后聽到了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說?!?/p>

      崔國松笑了笑,他想他運氣真好。周伯雄可以感嘆對他的安排不好,他盡可以哀嘆命運不濟懷才不遇。但對崔國松卻是難得的好消息。副廳長足夠罩著他。他的發(fā)展、進步,周伯雄有太多能幫到他的地方。

      周伯雄就是混日子,打算混到退休算了。他的初衷并不想和誰爭斗。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事不由人。機關(guān)確實復(fù)雜。哪怕混日子,混過幾年,局面也就自然形成了。廳里的幾個副廳長事實上各有各的人馬,每個副廳長都有自己的地盤。崔國松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就是周伯雄的心腹,也是他的耳目。別人不知道,沒人知道他們還有這層關(guān)系。很多人按慣例分析,都以為崔國松是關(guān)副廳長的人。他們這樣分析當然也有道理。分管崔國松的領(lǐng)導(dǎo)是關(guān)副廳長,關(guān)副廳長對崔國松也比較有好感。他在不同場合都曾很含蓄地稱贊過崔國松,還有幾次出差,他直接點名把崔國松帶在身邊。關(guān)副廳長比周伯雄年輕,學(xué)歷背景也好很多,他是想做廳長的人。至少關(guān)副廳長比周伯雄更想做廳長。周伯雄在下面工作了那么久,回到省城突然發(fā)現(xiàn),同事的學(xué)歷都比他高,口才都好,哪一個都比他能說會道。關(guān)副廳長把他當成了假想中的對手,處處給他使絆子。

      崔國松告訴周伯雄,關(guān)副廳長在對他示好。周伯雄明確對他說行啊,你也正好和他搞好關(guān)系。

      有了周伯雄的默許,崔國松跟關(guān)副廳長跟得更緊了。他在暗地里視周伯雄為干爹,他是他的干兒子。表面上卻又是關(guān)副廳長的鐵桿跟班。周伯雄和關(guān)副廳長是對手。崔國松腳踩兩只船,他可以自如地跟他們兩人周旋。關(guān)副廳長是個有魄力有膽識的人,有上進心。崔國松相信他更有可能成為未來的廳長。周伯雄經(jīng)常問到關(guān)副廳長的事情,崔國松剛開始什么都對他說。包括關(guān)副廳長愛抽什么牌子的煙愛喝什么牌子的酒,他都告訴了周伯雄??墒呛髞硭辛诉x擇,關(guān)副廳長的有些事情他會告訴周伯雄,另一些事情他不告訴他。當然,關(guān)副廳長也會問到周伯雄的事情。起初他什么也不對關(guān)副廳長講,后來他講了一些,并且越講越多。崔國松悟到了一些東西,也逐漸掌握到了某些技巧。雖然有風險,卻更有快樂。他在兩邊提供信息。因為周伯雄和關(guān)副廳長都很信任他,所以在缺少信息的某些日子里,崔國松還會適度地虛構(gòu)某些信息。游戲很早就開始了。崔國松相互出賣他們,相互告發(fā)他們。卻又分別保護他們,分別向他們提供對方的蛛絲馬跡。當然,虛構(gòu)某些信息實際上就是在撒謊。可這是必要的。真實的事情只有摻雜了某些謊言才更為真實可信。就像住房,誰都不愿意直接住進毛坯房里,你總要裝修一下。崔國松深諳此道。他由此也得到了很多好處。三十歲的時候崔國松被提拔為副處長,這雖然不是太了不起的成績,但對崔國松卻具有非凡的意義。深夜里他捧著自己的腦袋說,要知道我是個孤兒啊,崔順義你知道嗎?你兒子現(xiàn)在是省里的副處長呢。你知不知道副處長是多大的官呀?跟縣里的副縣長一般大呢你知道嗎?你要是知道了,今天夜里你就在我夢里出現(xiàn)吧。

      提了副處長崔國松還沒有可以結(jié)婚的女朋友。蘇亞娟關(guān)心他,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早點娶了吧。崔國松說干媽,不著急。我還什么都沒有呢,怎么結(jié)婚?蘇亞娟說結(jié)婚一定要有房有車嗎?這種觀念不行。崔國松就笑,我不能讓我老婆受委屈呀。

      有一天關(guān)副廳長把崔國松叫到辦公室。崔國松坐在辦公桌對面。關(guān)副廳長正在接電話,他看上去和顏悅色。接完電話,關(guān)副廳長說:“你知不知道和平縣出了大事?”

      “和平縣?我們幸福縣的鄰縣嗎?他們出什么大事了?”崔國松其實是知道的,現(xiàn)在什么事情看不到呢?都在網(wǎng)上,但他故意裝作不知道。

      “看來你還不知道啊,不過早晚會知道的。那地方出了塌方式的腐敗窩案,一大批干部受到牽連?!?/p>

      “真的嗎?怎么回事?”

      “還不是那些事,最沒有新意的事情就是所謂腐敗。你查查看,所有地方,所有倒下的干部基本上大同小異?!?/p>

      崔國松沉默著,關(guān)副廳長叫他來,不會只跟他閑聊這個。

      關(guān)副廳長說:“和平縣的事剛剛開始,還會發(fā)酵。至于發(fā)酵到什么程度,未來的走勢如何,都不可預(yù)測。不知周副廳長有何動靜。和平縣那可是他從前的根據(jù)地啊。現(xiàn)在倒下的人全是他以前的同事或部下。火會不會燒到他身上去,誰也不能保證?!?/p>

      崔國松說:“關(guān)廳長,我先出去了?!?/p>

      出了關(guān)副廳長辦公室,崔國松沒有直接去周伯雄那里。他到了樓下,找一個僻靜處給周伯雄打電話。

      他說:“干爹,和平縣的事你還是要早做防范啊。”

      周伯雄氣急敗壞地說:“我防范什么?我什么事都沒有。”

      “還是防范一下好,那么多人進去了。沒有人能頂?shù)米?,你在明處,完全不知道他們會說什么?!?/p>

      周伯雄說:“不要在電話里說這些?!闭f著,他把電話掛了。

      崔國松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他怎么能不記得?他上大學(xué),入學(xué)報到的那一天是二○○○年九月十七號。那天他和他貴人一家見上面了。也是那天,崔國松認了蘇亞娟做干媽。蘇亞娟答應(yīng)了,從此她就是他干媽,周伯雄是他干爹。后來他把九月十七號當作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唯一的生日。崔國松給自己綁定了這個日子,他把他從前的生日廢棄了,九月十七才是他的生日,他為此感受到了重生的意義。

      蘇亞娟不同意,她說:“生日怎么能隨便改動呢?”

      “我沒有改動我的生日,”崔國松說,“我只是更愿意把這個日子當作我的生日。是的,我母親把我生出來了,可是她生出來的只是一個小偷,一個骯臟的賊,一個十歲的時候還在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孤兒。是你,干媽,因為有了你我才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崔國松的這個說法雖然有些孩子氣,但他不是說說而已。他很認真,也很執(zhí)拗。蘇亞娟也覺得新奇。她說好吧,我也覺得這個日子值得紀念,就算是你的生日吧。但是你從前的生日也不能廢棄,你可以有兩個生日。崔國松說好,有兩個生日的人是不是就有兩條命呢?不過呢,九月十七號這個生日我就要和干媽過。蘇亞娟說沒問題,只要方便,干媽一定好好給你過生日。

      自那以后,每年的這一天崔國松都要和蘇亞娟一起吃個飯。周伯雄只要在家也會參加,但這種時候并不多,他好像總共只參加了一兩次。其他時候周文通都會到場。崔國松每次都激動不已,他說和你們在一起太好了。二○○八年周文通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九月初就到北京去了。崔國松生日臨近,周伯雄出差去了上海。崔國松因此提前一天和蘇亞娟商量,他問她,今年我的生日我們能不能不到外面去吃飯呢?蘇亞娟問你有什么打算?崔國松說我可以到你家里去,親手做頓飯給干媽吃。你還會做飯???會呀,我小時候就會做。聽說過,聽說你什么東西都放在一起煮。干媽這個都知道啊,我最擅長做的菜其實是魚。明天我給干媽做一份清蒸魚吧,再做一份盤鱔。好吧,我就等著吃了。行啊,那就明天見,我們的生日。蘇亞娟接一句,我們的晚餐。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崔國松提前一個小時下班。他去菜市場買了鱸魚,買了小鱔魚,還買了幾樣時鮮蔬菜。蘇亞娟等在家里。崔國松進來的時候,干媽正在聽佛教音樂。她說佛教音樂她只聽王菲版,或是李娜版。蘇亞娟穿著新衣服。

      崔國松說:“干媽你在聽這種音樂?”

      蘇亞娟說:“這種音樂聽著心靜,讓人不煩躁?!?/p>

      崔國松卷起袖子進了廚房,開始做菜。蘇亞娟走進來告訴他油鹽醬醋在哪里,崔國松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那是干媽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磥砀蓩尳裉鞛⑦^香水了。之后她再也沒進過廚房。崔國松一手把飯菜做好了,一一端出來,已過了七點鐘。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應(yīng)該開始了,可是蘇亞娟還在聽佛教歌曲。崔國松說:“干媽,我想看看新聞?!?/p>

      蘇亞娟說:“看吧看吧,和你干爹一個習慣?!?/p>

      她關(guān)了王菲,也可能是李娜,把電視打開了。這天的新聞平淡無奇。后半段的國際部分說巴基斯坦西北部落地區(qū)遭美國無人飛機空襲。巴格達地區(qū)多處發(fā)生爆炸。兩地都有數(shù)十人死傷。

      “這就是你和你干爹要看的新聞,”蘇亞娟說,“每天都是這些?!?/p>

      蘇亞娟喝了紅酒。她一喝酒就臉紅,紅得很厲害。她頻頻舉杯,為我們的晚餐干杯!又說,為我們的生日干杯。因為知道自己容易臉紅,蘇亞娟在外面相當克制,從不碰酒杯。可是今天她放開了。崔國松喝得更多,他能喝,白酒都沒問題,何況紅酒。喝到后來,蘇亞娟喝得眼冒金星。她一個人沖到衛(wèi)生間去哇哇地吐。崔國松進去攙扶著她。他說:“干媽,你喝醉了?!?/p>

      “國松,我為你喝醉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呢?”

      “我們的生日?!?/p>

      “對,我們的生日,還有我們的晚餐。”

      從衛(wèi)生間出來,室內(nèi)的光線突然變得很昏暗。屋子里不知道哪里還有另外的開關(guān),可能是干媽觸碰到了哪里。大燈關(guān)掉了,電視機也關(guān)掉了。李娜的歌聲重新響起來,也可能是王菲。她們兩人所唱的佛教歌曲崔國松分不清楚。音量調(diào)到很低。曲子冗長,實際上很可能是單曲循環(huán)。音樂是從另一個房間里流淌出來的,不在臥室,也不在客廳。王菲或李娜的歌聲聽著很縹緲,不像是真實的人間的聲音。晚餐之前干媽噴灑過的香水,仍然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氣息。干媽你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音樂?它讓我心靜。對了,能讓干媽心靜??墒俏也涣晳T。你不習慣就關(guān)掉它吧,不關(guān)?你不關(guān)我關(guān)。蘇亞娟伸出手在墻壁上摸索,她摸到什么,按了一下。音樂一下子聽不見了,寂靜很快籠罩了整個屋子。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沒了音樂,大燈又開著。崔國松看著干媽,她的臉色從不曾如此紅潤。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干媽和干兒子嗎?崔國松不會改變這種關(guān)系。他從這種關(guān)系中得到過好處,他還要得到更多好處。他知道干爹表面上看是個低調(diào)的人,實際上這么多年來他們家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如果我能得到這些財富,我還需要做別的事情嗎?想到這里,崔國松大驚失色。他身體僵硬,喉嚨里像堵上了石塊??墒?,難道我不是一直都在這樣想嗎?難道這不就是我的計劃嗎?越過干媽的臉,他看到屋子上面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燦爛的燈光。

      “有件事我沒跟你說,干媽?!?/p>

      “什么事?”

      崔國松把手機遞給蘇亞娟,他說:“文通今天給我發(fā)短信了?!?/p>

      蘇亞娟看到了,周文通在短信里說:“崔哥哥生日快樂!”

      “難得他還記得,挺好的,你們這樣子我很欣慰?!?/p>

      “可是我嫉妒他?!闭f到這里,崔國松落下淚來。

      “你無須嫉妒他。”蘇亞娟說。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畢竟不一樣。他是你們真正的兒子,我嫉妒他有這樣的家庭,嫉妒他有你們這樣的父母?!?/p>

      “我們會對你好的?!碧K亞娟說。

      “你還能怎樣對我好?”

      “比你所能想到的對你還要好。相信干媽,以后你什么都會有的。”

      崔國松在沙發(fā)上坐得筆直。“我很貪心啊干媽?!?/p>

      “你有多么貪心呢?”

      “我無比貪婪?!贝迖烧f著,忽然沒來由地哈哈大笑。

      周文通在北京,只要周伯雄出差,崔國松就會單獨來看蘇亞娟。如果有事來不了,蘇亞娟還會很生氣。你不能這樣忽略你干媽。崔國松于是還得很耐心地給她解釋。解釋變得不重要,一旦見上面,所有的不快和惱怒轉(zhuǎn)眼就消散了。蘇亞娟總在給崔國松講故事。她懷疑自己老了,一直在回憶往事。這種感覺無法克制。她不能變得更年輕,只能從回憶中撈回一些年輕時的影子。只有跟崔國松在一起,蘇亞娟的內(nèi)心才會安寧。安寧降臨在她頭上,即使天塌下來了她也不會驚慌。世界在慢慢收縮,或者也可以說世界在慢慢放大,有了干兒子她就有了這世界。不管多么久遠的舊事,不管多么陳芝麻爛谷子,蘇亞娟都能記起來。她差不多把他們家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崔國松了。這個家對崔國松沒有秘密。有些事她還不止說過一次。我就像是個話癆,她說。忽然有一天,她想到了古玉之。古玉之是個可憐的女人,我們僅有一面之緣。蘇亞娟說,我和周伯雄相親那天,老譚不是死了嗎?他死在梨園醫(yī)院的。不對,他死在老鼠尾,是我們把他送到梨園醫(yī)院的。在那里,我見到了古玉之。古玉之是老譚的老婆你知道嗎?我知道她是他老婆,我記得你講過。古玉之在料理老譚的后事,她從某間房里出來碰到我了,她把我堵在一扇玻璃門后面跟我說話。你干爹當時從另一個地方看著我們,隔著玻璃門他看著我們交談。后來他很嚴肅地問過我好幾次,他說你們當時在說什么?我什么也沒告訴他。他說你們好像在說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我說你別亂猜,就是女人間的閑聊。那么你想知道嗎?我可以告訴你古玉之和我說過什么。崔國松說我想知道。古玉之說她和老譚也是在老鼠尾認識的。他們在那兒約會,在那兒散步。老譚老說那里是愛情的蠻荒之地、不毛之地或流放之地。如此不著邊地亂說一氣,我腦子里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就像卡薩布蘭卡這樣的地名,我只要一念出它的名字,我的臉孔馬上就會長出毛邊書的模樣。他這么說老鼠尾也總能擾亂我的心智。古玉之承認,遇到那些荒誕的或者粗暴的,但又是關(guān)于愛情的胡言亂語,女人的應(yīng)對往往總會顯得倉促或捉襟見肘。老譚有浪漫氣質(zhì),偶爾寫詩。他一直勾引我和他在那地方野合。有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我們真在那里那個了。“那個了”是古玉之的原話。她的聲音在發(fā)抖,很明亮的發(fā)抖。事實上那也是他們第一次做愛。本來是很美好的事情,可是突然出現(xiàn)了三個小混子。他們可能一直在暗處,因為沒有月亮,老譚因此不知道周圍還有別人。他們是搶劫者,準備搶劫黑夜里還在外面逗留的人。在他們快要做完的時候,那些人按亮了手電筒。他們搶劫了老譚,拿走他的錢包。也搶劫了古玉之。然后他們還要輪奸古玉之。兩個小混子拿刀逼著老譚,另一個上來扯古玉之身上的衣服。老譚當時只想死掉。他往小混子的刀上撲,他撲上去了,他的身體扎進了一柄刀。他是從下面挺上去的。小混子們碰到了比他們更不怕死的人。他們?nèi)酉碌蹲犹痈Z。老譚傷好之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老譚后來身體不好可能跟那次受傷有關(guān)系,至于跟心梗有沒有關(guān)系我就不知道了。老譚當時撿回了一條命,可是終歸還是死在老鼠尾了。說完這句話,古玉之就離開了。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干媽?沒有,老譚死后,古玉之也消失了。他們有孩子嗎?沒有,她和老譚沒有生育。老譚往小混子的刀上撲是因為勇敢嗎?古玉之說老譚不是一個勇敢的人。那又是因為什么呢?這我就沒法解釋了。

      說完古玉之,蘇亞娟又說到她的憂郁癥。在我憂郁癥最嚴重的時候,你干爹為我買了一只寵物狗,它叫點點。但是點點沒能治好我的病,相反加重了我的癥狀。我相信和點點長期相處是件很危險的事情。為什么你會這樣想?我就是這樣想,對危險我總是有很敏感的嗅覺。我愛點點,我太愛它了,點點也很依賴我。正因為如此,我害怕。它一定會死在我前面,我無法接受這個。我寧愿死在狗的前面。但狗的壽命和人的壽命相差太多,我不想在我離不開它的時候親眼看著它在我面前死去。它歡蹦亂跳,我卻整天想著它死去的樣子。我把它送走了,送給了我閨蜜。我知道我的閨蜜愛狗,也知道她不久就將遷居到另一座城市的去。那么,點點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我沒有打聽過,我的閨蜜有時候會和我通個電話,我們心照不宣,從不說到點點。沒了點點,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資助一個孩子?我就這樣找到了你。是啊我也找到了你干媽,宋世光說你是個匿名者。所謂做好事,所謂行善,可能只是外在的說法。我更主要的想法還是治療我自己的憂郁癥。雖沒見面,我卻總在打聽你的消息,也總能知道,你的消息多半都是正面消息。那些消息對我有用。你知道嗎國松,有關(guān)你的消息比藥物對我的憂郁癥更有療效。

      相比崔國松,蘇亞娟在周文通身上花費了更多精力。她是他母親。她為他所做的事情只能是母親為兒子所做的事情。周文通和崔國松不一樣。崔國松說過他嫉妒周文通,妒嫉不足以說明他們的經(jīng)歷。他們出身不同。崔國松只是受到了慈善的蔭庇,他所獲得的母愛并不是真實的母愛。蘇亞娟是他生命中的貴人,她的存在在他們沒有見面之前更像是某種虛幻的印跡。更像是他的夢境。他通過他所獲得的資助去想象遠在他鄉(xiāng)的人。但是周文通衣食無憂,他的童年需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崔國松是周文通的鏡子,或者說周文通是崔國松的鏡子。兩個不在一起的孩子,兩個人的成長迥異。周文通健康陽光,成績優(yōu)異,熱衷于打籃球。他單純、開朗,一點也不靦腆。沒有人會懷疑他有美好的未來。但是他的內(nèi)心又很脆弱。他不能受到打擊,不能有挫折。崔國松來自曠野,他狗屎一樣的童年使他獲得了比別的孩子更強盛的生命力。比城里的孩子更有心計。他有目標。整個人只有確定性,沒有不確定性。但是別人看不出來。他不是他的外表所告訴你的那個樣子。

      周文通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北京,這年是二○一二年。周伯雄幫他買了房子,買的是毛坯房還沒裝修,周文通臨時租住在朝陽區(qū)。他白天上班,晚上跑到三里屯去通宵達旦地泡酒吧。這段時間他交了一些朋友,多半是酒吧里的搖滾歌手。周伯雄對兒子有要求,他希望他工作兩年以后能去美國,他已經(jīng)給他安排好了。周文通骨子里很文藝,文藝這種東西潛藏在他的意識深處。蘇亞娟后來承認,她的兒子可能遺傳了她母親的某些基因。母親把她很執(zhí)拗也很文藝的浪漫精神隔代遺傳給了她的外孫。蘇亞娟了解了兒子的所作所為之后絲毫不覺得驚訝,“我兒子和我母親如出一轍?!彼M麅鹤幼詈媚芨袼母赣H周伯雄,周到、穩(wěn)健而又理性。在周文通念高中和大學(xué)期間,她曾一廂情愿地認為可能真是這樣。她以為他真是從周伯雄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基因遺傳,因為他學(xué)習成績好,從不讓她操心。但他們不知道周文通是個同性戀,他從三里屯酒吧帶回家去的戀人全是男人。他還吸毒。最先知道他吸毒的人不是他父親,也不是他母親,而是崔國松。按說他也不會知道,一個在武漢,一個在北京,沒有知道的機會啊。可是有一天,周文通忽然給崔國松打了一個很奇怪的電話。周文通找他借錢,要他打一筆錢過去。周文通的聲音聽著有些虛弱。他沒告訴崔國松他為什么借錢,崔國松也沒問。

      他說:“好吧,我馬上打給你?!?/p>

      之后周文通又陸續(xù)找崔國松借過錢,他開始懷疑這件事有不合理的地方。他設(shè)想了多種可能性,但他沒想到吸毒。下半年,單位派崔國松到北京去學(xué)習。他見到了周文通,才發(fā)現(xiàn)他在吸毒。這就對了,崔國松一下子明白了他借錢的原因。也知道他在搞同性戀。他陷得很深,也沒想瞞著崔國松。他還告訴崔國松,說他不想去美國了,況且他的愛情就在北京。

      從北京回來,崔國松并沒有把周文通的情況告訴周伯雄,也沒有告訴蘇亞娟。他們問他周文通過得怎么樣,他說挺好的。他意識到自己在撒謊,但他堅持這樣做。這樣做的目的其實并不是要包庇他,甚至也不是要救他。他也沒有告訴他們,周文通在那之前曾多次找他借過錢。崔國松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說。即使他這時候說出來了,也不一定能救回周文通。但是他故意隱瞞不說,就是在背后推他。崔國松知道他在做什么,周文通墜入深淵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沒想到這么好的結(jié)果提前到來了。

      當周文通和他的搖滾歌手聚眾吸毒的時候,朝陽區(qū)的幾位大媽舉報了他們。事情鬧大了,周伯雄和蘇亞娟才知道。他們接回周文通,把他送進武漢郊區(qū)的一所戒毒所。

      十一

      和平縣的腐敗窩案必然會牽扯到周伯雄。關(guān)副廳長找過幾次崔國松,他也認為和平縣的事情周伯雄脫不了干系。不過他進一步分析說,如果本單位有人再燒上一把火,或許就能早一點把火引到他身上去。

      “本單位的火怎么燒呢?”崔國松很謙卑地問道。

      “告發(fā)他呀,”關(guān)副廳長說,“把他做下的某些事舉報到紀委去,他在我們本單位的事情可能并不嚴重,可是只要舉報上去了,紀委就要調(diào)查。這一調(diào)查,順藤摸瓜不就摸到和平縣去了嗎?”

      崔國松豎起大拇指說:“領(lǐng)導(dǎo)就是高!”

      周伯雄對從前的事情深懷恐懼,不僅是和平縣,還有幸福縣。人說不定會被自己的影子咬死。這種事不是不可能發(fā)生。人也會被自己的影子嚇死,或是被自己的影子纏死。周伯雄過去的事情一件也清除不了,它有可能在任何時候被任何一個人說出來。那些人現(xiàn)在在哪里周伯雄也不知道。他相信他早晚會進去,他把他的恐懼告訴給崔國松。現(xiàn)在他沒有別的人可以告訴,他只能告訴崔國松。

      崔國松提醒他說:“干爹你不光要防著過去,還要防著此時此刻正在你身邊的人?!?/p>

      “身邊的人我不怕,他們能告我什么呢?”

      “他們不能告你什么,他們只要告你就行了?!?/p>

      “我在這個單位里沒有什么事,誣告我嗎?”

      “告你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將會啟動對你的調(diào)查?!?/p>

      “有人做這種事嗎?”

      “據(jù)我所知,有人?!?/p>

      “那不是落井下石嗎?”

      “可是干爹,落井下石的人從來就沒少過。”

      周伯雄哀嘆著,我的家庭現(xiàn)在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蘇亞娟身體不好,周文通呢還在戒毒所里待著。我再一出事,這個家就毀了。好像是這樣,崔國松認為周伯雄所說句句是實話。你說得都對。而且,崔國松接著說,干爹你真要出事了,情況可能會比我們所能預(yù)想到的更糟糕。更糟糕嗎?能糟糕到什么程度呢?我說直接一點吧干爹,至少會人財兩空。周伯雄全身顫抖,崔國松所說的話,他自己想過好多遍了?,F(xiàn)在從他者嘴里說出來,更為驚心。人活著,就會進去。一旦進去,所有的錢財都是臟污的,都將化為烏有。只有人死了,那些錢財才會還在。只要錢財還在,那就是干凈的。

      “實在不行,我就自殺?!敝懿弁蝗幻俺鲞@么一句。

      可是真進去了,你就沒有了自殺的機會。這問題周伯雄恰恰也想過,真進去了你想死也死不了。你什么機會也沒有。你不可能用你的雙手掐死你自己。你也不可能用你的牙齒咬死你自己。周伯雄甚至還上網(wǎng)查過,書上所寫的“咬舌自盡”其實是謊言。即使你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你也死不了。那么,真想自殺你只能在進去之前自殺。進去之后你想自殺也自殺不了。如此計算的前提是周伯雄一定會出事。若真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的自殺將會恰到好處??墒侨绻霾涣耸?,那他的自殺也就太冤屈了。

      什么樣的計算才會如此精確?“如果我不得不死,”周伯雄說,“國松你一定要好好幫你干媽,也要好好幫文通?!?/p>

      “干爹家大業(yè)大,我一定好好幫他們。”

      “家大業(yè)大說來不錯,”周伯雄看了崔國松一眼,“或許只有你能保住周家,我把寶押在你身上了?!?/p>

      周伯雄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之人,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又能計算得那么準確呢?但是剛好有人從后面適時地推了周伯雄一把。確實有人給紀委寫了信,舉報對象正是周伯雄。恰恰又有人巧妙地給周伯雄透了透口風。周伯雄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死于自己家中,據(jù)說他的死因是誤食了一種劇毒蘑菇。認識周伯雄的人都知道他愛吃蘑菇。剛好那天蘇亞娟不在家,周文通從戒毒所出來了,她陪著兒子到東北旅游去了。傍晚六點鐘左右,蘇亞娟還和周伯雄通過一次電話。周伯雄讓她陪著周文通好好玩。蘇亞娟問他在哪里吃晚飯,他說他推掉了一個應(yīng)酬,就在家里吃。吃什么呢?周伯雄說他在下班路上看到有農(nóng)民在賣他們自己采的蘑菇,隨手買了一些。今天晚上我要用蘑菇做湯吃。少放鹽別做咸了,蘇亞娟叮囑說。

      次日,周伯雄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他們破門而入,發(fā)現(xiàn)周伯雄已死。桌上的蘑菇湯還有半盆沒吃完,湯面上漂著一層凝固了的浮油。

      崔國松提為處長的這一年他三十六歲,年齡不算大也不算小。在他那一撥人中間,他的進步算快的。關(guān)副廳長直截了當告訴崔國松他幫過忙。這年是二○一七年,明年換屆關(guān)副廳長極有可能做廳長。

      五一小長假,崔國松帶著丁銀花到河南雞公山去住了兩天。丁銀花是他未婚妻,他們的關(guān)系剛剛確定。崔國松在雞公山上正式向她求婚,兩人決定在二○一八年元旦結(jié)婚。在丁銀花之前,崔國松交往過好幾任女朋友。和他好過的女人不說有十幾個,七八個肯定是有的。那是他的私生活,因為他尚未結(jié)婚,所以他和哪個女人好上又和哪個女人分開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人會在意。那些交往過的女人,崔國松認為沒有一個可以與之結(jié)婚。她們多半都太幼稚,有時候崔國松甚至覺得她們就像是他女兒??赡苁墙?jīng)歷太順了吧,她們在這世界上就像是一只又一只綿羊。似乎她們活著就是為了被誰宰殺。崔國松不能和她們結(jié)婚,那樣的話,她們很有可能把他的生活過成電視里的動漫節(jié)目,既幼稚又搞笑。這事想想都可怕,崔國松于是一直往后拖延。找不到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他寧愿等待。終于讓他等上了,他認識了丁銀花。

      他們認識的時候,丁銀花三十歲。丁銀花有過短暫婚史,結(jié)婚一年零四個半月就離婚了。沒有孩子。他們在一起談過幾次話,崔國松一下子就認定她是他要找的人,也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他就想和這樣一個女人結(jié)婚。丁銀花看著端正,但是她又狡黠。可是她的狡黠深藏不露,看上去又是個正派女人。她沒有不正派,可是她的腦子里隨時都有一只盤子,有些人天生就是操盤手。生活就是操盤。崔國松試探過幾回。在他們閑聊的時候,他故意和她交鋒,這有點下盲棋的意思。你來我往,好多個回合,酣暢淋漓的交鋒令崔國松無比欣喜,他發(fā)現(xiàn)兩人真是棋逢對手。當然嘍,丁銀花也很欣賞崔國松,她評價說崔國松是一個有理想的男人。很多男人只有欲望,崔國松卻可以把他的欲望升華為理想。“我愿意,”丁銀花接過崔國松遞給她的戒指說,“我答應(yīng)做你的妻子?!?/p>

      丁銀花問過崔國松,她說寫周伯雄舉報信的人是你嗎?崔國松反問道,你說呢?丁銀花說有可能。為什么?因為關(guān)副廳長暗示過你,需要有人舉報。事實證明后來關(guān)副廳長也提拔了你,他不會無緣無故幫你吧?你這只是一種可能,崔國松說也有另外的可能,說不定那是一封子虛烏有的舉報信。什么意思???壓根就沒有人寫什么舉報信,給我干爹透口風的人說有人舉報他,不過是嚇唬他而已。丁銀花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瓜子,對呀這也說得過去,我怎么沒想到呢?周伯雄本已是驚弓之鳥,他已站在懸崖邊上了,任何不經(jīng)意的驚嚇,都會讓他跌下去。所謂舉報就是驚嚇,就是風吹草動。有沒有人寫那樣一封信其實無關(guān)緊要。

      在他們“下盲棋”的時候,這便是他們交鋒的內(nèi)容。聽著就像是一場智力游戲,或是寫文章的人在精心地謀篇布局。雖然也有那種可能,你的嫌疑還是更大,丁銀花說。為什么?崔國松問她。因為周伯雄早就不對關(guān)副廳長構(gòu)成威脅了,關(guān)副廳長沒必要對一只死去了的老虎下手。所以你認為是我?是啊,你知道周伯雄有多少錢嗎?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我知道有很多。

      周伯雄是個死者,相比他而言,周文通更是他們這盤盲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棋子。他還活著,實際上他是一步“活棋”。周文通反反復(fù)復(fù),一直在不停地進出戒毒所。他小時候是好學(xué)生,聽老師的話,成績優(yōu)秀。有了這種底子,每次進到戒毒所,他都能成為優(yōu)秀學(xué)員。管教干警要他做到的事情他都能做到。但是出了戒毒所,要不了多久,他又會復(fù)吸。不得不又進去,如此循環(huán),從不間斷。關(guān)于他的未來,丁銀花和崔國松討論過好幾種死法。他們的“盲棋”經(jīng)常在下這枚活棋。丁銀花堅持認為周文通可能會因吸食毒品過量而猝死,也可能死于艾滋病。崔國松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另外的假設(shè)。他說,他也有可能死于斗毆。周文通雖不是一個有攻擊性的人,但是吸毒之后他會發(fā)生變化。說不定他在迷幻狀態(tài)下攻擊了誰,然后被圍毆致死。說到這里,崔國松流出了眼淚。一個染上毒癮的人,在他們眼里事實上也已成了死者。丁銀花說我關(guān)注的是他還能活多久?崔國松說這么說太殘忍了。我更關(guān)心的事情是我的干爹有沒有私生子?這個比較麻煩,丁銀花說,如果周伯雄有私生子,不管蘇亞娟愿不愿意,他或她都是周家的人,都可以繼承周家的財產(chǎn)。崔國松說,所以這幾年我一直在調(diào)查這件事情。有結(jié)果嗎?有了,我現(xiàn)在可以確切地告訴你,我干爹沒有私生子。

      “那么,只要周文通死了,你可能就是你干媽——也就是周家唯一的繼承人了?!倍°y花說。

      崔國松說:“目前好像是這樣。”

      “你會做個好官嗎?或者做個好人嗎?”

      “會呀,我要做好人,做個老實人。做好官,做個干凈官員。自從我有了貴人,我就是好學(xué)生、好青年。我要一直好下去。我不會冒險去做別的什么,做那些事情太冒險了。我才不冒險!”

      “哈哈,你這狡猾的人兒,太周到了?!倍°y花說,“你完全可以不做貪官,你可以不動聲色地坐享一輩子是吧?!?/p>

      “不能這樣說呀。”崔國松鼓著腮幫子,點了點丁銀花額頭。卻又暗忖,這女人和我真有默契啊。

      十二

      丁銀花愛騎摩拜單車,只要不上班,她就纏著崔國松到東湖綠道上去騎行。騎行線路多半是郊野道,從磨山出發(fā),繞過落雁島,再回到磨山。丁銀花喜歡從磨山頂上往下俯沖,人和單車貼在一起,就像在飛翔??墒谴迖刹皇敲總€周末都能陪著她去騎單車,有些周末他要去戒毒所探視周文通。還有些周末他要去陪伴他干媽。

      蘇亞娟在周伯雄死后半年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癥。她全身肌無力,無法行走,無法站立。沒有一絲力氣,身體得不到支撐,動不動就摔倒。像個紙人兒。她去過同濟醫(yī)院,去過協(xié)和醫(yī)院,做過各種檢查。CT、核磁共振什么的全做過。醫(yī)生們不約而同地搖著頭,他們做不了任何結(jié)論。從檢測結(jié)果看,蘇亞娟的各項指標都很正常,都在標準值內(nèi)。也就是說蘇亞娟沒病,她所陳述的那些發(fā)生在她身上的肌無力現(xiàn)象,從理論上講不可能發(fā)生。現(xiàn)實中她又確實全身無力。從臥室走到客廳她都要停頓下來,歇上好幾次。她喘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從前的保姆云嫂又回來了,她來照顧蘇亞娟。蘇亞娟總躺在床上。云嫂邊做家務(wù)邊抱怨,她抱怨她的子女們不盡孝道,她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讓她出來做事情。蘇亞娟也不愿意總是躺著,她更想出去透透風。她說她像個囚徒,被囚在床上了。她跟崔國松說,監(jiān)獄里那些真囚犯也有放風的時候,我也要放風。崔國松答應(yīng)她,他只能擠出周末時間才能帶她出去。蘇亞娟于是專心等著周末,周末對她就像是很重要的節(jié)日。崔國松開著車把她接出去,車的后備廂里放著折疊輪椅。到了東湖,崔國松把蘇亞娟扶到輪椅上坐著。他推著輪椅,帶著她悠閑地散步。

      他們散步的地點固定在老鼠尾。崔國松一般都會選擇天氣比較好的日子出來,太陽溫暖地照著他們。蘇亞娟有時候會歪在輪椅上打會瞌睡,涎水順著下巴滴落到她胸前,就像雨水中的蛛絲那般閃亮。不打瞌睡的時候她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崔國松說話。有些反復(fù)說過的故事時不時地又被記起,她便娓娓道來,再說一遍。她說她和周伯雄相親那天,因為老譚去世,我們很晚才從梨園醫(yī)院出來。如果不是老譚去世,我們可能早就分手了??墒抢献T偏偏去世了,他和老鼠尾真是有緣啊,他一生的故事都在這里。不說老譚,還是說我們。我們那時都餓了,就去戶部巷吃熱干面。周伯雄你干爹吃了一碗,我只吃了半碗。然后周伯雄送我回家,天太晚了,我很恐懼。那天晚上周伯雄就留下來了。我們躺在一張床上??墒侵懿蹐猿譀]碰我?;蛟S正是這個細節(jié)打動了蘇亞娟。老實說周伯雄是個單純的人,干媽說。她望著崔國松的眼睛。夜里他到洗手間去過好幾次。我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周伯雄后來告訴我,他去洗手間是用涼水一遍一遍淋他那個地方。他用涼水給自己降溫,不讓它發(fā)熱發(fā)燒。他那樣做有效嗎?崔國松聽過好多回這個故事,可是他仍然很有禮貌地微笑著問道。巧了,蘇亞娟說,這也是我問過他的問題。他說剛淋的時候有效,可是回到床上來,躺不了一會又失效了,它變本加厲地再次發(fā)熱了,火燒火燎。我不知道,我很快就睡著了,完全不知道他曾受到過的煎熬。早上起來,我看到他眼圈發(fā)黑。就是因為那個夜晚,我們后來才結(jié)婚。此時,崔國松內(nèi)心生出的愧疚之情洶涌而至。他望著蘇亞娟,這個被他視為貴人的女人,突然想到,老鼠尾的上空若是有了雷電,那雷電這會兒會劈死我嗎?他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沒有,不可能有雷電。天上只有太陽。那太陽能變成雷電嗎?太陽會把我劈死嗎?崔國松緩過神來,如果沒有什么東西劈死我,我還得繼續(xù)往下走。老天,我停不下來。但是我要抽時間回一趟老家,崔順義也好,我媽也好,你們應(yīng)該有一座自己的好墳。放心吧,我回去給你們修。崔國松的內(nèi)心變得柔軟,他看到他身體內(nèi)部的某一個地方在嗚咽。

      蘇亞娟還在說話,她指著先月亭里的一個女孩說:“那女孩在注視我們?!?/p>

      “誰呀?”

      “那女孩?!碧K亞娟又指了指先月亭。

      “哦,沒關(guān)系,那是個騎摩拜的女孩,她一定是騎累了,在那兒歇著呢?!?/p>

      “摩拜是什么?”

      “共享單車啊,你看看她身邊,那輛橙色單車就是。她還戴著墨鏡,一看就是騎摩拜的。”

      “可是她注視我們很久了?!?/p>

      “很久了嗎?”

      “很久了,好像她上次和上上次也出現(xiàn)過。也是站在先月亭里注視我們。”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同一個女孩,現(xiàn)在騎摩拜的女孩多著呢?!?/p>

      “有可能,她們穿著不一樣的衣服?!碧K亞娟若有所思地說,“騎摩拜的女孩好像都很性感?!?/p>

      “到處都是性感女孩?!?/p>

      老鼠尾會是不祥之地嗎?蘇亞娟小聲地自言自語著。因為聲音太小,崔國松不得不俯下頭去傾聽。對戀愛的人來說,老鼠尾會不會是不祥之地呢?老譚告訴過我,說老鼠尾是愛情的飛地。他介紹我和你干爹在這里相親??墒俏液湍愀傻慕Y(jié)局并不好呀。老譚和古玉之的結(jié)局也不好。這時蘇亞娟又扭過頭去,她咕噥著說:“那個女孩呢?”

      “哪個女孩?”

      “那個騎摩拜的女孩?!?/p>

      “可能人家早走了。”

      崔國松打了個激靈,像是抽搐了一下。蘇亞娟在暗示什么呢?她知道丁銀花是我未婚妻嗎?如果知道,那就是她在詛咒我們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再次見面,崔國松告誡丁銀花不要再去老鼠尾。你去那里干什么呢?明知道我?guī)е蓩屧谀莾荷⒉剑闩苓^去不是給我添亂嗎?我沒做什么,我只不過去看看你,看看你們。我想知道你推著輪椅,推著坐在輪椅上的你干媽是個什么樣子。你現(xiàn)在知道了??墒俏也幌矚g你跟你干媽那種樣子。哪種樣子?就是那種樣子。問題是干媽也很警覺,她發(fā)現(xiàn)你了。她發(fā)現(xiàn)我什么了?她說先月亭里的那個女孩在注視我們。注視你們不行嗎?一個騎摩拜的女孩隨便看上你們一眼有什么不妥?但是她記得你了。她記得我嗎?她說你上次出現(xiàn)過,上上次也出現(xiàn)過。丁銀花想摳自己的眼珠子。她喝多了酒。只要喝多了酒,她就會很焦慮,只要焦慮她就會摳自己的眼珠子。崔國松注意到她的手指頭在痙攣,他使勁抓住她的手。他說,你可以掐我,不要摳自己的眼珠子。丁銀花真掐了他,她的指甲掐到他胳膊上的肉里面去了。崔國松咝咝地吸著氣。我們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我跟你說,不要再去老鼠尾了。為什么?我干媽說那里很可能是愛情的不祥之地。我們有愛情嗎?你說呢?可是,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蘇亞娟的疾病了,丁銀花說,肌無力到底是個什么鬼?誰能說得清楚?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肌無力了呢?就連醫(yī)生也沒法解釋。我不相信沒法解釋的事情,你相信嗎?這時,崔國松的手機響了。丁銀花看了看時間,都夜里十二點半了,還有誰打你電話?崔國松說,我干媽。丁銀花捧著腦袋說,我要崩潰——我肯定會崩潰。崔國松握著手機說,我到外面去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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