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我是在北方鄉(xiāng)村長大的,北方鄉(xiāng)村的炊煙,給我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記憶。炊煙是北方鄉(xiāng)村生活的寫照,也是文人墨客描寫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愁的關(guān)鍵詞。
小時候,每天天蒙蒙亮?xí)r,家家戶戶房頂上的煙筒就升起了炊煙。村中的老趙家,炊煙總是第一個升起來,村里人都說,瞧瞧老趙家,最勤快了。老趙家的炊煙升起來沒多久,老李家、老王家、老高家……裊裊的炊煙相繼升起來,小村的天空,被一片片煙霧籠罩著……
炊煙,一個時代苦辣酸甜的記憶。
要燒柴火才能做飯的北方鄉(xiāng)村,最苦的是廚房忙碌的家庭主婦。別的季節(jié)還好,北方漫長的冬季,天寒地凍的,茅草屋在生硬的北風(fēng)中嗚嗚地響,做飯成了最艱苦的事情。風(fēng)大擔(dān)心失火,風(fēng)小灶堂往外撩生煙,做一頓飯,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家庭主婦也像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回。一夜間,廚房的鍋碗瓢盆、水缸、菜刀、燒火棍……能被凍住的,幾乎都被凍住了;不能凍住的,也都冰涼。一通叮當(dāng)山響,家庭主婦要經(jīng)歷一番敲打,才能把做飯的家把什兒收拾得能用。還沒有生火,家庭主婦已被凍得滿臉通紅、早已皸裂的雙手又滲出了血絲,在破爛的圍巾上“刺啦”撕下一塊布條,纏上,繼續(xù)在廚房里忙活……
大鐵鍋上冒出的熱蒸汽,夾雜著灶口撩出來的青煙,一會兒就擠滿了小小的廚房,又從廚房的門縫,擠進里屋,里屋賴在炕上睡懶覺的孩子,最先被煙霧嗆醒,打了個噴嚏,就開始干咳起來……聽見孩子的咳嗽聲,主婦趕緊打開外屋的房門,房門一打開,外面的冷空氣吹進來,冷熱空氣對流,滴水成冰。廚房的煙霧被冷風(fēng)吹干凈了,家庭主婦也被凍得直流清鼻涕,趕忙關(guān)上房門,房門一關(guān),蒸汽摻雜著青煙,不一會兒又擠滿廚房。沒辦法,家庭主婦再次打開房門……數(shù)不清房門反復(fù)開關(guān)多少次,才能把一頓飯做好。那時候的家庭主婦,大都有“風(fēng)流眼”的眼疾,見風(fēng)流淚,大都是做飯被煙霧嗆出的毛病。
那時北方鄉(xiāng)村主要糧食,就是大
子。幾乎每天三頓大 粥,吃的人一口的大黃牙。大 粥要用大鍋煮,100印、80印的大鍋煮上一鍋,夠全家吃上一天的。煮大 粥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費時間還費柴火。
1984年,老婆考上了民辦教師,在村里教小學(xué)。我在家做飯煮大 粥。從柴禾垛上抱回兩大捆玉米秸稈,然后淘米燒飯,沒半個小時,是燒不開鍋的。煮大 粥的鍋好不容易燒開了,等一段時間還要燒二開,不燒二開是煮不爛(熟)的。有時灶膛里多填了幾根柴火,“嘭”地一聲,煙火會從灶堂內(nèi)反噴出來(村里人管這種現(xiàn)象叫“打槍”),躲閃不及,就會火燎眉毛,把臉弄成黑包公……
吃大 粥不禁餓。那年夏季的一個傍晚,妻子在學(xué)校忙了一天下班后,一定是餓壞了,老遠就看見屋頂上的煙筒還冒著濃煙,就知道家里還沒煮好大 粥。還沒走進院子,眼淚就落了下來。她走進屋子,我還以為她在外面受了欺負。就拉開架勢,要找欺負她的人算賬。她流著淚說,誰也沒欺負我,我是想著這樣煙熏火燎的生活啥時候能到頭啊,頓頓大 粥,還要吃得這么辛苦,這日子真沒意思啊……
我喜歡看書,為了不讓做飯的蒸汽和燒柴火的煙塵熏染了書籍,我把裝被褥的炕廚改造成了書櫥,把書籍放在里面,可是幾年后,那些書還是漸漸被熏染了,書頁書脊發(fā)黃發(fā)黑,書籍固有的書香消失了,剩下的是一股濃烈的油煙味兒。其實,我又何嘗不想結(jié)束這種“人間煙火”的日子啊。
1990年的初春,一天妻子下班興奮地對我說,邊境城市黑河開放了!黑河和俄羅斯只隔著一條江,聽說和俄羅斯人做生意就像撿錢一樣容易。妻子說,你去黑河看看吧,萬一能賺到錢,咱先買個電飯鍋吧。
我知道妻子一直對電飯鍋耿耿于懷。去年,后院的婁大姑娘家買回一個電飯鍋,妻子看見回來就說,咱啥時候也能買個電飯鍋啊,電飯鍋煮飯真省事,不用燒柴火,還不冒煙。
買電飯鍋也不能煮大 粥。我說。
過年的時候用唄。妻子說。
就為了過年那幾斤大米?
妻子不再說話。
每年過年,我們都要買上5到10斤大米,初一撈上一頓大米干飯外,剩下的都煮稀粥。大米是那時的奢侈品啊。
1992年,我們?nèi)ズ诤幼錾獾牡诙?,我們買了電飯鍋、還買了電炒勺。至今,我還記得電飯鍋的牌子,以及電飯鍋上藍色的君子蘭圖案。
前幾年我們再回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巨變,變得我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們走出去的小村。家家戶戶幾乎都蓋上了磚房,大片大片的田野被改造成了稻田……燒柴火的土灶、火炕退出了人們的視線。
改革開放后,北方鄉(xiāng)村也脫胎換骨,煤氣灶、電磁爐已經(jīng)不算廚房的新鮮玩意兒。大 粥成了記憶里咀嚼的糧食,炊煙從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中漸漸消失?!安灰姶稛熎?,但聞飯菜香”。
鄉(xiāng)村明亮的天空,廣袤的黑土地,碧波似的稻浪,讓我的心情豁然開朗,多年不寫詩歌的我,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情感,在手機的便箋上寫下:沒有炊煙的村莊/讓我呼吸也輕/寂靜的小河里悠閑著朵朵白云/沒有炊煙的鄉(xiāng)村/讓靈魂經(jīng)歷了洗禮——一塵不染/沒有炊煙的村莊/我卻聞到了飄散在小巷里的飯香/聽見了遠方牛羊詩意的合唱/聞到了母親哺育嬰兒時乳汁的芬芳。
我家原來兩間茅草房的位置上,矗立起了三間磚瓦房。妻子站在路邊,長時間地凝望著,眼圈忽然泛紅。我以為她想起了什么傷心往事。后來她悄悄地對我說,你知道嗎?那些年,我一直感到生活在崩潰的邊緣,沒想到煙熏火燎的日子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我明白妻子內(nèi)心的激動與波瀾,回憶總想哭。
如今一切都變了,變得我們不敢相信,沒有炊煙的鄉(xiāng)村還是不是鄉(xiāng)村?但有一點我們堅信,沒有炊煙的鄉(xiāng)村,是遠離“人間煙火”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