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10月25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市民手舉蠟燭和卡舒吉的照片，在沙特阿拉伯領事館門前舉行抗議示威活動

“麗思-卡爾頓循環(huán)”

2012年，總部設在倫敦的世界旅游交易會（WTM）宣布將當年的全球酒店業(yè)工程與設計大獎頒發(fā)給沙特阿拉伯新落成的利雅得麗思-卡爾頓酒店。在頒獎詞中，大會代表盛贊這家占地52英畝的五星級酒店“兼有華麗園林之美、寬敞空間之便與環(huán)球美食之享”，可謂“整個沙特最適宜舉辦大型會議的場所”。2014年，造訪利雅得的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應邀入住該酒店的皇室套房。2017年5月，有55個國家和地區(qū)政府首腦出席的利雅得峰會在麗思-卡爾頓酒店面積超過5700平方米的會議室和宴會廳舉行。上任后首度出訪國外的美國新總統(tǒng)特朗普，在這里簽下了人類歷史上金額最高的一筆軍火交易訂單，包含意向合同在內的總金額超過3500億美元。

17個月過后，當初列席峰會的美國國務卿蒂勒森、伊拉克總統(tǒng)馬蘇姆、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巴基斯坦總理謝里夫等多位要人，或者已經(jīng)黯然引退，或者被迫鋃鐺入獄。作為會議主辦者的沙特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以下簡稱MBS），則開始在麗思-卡爾頓招待一群“畫風”截然不同的新朋友。2018年10月23日下午，王儲帶著平靜的神情走進那間熟悉的會議大廳，朝來賓們揮手致意。鍍金沙發(fā)座椅上一串醒目的空位顯示：盡管這次名為“未來投資倡議”（Future Investment Initiative）的峰會商業(yè)屬性遠大于政治性，不少收到請柬的貴賓依然不愿在這個敏感時刻現(xiàn)身于利雅得，以免遭受輿論攻訐。但王儲的興致并未因此遭到破壞：他徑直走向俄羅斯直接投資基金（RDIF）CEO、俄聯(lián)邦國家杜馬投資委員會副主席基里爾·季米特里耶夫（Kirill Dmitriev），與這位普京女兒的密友相談甚歡，并向到場的記者表示：“朋友越多，財富越多?！奔久滋乩镆蛞膊皇r機地恭維道：“沙特阿拉伯是我們的好伙伴?！睔v時三天的峰會結束后，沙特經(jīng)濟與發(fā)展事務委員會發(fā)布消息稱：新達成的投資協(xié)議總額在500億美元以上，市場對沙特依舊看好。

但穆罕默德親王的“朋友”名單里，顯然已經(jīng)不包含一年前還在峰會上與他同席而坐的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也不包含后者的頂頭上司、土耳其總統(tǒng)雷杰普·埃爾多安（Recep Erdogan）。10月23日，即王儲在麗思-卡爾頓現(xiàn)身的同一天，埃爾多安在安卡拉大國民議會總部發(fā)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指責沙特政府在土耳其領土上實施了一起“有預謀的兇殺”。他言之鑿鑿地表示：“就在卡舒吉先生第一次造訪沙特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之后不久，部分領事館工作人員突然啟程回國。他們是在沙特制訂一份‘路線圖，一份行動計劃，并為此做好準備。接著，一支由15名沙特人組成的行動團隊分批抵達了伊斯坦布爾。他們之中有將軍、高級情報人員和法醫(yī)官，全都具備參與一起謀殺的某種資質或能力。卡舒吉遇害當天，這15個人統(tǒng)統(tǒng)聚集在伊斯坦布爾，他們是受誰指使？”“下達謀殺指令的人需要和執(zhí)行者承擔相同的責任，如此方能令全球輿論滿意?！?p>

10月15日，在沙特調查人員抵達該國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之后，一名工作人員奮力關上大門，將蜂擁而至的媒體記者阻擋在外。當天稍晚時，沙特方面允許土耳其警察進入領事館，但土方調查人員稱現(xiàn)場已被清洗粉刷過

在兩國之間掀起軒然大波的這樁奇案，始于2018年10月2日異見記者賈邁勒·卡舒吉進入沙特駐伊斯坦布爾使館后的神秘失蹤。盡管迄今為止仍未尋獲受害者的遺體，且國際法公認的領事特權限制了當?shù)鼐竭M入領館搜查的權力，土耳其政府依舊根據(jù)其情報機關提供的線索做出判斷：卡舒吉已在領館內遭到殘忍的謀殺，尸體被帶走拋棄，而暴行的策劃者正是最近兩年來在中東政治中大出風頭的穆罕默德王儲。沙土兩國在敘利亞內戰(zhàn)中存在的事實對抗狀態(tài)，與埃爾多安急欲擺脫匯率不穩(wěn)和通脹率激增的意愿相結合，使土耳其政府迫切希望借此機會將沙特置于受聲討和孤立的境地。而這一切，又因為卡舒吉的雙重背景，變得越發(fā)復雜——自2017年6月起，卡舒吉已經(jīng)移居美國，并成為《華爾街郵報》的專欄作家。他所遭遇的厄運，使美國主流媒體幾乎一致站到了沙特政府的對立面。這無疑令麗思-卡爾頓酒店的座上賓特朗普感到相當尷尬。

而導致卡舒吉“被消失”的原因，再度和利雅得那座奇妙的麗思-卡爾頓酒店聯(lián)系到了一起。2017年11月4日，穆罕默德王儲在國內發(fā)起了聲勢浩大的反腐敗行動，包括11位王室成員和近30位前政府高官、富商巨賈在內的政商精英在攝像機鏡頭前被捕，隨后被軟禁到麗思-卡爾頓酒店內。其中最受關注的一位，便是卡舒吉長期的密友和合作者、“中東巴菲特”瓦利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親王。今年1月27日，瓦利德在繳納了總額近60億美元的罰金后獲得釋放，同時還公開表態(tài)支持堂弟穆罕默德王儲的改革。但曾在親王名下的阿拉伯新聞頻道擔任總編輯的卡舒吉卻不為所動，依舊利用美國不受限制的輿論環(huán)境發(fā)出形形色色的批評之聲，最終招來殺身之禍。這樁事后張揚的兇殺案，不僅使穆罕默德王儲主推的“愿景2030”改革的可信度受到越發(fā)深重的懷疑，對美沙土三國關系也將產(chǎn)生始料未及的影響。如同英國《衛(wèi)報》為卡舒吉撰寫的訃告所言：“他的慘死使他成為一名殉道者。而他所屬的那個王國，從此將無法擺脫來自全球的警惕?！?p>

在沙特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中死于非命的著名記者賈邁勒·卡舒吉（1958～2018）

不一般的卡舒吉

倘若在英文維基百科網(wǎng)站上檢索Khashoggi（卡舒吉）這個姓氏，將會得到7個人名結果;除去賈邁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本人外，其余6位皆是他的親屬。這種情況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并不罕見：直到20世紀初為止，奧斯曼帝國治下的阿拉伯半島依然是一個民族成分復雜的混居地帶。在紅海沿岸的漢志地區(qū)，突厥人、亞美尼亞人、庫爾德人和猶太人濟濟一堂，成為多數(shù)阿拉伯人之外別具影響力的少數(shù)族群。伊本·沙特統(tǒng)一半島腹地之后，一部分少數(shù)族裔成員選擇繼續(xù)留在新成立的沙特王國，并將姓氏改成了更符合阿拉伯語發(fā)音的寫法。由于總數(shù)不多，且不與阿拉伯人通婚，這類“歸化”公民往往集中于少數(shù)幾個家族。土耳其裔血統(tǒng)的卡舒吉家族便是如此，他們的姓氏來自突厥語單詞Ka……k……，意為“制勺匠”。

賈邁勒·卡舒吉的祖父穆罕默德·卡舒吉出生于圣城麥地那，上世紀20年代在大馬士革和巴黎修讀過臨床醫(yī)學，隨后成為沙特小有名氣的外科醫(yī)生和衛(wèi)生部官員，并曾擔任開國國王伊本·沙特的私人醫(yī)師。這種安排符合沙特王室的一貫調性：在重要的技術崗位上，適合提拔無黨羽、無根基的外來者，因其家族富貴完全來自國王的恩賜，不易產(chǎn)生叛意。和老卡舒吉一樣成為沙特王室利益關系網(wǎng)成員的，還有來自也門的新興建筑業(yè)巨頭穆罕默德·本·拉登。老卡舒吉的長子阿德南在“冷戰(zhàn)”時期是中東最著名的大軍火商之一，曾經(jīng)深度卷入80年代的“伊朗門”事件。阿德南的妹妹薩米拉則嫁給了埃及億萬富翁、巴黎麗茲酒店的擁有者穆罕默德·法耶茲。而賈邁勒·卡舒吉是穆罕默德的次子艾哈邁德與一位阿拉伯婦女之子，屬于家族第三代。

和許多出身名門的沙特世家子弟一樣，卡舒吉在青年時代前往美國留學，取得了印第安納州立大學的工商管理學士學位。27歲那年，他開始為吉達的英文報紙《沙特公報》撰稿，自此投身新聞生涯。在文化背景和思想傾向上，卡舒吉并不是一位自由主義者：他推崇穆斯林兄弟會的泛伊斯蘭主義理念，倡導建立以現(xiàn)代科技、大眾教育和保守的文化政策為特征，同時依然尊奉古蘭經(jīng)教義的新型伊斯蘭政體。他還曾不止一次宣稱：1979年之前沙特王室奉行的淡化宗教色彩的“開明專制”模式，正是阿拉伯半島最理想的政體。有鑒于此，鼓吹世俗化的自由主義者認為他的立場失于保守，傳統(tǒng)的瓦哈比派則視他為離經(jīng)叛道的“背教者”。

阿富汗戰(zhàn)爭后期，自感備受對蘇“圣戰(zhàn)”鼓舞的卡舒吉曾前往前線進行采訪，并在那里結識了另一位家世不凡的沙特名流、未來的恐怖主義大亨奧薩馬·本·拉登，兩人一度過從甚密。整個90年代，卡舒吉的足跡遍及阿富汗、阿爾及利亞、蘇丹和中東諸國，除去繼續(xù)報道拉登的后續(xù)經(jīng)歷以及全球范圍內涉及穆斯林群體的沖突外，也在進一步完善他對“伊斯蘭式現(xiàn)代化”理念的看法。1999年，他開始出任英文《阿拉伯新聞報》副總編，2003年轉任《祖國報》總編。在擔任這一職務的短短兩個月里，他疾言厲色地批判教士階層對沙特政治和社會生活的干預，因此被迫離任出國。但西方輿論也從此視他為沙特內部改革派的頭號發(fā)言人。

這多少是一種誤解——盡管卡舒吉自始至終以立場超然的知識分子自居，但他從未抗拒從自己顯赫的家世背景中獲益。兩位沙特王室成員對卡舒吉的成名起到過不可替代的作用：其一是長期執(zhí)掌沙特情報機構的圖爾基·本·費薩爾（Turki bin Faisal）。在1979年，正是圖爾基力主沙特充當反蘇“圣戰(zhàn)者”的財政和組織后盾，將整個中東世界的年輕抵抗者送往中亞，也是他最早安排本·拉登前往巴基斯坦與“圣戰(zhàn)者”們會合。卡舒吉在上世紀80年代后期即與圖爾基有過密切接觸;英國著名周刊《旁觀者》（The Spectator）據(jù)此推斷，他很可能充當過沙特情報機構的線人，并為他們兼任監(jiān)視本·拉登的工作。2003年被迫辭職之后，卡舒吉再度得到了圖爾基親王的庇護，成為后者擔任沙特駐英國和美國大使時的媒體助理。2007年，他再度成為《祖國報》總編，三年后由于批評政府的宗教政策再度掛冠而去。這一回，他開始向第二位貴人瓦利德親王求助。

2015年初，將媒體產(chǎn)業(yè)視為自己商業(yè)帝國重要組成部分的瓦利德高調宣稱：他將在巴林建立一家面向全球市場的新電視臺“阿拉伯新聞頻道”（Al-Arab），與聲名在外的卡塔爾半島電視臺進行競爭，而卡舒吉將成為這家新電視臺的總經(jīng)理兼總編輯。按照瓦利德的設想，半島電視臺代表的是中東世界的民粹主義觀點，而總部設在迪拜的阿拉比亞新聞頻道（Al Arabiya）立場更接近沙特政府;他的新頻道將在兩者之間實現(xiàn)折中，以不提倡暴力革命為前提，爭取更大限度的言論自由和政治自由。然而“自由”的有效期僅僅持續(xù)了11個小時：在2月1日開播首日，卡舒吉就安排記者對巴林政治反對派領袖哈里爾·馬佐克進行采訪;震怒的巴林政府當即決定關停該頻道，使瓦利德和卡舒吉的宏偉理想“突然死亡”。此后卡舒吉基本失去了在波斯灣沿岸國家，尤其是沙特阿拉伯國內的發(fā)聲渠道，只能轉而為英美報刊撰稿，直至2017年最終選擇出走美國。

對2015年開始執(zhí)掌大權的穆罕默德王儲其人，卡舒吉始終抱有毫不掩飾的厭惡感。盡管王儲所鼓吹的改革方針，例如給予婦女更多社會自由、進一步推進沙特經(jīng)濟的全球化、解除教士集團干預社會和政治秩序的權力等，似乎與卡舒吉的個人主張有著頗多吻合。但他認定MBS企圖將改革事業(yè)作為強化個人專權的工具，且其進攻性的外交路線有害無益，因此毫不猶豫地發(fā)出批評之聲。2018年3月，他在給《衛(wèi)報》撰寫的專欄中批評王儲“正在把國家從昔日的極端宗教主義扭轉向‘除去我的改革以外再無他途的個人極端主義，并對哪怕是最溫和的批評者采取粗暴的逮捕手段”。當卡舒吉的長期資助者瓦利德親王被關入麗思-卡爾頓酒店之后，他在擁有200萬粉絲的推特（Twitter）上將王儲與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相提并論，指責MBS“年紀輕輕卻已經(jīng)學會了一套粗暴對待批評者的手腕”。在遇害前最后幾個月為《華盛頓郵報》撰寫的英文專欄中，卡舒吉逐一批駁了王儲對黎巴嫩、伊朗、卡塔爾和也門采取的強硬政策，認為那不過是徒勞無益地浪費國家財富。

卡舒吉并不是唯一一位對穆罕默德王儲做出嚴厲批評的知名人士。自2016年沙特全面啟動被稱為“愿景2030”的經(jīng)濟和社會改革以來，歐美經(jīng)濟學家和自由派政治評論家曾不止一次對其合理性提出過質疑。流亡海外的“自由親王運動”領袖、綽號“紅色親王”的塔拉勒·本·阿卜杜勒阿齊茲（他是瓦利德親王的父親）甚至公開質疑薩勒曼國王傳位給MBS的安排的正當性。但卡舒吉的身份來得著實特殊——作為非阿拉伯人血統(tǒng)的“歸化”國民，他的家族和拉登父子一樣，完全是仰仗沙特王室的寵信方能登堂入室。在穆罕默德王儲心目中，卡舒吉的身份首先是“家奴”，隨后才是知名新聞記者和社會名流。對塔拉勒親王這樣的王室至親成員的攻擊，MBS可以視之為“家事”，不做理會;但對卡舒吉的“背叛”，他卻斷然無法容忍，務必加以嚴懲。

不僅如此，卡舒吉對MBS的叔父、已故的阿卜杜拉國王的溫和改革政策的贊賞，以及他和圖爾基、瓦利德兩位王室成員之間的密切關系，還使他在不經(jīng)意間卷入了沙特王室的宮廷斗爭。現(xiàn)任國王薩勒曼（MBS之父）屬于伊本·沙特的子嗣中著名的“蘇德里七兄弟”（Sudairi Seven）之一，其母親乃是內志地區(qū)最著名的貝都因游牧部落蘇德里家族的成員。1982年至今，“蘇德里七兄弟”中先后有兩人登基即位，兩人成為王儲，權傾一時。薩勒曼國王在2017年6月將MBS確立為王儲，更是進一步保證了未來沙特王國的統(tǒng)治者將從蘇德里家族的后裔中產(chǎn)生。而2005～2015年在位的阿卜杜拉國王雖不是蘇德里家族成員，卻因為謙沖自牧的個性和靈活精明的頭腦，頗受相當一部分王室成員的敬愛。在2017年11月的大逮捕行動中，阿卜杜拉國王的兩個兒子米塔布（前國民衛(wèi)隊司令）和圖爾基·本·阿卜杜拉（前利雅得省省長）同樣遭到波及，在王室內部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議。而卡舒吉既以阿卜杜拉的懷念者自居，理所當然地就被MBS視為內部反對力量的發(fā)言人。

基于沙特王室長久以來的平衡傳統(tǒng)，新國王即位之后，對已故國王的子嗣往往須以托付要職的方式予以優(yōu)待;王室重要成員在出任部長級職務、擔任駐外使節(jié)以及涉足商業(yè)活動時，也有著極高的優(yōu)先權。是故盡管“蘇德里七兄弟”及其后裔已經(jīng)成為最大贏家，王室內部的資源分配依然處于相對分散的狀態(tài)?？ㄊ婕Ｄ晟砭用绹澈笥袌D爾基的情報、外交資源和瓦利德的雄厚財力作為倚仗，又對阿卜杜拉國王及其后裔懷抱好感，隱隱已有“另立中樞”的勢頭。他在《華盛頓郵報》上的專欄文章長期被翻譯成阿拉伯語傳播到中東世界，在沙特國內贏得了一批沉默的支持者。而卡舒吉甚至已經(jīng)開始尋求組建政黨——據(jù)《旁觀者》在10月13日披露，卡舒吉正在籌組一個名為“立即為阿拉伯世界取得民主”的政治運動，力圖將MBS政權的批評者結合成一個整體。無論這一行動的目的是支持王室內部的某位挑戰(zhàn)者，還是探索一種全新的非君主專制政體，對穆罕默德王儲來說都將是最可怕的心腹大患。最終，他下定了盡快對這位反對者做出肉體消滅的決心。

10月23日，沙特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出現(xiàn)在當天開幕的“未來投資倡議”峰會現(xiàn)場。受卡舒吉事件影響，包括美國財政部長姆努欽在內的多名重量級人物宣布將缺席該峰會

蓋棺論未定

哈蒂絲·堅吉茲（Hatice Cengiz）親眼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兩次走進沙特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第一次是在9月最后一周，第二次則是在10月2日下午。按照埃爾多安的描述，正是在這之間的一個星期里，由15人組成的暗殺小組潛入了土耳其。10月2日下午，堅吉茲就在領館門外等候，卻再也沒有見到卡舒吉的身影。

還有十多天就將迎來60歲生日的卡舒吉，此前曾經(jīng)有過兩段婚姻，均以破裂而告終。2017年秋天選擇出走美國之后，他在弗吉尼亞州置辦了一處房產(chǎn)，并已經(jīng)申請到了綠卡。位于華盛頓的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也向他提供了一個研究員職位。不過在安頓好未來在美國的生活以前，他打算先和在土耳其結識的女博士生堅吉茲締結第三段婚姻。為此，卡舒吉來到未婚妻求學的城市伊斯坦布爾，進入沙特領事館，申請開具一份證明他已處于離異狀態(tài)的文件。10月2日，他正是前去領取這份證明的，未曾想迎來的卻是終結。

根據(jù)土耳其政府和伊斯坦布爾當?shù)貓蠹垺睹咳粘繄蟆罚―aily Sabah）披露的信息，就在10月2日之前的幾天內，沙特國家情報機構“穆卡巴拉”的一位要員阿西里少將親自挑選了一支由15人組成的“老虎隊”，安排他們變換身份潛往土耳其。這15人中包含一名精通國際法的資深外交官，7名曾經(jīng)擔任王室保鏢的王家衛(wèi)隊軍人，一名與卡舒吉身高、體態(tài)相仿的中年男子，以及沙特法醫(yī)學會主席。據(jù)土耳其警方透露，在抵達伊斯坦布爾之后，“老虎隊”曾經(jīng)在郊區(qū)進行了踩點，似乎是為了尋找理想的拋尸地。根據(jù)土耳其警方公布的部分調查報告，當卡舒吉進入領事館之后，在十幾分鐘內就被酷刑折磨致死，遺體被肢解后從領事館后門帶出，被拋棄到幾處不同的地點。總部設在倫敦的網(wǎng)絡新聞媒體“中東之眼”（沙特政府指責其運營資金來自卡塔爾政府和穆斯林兄弟會）更是事無巨細地描述稱：“老虎隊”中的法醫(yī)官在音樂聲中操起骨鋸，將還在喘息的卡舒吉活活鋸成一堆殘肢。他的一截手指被切下，帶回國作為向穆罕默德王儲表功的證據(jù)。與此同時，那名與卡舒吉體態(tài)相仿的沙特男子從領事館后門溜出，堂而皇之地在街道上露了幾面，試圖以此給調查人員造成迷惑。

由于在領事館正門始終沒能等到未婚夫現(xiàn)身，堅吉茲和弟弟在10月2日傍晚選擇報警。隨后的一個多星期里，土耳其警方陸續(xù)通過媒體披露了大量與案情有關的細節(jié)?；蛟S是為了掩蓋該國情報部門曾在沙特領事館內安裝竊聽設備的隱情，許多曝料信息并無視頻或音頻佐證，但足以說明沙特政府與卡舒吉之死存在直接關聯(lián)，并且矛頭直指穆罕默德王儲本人。據(jù)卡舒吉生前服務的《華盛頓郵報》報道，與土耳其方面共享調查信息的美國情報機構在10月9日也承認：他們在事前曾經(jīng)截獲沙特官員討論“抓捕”卡舒吉一事的通信記錄，但并未向卡舒吉本人發(fā)布警告。而沙特政府自始至終否認卡舒吉在領館內失蹤，更不承認與本國政府有關。

10月8日，一名華盛頓市民裝扮成沙特王儲穆罕默德的造型，伸出“血手”，在沙特駐美大使館門前舉行抗議示威。卡舒吉事件造成的外交風波，使得與穆罕默德王儲關系密切的特朗普處于相當尷尬的境地

然而燎原之火此時已經(jīng)燃起。卡舒吉在西方媒體圈的聲望、他的土耳其血統(tǒng)，以及他作為美國O類簽證持有者和永久居民的身份，都使得沙特政府對事件做出“冷處理”的企圖以慘敗告終。曾經(jīng)對穆罕默德王儲評價頗高的共和黨資深參議員林奇·格拉漢姆率先在國會發(fā)聲，要求特朗普政府針對此事制裁沙特。國會兩黨多名參議員致函白宮，要求援引《全球馬格尼茨基人權問責法》就此事展開調查。包括美國財長姆努欽和多位金融巨頭在內的歐美商界人士均發(fā)表聲明稱：不會出席10月23日在利雅得召開的未來投資倡議峰會。

10月17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緊急飛往中東，先后與穆罕默德王儲、沙特外交大臣朱拜爾以及土耳其調查負責人舉行會談，要求沙特方面接受與土耳其進行聯(lián)合調查的安排。三天后，沙特官方媒體公布了一份不完整的調查報告，首度承認卡舒吉系于10月2日下午在領事館內的一場爭吵中，被“致命的拳斗”奪去了生命，且相關涉案人員試圖掩蓋真相。穆罕默德王儲隨后下令將包括阿西里少將在內的5位高官免職，并逮捕18名與此案有關的外交和情報人員。到了10月25日，即裝運卡舒吉遺體的沙特外交車輛被發(fā)現(xiàn)（遺體至今下落不明）之后三天，沙特政府再度承認兇殺系出自預謀，但依舊否認王儲或其幕僚班子與此事有關。

年輕的王儲或許會對自己選擇在2018年這個多事之秋執(zhí)行暗殺令感到后悔。幾個月之前，借由俄羅斯提供的中介，沙特和土耳其這兩個在敘利亞問題上存在嚴重對立的國家似乎已經(jīng)處在了全面和解的邊緣。但隨著全球新興市場在2018年迎來大范圍的經(jīng)濟波動，匯率、通脹率雙雙告急的土耳其政府迫切需要一個外交事件來擺脫現(xiàn)實困境。而沙特政府的肆無忌憚和慘無人道，使埃爾多安獲得了最理想的子彈——在卡舒吉事件發(fā)生之前，保守化傾向嚴重的土耳其政府正在成為全世界自由主義者攻擊的靶子。但僅僅幾個星期之后，安卡拉當局的面目就變成了正義、真相和新聞自由的維護者。埃爾多安希望抓住這個始料未及的良機：他不僅繼續(xù)對穆罕默德王儲的個人品行進行炮轟，還暗示薩勒曼國王需要當機立斷、拋棄這個捅出通天窟窿的兒子。而土耳其與美國之間陰晴不定的關系，也由于土方在案件調查上的高度公開，呈現(xiàn)出明顯的轉暖趨勢。

更棘手的考驗，不僅會落在向來自信滿滿的穆罕默德王儲頭上，對即將迎來中期選舉的特朗普同樣是巨大的考驗?？ㄊ婕录毓庵?，這位言行無忌的美國總統(tǒng)一度宣稱，作案者或許是某個“獨行殺手”。但隨著越來越多的證據(jù)浮出水面，特朗普被迫承認：他正面臨自上任以來“最艱難的外交政策課題”。這種艱難性，部分正來自他的大女婿、總統(tǒng)高級顧問賈雷德·庫什納（Jared Kushner）。恰恰是庫什納促成了沙特與以色列政府的接近、那筆3500億美元軍火訂單的簽署，以及穆罕默德王儲與特朗普本人的多次會面。毫無意外，在2017年的上一屆未來投資倡議峰會上，庫什納就端坐在王儲身旁。而他們開會的地點，依然是那家被奢侈、欲望和暴力籠罩著的——利雅得麗思-卡爾頓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