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
小時候我家住在市郊,坐兩個多小時的車,繞過山去,再爬一段山路,就是一個河北的貧困村,那是環(huán)北京貧困帶中的重要節(jié)點。那時,姥姥剛退休,每到周六就背著小提琴到隔壁村“支教”。
村子里的學校是不可能有音樂美術老師的。體育、英語、數(shù)學、語文都是一個老師教,從一年級教到六年級。孩子們的父母都跑到北京打工了。不出意外,最多讀完初中,這些孩子們就會跟隨父母的腳步進城打工。留守兒童在一無所有的村子里,心靈和精神世界都是極度匱乏的。所以姥姥決定把音樂帶到村子里去,讓他們也能平等地享受這門藝術。后來,她還入鄉(xiāng)隨俗地教起了語文、數(shù)學、英語。
我長大一點后,跟姥姥去過那個村子。孩子們見到我們就一窩蜂地圍了上來,讓我受寵若驚。我的姥姥一直鼓勵他們好好學習,考大學。她還經(jīng)常發(fā)動親朋好友給孩子們捐書。孩子們其實很有天賦,他們有的琴拉得好,有的歌唱得好。
有個琴拉得很好的男生叫小剛,姥姥一直想幫他走出村子。終于,姥姥跟她曾經(jīng)任教的中學打了招呼,和村里的老師一起,把小剛和孩子們帶到了她的中學,請孩子們合唱,小剛拉琴。他們獲得了滿堂彩,校長忙不停地稱贊姥姥是當之無愧的人民教師,又湊近跟姥姥嘀咕了幾句,之后他們一起帶著孩子們?nèi)チ饲迦A北大。時間有限,他們沒有進去,在門口照了幾張合影。那時的我以為,他們會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奮斗進城,甚至走進照片背后的那兩所最高學府。
那天晚上送走了孩子們,姥姥回到家有點失落。她說,本想校長能收下幾個條件不錯的學生,尤其是小剛。小剛的天賦完全有機會進中央音樂學院。校長也這么說??尚iL還說,這些孩子是河北戶口,即使他收下了,也沒用,他們中考、高考都得回河北,他們是不可能考進北京的大學的,他們家里也沒錢。九年義務教育一結(jié)束,他們就會永遠地離開校園。校長說的,也是實話。
后來,又有一個女生,叫黃鶯。她的歌聲比夜鶯還要好聽。這回,姥姥決定,全力資助黃鶯,能帶出一個孩子是一個。周六姥姥會把她帶回家,周日讓她去接受正規(guī)的聲樂訓練,是音樂學院的老師授課,姥姥通過老朋友的幫忙把她安排進去的。堅持了有兩個月吧,朋友找到姥姥,說,還是不用了吧。因為培訓的費用是孩子永遠不可能支付得起的,姥姥不能一直資助,老師也不好意思收姥姥的錢。就這樣,黃鶯也回到了村子。其實姥姥知道,黃鶯的家人不可能讓她走唱歌的路,他們還等著黃鶯打工掙錢呢。黃鶯初中畢業(yè)后就跟表哥來北京打工了,她一開始沒敢讓姥姥知道。沒過兩年就跟她表哥結(jié)婚了。
后來姥姥歲數(shù)大了,也不再去支教了。
而我,上大學后,接下了姥姥的衣缽,跟同學一起去了甘肅支教。出發(fā)前一晚,姥姥再三叮囑我,好好教書就行,不要跟他們講外面的花花世界??晌耶敃r沒有理解她的話。
遙遠的黃土高原上的孩子們,對北京很好奇。他們問,我就講。講我自己的故事,講北京的模樣。孩子們聽得心馳神往。和當年河北那個村子里的孩子們一樣,他們都立志走出山村,考上大學。我們自然斗志滿滿,憧憬著譜寫出一個個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勵志故事??蛇z憾的是,有些女孩初中畢業(yè)就結(jié)婚了。我們當初教過的孩子們,沒有一個考上大學。但他們中有些人還是進了城,散落在各大工地里。
當然,山里的孩子,也還是會有人念到高中,考上大學。他們也會留下一些勵志的傳說,可相比幾十萬、幾百萬的分母,那比例真是小得驚人。
當時的我們,雖有失望和遺憾,但不曾后悔。我們一直為帶給了孩子們外面世界的音訊而自豪,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多么殘忍。那些心向往之卻永遠到不了外面世界的孩子們,會長久地在痛苦中度過。
我拿到第一份薪水時,立刻拉著朋友跑去逛商場。在一個奢侈品牌包前,我猶豫了。朋友說,這些漂亮的名牌包你一旦用了,就不會想要換回普通的包,而你的工資支撐不起的。
我至今未能買到一款名牌包。只是,每次路過那些品牌店看到櫥窗里漂亮的提包時,就會想起那些被我們的自以為是深深傷害過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