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松
這篇小文要是讓周作人來寫,標題就有可能只有冷攤兩個字。從前的小品文講究雋永,字多了就如同兌水多次的茶,沒味。
我這里不打算談小品文的危機,因為那不該是由我操心的事情。人微言輕,逛逛冷攤,淘本舊書,是我可以辦到的事情,并且成為日常。常聽見城市人抱怨霧霾以及空氣污濁,卻很少看見人選擇定居鄉(xiāng)野;在我,居鬧市的理由是有冷攤可逛。鬧市而冷攤?對了,就是擺在鬧市而常被人忽略的地攤,比如右安門河邊的夜市,天寧寺的早市。逛冷攤就像早餐的時候想下樓吃油條豆腐腦,是一種不需要太破費就能有的享受。我們面臨退休的人常常問自己退休以后做什么。問到我,我會說,那么多冷攤可以逛,退休怎么會沒有事情做。即便不養(yǎng)鳥,我在十里河的鳥市仍然找到樂趣。鳥籠子和鳥食罐是跟蛐蛐罐一樣被開發(fā)到極致的玩意兒;不養(yǎng)鳥也不影響你淘來當書房的清玩。我看過許多經(jīng)營書房用品的家具店,那擺設遠不如冷攤淘來的小東西。文人的書房如果按樣板間來制作設計,那味道就像千人一面的所謂學術(shù)論文,很乏味。文房的清玩是體現(xiàn)個人風格的勞什子,講究的是件件有來歷,就像戈壁灘上的奇石,得有故事。
冷攤負手對殘書。為什么是殘書?因為殘書有缺憾美,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果去書店花十來萬買一部影宋的資治通鑒,豪華則豪華了,卻沒有這種回甘。薛素素的小硯,柳如是絳云樓的藏書,都給冷攤帶來意外的驚喜,就像野外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文物。
我居住的地方叫達官營。公交站路南華聯(lián)東門前幾年還有冷攤,能見到紅木四條屏之類。往南過小紅廟就是著名的城南舊貨市場了;曾經(jīng)有著名的鴿子市、關(guān)東煙市。三九三伏天,這里的古柏都見證了我淘書的收獲。城南舊貨市場的東北是鴨子橋,鴨子橋有燕京八景之一“太液秋風”魚藻池,是完顏亮的后花園。以這里為中心點,西到六里橋、豐臺岳各莊,東往白紙坊、右安門,都不缺各種各樣的冷攤。
北京東郊的大柳樹、高碑店、張家灣都是讓人流連忘返的冷攤聚集地,尤其是張家灣清真寺所在的古街。讀者諸君如果看了我的文字前往而一無所獲,千萬別怪我,因為我講的都是從前。即便這些地方還有冷攤的蹤跡,畢竟不是從前的樣子。從前北大東門蔣家胡同、清華西門都有冷攤可逛,北大南門更多;圓明園的小樹林子都是冷攤。
古書上所謂鼓擔是流動的冷攤。我這個年齡的人只見過磨刀的和賣麥芽糖的、修棕幫床的。高鶚和胡適在鼓擔上得紅樓抄本之類的福氣,我就沒有享受過。擔風袖月,鑒賞鄉(xiāng)野風光,當然是愜意的事情。在我,無論到哪里,如果沒有冷攤,沒有淘到什么,則旅游無論怎樣都不算美滿。蟈蟈籠子,水丞水洗,不拘什么,總希望見到流落冷攤的東西。你可以說是古董癖,在我則以此為閱歷讀書的延伸。也不限于舊書和文玩,舉凡博物,甜咸雜進。中國式的小品文假如沒有了這些填充,恐怕就空洞了,就像小吃街沒有臭豆腐。北京的冷攤還就是炸灌腸和鹵煮火燒的風味,所以冷攤不妨設在河邊草地上。買來的印章可能沾土,卻不影響它的瑩潤;就像北京的大四合院子,近土而不失氣派。北京的糖葫蘆就是迎著風沙賣的,放到避風遮雨的超市并且裹上紙,就不是那個味道。北京的豆汁兒、炒肝和鹵煮都是讓江南人捏鼻子的食物,在久住北京的人嘴里,卻是無從替代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