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滾!”
五爺邊吼邊提腳,在五奶奶身上亂踩,像要踩死一只亂竄的耗子。
“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五奶奶滾爬著,翻身,像被攆的野狗,急煞煞地往村道上滾。
五奶奶竄出去不遠,回頭見五爺沒有追來,才一步步數(shù)著腳印,朝村口挪去。
村口有棵古樟樹,已活了千兒八年,都活成精了。村里生個孩子,命太硬或命不夠硬的,就認它做干爹;出遠門經(jīng)商或做工的,就在樹下點香祈求;實在想不開的,就往枝上掛根繩子……五奶奶挪到古樟樹下,就再也挪不動了,雙腳沉得像千斤重的石墩。
戴家溝的女人,都有娘家,都有故鄉(xiāng);唯獨五奶奶沒有娘家,沒有故鄉(xiāng)。
當然,五奶奶也是爹養(yǎng)娘生的,也應(yīng)該有娘家有故鄉(xiāng);只是,七年前的那個冬天,白雪皚皚的故鄉(xiāng)被辟成戰(zhàn)場,父親和母親帶著奶奶、她和弟弟背井離鄉(xiāng)……從此,故鄉(xiāng)就在她的記憶中被無情地抹去了。她被五爺攆出家門后,除了縮在陰森森的古樟樹下,嘴里咬著如天津麻花般枯黃的粗辮子,無聲地抽泣,你還能叫她怎么樣呢?
五奶奶是五爺從國民黨部隊里逃出來的路上撿到的。
1948年秋,在兵荒馬亂的衢常公路上,五爺蹲在路牙子上啃燒餅,就被路邊雜草叢中一雙深凹的大眼睛狠狠地螯了一下。這雙大眼睛長在一個貌似十來歲的小女孩臉上,嘴里咬著麻花辮子;但她眼中瀕臨死亡的貪婪的幽光,就像鐵索鎖住了他的脖子,令他難以下咽。五爺隨手就將大半只燒餅扔到草叢中,她就餓狗一般撲過去。五爺起身繼續(xù)趕路,但他沒走多遠,就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像針一樣刺痛他的后背;他回回頭,竟是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孩。
這年,五奶奶十四歲,五爺二十八歲。
五爺脾氣火爆,出去了五年多,見過不少戰(zhàn)友和日寇的死亡,自己也死里逃生過好幾次;他的右耳被日寇削掉了半只,右腦上還留著一長條刀疤。照他的話說,他死都經(jīng)歷過了,還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呢?回到老家他就沉迷在酒里。不喝酒不行,滿腦子都是殘酷的場面。但他喝了酒就瞪著雙血紅的眼睛,拍桌子罵娘,見五奶奶縮在角落里就來氣?!澳飩€癟!你咬死尸的狗尾巴!”五爺一把揪住她嘴上的粗辮子,將她拖倒在地上,像著地拖著一條蚱蜢船,將瘦骨嶙峋的五奶奶從破門洞里拖出來,狠狠地扔在六間房前的道地上。
“還不快給老子滾!”
怒吼聲就像晴天霹靂炸響在六間房里,讓人心突兀地一沉,仿佛要掉落在地上。
五爺是我爺爺?shù)挠H弟弟。太爺爺留下來六間房,他就住在西頭第二間。最初,五爺發(fā)酒瘋時,我爺爺和幾個兄弟,以及幾房奶奶都會過來勸他,但有個屁用?他反倒更起勁了,酒氣沖天,大講特講那些屈死的戰(zhàn)友,孫禹年、胡大成、徐繼長……一個個雙手被反綁,跪在城北荒地上;劊子手背對著太陽放槍,一顆子彈從他們的后腦勺射進去,前額飛出來,頭猛地一震,就倒在自己的影子上。還有比他們更慘的,汪萬福和劉洞九被綁在柱子上,狗日的用刺刀練活靶,前胸扎滿了窟窿,血就跟尿一樣,從這些窟窿里隨隨便便地流出來……想到這些,你說他能不喝酒嗎?后來,他們也怕管閑事了,只替五奶奶難過,碰到老五這個炮煞鬼,苦命呀。
據(jù)說五爺向五奶奶撒氣,還另有隱情。
五爺剛帶她回老家時,對她還是挺好的,但自從同房之后,他的態(tài)度就一落千丈。在過去的七年里,五奶奶可能遭遇過不測。當然,這僅僅是猜測,實際情況誰也不清楚。
五奶奶縮在古樟樹下,不敢回家,幾房奶奶于心不忍,就把她帶回家里,問她老家在哪兒?五奶奶嘴里咬著麻花辮子,搖搖頭?!澳悄慵依镞€有什么人嗎?”她又搖搖頭。她的嘴巴被粗壯的辮子塞住了,說不了話;奶奶們就叫她把辮子吐了,但她仍舊搖搖頭。
過了兩年,五奶奶生下一女,五爺對她的虐待更是變本加厲;又過一年,五奶奶再生下一女,五爺就叫她死到外面去好了,沒用的東西!五奶奶抱一個牽一個,逃到古樟樹下;粗壯的辮子半股咬在嘴里,半股落在外面,呼吸急促得有些困難。兩個孩子在她懷里哇哇大哭。她們頭頂上的樹葉沙沙直響,大雨如注。五奶奶也想回娘家,也想回故鄉(xiāng),但她能去哪兒呢?這些年,她幾乎問遍了所有的村里人,希望從她的口音或長相中,識別出她是哪兒人?但誰也幫不了她這個忙。我敢說,五奶奶一輩子都在思念故鄉(xiāng)、尋找故鄉(xiāng),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她一次次地夢見自己站在白雪皚皚的老家門前,卻永遠等不到親人的歸來。五奶奶縮在古樟樹下,只要是人,見到她這個樣子,誰不掉眼淚呀?兩年后,五奶奶總算生了個兒子,小名叫石頭,和我同歲;五爺對她的態(tài)度才有所改善,但打罵還是經(jīng)常的,只是不再叫她滾了。
石頭雖然比我大一輩,我得叫他叔,但我們一起穿開襠褲玩大的,情同手足,從小就不忌口,只叫他石頭。記得六歲那年春天,我們幾個站在田頭撒完尿,就用尿濕的爛泥捏成饅頭,過家家玩,石頭突然悶聲不響地跑回家去;他這是怎么啦?我跟過去張張。石頭見我跟來了,就詭異地拉著五奶奶進了里屋。我更好奇了,沖進里屋,只看到五奶奶解開里外幾層斜襟衫,石頭貼在她胸口吃奶。石頭難為情了,臉紅得跟小太陽似的。五奶奶疼愛地撫摸著石頭的小腦袋,沖我笑道:“你也來吧?!蔽液π叩負u搖頭。五奶奶說:“怕啥,還難為情呢?你又不是沒吃過?!蔽肄D(zhuǎn)身就跑了。
我問我媽:“我吃過五奶奶的奶嗎?”
我媽說:“吃呀。你吃的頭口奶就是五奶奶的,還吃了好一陣子呢?!?/p>
“騙人!”
此后,我再也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但我知道石頭還在吃奶,他只是不讓我碰到罷了。我和石頭在溪溝里摸小魚、在田野上捉蚱蜢、在山坡上打小蛇時,我?guī)状蜗雴査?,奶水是啥味道?但終究不好意思問出口。直到我妻子生女兒時,在杭鋼醫(yī)院住院部,產(chǎn)后的妻子用吸奶器催奶,吸后叫我去倒了,我在醫(yī)院男廁所里,偷偷地喝了一大口,味道嗆人,就趕緊吐了。這味道嬰兒怎么會要吃的呢?我深表懷疑。但這事我連妻子都沒敢告訴她,怕她說我變態(tài)。
我和石頭十三四歲時,一放暑假,就上山去斫柴。
一早,我媽就捏兩只結(jié)實的飯團,裝在一只蒲草編的小袋里,系在我的沖杠上;我們蹦蹦跳跳往山里走時,它特別礙事,老在眼前晃蕩。我們要走十五里山路,才找得到有柴可斫的地方。但山路還沒有走到一半呢,石頭就從蒲草袋里取出飯團,咂嘰咂嘰地咬得香。我媽告訴過我,不到午后不能吃,我就忍著;可石頭偏叫我吃,他說:“等會兒也是吃,現(xiàn)在也是吃……”他說等會兒他會找到吃的。其實我早就在咽口水了。
我們斫夠了柴,分扎成兩捆,將沖杠刺入柴中,趴開雙腿,身子一矮就挑,卻站不起來。兩捆柴死沉死沉的,像個大無賴一樣賴在地上不動。倒是我的肚子咕咕直叫,隱隱作痛。媽的,餓扁了,力氣全花在斫柴上,現(xiàn)在一點都不剩了。石頭說沒事,走,我?guī)闾铒柖亲尤ァI缴嫌惺裁闯缘膯??我環(huán)顧四野,山上除了被太陽烤得萎癟癟的綠葉,沒有野果呀。石頭找到有流泉的地方,趴下身去,伸頭一側(cè),讓泉水流入嘴中?!澳阏f的填飽……”他先自個兒灌了個飽,就催我:“趕緊,趕緊?!蔽覀兙蛻{著一肚子冰冷的泉水撐腰,拼住全身力氣,終于將兩捆柴挑在肩上,急沖沖地下山。
泉水都沒到喉嚨口了,肚皮冰冷冰冷的;山路崎嶇不平,人側(cè)向東,滿肚子冰水就哐當涌向東;人側(cè)向西,滿肚子冰水就哐當涌向西;感覺就像一桶水挑著兩捆柴,在山道上劇烈地晃蕩,哐當哐當響。午后的猛太陽,直射得我們就跟蒸籠似的,滿頭蒸汽,汗就跟泉水一般直流;走不了多遠,滿肚子冰水流失了,肚子癟了,人又沒力氣了,又不得不去找附近的泉眼,繼續(xù)灌飽。
我們一路灌冰冷的泉水,一路往山下挑。
斫來了柴,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和石頭就挑進城去;到了城里,天還沒有亮透呢。突然,有人用腳將我踢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供銷社前的石階上,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踢我們的老頭,反背著雙手問多少一斤?石頭說一分八?!耙环至?。”一分六就一分六。老頭叫我們挑進去。我那擔五十斤,換來八毛錢,五毛、兩毛和一毛,各一張。石頭那擔八十斤,換來一元兩毛八。這是我們第一次掙到讓人眼花的錢。我舍不得將整數(shù)的鈔票兌開,石頭則花了一分錢,在老頭那兒買了只雪餅。他將雪餅放在左手上,右手用力一拍,雪餅被拍成毛豆大小的一把碎屑,他就捏在左手上,邊出城邊撿一粒含在嘴里;我跟在他身后,他撿一粒從右肩上塞過來,連頭都不回,說給。我就湊上嘴去,將毛豆大小的雪餅塊含在嘴里。他邊吃邊走,好生得意,饞得我口水直流,我再向他討,他就又塞過來一粒。
有一次,我們?nèi)ロ讲瘢缴弦褯]什么硬柴可斫,石頭先挖了一棵樹根,然后又發(fā)現(xiàn)一棵更大的樹根,他來勁了,挖了老半天,滿手血泡。但他擺開馬步,咬緊牙關(guān),臉憋得紫黑,大樹根那頭卻穩(wěn)如磐石,紋絲不動;倒是那頭的小樹根翹上天去了,順著沖杠猛地滑下來,將他壓倒在地上。石頭一聲慘叫,屁股及后背痛得被大樹根刺穿了似的。我忙將小樹根搬開,拉他起來,“傷到哪兒了?”石頭哭喪著臉,大罵娘個癟,又開始試挑。石頭后背貼著大樹根,也只能挑上兩步,就得歇一下。這時候,蛋黃似的一粒太陽已經(jīng)含在山嘴里。像他這個走法,我們得明天才回得到家。在路上磨蹭了一段時間后,我就對他說,我先回去,給五爺帶個信。我去五爺家,五爺白白眼;倒是五奶奶帶上吃的,趕緊找去了。
石頭和五奶奶倆人輪著挑,一個挑時,另一個在后面蹲著馬步,雙手使勁托著大樹根;等他們挑回村時,天早就黑了,月亮也出門了;五爺正睡在六間房門前的竹躺椅上,瞇著眼睛,手里一把蒲葵扇,慢悠悠的,啪嗒啪嗒地搖著。他見到母子倆那個熊樣,連身子都沒動一下,只用蒲葵扇朝石頭戳戳道:“說你傻,你還真的傻!挖根先看樁,這么粗的樹樁你也敢挖呀!”
月光下,像從水里撈起來的石頭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怒視著五爺,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
然后,就在這年秋天,紅潮涌進了偏僻的戴家溝,第一個被倒吊在古樟樹上的,是過去的老財主戴子祥。解放初期,戴子祥所有的家產(chǎn)、田地、四房太太和金銀財寶,全都分給了窮人。從上面下來的土改工作組,要將罪大惡極的戴子祥就地斃了;鄉(xiāng)親們一起請愿,才總算讓他撿回來一條小命。照我爺爺?shù)恼f法,戴子祥倒是個大善人,修橋鋪路造涼亭,荒年發(fā)糧救濟鄉(xiāng)鄰,在老家做了不少善事。但我只知道村口古樟樹下的那只七石缸是他家的。聽說每年夏天,他都讓長工一天燒幾擔茶水,供過路人免費飲用。這只缸至今還在,是我親眼目睹的。那年頭,做人朝不保夕,山里的紅毛啊土匪啊強盜小偷啊多了去了,尤其土匪,是其中最橫的;鄰村有個年輕婦女,從娘家回來,不幸遇上了,其中一個土匪就笑她,你抱個死人作啥呀?婦女一驚,嚇得趕緊跑;但不巧的是,懷中的嬰兒哇哇啼哭起來,土匪拔出槍,就朝嬰兒頭上放了一槍,血濺了她一身;土匪哈哈大笑道,你瞧,這不是死人嗎?婦女當場就瘋了。他們從這山竄到那山去,或從那山竄到這山來,都要經(jīng)過戴家溝。其他山村沒有不遭殃的,唯獨村口古樟樹下有只七石茶缸的村莊他們毫發(fā)不動。據(jù)說這全是托戴子祥的福。但戴子祥躲得了初一,卻躲不了十五;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才不管你積德不積德,他們把戴子祥倒吊起來,拷問他埋在地下的金壇銀壇。
你有金壇銀壇,我就釣金釣銀。
這倒不是空穴來風(fēng),土改時就有這個說法了,說戴子祥連夜埋了七八壇金銀珠寶。工作組長朝他拍過匣子槍,也沒把壇子拍出來;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信這個邪。他們用麻繩捆住戴子祥的雙腳,將他倒掛在古樟樹上,他伸直雙臂,指尖剛碰到樹下倒扣的七石缸底。這只缸除了夏天,平常就倒扣在樹底下。他的手指只夠得到缸底,卻使不上勁,這使得七老八十的戴子祥越發(fā)痛苦;他被凌空倒掛著張望這個顛倒的世界,繩扣像是要把他的雙腳勒斷了,痛得都麻木了。他的雙腳白得像兩塊老豆腐,冰涼冰涼的。戴子祥哪吃得消呀,他再三再四地聲明,沒有埋,真的沒有埋。但年輕人不跟他探討有沒有埋的問題,而是要他老實交待埋在哪兒了?
這個吊法,戴子祥想不老實都不行,他就一次次地老實交待了。
年輕人就把他放下來,讓他像一只老壁虎那樣趴在缸底上,老實呆著。
據(jù)他交待,年輕人挖過他家門前的老桑樹下,挖過他睡的老床底下,也挖過他家的祖墳地……他每交待一個新地方,他們就興師動眾一番;但是沒有,什么也沒有。這足見老死尸狡猾成性,把年輕人當猴耍了。年輕人當然不會放過他,一次比一次吊得久,而且不斷翻新拷問方法,比如:蕩秋千,讓老死尸像鳥一樣飛來飛去;或者敲木魚,將老死尸的頭一下一下結(jié)實地撞在樹干上……這樣連續(xù)吊問了三天,年輕人也疲乏了,就吊他在樹上,大家回去了。
誰知這天夜里,不曉得給誰放了,老死尸竟離奇地失蹤了。
大隊報到公社,公社又報到縣里,在全縣范圍內(nèi)搜捕逃犯戴子祥。村里開始有傳言,說戴子祥被古樟樹救走了。年輕人才不信這個邪,他們吊問第二個犯人時,就小心謹慎多了;白天斗后,夜里就把犯人關(guān)在大隊部,不再放回家去。
第二個被吊的犯人,就是石頭的父親,我的五爺。
五爺被吊,不單單是因為他當過五年國民黨兵,而是他被抓去當兵前,曾經(jīng)在山里背過一名受傷的紅軍,他從那山背到這山,等他背到山下時,發(fā)現(xiàn)紅軍因失血過多,早已咽氣了。五爺就在山腳下挖了坑,將他草草地埋了。這只是五爺?shù)恼f法。他說自己是想救紅軍的。但他人的說法是,紅軍手上有塊狗頭金,五爺貪他這塊金,在山中將紅軍殺害了。所以,年輕人此舉,一是替紅軍報仇雪恨,二是要五爺交出狗頭金。
但不知是真沒有,還是不肯交,五爺死活不承認有狗頭金。
五爺為此吃足了苦頭。
石頭和我盤算了兩天,白天在古樟樹下,有那么多年輕人守著,營救不了;我們決定晚上去大隊部營救,因為關(guān)五爺?shù)膫}庫,只有一個民兵把守。第三天晚上,石頭帶著砍柴刀,我拿了沖杠,不敢走村道,從茶地里鉆到大隊部前面。石頭學(xué)狗叫,我學(xué)青蛙叫,那個狗日的戴長兵卻不為所動;我說我去引開他,我拖著沖杠,膽怯地走近戴長兵。他一臉壞笑地朝我招招手,“拖鼻涕,你媽……”“你媽才拖鼻涕!”我叫著舉起沖杠,朝他身上戳去。戴長兵毛了,臉一沉,“你個小死尸……”他抬起長槍嚇唬我;我邊裝腔戳他邊逃,引他上鉤。
石頭趁機沖過去,用刀猛砍倉庫門上的鎖。
戴長兵折身沖過去,一把掐住石頭的頭頸,奪下他的刀,把他摔出去很遠。
營救失敗。
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們卻聽說五爺逃跑了。
民兵隊長戴來寶帶上十幾個民兵進山搜查。
中午,他們找到了五爺。是戴長兵在山那邊看林人的小屋前,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旱煙管和煙絲袋,邊上還有幾坨零散的煙灰;他就大叫隊長,嗓門大得嚇人,大有將功贖罪的意思。戴來寶和幾個民兵趕了過去。他們發(fā)現(xiàn)地上有血腳印,順著血腳印他們來到看林人開種的山芋地,又來到坡下的小溪邊;接著,他們又回到小屋東側(cè),發(fā)現(xiàn)血腳印上了小屋后邊的懸崖峭壁上。在小屋與懸崖之間狹長的間隙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五爺,他就懸掛在低矮的小屋椽梁上。赤著一雙腳,腳離地面只有十來公分;地上團著一條破褲子,褲腰上串著一根斷了的山芋藤,藤上的綠葉像繡花一般。
五爺上身是件汗衫,下身是牛頭短褲,襠里撐得老高。
大家傻乎乎地瞪著他的襠兒。
戴來寶就叫戴長兵和戴慶紅抱住五爺?shù)碾p腿,他自己爬到懸崖峭壁上,解開椽梁上的老軍用皮帶的扣子,將五爺放了下來。他們給他穿上長褲,抽掉山芋藤,重新系上那條滿是裂痕的老軍用皮帶。但他們沒有找到五爺?shù)男挠夷_底板不知被什么東西劃破了,翻著一條不小的血污口子。戴長兵將撿回來的旱煙管和空煙絲袋,系到他腰間。大家誰都沒有吭聲,輪著將五爺背回村來。
五爺畏罪自殺了。
當時,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人說五爺畢竟是當過兵的,想得出用山芋藤當褲帶,而且還是濕的,肯定去溪里洗過(他是洗山芋藤?我不信),挺愛干凈的嘛。我就不懂了,這與他當過兵有什么關(guān)系?以往,五爺在夏夜乘涼時,愛吹噓他那段當兵的經(jīng)歷,打過幾次仗呀,殺過幾個日本鬼子呀,大家都笑話他。但這會兒,人們倒又當回事了。
五爺?shù)脑岫Y非常簡單。像他這個死法,想辦得隆重點都不行。
五奶奶始終沒有哭,只是將麻花辮子咬在嘴里,像一頭饑餓的母羊啃著枯草。
好像那條粗辮子真的是她唯一可以吃的東西。
但在五爺下葬之后,發(fā)生了一樁莫名其妙的事。五奶奶叫人刻的石碑,正面刻著“戴茂華之墓”;這可以理解,戴茂華就是五爺;但她又叫人在反面刻著“陳寶鎖之墓”,這個陳寶鎖,大家就不知道了。問五奶奶,她也不說。她不愿意提陳寶鎖,誰又能撬開她只會咬辮子的嘴呢?
我和石頭十八歲那年,我們已在一家磚瓦廠做了兩年工,我是看爐工,他是搬運工;石頭一門心思想去當兵,五月的一個上午,他請了半天假,趕去山外面的公社武裝部報名,結(jié)果被人臭罵了一頓,還被趕了出來。他從公社回來時,經(jīng)過紅星水庫,就跳了下去。
紅星水庫是五年前,全公社的知青花了大半年時間砌起來的,水不深,也從沒淹死過人。石頭是唯一的一個。石頭在死不了的地方死了,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磥砦鍫敿业娜硕加凶詺⒌某裘 4蠹叶歼@么說。我趕到時,石頭被橫陳在水壩上,挺個大肚子,一臉咬牙切齒的神情,仿佛還在跟誰較勁似的。據(jù)說撈他的人下去了好幾次,才將他的手從石縫里抽出來。我看到了那只手,手腕四周都是被石縫劃破的傷疤,一條條紅印子。我恨死這只手了,是它輕易地扼殺了我的叔叔加兄弟的鮮活生命。我想石頭下水摸魚蝦時,他伸手探入水壩的石縫里,摸到了東西,但他握緊的拳頭無法從石縫里退出來,但他又不肯放棄手中的東西,就這樣,他被石縫卡住在水下??墒牵瑸槭裁创蠹揖筒荒苷曔@一事實呢?
五奶奶咬著辮子,沒有哭,簡單地把石頭埋在五爺墳邊。
令人奇怪的是,石頭的墓碑依舊雙面刻著字。正面是“戴成天之墓”。戴成天是石頭的大名。反面刻著“陳立三之墓”。已經(jīng)有一個“陳寶鎖”了,怎么又冒出一個“陳立三”來呢?陳立三是她什么人呀?但五奶奶不肯說,人們也問不出個啥來。
兩年后,我離開戴家溝,只身來到省城,成為一名杭州鋼鐵廠的農(nóng)民合同工。這年年底,我興沖沖地趕回老家過年,我媽一見面就跟麻雀似地嘮叨,說我離家后不久,石頭的二姐戴成玉,有天中午在山上被人強奸了。她是蹲在林子里方便時,被人從背后敲破了頭。五奶奶和石頭的大姐戴成金找到她時,她被扒了褲子,昏倒在林中。她流了不少血,醒來時就有些癡癡呆呆了。但后來大家不停地問她是誰?到底是誰?她大概想多了,倒真的有點瘋了。
到了秋天,她的肚子就不對勁了;不知是五奶奶還是她姐說了什么,她就離家了。我問:“會不會躲在七石缸里?”
當年,戴子祥離奇失蹤后,一直杳無音信,到了第二年夏天,人們將倒扣在樹底下的七石缸翻過來時,都嚇死了。誰想得到缸里會有人呀?戴子祥盤腿坐在里面,像一尊佛。大家都說奇了怪了,七老八十的戴子祥怎么鉆進去的?又怎么讓七石缸倒扣如常的?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成精的古樟樹幫助了他。而且戴子祥在缸里坐化了半年多,居然沒有腐爛,身上沒有臭味,還像活人似的。
我媽說:“都找過了?!?/p>
我連忙去探望五奶奶,我媽讓我?guī)蟽珊形骱鸹ㄅ悍酆吐樗痔?。我拍了下額頭,懊悔自己沒有想到給五奶奶也買點禮物。五奶奶像平常一樣,見到我就笑,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擦著雙手,給我泡糖茶,說大城市好吧?我看不出她有啥變化,小臉皺巴巴的,一條枯黃的麻花辮子晃在背后,像條狗尾巴似的。我興致勃勃地大講在杭州的所見所聞,五奶奶噢噢地順著,卻不耽誤做事。我被自己輕浮的話語聲嚇了一跳,我說這些干什么?她是五奶奶呀,她的丈夫死了,她的獨子死了,她的二女兒遭人強暴后失蹤了,而我卻還在這兒沾沾自喜……我突然啞了,我慌忙地左盼右顧,卻不見戴成金。五奶奶聽不到我說話,就扭過頭來張張,笑道:“石頭也高興呀,你再說說。”我猶豫著,想告辭了。五奶奶就說:“在這兒吃飯吧?!毙r候,我經(jīng)常在這兒吃飯,和石頭擠在一根長凳上。但我說我還有事,就逃似地離開了。
這天天還沒黑,戴成金就找來了,非要我去吃飯。我為難地看看我媽,我媽就叫我去。我就跟戴成金走了。在路上,我問戴成玉有消息嗎?戴成金搖搖頭。她不愿意說,我也不好再問。我們默默地走在路上。飯桌上,五奶奶不停地給我夾菜,戴成金問我在杭州的情形,我也提不起興趣,只說還行吧。我又不敢提石頭或戴成玉,也不想說自己,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倒是五奶奶,說起我和石頭過去的事情,好像石頭還活著一般。
正月初一上午,我獨自去給石頭上墳。
初六晚上,我又去五奶奶家坐坐,算是辭行吧,第二天一早我就回杭州了。
第二年秋天,五奶奶特地讓我爸寫信給我,請我回家喝戴成金的喜酒。我想到石頭,義不容辭地趕了回去。五奶奶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暗暗替她高興,我覺得對于這場婚禮,五奶奶似乎比女兒還高興。新郎倌叫汪士秀,一個很秀氣的名字,但人長得十分魁梧,雙臂上的寒毛濃密,一直長到手背上,像個野人似的。他是下汪村人,常年走村串鄉(xiāng),殺豬賣肉,到我們村里來殺豬時,與戴成金對上了眼,愿意上門做入贅女婿。我們一起抽了支煙,說了幾句話,他嗓門很大,愛笑,是個開朗的男人。我替戴成金高興,替五奶奶高興,這個家里終于有了頂梁柱。
這年過年,我拎了禮品去五奶奶家,就留下來吃飯,我和汪士秀大碗喝酒,聽他講一樁樁鄉(xiāng)村軼事,十分有趣;他很會講故事,朗朗笑聲也很有感染力;我覺得即使石頭在時,家里也沒有這么歡快過。我們喝到半夜,出門時,我的雙腿發(fā)飄,頭沉得掛在胸前,人在村道上撇來撇去,摸到自家門框時就像一堆爛泥,嗖地滑落在門檻上。
初一上午,我和汪士秀一起去給五爺和石頭上墳。我講了很多有關(guān)五爺、石頭和我的往事,他唏噓不已。汪士秀問墓碑反面的那兩個人是誰?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猜他們肯定是五奶奶的親人,而且是已故的親人。“這還用得說嗎?”汪士秀說,“誰沒有已故的親人,但至于要一塊墓碑上刻兩個嗎?”我抱歉地笑笑,沒再說什么。
這年夏天,汪士秀遇到了一件怪事,他天剛蒙蒙亮就出門了,騎到村口,一根粗壯的樹枝突然擋在車前;他一個緊急剎車,摔倒在地上。他想他肯定是眼花了,或者睜著眼睛做夢了;前面壓根兒就沒有樹枝,古樟樹那么高,怎么會彎下樹枝來攔在他的自行車前面呢?難道古樟樹有靈?汪士秀定了定神,繼續(xù)趕路,他騎到黃鶴山那邊拐彎處,有群人在圍觀,說有個人摔下懸崖了。汪士秀一個激靈,就覺得自己要是早走幾步,說不定摔死的人就是他。當天傍晚,五奶奶和戴成金就去焚香點燭,供以蔬果,向古樟樹謝禮。過年時,汪士秀跟我提這件事,依舊心有余悸,連聲說邪門。
但是第二年夏天,我還是接到了不幸的消息,汪士秀摔死了。
而且就在那個老地方。
隔了兩年,戴成金再婚。男人是過坑村的,長得賊眉鼠眼,只比戴成金年長九歲,卻老得可以當她父親了,而且游手好閑,愛干些偷雞摸狗的事;想來戴成金是不滿意的,尤其跟汪士秀一比,那簡直是天和地。但戴成金一直忍著。我沒有回去參加她的婚禮,或許是不想去,或許是有事走不開,我記不得當時的情形了。但是過年時,我去探望五奶奶時,碰到了這個男人,他那雙小眼睛總是在人的腰以下部位游蕩,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另外,他發(fā)笑時那種陰陽怪氣的笑聲,也叫人不舒服,感覺他又在轉(zhuǎn)什么壞念頭。
戴成金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人也瘦得一塌糊涂,似乎被什么東西抽干了。
在我看來,她只是一具行尸的軀殼。
我從五奶奶家吃過晚飯回家,我媽就說,要是原先那個殺豬佬能留下個小人就好了。聽她的口氣,對現(xiàn)在的這個男人也很不滿意;但我還是希望戴成金能趕緊生個小人,不管是誰的,只有有了小人,五奶奶和戴成金的生活才有奔頭。我媽說,前世作孽呀!
戴成金與男人不死不活地過了兩年,又生不出小人,就對生活絕望了。我想是這樣的,她才會瞞著五奶奶和男人,拿了汪士秀留下的一把殺豬刀,偷偷地跑到她妹妹曾經(jīng)被強暴過的那片山林里,用殺豬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我接到消息后,非常震驚。我連夜從杭州趕回去。我一路都在想五奶奶,她可怎么辦?她可怎么辦呀?
但我看到的,依舊是那個我所熟悉的五奶奶,她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她習(xí)慣地咬著枯黃中已摻雜了白絲的辮子;麻花辮子明顯細多了,被她全部咬在嘴里。她默默地坐在戴成金的靈床邊,像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呆呆地盯著她看。那個沒用的東西,聽到戴成金自殺了就跑了,也不知死到哪兒去了?戴成金的葬禮,是我們戴家人操辦的。
戴成金被埋在五爺和石頭的墳邊上。
戴成金的墓碑,也毫無懸念地被雙面刻了字。不過,這次比以往兩次都有所不同,反面竟刻了雙排字,一是“張巧鳳之墓”,另一是“李寒月之墓”。這已經(jīng)不足為奇了,大家都懶得再問,這兩個人到底是誰了。
奶奶們,以及我媽這一輩的女眷,都勸五奶奶哭出來,有什么千萬別悶在心里,哭出來就好。但五奶奶就是咬緊辮子,輕聲地答道:“我知道結(jié)果?!薄拔抑澜Y(jié)果?!彼磸?fù)了好幾遍。我返回杭州時,特地去跟五奶奶告別。我心酸地把傻不愣登的五奶奶抱在懷里,卻無話可說。
接下來的那兩年,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戀愛、結(jié)婚、租房、買房,生女……成天有忙不完的事,卻又不知自己都在忙什么,很少回老家,也沒有再去探望五奶奶;唯有我結(jié)婚那次,在老家辦酒,我特地去請五奶奶;但她恰巧病得很重,沒能來參加我的婚禮?;槎Y后,我?guī)е拮雍拖捕Y去看她,她瘦小地縮在病床上。她艱難地伸出手來,雙手捧住我妻子的手,連聲道好;但我們沒說上幾句話,就被我媽匆匆忙忙地叫走了,不知是去干什么了。
我妻子就是過坑村人。我說起五奶奶,她說知道知道;我不信,問她你真的知道?她說,這三鄉(xiāng)五里的,有誰不知道她呀。她說起五奶奶的身世,居然比我還清楚。至于那個同村的二流子,她自然更清楚了。她說那個二流子如今更齷齪了,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家扔進糞坑里的死雞死鴨,他都撈回去吃。那個二流子一說起戴成金,就咬牙切齒的,生著三五顆流膿毒瘡的黑臉繃得緊緊的,一副嚴肅相。他說娘個癟心太高,我哪里撩攀得到呀?他說我在她家再怎么做筋做骨,都不合她的心思。他說我壓根兒就不是她要的男人,又能有啥辦法呢?他就隔三差五不著家,還是在外面鬼混順心。但他想不到她這么烈,走了那條路。他想想都后怕,后來就再也不敢回我們村了。
第三年夏天,我妻子生下女兒。這年年底,我們抱著嬰兒再回老家時,我興沖沖地看五奶奶,卻見她住在一間破屋里;那間破屋呀,你用手指頭一戳山墻就像會坍塌的。這時候做農(nóng)民的開始富了,我爺爺?shù)哪菐讉€弟兄,尤其是我的伯伯叔叔這一輩,都有能力造樓房了,他們都從太爺爺留下的那六間房里搬了出來,住進自己造的新樓房里;而六間房也被拆剩下只有一間房了。五奶奶就住在這間孤獨的房子里,因為兩邊的房子都拆了,露出棟梁和椽子,墻體也薄煞煞的,我咳嗽一聲,都能感覺到它在搖晃。
我吃驚道:“這房子還能住呀?”
……
這天夜里,我和妻子睡在床上,我們之間是嬰兒,被她摟在腋下;熄燈好一會兒,我就說我想把五奶奶接去杭州,給我們看小孩。妻子不吭聲。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我和石頭間的情誼,我說五奶奶會看好我們的女兒。妻子依舊不吭聲。我說我還吃過五奶奶的奶水呢,她還是我的奶娘呢。但妻子還是不吭聲。我說,你倒是說話呀?妻子才說:“她奶奶、她父母和弟弟、她丈夫、她自己生的三個孩子都這個樣子,你覺得合適嗎?”聽她這么說,我就知道她嫌憎五奶奶。我就很氣,我剛才就有氣來著,跟她說話像個死尸似的。我突然吼道:“你迷信個啥呀?”嬰兒被嚇哭了。妻子輕拍著她,壓低嗓子責備我,“你吼什么吼?看把我女兒嚇的!”我側(cè)過身去,卻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上午,我還是去找了五奶奶,我說我想請她去杭州,給我們看小孩。我說我們自己買了套房子,雖然很小,但足夠住了;我和妻子都有工作,白天沒人看小孩,我想請她去我家,幫我們看小人。我還說,五奶奶,你可別嫌憎,沒有工錢的呵。
“好是好,可是……”
“五奶奶……”
我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拉住她的手,求她。
五奶奶說:“我知道你心腸好??晌夷膬憾疾蝗?。”“沒”,我說:“你去是幫我大忙了?!彼终f我不能去。怎么會呢?我記得五奶奶一直想離開這兒,回到她的故鄉(xiāng)去。她就說成玉回來了,到哪兒去找我呀?我說你放心,這是戴家溝,她會知道的。她又說,“都齊了,都齊了。”
“什么?五奶奶?!?/p>
“齊了,都齊了?!?/p>
……
我輕輕地嘆息一聲,卻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以往,我每次回老家,都在五奶奶家吃頓飯;但從這年開始,每年過年,我都請五奶奶來我家吃頓飯,我還給她準備了紅包和禮物。五奶奶的生活每況愈下,那一間破屋終于在第二年冬天,被一場大雪壓垮了。五奶奶在夢里被驚醒,她就被埋在如墳包般的廢墟里,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卻發(fā)現(xiàn)手腳還能動,她就從廢墟底下爬了出來,但外面更黑,雪依舊在下,伸手能觸摸到的,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寒冷;她不得不又鉆了回去,縮在沒有一絲暖意的被窩里。第二天上午,村長戴先云還懶在熱烘烘的床上呢,就被五奶奶吵醒了。五奶奶一只穿了鞋的腳踏在雪地上,另一只沒有鞋穿的腳踏在這只腳背上,像雜耍似地金雞獨立在他家門前,瘦小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顫抖。
村里給她在溪邊搭了間小屋,全是用石棉瓦夾起來的;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又凍得死牛。但五奶奶就獨自生活在這里,一年又一年。
有關(guān)五奶奶的負面消息,逐年多了起來。聽我媽說,她開始撿破爛過活了。戴啟道家的那輛拖拉機停在路邊,她居然把發(fā)動拖拉機的搖手柄偷走了;結(jié)果錢倒沒有討到,反而被人劈了個耳光。我媽說,五奶奶還偷了誰誰家曬在外面的衣裳。春節(jié)時,我?guī)еY品去看她,棚屋開著門,里面攤滿了垃圾,五奶奶不在,我將禮品放在門邊,站在外面抽煙,天氣不錯,但從溪邊刮過的北風(fēng)呼呼作響,十分寒冷。我等了很久,才遠遠地望到一個老人,背駝得厲害,右肩上背著癟塌塌的白色蛇皮袋,左手提著一根棒,棒頭綁著鐵鉤。我遠遠地喊了聲五奶奶,只見她背著陽光,抬起頭發(fā)稀少的腦袋,朝我張張。待五奶奶進屋,她從垃圾堆里抽出一根小凳子,用衣袖擦了擦,叫我坐。她接過禮品,就坐在地鋪上急忙拆開一盒麻酥糖,烏黑的臟手剝著包裝紙,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但吃著吃著,她就突然嗆了,嗆得肺都要炸了,滿是皺紋、皺紋里滿是塵埃的老臉比豬肝還紫紅,眼淚鼻涕一大把。我勸她慢慢吃,找了只碗給她舀水喝,卻找不到水缸,只有去小溪里舀。
我心里酸汪汪的,蹲在五奶奶面前,直想哭。
五奶奶像叫化子般地又過了三年,終于被冬天的一場病奪去了生命。
人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縮在地鋪的破絮上,就像團身酣睡在地上的小狗,嘴里還含著那條花白色的細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