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凱
一
那些人都是在北橫街杵大崗的,干完活不走,杵在那兒賊眉鼠眼的。有的在牛肉干食品袋上掃來掃去,有的眼睛盯住了女人們的屁股和乳房。蘭花有些緊張地用手死死捂住腰上的錢袋子。翠嫂進來了,大嗓門子喊起來,都走吧,結(jié)完帳了還留你們吃飯吶?沒有一個好東西。她邊說著邊用手上的蠅拍子打著他們的屁股。這群臟男人犯賤,拍子打在身上啪啪直響,可是他們卻像刺激了某個部位的器官,反倒更亢奮了,嘿嘿笑著,不懷好意。翠嫂見男人越發(fā)得瑟起來,反倒厚起臉皮了,就假裝咬咬牙說,喂不夠的白眼狼。從小皮包里掏出六包哈德門煙扔在柜臺上說,快快回家吧。臟男人們一哄而搶,轉(zhuǎn)身就消失了。
柜臺上還剩一包煙,沒有人拿,翠嫂就知道院子還坐著一個人,沒有走。她喊,木頭,木頭。好一會,一個滿臉全是疤痕的黑男人慢悠悠進來了。翠嫂扯過他對蘭花說,這是杵大崗的木頭,他們都歁負他,卸這一大車的貨他也分不幾個錢。這一陣子,他就在我這食雜批發(fā)店干零活了。那個木頭對著蘭花只是翻白眼。翠嫂把煙遞給他,繼續(xù)說,他早年是個好人,出車禍了,傻拉吧唧的,干活是一等一。人老實著呢,有天下雨他在我這干完活了,我留他吃飯,可是人家那點尿急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馬上就要尿褲子了,我扯過洗臉盆子塞在襠下,就嘩嘩尿開了,可是人家,照樣抬頭看電視低頭吃飯,根本沒看見一樣。蘭花心里動了一下,卻樂不起來,說,有哪個男人不喜歡翠嫂的白屁股,他要是放下飯碗,把你按倒,你可咋辦?翠嫂陰著臉幾乎要哭的樣子說,他要是那樣我倒求之不得,誰知道他怎么傻成這樣,連做男人的事都不會。
蘭花看著翠嫂幽幽的眼神幾乎要下雨的樣子,低聲地說,這幾年,你單身一個挺個店,也難為你了。
蘭花不敢看那黑漢子的花臉,只看著翠嫂說,你相中的怎么能有錯呢。我兌你這食雜批發(fā)也是著急了,那狗日的張香鬼催命似的要把我爹給我的開發(fā)區(qū)的大院子房子賣了兌這店,也不知你給他喝了什么迷魂湯。翠嫂說,打了你的嘴,你這妹子怎么也學會血口噴人了,欲打蘭花,卻被她攔腰抱住說,嫂子竟也知道害羞了,莫不是我家的真的和你好上了?莫開玩笑了,我家那邊開發(fā)區(qū)的大院子還有豬雞鵝什么的,沒有喂,沒有人看管,肯定是唱翻了天。我那院子值錢著呢,給不上價,我可不賣。她正眼打量著木頭,人倒是不丑,只是臉上三四道像蜈蚣的疤痕,讓人覺得臉好像用爛皮子胡亂縫拼而成的。她大著膽子說,木頭,既然翠嫂這么相中你,你來我這里干不如說說工錢吧。那叫木頭的男人只是愛搭不理的,兩雙手擰在一起,眼睛望著房頂不知在想什么。待他聽到有人在叫他,呲著白牙笑了半天說道,你看著給吧,能讓我吃飽睡足就得了。這讓蘭花哭笑不得。翠嫂擠著眼睛說,他沒家沒業(yè)的,聽那哥幾個說,他晚上有時和人家要飯的擠水泥橋洞子。別餓著人家凍著人家,有干凈衣服給他換,別穿的和叫花子似的,口袋里有個幾十塊零花錢,就打發(fā)了。蘭花皺著眉頭說那怎么好,咱可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她邊往外走邊給張香打手機告訴他店兌過來了,讓他晚上來店,存有好多值錢的貨呢。那邊“噼里啪啦”正打牌打得歡,“嗯嗯”答應(yīng)了兩聲,手機就掛了。
她讓木頭蹬上三輪車拉上自己回開發(fā)區(qū)了。天色已晚,西邊天際還舞著幾縷彩云,她打開大鎖,大鐵門吱呀開了,院子內(nèi)的豬雞鴨鵝叫翻了天,一只大黃狗和大黑狗搖著尾巴撲上來。木頭幫著她把一大群雞、十頭豬、大群鴨鵝喂完,天早已全黑下來。她做了鍋熱湯面條,特意打了三個荷包蛋,連小鍋都端給木頭,告訴他睡在正房對面飼料房的床上,自己沒吃就回屋反鎖上門倒頭睡了。
張香回到批發(fā)店時已經(jīng)是午夜十一點多了,他喝多了,大著舌頭說了一些你在和哪個野男人睡等難聽的話,待到蘭花生氣罵他的時候,他手機掛了。經(jīng)他一折騰她睡不著了,起來打開窗戶向外看去,微朦朦的光亮中“涮涮涮”下著小雨,大院子中所有的動物都噤聲了??粗?,雨下著,下著看著,雨就停了,院子好光亮,那一叢波斯菊,那棵棵搖搖晃晃的向日葵,那簇簇熏衣草,都有模有樣地閃著光亮。起風了,一縷縷地吹來,有力而且溫柔,像一柔情的男人,蘭花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想起了誰,一陣詭異的笑。
二
木頭睡不著,他還想著遠方。他似乎看到了記憶中那個紅衣女人向他走來,他記不住她的名字,但是她的丹鳳眼睛卻總是飄在眼前。她急匆匆的腳步走在前面,一百米、二百米,她行走如風,不一會就消失在羊腸小路上。玉米已經(jīng)齊肩高了,馬鈴薯開著幽藍的花在招蜂引蝶。出了玉米地,他遠遠地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到了村口的老榆樹下了,突然從村里開出了一輛綠色吉普車,吱嘎停在她身前。一個人下了車在對她說著什么,而且還親熱地拉著她的手。他本能退回玉米地,他知道這個人就是她的同學李三二。她不斷地回頭看著,他還是不放手,熱乎乎地說著什么。
他到了岳父家看見李三二的父親——老村長正好也來了,帶了一壇女兒紅和一條子豬肉。岳父看到他空空的兩手,默默無語,悶悶不樂,也沒和他打聲招呼。他們一天也沒能說句話。他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房里房外地跟著瞎忙乎。李三二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西裝革履,在院子中抽煙、喝茶、指揮著,儼然他是這個家的主人。
他聽她說過,他們兩家是東西院,他倆沒出生時李家父母和她父母曾經(jīng)指腹為婚。兩個孩子出生后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在一個學校一個班級。誰知李三二畢業(yè)后去當了兵,復員后被分到縣里交通局。到了城里的李三二和她漸漸疏遠了,沒過兩年被局里的副局長相中了招了女婿。雖然那姑娘胖了點黑了點。
他頭痛欲裂,不敢看眼前的這一幕幕電影了。他爬了起來,找到了破背包中的一壺酒。那是一種叫孟婆湯的鄉(xiāng)下產(chǎn)的米酒,度數(shù)不高,整碗喝上去,不會醉,但是就這種低度數(shù)的液體才會叫人一碗一碗逞英雄地喝下去,讓人上當,醉得一塌糊涂。
外面一陣狗咬,正房的門開了,是那個女東家穿著粉紅的睡衣拿著強光手電筒四處晃了晃。他沒在意,還在喝。
一陣陣狗咬,起初是汪汪地叫幾聲,之后是瘋狂地叫著?!斑诉恕保腥嗽谥钡厍瞄T,他搖晃著站起來開了門,是蘭花手提著大斧頭臉色蒼白地沖進來。木頭怔怔地看著她,她嘴唇發(fā)紫顫抖了一會,說,有賊!轉(zhuǎn)身出去了。木頭搖晃著貓在她身后悄悄地跟出去。院子中站了五個人,大鐵門開了,風刮得正緊,影影綽綽看到有人正在往大袋子里抓雞。黑暗中有人在喊,活命的滾回去!我們不要活人,只要院子中帶毛喘氣的。黑影堆中有人在笑著說,你他媽還文縐縐地挺繞嘴。那個人說,“文明之師”嘛!幾個人一陣狂笑。木頭突然出現(xiàn)在這群人面前,仰天長嘯,那聲音如猿啼虎嘯,有三個人撒腿就跑出了門外。有一個人還硬撐著向他舉起了木棍。木頭嚎叫著抓起一個人把他扔在地上,那個人爬起來急忙跑了。轉(zhuǎn)瞬之間,那幾個人又反應(yīng)過來,蜂擁地涌入院子。木頭吼聲更大了。
他如狼嚎一般地沖了過去,連撕帶咬,眨眼間,那幾個人旋風般地跑了。聽到他們在遠遠的黑夜中罵著,不是瘋子,就是牲口,牲口,牲口。聲音漸遠。一片黑色如漆。
蘭花也驚呆了,半天才緩過神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他身邊,小心地用手拉一拉他,他卻牛一般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樹一樣地站在那里紋絲不動。
他大腦中忽然閃電火花般閃現(xiàn)了她的身影:在瓢潑大雨中,她推開門離家出走。那次他從新疆伊梨回到家,猛然嗅到屋中一股雪茄煙味,強烈地刺激著他的鼻腔。他舔了舔舌頭好像要把這味道從空氣中收集回來吞咽掉。他原來吸過,對煙特別敏感,吸的正是這雪茄,他早就不抽了。她正在繡十字繡,是一幅鴛鴦戲水圖,馬上要完工了。他看到那兩只鴛鴦竟然睜開了眼睛嘲笑他。他能伸手就把兩只鳥分開撕裂,但他忍住了,問,你在家吸煙了嗎?她沒有抬頭淡淡地說,二叔來了,二叔抽的是黃金葉旱煙,我還幫著他卷一顆呢,那煙特霸道,我還吸了一口。木頭沒有吭聲,還在品著空中淡淡的松香香氣。他看了鞋拖下有一個煙蒂,棕褐色,他撿了起來,找來火機,塞入嘴中點著,猛猛地吸一口,暢快地說好香!他沒有看她,還在抽那點可憐的煙屁股。這激怒了她,她大喊了起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浪跡天涯游山逛水,天南海北,館子吃窯子睡,回家待幾天?就是待一天,你也是找你的狐朋狗友打麻將。他驚呆了問,這不是你的話,你一個女人從沒有說過“館子吃窯子睡”這樣的話。她喊道,不是又怎么的?你還把人逼到什么份?他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大耳光。他們結(jié)婚以來,從來沒有紅過臉,沒有對罵過,更別說動手了。她看都沒看他,就沖入外面的大雨中。
他追了出去,在一棵大榆樹下找到了她,被澆得像落湯雞般。天空閃著叉子般的雷電,他抱起她就往回跑,跑出一百多米時身后一聲巨響,天空閃亮半邊,他們立馬回過頭去,那棵大榆樹被雷電擊著了。她看到冒著白煙燃燒著的樹愣住了,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渾身顫抖著不停地哭著。多少年過去了,他都不會忘記這一幕,她哭得那么傷心,仿佛他們分別了一個世紀。多少年了他第一次這么樸樸實實地抱著她,她弱小的身軀,干癟的前胸。他抱著她回屋,她放不開他,他們就這樣抱著睡了一夜。
然而,當?shù)诙炖杳鲿r,他醒來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一個花枕頭。他走了出去,曉霧飄浮在路上、院落上、草地上,唯獨不見了她的身影。過了一周,他們終于離婚了。沒過多久,他在去北花山的路上出車禍了。車翻了,火光沖天的那一瞬間,他后悔沒有見她最后一面。
時過境遷,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非人非鬼,流落四方,他想起這些痛苦就頭痛欲裂。
三
什么是酒紅色?她望著屋內(nèi)窗戶上系的中國結(jié),望著窗外遠處田園里花開的顏色。她遲疑了半天還是從衣柜中翻出那件酒紅色的風衣,雖然沒有穿過幾回,但是顏色依舊殷紅如酒。她穿上了對著大鏡子照來照去,已經(jīng)系不上扣子了,身子不知什么時候在悄悄地發(fā)福。她心內(nèi)有些憂傷,畢竟這件衣服是她的最愛,可是卻沒有穿上幾回。
記得那是百花齊放的初夏,那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也是他們結(jié)婚八周年紀念日。他那次是拉山貨去大城市送貨,結(jié)果路上丟了幾包,生意賠了。他餓了一天肚子在那個城市買了這件酒紅的風衣,給她帶了回來。那天晚上,到家時他的胃病犯了,胃刀攪一般疼痛,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她邊為他熬小米粥邊哭著埋怨他。
她穿著這件風衣在他的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深鎖著的眉頭開了,強露出笑容贊美道,你比七仙女還美。這是她結(jié)婚以來聽到他唯一一句贊美她的話。他說,老婆我對燈發(fā)誓,十個長途司機九個騷,一個不騷是大酒包。我這輩子在外面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她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懷里,久久沒有分開,直到他喊粥糊了。就在她起身看粥鍋時他突然倒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肚子,臉色蒼白。她嚇得亂了手腳,不知該怎么辦,蹲在地上喊了好一會才想起找鄰居用電三驢子把他送到人民醫(yī)院。
他是胃出血,住了一個月院,醫(yī)生說,再晚來一會,人就翻白了。
他出院那天,她帶著他到城里一家百年餃子館,兩人要了一個溜肉段,二斤水餃,兩聽健力寶,花了六十元錢。這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頭一次去飯店吃飯?;丶业穆飞希麄冊诖蟊姽珗@挎著胳臂,走了一圈又一圈,又花了五元錢讓花園照相館的白胡子大爺給拍了五張照片?;▔显苑N了好多虞美人花,藍的、粉的、黃的、白的,色彩繽紛。她與蝴蝶一起翩翩起舞,為他跳了一曲又一曲。那燦爛的陽光照著酒紅的風衣讓人眩暈。她舉起紅風衣蒙住頭,發(fā)現(xiàn)那顆跳動的火紅的心就在頭上。
可是他人已經(jīng)死了三年多了。
她又舉起風衣對著太陽,是那顆跳動的心,她想是他回來了,放下風衣,看見一張撕裂的臉,是木頭站在開著的窗扇外,在直直地看著她。她大聲問道,木頭,你在看什么?鬼悄悄地嚇死人了。木頭死盯著這件風衣,好像要在上面找出什么秘密。他粗礪的手伸進屋來,想上來摸一摸這風衣,蘭花用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下,喊叫著拿開你的臟手。之后他又兩手絞在一起,向天空翻楞著眼呲著白牙,慢慢地走開了。
波斯菊在風中搖曳,大麗花揚著笑臉,兩只蜜蜂懸在空中,三四只蝴蝶飛來飛去。蘭花托腮想著心事,大黑狗搖著尾巴跑過來。一只黑蜘蛛在空中織著銀色的網(wǎng),兩只雨燕閃電般飛過。深藍的天望上一眼就會融入其中。
記得那一天也是這么晴朗的天,她和他離婚后的一周,她心情本來亂糟糟的,正走在回娘家的路上,路邊柳樹正隨風搖擺,幾只大白鵝正慢悠悠在青草地上吃草。突然她的手機響了,她抖了一下,被嚇住了,好一會才接手機,是同他一起跑運輸?shù)亩哟騺淼模暗?,嫂子,不好了,我哥開車掉山坡下去了。她再問,沒有聲音,她打過去,不通??赡苁切盘柌缓茫棵σ粲謹嗑€,她始終沒有打過去。待到她匆匆忙忙第三天坐車回到城里到她婆家時,只有木頭的妹妹在家。她小心地問,你哥哥怎么樣?現(xiàn)在在哪里?她沒有看她,低垂著眼睛說,他已經(jīng)不在了。你不要操那份心了,因為他已經(jīng)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這回是徹底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她心被什么狠狠捏了一把,她幾乎暈倒但還是挺住了,耐著性子問,哪一天送他?他妹妹抬手送客道,你別向我們身上的刀口撒鹽了,你不感到害羞嗎?你們要么早離婚要么晚離婚,為什么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上離婚?他掉溝里去了,你也幸福了。你不嫌丟人,我們還嫌丟人呢。她被轟出了門,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來的。
每年這個時候,她都要到后院的一棵黃楊樹下偷偷祭拜一下他,把內(nèi)心那五味雜陳的思念釋放一下。今天就是這個日子,她知道張香不會回來,因為翠嫂告訴她這幾天他把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帶到批發(fā)店去了。她去小街上的熟食店,買了他喜歡吃的豬頭肉、粉腸、豬蹄、花生米,還有一小桶孟婆湯米酒,放在那棵黃楊樹下的小木桌上,她用黃泥捏了個小人放在桌子前面,稍微低頭拜了拜,眼睛有些濕潤,匆匆離去。
她剛到了前院,就聽到兩只狗在外面歡樂地哼哼叫著,她知道來家人了。正站那望著,張香大踏步地進院子了。他趾高氣揚地把手機放在雞架上,解開腰帶就嘩嘩尿開了。蘭花厭煩地要轉(zhuǎn)身進屋,他問,外面推雞糞的傻逼是誰家的?蘭花沒好氣的說翠嫂原來店的老雇工,干活很老實的。張香沒有吭聲,他提著褲子進屋了,四處轉(zhuǎn)悠著,忽然從后窗戶看到后院子黃楊樹下木桌子上放的肉食,就從窗戶上跳了出去,看了看就罵起來了:你他媽是恨我不死。見蘭花沒有回應(yīng),又仔細看了那樹上的字,就抓起泥人跑到前院對低頭不語的蘭花上去打了兩個耳光,蘭花被打傻了,捂著臉瞪大眼睛看著他。他更怒了,罵道,操你媽的,找死,你還沒有忘了那王八玩意,今天我讓你上陰間地府找他去。隨手抓起一把鐵鍬準備向蘭花拍去,可是抬頭看了看鐵鍬又扔下了,從地上撿一根柳條子沒頭沒腦向她抽去。她一動不動站在那里,怒視著他。他看到她的臉被抽出血痕了,她還不動,有點不敢再抽了,就把泥人遞到她面前問她那泥人是誰?她說是鬼是神你自己看,看他是鬼就是鬼,看他是神就是神。她搶過泥人,把它捏成佛像狀,遞過去說,是佛。他說,你在玩我。高高舉起柳條子,還是沒有放下,因為他媽媽信佛。他眼珠一轉(zhuǎn)開始繞過她手中伸出來的泥人,而是專往她的屁股上抽。兩個人就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一圈、兩圈、三圈,他還是打不到,倆個人都轉(zhuǎn)暈了。他氣急了,躥到廚房提著一把閃亮的菜刀出來,在手上搖晃著,嚇唬她說要殺了她。她更不怕,竟然放下泥人抻著脖子送到他面前,他用刀背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割著。
木頭進來了,木訥地看著他們一聲不響。張香見蘭花生死不怕,沒了辦法,遷怒于傻乎乎在看熱鬧的這個呆男人,喊道,你滾出去,你這頭蠢豬。誰知木頭眼睛像充血一樣,張大了嘴喊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嘴里不清不楚地說著亂七八糟的話,撲上來搶下菜刀,狠狠摔在紅磚的地上,濺出了幾個火星子。木頭伸出粗糙的大手把張香按在地上,說,給佛八拜吧,放下屠刀,馬上成佛了。張香天天被煙酒女人泡著哪是他的對手,木頭的大手掐在他脖子像鐵鉗子似的,讓他上不來氣,他色如紙灰,連氣都喘不勻,心想這回讓瘋子給殺死了。在他目眩頭暈之際,木頭忽然放下他,拾起地上的柳條子狠狠地向自己的大腿上抽來抽去,嘴里還喊著,我打傷了我的老婆,我打傷了她的心,我殺了我自己,我是殺人犯。
張香急忙站起來,快步往外走著,說道,臭娘們,你他媽雇了個神經(jīng)病天天晚上抱著睡,他哈哈狂笑著跑出去了。木頭跑到門口向他喊著,我殺了自己,你聽到了嗎?張香飛跑起來,回頭罵道,去你媽的吧,你這個瘋子??墒悄绢^跑得更快,幾步就追上了他,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像殺豬一樣嚎叫,求饒道,瘋子爺爺,你可別殺了我!沒想到木頭反手把他死死地抱住,沒完沒了地大嚎著用大疤臉猛揉他的臉,鼻涕和眼淚蹭了他一臉。木頭的嚎聲震耳,傳得很遠很遠。張香漰潰了,拚命地想掙脫他,可是他像巨蟒一樣死纏住他。他呼吸困難,掙扎了一會,想閉眼裝死,可是他依舊抱著他嚎叫著。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他抱著他仍然嚎叫。張香只好睜開眼睛,向蘭花喊著,姑奶奶,你快救救我,從今后你在這里,我住店里,互不相擾,你快救救我。蘭花冷冷地看著他,問你說話算數(shù)?張香說不算數(shù)我讓驢尿浸死。
蘭花進屋從廚房里提著一小木桶孟婆湯酒,走過去遞到木頭面前。木頭忽然不動了,盯住酒桶看了一會,看到那商標上一個胖老太太在端著酒碗給一個跪著的漢子飲酒,就嘻嘻樂了起來,說道,還是婆婆好。撒開手扔下張香,搶過酒桶打開蓋,舉起桶喝了兩大口,抱著酒桶回雞料庫房了。
張香跑得飛快,臨到門口回頭對蘭花說,你這輩子就和這瘋子混吧,我的事你也少管。他發(fā)動了車,一股煙兒地消失了。蘭花呆呆站了一會,走到后院子,拿著那堆供品,送到木頭的庫房。然后出來在外面東張西望了一會,蹲在角落哭開了。兩只大狗走過來,大黃狗用爪子碰了碰她的腰,她沒有理,仍在嚶嚶地哭,兩只狗趴下,無聊地咬向空中的蒼蠅。
張香從此沒有回來過,蘭花也沒有再去那個她新盤回來的批發(fā)店,兩個人就像把彼此從生活的硬盤上刪除了。
那天翠嫂來了,問她為什么不到店里去,新雇的女店員抽煙喝酒打麻將,好像根本不是來賣貨的,而是來養(yǎng)奶奶來了。蘭花想了一會說,正好,你把那個婊子打走,你就可以和張香好了。翠嫂氣得掉下了眼淚說,人家想你了,大老遠的來看你,你竟然這么說我,生氣走了。她轉(zhuǎn)身就走,卻被蘭花一把抱住,兩個女人無聲地落淚了。
中午她留下翠嫂在家里吃飯,菜是草雞蛋炒蔥、小草雞燉香菇、熗竹筍、炒花生米。翠嫂要喊木頭來桌上吃飯,蘭花說,他一個瘋瘋癲癲的人,怎么能和他一桌吃飯,惡心死了。翠嫂只好用兩個碗裝了四樣菜端到雞飼料房去。木頭剛清完雞糞坐在木墩上喝水,見翠嫂來了,一時發(fā)呆,眼睛竟浸著淚水,抓住翠嫂的手不放。翠嫂看他的衣服很臟,就讓他把上衣和褲子脫下來,舉眼望去,竟是雞飼料袋子,他連身換洗的衣服也沒有,翠嫂一狠心,就讓他穿著背心和褲頭吃飯。她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票子塞給他,他傻傻地接了。她心中有些不樂,提著衣服出來塞到雞圈門口的洋鐵盆里,又到井口打了些水放在里面,揚了把洗衣粉泡上,呆呆地用手揉了一會。
蘭花出來了,她正為翠嫂去了好長時間感到納悶著,出來看見翠嫂苦著臉在搓衣服,心中不快。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進屋吃了飯,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翠嫂忽然發(fā)現(xiàn)桌上空擺著一副碗筷,旁邊放著一只斟滿了酒的酒杯,碗中還放著一顆雞心。她問蘭花,還會有人來嗎?蘭花遲疑了一會說,我有個表哥剛才來電話說從鄉(xiāng)下來。兩人默默無語地吃著。偶爾蘭花會乘翠嫂低頭喝水不注意時,給那只空碗夾上一兩塊雞肉,翠嫂以為蘭花魔鬼附身,飯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借口給木頭洗衣服就匆匆出去了。
翠嫂洗完了衣服晾在院子里的衣繩上,和屋中的蘭花打聲招呼,沒等她出來送,就匆匆走了。她走到大門口停下又回頭望了幾眼也沒見著蘭花送出來,便悶悶不樂地走了。
實際上蘭花早就把她給忘了,她在外面喊那一聲我走了,她也沒聽見說什么,只不過是本能地唉了一聲。至于為什么要唉一聲,她也沒想好。她的心亂成一鍋粥,她不知道這日子是怎么過成這樣,不知是死好,還是活著好。院子里熱哄哄臭哄哄的,一只白蝴蝶飛來飛去,一會落在夾桃花上,一會落在大麗花上。她緊盯著它,恨不得自己也化成這只蝶無憂無慮地飛在塵世間。她對那兩只玩耍正酣的大黃狗大黑狗說話,兩個是對貪吃的主,只有喂它們時,它們才會搖尾抬爪,這時連眼神都懶得往她這搭。木頭自己喝得高興了竟穿著背心和褲頭提著酒桶在院子里跳起了舞。她和雞說話,大紅公雞則邁著方步,東觀西望著,母雞則領(lǐng)著一群雞崽子在滿院子找食。她看看豬,它們都在午睡,沒有誰理她。
她從衣柜里找了幾件張香穿的衣服,抱著走到雞食料庫,對還在喝酒的木頭說,你走吧,我現(xiàn)在一分錢現(xiàn)金也沒有,這些衣服你拿著吧。你喜歡院子里的豬、雞還是狗,你都隨便趕吧。我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他怔怔地看了她一會也不說什么,拿過她遞過來的衣褲隨便穿上、把晾在外面的衣服也拿了回來,打好了包,提著沒喝完的酒桶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跟在身后告訴他找翠嫂去,他理都沒理她,就消失在煙塵滾滾的土路上。
她強打著精神走到街口好家食雜,門口聚了一堆人在用撲克玩一種升級的游戲。往常她會抻著脖子看一會,因為她喜歡這種六個人玩的游戲。今天,她覺得這一群人像吵嚷的羊群,離她很遠。她掏出口袋中僅有的幾元錢買那桶孟婆湯酒。好二媳婦看她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問她話,她好像魂游世外一樣。
她提了酒風飄一樣回到了家,一切是那么靜悄悄,豬狗雞鴨鵝,誰也不再說話。她就著沒吃完的菜,邊哭邊喝下去三碗酒。她發(fā)現(xiàn)那些動物們,什么豬狗雞鴨鵝,又開始對她竊竊私語。她聽不清,但是似乎聽懂牠們在說,她生活的失敗。
她想到了結(jié)束這一切。她從衣柜里拿出那件酒紅的風衣,照著鏡子穿上,又把一張舊床單撕開,搓成繩打成結(jié),來到了后院子的黃楊樹下,踩著那張小桌子,把布條繩掛到那根粗粗的樹枝上打上結(jié),把繩套套住自己的脖子。她掙扎了一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了,發(fā)現(xiàn)陰間和陽間一樣,也有落滿灰的燈泡,白白的蚊帳,橘色的衣柜,怎么她那件酒紅的風衣也帶來了?不對,怎么和她的家相似?不對,木頭那張皮匠用皮子針線縫過的臉也隨影如風地跟來了。她猛地坐起來,是在自己的木床上,木頭守在旁邊,一臉的焦急。不是,怎么一晃木頭又不見了。原來是翠嫂來了。蘭花笑自己太荒唐了。翠嫂說是木頭沒有離開她,救了她后給她打電話把她喊來守候她,而他卻急忙地走了。
他們離婚后他出了車禍去世了,李三二對她窮追不舍。他是有家室的人,她看過他的愛人雖然個子矮一些,人黑一些,但是也是特憨厚的女子,她不喜歡再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另一個不幸的女人身上。李三二天天堵在她的家門口,無奈在翠嫂的介紹下,她匆匆和張香結(jié)了婚。
這幾天她總是在尋找他遺留下的衣物,也許是和張香結(jié)婚太快了,也許是當時離婚后一種排斥的矛盾的心情,她的身邊真的沒有留下他的什么衣物。
也許天要下雨,不知從哪飛來一只只蜻蜓,它們旋轉(zhuǎn)地飛呀轉(zhuǎn)呀。她透過蜻蜓的彩云,好像看到了那雙大眼睛正深情地看著她。那里面有情感的焰火,有忠誠的守候。一絲記憶被什么喚醒。她想起了一件軍風衣。她翻箱倒柜終于在柜底下一個包袱里找到了。因為她和他當初相識就是在一個多雨之秋的黃昏,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綠色的吉普車給撞上了,而喪心病狂的是那輛沒有牌照的吉普車的司機,下車見到她躺在地上,身上一灘血,就急忙上車倒車逃竄而去。她覺得右腿完全失去了知覺,而周圍竟是一群看熱鬧的人。她幾乎絕望了,這時一個身穿草綠色軍風衣的魁梧的男人撥開人群彎腰將她抱起,瘋狂地奔跑起來。他在半路上攔住一輛面包車,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她的右腿多處骨折,他守候了一個多月直到她出院。她出院回家那天,就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了這個開大車跑運輸?shù)乃緳C。
當時那件風衣還沾著她的血跡,雖然她反復洗了多次,可是左大襟上心的位置,還留有一大塊淺淺的印痕。他雖然不能穿了,但是她沒有扔它,而是把它當成至寶留了下來,就是在她最恨他的時候,她也沒想到扔掉它。
她把翠嫂送走了,她看看圈中的幾頭大豬,還有那一籠籠雞,滿院子的鴨鵝,都向她哼哼、呱呱、咕咕、嘎嘎地叫著,等待她去喂食,她對它們又多了份親切感,她又多了份活下來的信心。
她把這件軍風衣埋在大門口前的菜園子里,堆了個土包,立塊木牌,畫上一個心,在前面擺上一碗孟婆湯,擺上豬頭肉,彎腰拜上一拜,走了。
她要忘掉往事,重新面對眼前的一切。她扛著鐵鍬往回走時,余光看到菜地里好像有一個人影。她回頭一看,不見了,她疑惑地邊走邊回頭地回來了。
院子里所有的動物都被她喂飽了,只有她沒有吃飯,她反鎖上門,切了塊豬頭肉,就著中午吃剩下的雞肉,大碗喝上了孟婆湯。她看到星星在天上旋轉(zhuǎn),月亮忽近忽遠,她想怪不得那個木頭傻爺們每天把自己灌醉,這個感覺真好,忘記前世今生一切煩惱。也許那個傻木頭呆木頭也有他的傷心事吧。
她聽到有人敲門,兩只狗跳起來狂咬。然而一會狗就沒有聲音了,還哼哼地很親熱的樣子。好像是從墻上跳下了幾個人,她想轉(zhuǎn)過身去看,可是喝多了,轉(zhuǎn)身有些慢。怎么天地一下子黑了,她覺得自己被膠布蒙上眼睛,纏上了嘴,纏上了腿,纏上了手,被裝在一個蛇皮袋子里,悶熱,自己要窒息了,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來,全吐在自己的褲子上、衣服上。這是誰?他媽的,要干什么?她隱約聽到雞鴨鵝在叫,好像豬們也在往外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又醒了,似乎看到了火光,聞到了火焰的味道,誰要放火?她又閉上了眼睛。
一陣搏斗聲,棍棒相擊聲,鐵器與鐵器相撞擊的聲,叫喊聲罵人聲,響成一片。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
有些人跑了,有人喊叫了兩聲。有人提水桶澆水……一切歸于沉寂。
袋子被誰用刀割開了,割開了手腳上的膠帶,撕開了嘴上的膠帶。她抬頭看,模模糊糊好像是木頭。她站起來四下望著,雞飼料倉庫冒著白煙,火剛剛熄滅。養(yǎng)雞的房子也冒著白煙,火也剛剛熄滅。豬沒了,雞沒了,鴨沒了,狗沒了,院子靜悄悄。
誰在院子中站著手持把刀,他身穿那件綠色軍風衣。誰在大門地上躺著,一身青衣用黑布蒙著臉,身旁一堆黑血。她走過去,站著的是木頭,他怎么把軍風衣從土堆里挖了出來,穿在身上。她彎腰掀開地上躺著的黑面具,一看是張香。
警車一陣狂叫,紅藍燈在門口閃,門口停了幾輛車,沖進來一院子持槍警察。
站著的被戴上手銬帶上了警車,躺在地上的也被抬走了。站著的被戴手銬的喊了一聲葛木蘭保重吧。聲音不再低沉沙啞,而是宏亮如鐘。
他狗日的木頭怎么知道我的大名?沒有人知道。
啊,這不是我梁兄的聲音嗎,他怎么復活了?
她眼淚奪眶而出,在她被警察扶上車時,她還在車里找他。沒有。
前面的警車已經(jīng)晃著燈亂叫著開過了前面的轉(zhuǎn)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