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瑞貞
母親在村里有一大幫要好的老太太,但是能夠掏心窩子的就那么幾個。村南頭的三大娘是一個,村東頭小河崖上的四嬸子是一個,一個胡同的王滿倉他娘也是一個。她們仨人都和母親一樣,很年輕就沒了男人,也都沒有再出水(再婚),自己祁寒溽暑,三根腸子閑著兩根半把幾個孩子拉扯大。
大哥在家種植了五畝果園,日子過得算是殷實。大姐在縣城局機(jī)關(guān)工作,我在省城一家公司任職。村里人說起我們姊妹三個都眼里放出羨慕的光芒,咂著舌頭嘖嘖稱贊。每當(dāng)這時,母親臉上全是笑,每一根皺紋里都往外淌著幸福和自豪。
姊妹三個相比,大哥的家境是差的,母親卻愿意住大哥的家。大姐和我都多次的要母親過去住,母親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辭了。
一次,我和妻子從省城回來,又給母親買了衣服。母親穿上照了鏡子,喜滋滋地說:“很合身。”然后,脫下來仔細(xì)疊好,放進(jìn)了衣柜里。妻子說:“合身就穿著吧!”嫂子在一邊說:“咱娘還沒讓她那三個相好的看看,看過了才能穿?!蹦赣H面有不悅之色,說:“就你知道得多。”嫂子也不惱,說完捂著嘴只是吃吃地笑。
吃過午飯,坐在母親屋里說話。母親說,村南頭你三大娘,人家的兒子孝順,給買了一輛腳蹬三輪車。小河崖上你四嬸子的閨女孝順,也給買上了。王滿倉他娘,自己攢了點私房錢,一狠心也去騎回了一輛。言外之意,她們四個相好兒的就她沒有三輪車了。
大哥說:“買輛三輪車還不容易,那才花幾個錢?這就去給你買!”我說:“你那么大年紀(jì)了還騎什么三輪車?騎著我們也不放心。”嫂子說:“就給咱娘買一輛吧,她不騎的時候我也可以騎著上坡趕集的?!蔽艺f:“要買,我去買,我工資高啊?!敝?,就到鎮(zhèn)上買回了一輛三輪車。母親圍著三輪車轉(zhuǎn)了幾圈,輕輕地?fù)崦?,那眼神就像看到我剛出生的兒子一般。我把三輪車的座子調(diào)好高度,讓母親騎上去試了試。這一天母親吃的飯、說的話都比往常日子多,從來不沾酒的她竟然還破天荒地喝了小半盅。
后來,我再回到老家,就后悔給母親買了這輛三輪車。
因為每每回家,十之八九在家里見不到母親。問到哪里去了,嫂子回答,騎著三輪車到坡里去了。她回來的時候,車上總是滿滿的。春天是新鮮的野菜,夏天是碧綠的青草,秋天是金黃黃的樹葉,冬天是枝枝椏椏的干柴。我看后就對大哥和大嫂說:“以后不要讓咱娘上坡了,家里也不缺這點東西?!贝蟾缯f:“勸了,就是不聽,就隨她的意吧?!?/p>
去年臘月的一天,天冷得像一把把冰刀,刮在人臉上生疼。我和妻子順便從縣城接了大姐回家看母親。到家已是十點多了,卻不見母親。嫂子說又到坡里去了。我說:“這么冷,她還往外跑?!鄙┳诱f:“沒治,誰勸也勸不住?!蔽冶愕介T外等。過了好一會,遠(yuǎn)遠(yuǎn)看見母親搭著一車干柴從南邊吃力地騎了過來,灰白的頭發(fā)在寒風(fēng)中像一把干透了的玉米纓子,胡亂地隨風(fēng)飄著,臉凍得有些紫白,鼻孔內(nèi)流出了清清的鼻涕。我心里一顫,跑過去把母親抱下三輪車,騎上去回了家。
看著母親紫白的臉好久沒有暖和過來,就朝大哥流露出了不滿,大哥卻瞪著眼對我說:“咱娘那脾氣,誰能勸得了?”母親聽了忙說:“不怨你哥,是我閑不住?!蔽蚁肓讼?,最好的辦法還是要母親到省城去,她也就不會上坡下地的了,就說:“把咱娘接到省城去吧?!蹦赣H聽了竟一口說出一百個不去,說:“大老遠(yuǎn)的,去了想回來都難。我還聽小河崖上你四嬸子說,那地方是全國的四大‘蒸籠’,夏天就能把人蒸熟了。”我說:“不是四大‘蒸籠’,是四大‘火爐’?!蹦赣H說:“那火爐不比蒸籠更厲害啊,烤死比蒸死更難受?!蔽艺f:“也沒有那么厲害,不是還有空調(diào)嗎!”母親說:“我吹空調(diào)就腿痛。還有啊,你那里都是睏床,搖搖晃晃的不實落,怎么也比不上家里的炕好,睡著踏實,燒一把草就熱到炕腚,暖和一晚上。在這里有你三大娘,滿倉他娘和小河崖上你四嬸子陪著我說說話。去你那里,都去上班了,沒個說話的還不把我憋死悶死?我不去就是不去!”坐在一邊的大姐見母親是鐵了心不去我家,就說:“娘啊,你不去我弟弟家,就去我家吧。我家里也支著炕,離咱莊也不遠(yuǎn),只有四十里地。家里有車,二十分鐘噌就回來了。你啥時想你這幾個老相好兒,回來聚幾天也可以。”母親想了想,看了看都在氣頭上的我和大哥,最后就答應(yīng)到城里姐姐的家。但是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把三輪車一起帶到城里。
母親臨走,把大哥家的米罐、面罐、咸菜缸、草垛、柴堆看了個遍,然后拾掇了一小包袱針線,臨上車又咬著大哥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大哥說:“你就甭操那些心了,我這么大了還不知道過日子了?!蹦赣H說:“你啥時候不用我操心就好了。”大哥小聲對我說:“咱娘是怕你嫂子把東西弄到村西頭她娘家去,叫我好好的注意著點,還囑咐我明天一定把三輪車給送到城里?!蔽铱嘈χ鴵u了搖頭。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就用機(jī)動三輪車?yán)_蹬三輪車送到了大姐家。我說:“又不是等著急用,你這么早來干啥?”大哥說:“這三輪車是咱娘心上的物件,來晚了就急哇哇的要命。今天果園里還要剪枝,就趕早送過來了?!?/p>
母親吃了飯就騎著三輪車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開了。到了年底,大姐來電話說,大哥把母親接回家過年去了。我說讓咱娘在城里過還不行嗎?大姐說,咱娘愿意回老家,她說,在城里過年不蒸餑餑,不攤煎餅,不做年糕,不貼大紅對聯(lián),沒有年味,在老家才是正事。沒辦法,我只好用車?yán)勰?,咱大哥拉著三輪車一起回了家。我說那輛三輪車是不是就不用拉回去了,咱哥說,咱娘拿著這三輪車比對強(qiáng)強(qiáng)都親。回家后,咱娘就騎著三輪車到村南頭三大娘,小河崖上四嬸子和滿倉娘家串了一圈門兒。
不過,過了正月十五,大姐費了好大的勁把母親和她的三輪車又接回了城里。
過了些天,大姐打電話過來,說:“咱娘過來帶了一包袱針線,昨天都干完了,說是有些想大哥家的強(qiáng)強(qiáng)和姍姍了,還有些想她那幾個老相好的,嘟囔著要回去呢?!蔽艺f:“堅決不能讓她回去?;厝タ隙ㄓ峙艿狡吕锶チ?。這么大年紀(jì)了,還騎著個破三輪車滿坡里跑,萬一有個閃失,后悔就來不及了?!贝蠼阏f:“你就放心吧,我絕對不讓她回去?!蔽艺f:“有個事正好和你說說,公司讓我出國學(xué)習(xí)半年,這期間你就多照顧咱娘吧?!贝蠼阏f:“放心好了?!?/p>
有次,我從國外打回電話,大姐說,你專心學(xué)習(xí)就好。咱娘身體很好。就是閑不住,誰勸也不聽,你回來以后也勸勸她。我說身體好就好。
記得出國時飄著春雪,回來時卻是滿眼郁郁蔥蔥的了。我掛念著母親,回來沒幾天,就和妻子到了大姐的家。提著從國外捎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敲開大姐的門,滿以為能看到母親精神矍鑠地坐在沙發(fā)上,或者在忙活著什么,卻不見母親的蹤影。問大姐,大姐一臉的怨氣說,你到小區(qū)里去找找吧,真拿她沒辦法!我說還是四處轉(zhuǎn)?大姐說,光轉(zhuǎn)還好呢,是騎著她那輛破三輪車揀破爛呢。我見了鄰居,臉都沒地方擱。我什么也沒說,就下了樓。
我在小區(qū)里走著,目光在四處搜尋。找完了小區(qū)主路,又找支路。這時迎面碰到一高一矮,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高的說,聽說這老太太的兒女混得都很好,有當(dāng)干部的,有當(dāng)老板的,是不是都不孝順,她只好出來撿破爛兒?想想也怪可憐的。矮的說,有的人花幾萬塊錢買只狗當(dāng)爺娘伺候著,買狗糧、狗衣,給狗洗澡、理發(fā)。在爺娘身上卻舍不得花一分錢。
她們說的肯定是母親,也由此判斷母親可能就在附近。我感到臉上熱辣辣的。
轉(zhuǎn)過小路,來到一棟樓前,正沖著樓角并排放著四個垃圾箱,母親就在那里。車斗內(nèi)有序地放著一些破紙箱、酒瓶子、礦泉水瓶子等撿來的雜物。母親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格子布做成的沒及膝蓋的大褂子,手臂上套著藍(lán)色的套袖,左手扳著垃圾箱沿,右手拿著一只小二齒鉤,全神貫注的在扒拉著垃圾。我心里又痛又氣又羞,快步過去,拉開了趴在垃圾箱上的母親。母親抬頭看見是我,一下子呆了。待回過神來,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兩手不知往哪里放,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回到大姐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不停地用右手指甲摳著左手指甲。我則說不出一句話。
大姐從廚房里出來,一副無奈的口氣說,咱娘就是閑不住。天露明就起來,把家里的空花生油桶一個一個裝滿水,然后吧嗒吧嗒地提到樓下,裝上三輪車,就騎著出去了;一去就是一早晨,我們等著她吃早飯,飯涼了也不見她回來。好歹等著回來吃了飯,又騎上三輪車去圍著小區(qū)揀破爛。你看看,家里什么都不缺,何苦呢?你看人家對門王老太,比咱娘還大三歲,早晨起來出去打打太極,晚上到廣場跳跳老年舞。我和咱娘說,她說打太極比比劃劃的就像中了什么魔怔;在廣場上,伸腿拉胳膊,大腚扭來扭去,臊煞人。還有,再往后,少和別人套近乎。那一天,人家樓上的小媳婦抱著孩子,咱娘見了,就直夸獎人家孩子好,夸著夸著就從口袋里摸出了兩塊糖,硬塞給孩子。人家不要,咱娘就硬給。小媳婦瞞不過面子就讓孩子接了,可是走不了多遠(yuǎn),就從孩子手里摳出來扔了。你以為還是我們小的時候,饞糖饞得眼里流血?現(xiàn)在都不讓孩子多吃糖。
母親怯生生地看看姐姐,再看看我,小聲嘟囔道,以后我不拾破爛了就是了……
這天中午,母親好像沒有吃多少飯,一直悶悶的。我心里也有一種莫名的痛楚。臨走,我對大姐說,你就把咱娘的三輪車給鎖了吧,省得她再到處跑。
過了一周,我又打回電話。大姐說,咱娘幾次到樓下看過她的三輪車,見我上了鎖,也就死了心了。早晨起來,只好提著兩個花生油桶到南邊的拆遷地去澆她種的那幾棵菜。然后就老是坐在那里發(fā)呆。我說,可能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又過了三個月,大姐突然打電話來,說咱娘病了,住了院。我問什么???大姐說沒有確診?,F(xiàn)在的癥狀是高燒,肚子痛,好像挺嚴(yán)重的。我便向老總請了假,急急地趕了過去。
來到病房,正趕上母親的三個老相好兒從老家過來探病,我一一打了招呼。母親已是糊涂得不能夠認(rèn)人了。大姐過去,她直呼大孫女姍姍的名字,見了大哥就喚強(qiáng)強(qiáng)的名字。我伏在母親的臉上喊她,她看了我好一會,就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聲音很微弱。一屋的人都一臉的驚奇。母親喊過我的名字后,眼睛直直地盯著雙手,做著穿針捋線的動作;過了一會兒,嘴里嘟囔著,說是找菜刀菜板做飯給孫子吃。又要找她的三輪車,說是她種的菜旱了,去澆澆水;又說,得到果園去看看,大哥是個大手大腳的人,不會過日子。剪下的果樹枝子肯定還沒拉回家。我們都一邊聽一邊抹眼淚。
母親說完便閉了眼,好像睡著了,喃喃地說,三嫂子,我想借你的三輪車用用,拉點水去把菜澆澆。三大娘聽了就捂著嘴嗚嗚地哭著走出了室外。我也跟著走了出來,想安慰她老人家?guī)拙?。沒等說話,她卻握住我的手,說:“二侄子,我有句話說了你別嫌棄?!蔽艺f:“三大娘你有什么話直說好了?!彼f:“我知道你們這些孩子都孝順,但是能夠知道你娘心的還是你大哥和你嫂子。他們都順著她,順就好?!蔽覒M愧的流著淚點了點頭。
母親就這樣糊涂了四天。第五天的上午,她忽然睜開眼認(rèn)識了所有的人,對大嫂說:“給我打盆水洗洗臉吧?!贝笊┐蛄税肱铔鏊?jǐn)v了一些熱水,端到了母親面前。母親想掙扎著爬起來,卻終于沒有爬起來。大嫂就泡了泡毛巾,給母親擦了擦臉,梳了梳頭。我內(nèi)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深深的歉疚。大嫂給梳完頭,母親拉著我和大姐的手,聲若游絲:“你們都是孝順孩子,娘都知道。娘老了,心里犯糊涂。有些事做得不好,對不住你們?,F(xiàn)在還有一事放心不下,就是咱小區(qū)南邊拆遷地的偏坡上,我種的茄子、西紅柿、辣椒,還有幾棵南瓜?!蹦赣H頓了一會,無力地?fù)u了搖大姐的手說:“你去澆澆吧。挨餓的時候那些菜摻上點糧食能吃一兩個月呢。”大姐點了點頭,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母親閉了眼,口中出了一口長氣。手漸漸變涼。
送走了母親,我和大姐天不亮就起身,把十幾個空花生油桶裝滿水,提到母親的三輪車上。走過了一個紅綠燈,來到一片被圍擋圈著的拆遷空地。地的斜坡上是母親種植的西紅柿,茄子、辣椒,還有南瓜。我和大姐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棵一棵很小心的把水澆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