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琰 張 啟
(1.鄭州大學 西亞斯國際學院,河南 鄭州 451150;2.華北水利水電大學,河南 鄭州 450046)
商業(yè)文化與大眾文化的發(fā)展催生了新世紀中國電影的井噴式發(fā)展,無論是各地院線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還是國產電影多元類型化的推進,都表明中國電影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時代。發(fā)端于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動畫在四五十年代達到了創(chuàng)作黃金時期,具有絕對的國際上的藝術影響力,甚至影響了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等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路?!洞篝~海棠》開創(chuàng)了國產動畫電影民族化創(chuàng)作的新浪潮,被看作是致敬“中國美術片時代”的誠意之作,再一次展現(xiàn)了汲取中國民族文化元素的中國風動畫藝術之美。《大魚海棠》無論是在民族文化的建構、生命命題的討論還是個人情感的表述上都與視覺傳達緊密結合,呈現(xiàn)出高度統(tǒng)一的美學風格,是一部極具研究討論價值的對象文本。
在提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中國動畫的輝煌時,人們常常會將計劃經(jīng)濟時期中國動畫人的沉穩(wěn)與執(zhí)著看作是成功的必要因素,而市場經(jīng)濟時期的人們心浮氣躁,且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之下亂了陣腳。我們深入分析20世紀中國動畫(美術片)的卓越成就可知,民族文化才是中國美術片進行自身文化建構的唯一因素,剪紙、陶土、瓷器、水墨畫等藝術形式成為中國動畫創(chuàng)作源源不斷的靈感來源,在當時的創(chuàng)作條件下就已經(jīng)突破了2D的視覺呈現(xiàn)限制,以木偶劇等形式構建了3D立體的視覺空間。四五十年代的中國動畫沒有創(chuàng)作的思維定式,全賴于根植于中國民族文化的創(chuàng)新意識,《大鬧天宮》《神筆馬良》《小蝌蚪找媽媽》等動畫片都是如今的中國動畫望其項背的經(jīng)典之作。
在市場經(jīng)濟中走了下坡路的中國動畫至今都沒能找回當年的風采,在模仿中不斷跌倒,在承襲中不斷前行,呼喚回歸中國動畫的民族化創(chuàng)作,復興中國美術片的輝煌成為當下熱議的課題。1999年的《寶蓮燈》可以說是令即將邁入新世紀的中國動畫最耀武揚威的一部作品,該片在故事選取、美術設計等方面均朝著回歸民族化創(chuàng)作的方向前進了一大步,并且也結合了當時的好萊塢動畫美學風格,打造了一部具有融合意識和氣質的經(jīng)典作品。在新世紀之初,田曉鵬執(zhí)導的動畫長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打響了新世紀中國動畫民族化創(chuàng)作的一槍,成為一部里程碑式作品。如果說《西游記之大圣歸來》還在故事上局限于《西游記》大IP時,《大魚海棠》則是一部絕對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之作。
民族文化是《大魚海棠》的根,是其美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影片的一切視覺表征都有源頭可追溯。土圍樓是影片中的一個主要視覺形象,是禁錮著椿的靈魂與肉體的地方,代表著世世代代沿襲的社會傳統(tǒng)與文化習俗。土圍樓是中國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主要建造分布在粵東、粵北及東江流域等地,多選址在山清水秀之地,多為方形或者圓形,坐北朝南,只有一個出口,代表著微型的人類社會的縮影。影片主要通過遠景鏡頭全景展現(xiàn)片中神之圍樓的整體形象,宏偉壯觀,莊嚴肅穆,給人以深深的情緒壓抑之感。土圍樓以中間的空地為中心,中心空地也是舉行宗教儀式的地方,為了凸顯肅穆與莊嚴,鏡頭畫面加強了土圍樓中心的景深感。土圍樓在片中不僅作為民族文化符號出現(xiàn),更代表了一種封建傳統(tǒng)思想對人的壓抑和束縛,是影片最核心的視覺元素。因此,當鯤的出現(xiàn)擾亂了神的世界的秩序,突如其來的降雪、洪水,圍樓都是首先被摧毀的對象,這一視覺形象也具有更豐富的內涵。
此外,影片主創(chuàng)梁旋和張春在片中打造了人物形象和場景形象,靈感來源均指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如古典文學《莊子·逍遙游》《山海經(jīng)》《搜神記》等,都是影片視覺形象的創(chuàng)意來源。片中出現(xiàn)的角色身份、服裝以及法力,都有著中國古代神話色彩。因此,影片《大魚海棠》明確表明著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為影片增加了巨大的藝術魅力。
《大魚海棠》從淺表層面來看,講述了一個神界女孩椿與人類世界的男孩相戀的純愛故事。神之圍樓的孩子會在16歲成人禮那天化作一條紅色海豚前往人間,體驗人間的生活,親眼見證神掌控的人間萬物是如何運作的。在椿16歲生日那天,她也同樣化為一條紅色海豚來到人間巡游,偶然間被人類男孩吸引,在即將回到神的世界時被漁網(wǎng)纏住,最終被男孩所救,但男孩也因此被暗流卷走失去了生命。女孩椿為了讓男孩復活,重新回到人間,回到他的妹妹身旁,不惜犧牲自己一半的壽命在靈婆那里換回了他的靈魂。此后,椿為幻化成魚的男孩靈魂起名為鯤,每天守護著他成長,直到他能成為大魚重歸人類世界。椿為了鯤的自我犧牲,為了守護鯤不惜與神界的親人和朋友為敵,甚至給神界帶來了滅頂之災,都沒能動搖她守護鯤重歸人類世界的決心。于是,我們看到在椿的心中逐漸滋生出的愛情是如此純粹,超越了一切利益。
然而,如果我們深入影片的敘事內容與視覺表象就會發(fā)現(xiàn),相對于椿對鯤的純愛而言,影片更為重要的主題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問與探討。在影片一開始,老奶奶的旁白就交代了人的一生是一趟旅程,是從此岸到彼岸的過程,我們的生命就像橫越大海?!拔覀兪钦l,我們從哪里來。”似乎靈魂與生命才是影片主要探究的東西。少女椿掌握著海棠花的生長,在神之圍樓中日復一日地生活,直到自己16歲成人禮那天幻化成為一條紅色海豚來到人間,看到了人間的繁華與落寞,親眼見證了生命的絢爛與死亡的恐怖。為了拯救受困于漁網(wǎng)中的椿,人類少年咬著匕首義無反顧地跳下懸崖,躍入海中,為深陷恐懼的椿割開漁網(wǎng),在椿獲救的時候,椿卻下意識地擺動尾巴,將少年拍到旋渦中,使其失去了生命。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為了自己犧牲了生命,少年的妹妹哭著要她還給她哥哥,深深地鞭撻著椿的靈魂,于是重歸海底世界的椿不惜與神婆交易,用自己的一半生命換回男孩的重生。
在椿看來,生命的意義不在于長短,而是在于活著的時候是否快樂,是否有意義。少年能夠為了不相識的自己犧牲,自己同樣也能夠用自己一半的生命給予對方重新活一次的機會。于是,她能夠義無反顧地與神婆進行交易,甚至在圍樓中的人發(fā)現(xiàn)了鯤之后,不顧父母的反對和人們的謾罵,依然決心守護鯤長大,讓鯤重新?lián)碛幸淮位钪臋嗬谴晃ㄒ坏哪铑^。椿的自我犧牲是超越世俗,不被傳統(tǒng)思想所容納的,反而其他人表現(xiàn)出的冷漠和自私顯得更理所當然。
于是,影片用紅色作為主色調,不同色相、明度和飽和度的,不同層次的紅色層層疊疊地鋪滿畫面,象征著生命的生生不息與愛的炙熱。沒有比紅色更適合塑造椿對鯤的無私愛的顏色了,也只有紅色才能表達出旺盛的生命力和活下去的意志與激情。無論是椿的紅色衣服,還是幻化成為的紅色海豚、紅色的鳳凰、紅色的燈籠,影片中充滿了數(shù)不盡的紅色視覺元素,極富沖擊力地表現(xiàn)著紅色代表的生命活力。畫面中再加以不同層次的綠色,小范圍地點綴著畫面,同樣表現(xiàn)出生命的欣欣向榮。懸掛在海天之間的綠色水柱、綠色的樹葉,等等,綠色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在畫面當中,與紅色之間的對比構成美的視覺沖擊。同時,紅色也是極具中國特色的色彩,表達著影片的中國文化美學身份,從視覺上能夠給予觀眾沖擊力,也是影片進行民族化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式。
如今的動畫電影已經(jīng)超越了對觀眾的年齡限制,低幼兒童在觀賞華麗的視覺形象的同時,成人卻可以品味蘊含在敘事過程中的深層次主題表述?!洞篝~海棠》絕不是一部專屬于兒童的動畫片,其中探討的關于個人情感、個人理想與集體主義之間的關系值得進一步研究。
《大魚海棠》圍繞著椿、鯤和湫三個人展開敘事,大部分人將三人的情感糾葛看作是“三角戀”,但他們彼此的感情,以及使自己做出不計后果的犧牲的決心,卻有著更深刻的情感脈絡。湫和椿從小一起長大,是名副其實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始終默默地守護著椿。然而,椿又將情感全部寄托在了化身為魚的鯤的靈魂上,渾然不覺湫對自己的感情。鯤可以為了椿犧牲自己的生命,椿可以為了鯤犧牲自己一半的壽命,也可以為了集體竭盡自己的神力,湫則可以為了椿犧牲自己的神力和生命。影片中表述的個人情感更多的是傾向于一種自我犧牲與自我救贖。
用自我犧牲去丈量情感的深度,這種精神轉化為視覺影像必須是炙熱的、濃烈的。于是,一朵閃爍著光芒的海棠花代表著椿的生命,神婆用法力將其從椿的體內取出,生命以一種有形的、流動物質的狀態(tài)緩緩從椿的額頭流出,逐漸變化為一朵海棠花,這一情節(jié)將中國文化中的“氣”這一深深被外國人著迷的概念引入,也是有著文化標志功能的。影片將死亡、犧牲壽命、犧牲神力,用一種美的形式呈現(xiàn),將本應該悲傷的、恐怖的過程美化、儀式化,強調了犧牲背后的精神指向與意義。又如,當海水倒灌神界,全部人都無家可歸、被洪水逼到山頂命在旦夕之時,椿選擇了犧牲自己的全部神力,與化作海棠樹的爺爺合二為一,身體逐漸與樹干融為一體,生長為一株巨大的海棠,其枝蔓補上了天空的缺口,也挽救了瀕臨死亡的同族人的生命。再如,湫為了能夠將椿也送到人間,為了成全她和鯤,選擇與靈婆交易,以犧牲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椿的愛,也表現(xiàn)自己對椿與鯤的愛情的尊重。在靈婆的引導下,湫吞下了靈婆給他的藥丸,整個身體都開始燃燒,拉著椿的手從懸崖上跳入海中,在空中燃燒消散殆盡。這也成為影片視覺呈現(xiàn)的高潮處,湫為了椿寧可燃燒自己、犧牲自己,這也代表了他的個人情感的炙熱與偉大。影片用具有視覺沖擊力的影像展現(xiàn)了湫的情感表述,在湫燃燒著對椿告白之時,觀眾也無疑會對其動容,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
電影《大魚海棠》探討了個人與集體、愛情與友情、生命與死亡等多個哲學命題,用委婉而又生動的神話傳說娓娓道來。尤其是通過人類男孩、椿還湫的自我犧牲,從另外一個角度探討了生命的意義,是否生命的結束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也是影片的深層表述之一。影片中不僅有椿與傳統(tǒng)家庭和社會的對抗,也有椿與自身情感的對抗,當人類男孩為了她而犧牲自己時,掌控著海棠花生命的她似乎又對人與自己的生命有了更多的感悟。經(jīng)歷過16歲成人禮的游歷以后,她對土圍樓代表的生存規(guī)則產生了質疑,直到最后的徹底背叛。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在影片中始終潛在地對立著,椿對鯤的守護,也是一種對于集體主義的背叛。椿對鯤的自我犧牲,湫對椿的自我犧牲,都在影片的富有傳統(tǒng)文化之美的敘事中漸漸升華,視覺上雖然少了悲劇色彩,但是并沒有減少主題表述的思想深度。也正因為影片《大魚海棠》視覺審美與敘事內容的高度統(tǒng)一,才讓該片作為繼《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之后的又一部里程碑式作品,影片無論是從民族文化的視覺表現(xiàn)、色彩的多向性指代,還是創(chuàng)作形式的銳意創(chuàng)新,都為日后國產電影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提供了更多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