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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 目

      2018-11-15 09:49:43李官珊
      青春 2018年6期
      關鍵詞:小六耳朵小鎮(zhèn)

      口 李官珊

      小鎮(zhèn)是個雷區(qū)。這里的雨季里經常會形成大暴雨,而且會有強雷電,這還不算什么,雷電在天空中恣意肆虐也就罷了,偏偏雷電喜歡在這里扎根,小鎮(zhèn)好像是它們的小菜園似的,經常這里翻一下,那里挖一下,這里的每寸土地都遭過雷。落雷有時是一道雷電像刀一樣直直地劈下來,這叫刀劈雷;有時像蜿蜒的血管一樣爬過來,這叫雞腸子雷;有時形成一個火球,像潑婦一樣滿地亂滾,這叫滾刀肉雷。每種雷在小鎮(zhèn)都有專門的名字。小鎮(zhèn)最壯觀的一次落雷,是一個區(qū)域的樹木全部燃燒起來,在如注的暴雨里燃燒著藍紫色的火焰。樹木在火焰里瞬間成了黑色的怪物,滿頭金發(fā)。水也在燃燒,一邊燒一邊噼里啪啦地炸響,像是在辦喜事。至于雷區(qū)形成的原因,有人認為是起伏不平的地形,有人認為是淺淺埋在地下的鐵礦脈,也有人認為是玄妙的風水。有一些專家前來探尋原因,意見也不一致,但大家都一致擔心,這個風景優(yōu)美、生活富足的小鎮(zhèn),藏著些不為人知的東西,不適合人居。比如,小鎮(zhèn)林木蔥蘢,花香宜人,卻從來沒有鳥類搭窩。家家門口,別說是喜鵲窩、燕子窩,連只麻雀也看不到。鳥類因為擁有翅膀,可以離天空近些,離土地遠些,可以視野開闊些,選擇也更超前些,誰知它們那轉動不息的小眼睛里看到了些什么呢?它們遠離小鎮(zhèn)應該是值得人深思的一件事情。

      但是小鎮(zhèn)人熱愛小鎮(zhèn),主要原因是他們實在想不出除了熱愛小鎮(zhèn),還可以熱愛哪里。小鎮(zhèn)除了這一個缺點,簡直稱得上完美。況且,落雷是小概率的事件。盡管小概率中,會發(fā)生一些讓人驚訝的必然。如果做過虧心的事情,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按小鎮(zhèn)世代相傳的金科玉律,在這樣的天氣不要外出,這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這是鬼天氣。鬼天氣,當然不適合人外出,尤其是那些做過半人半鬼的事情,或是連鬼都做不出來的事情的人,不宜外出。不宜這種告誡,在某種程度上能激發(fā)一些人勇于嘗試的斗志,這是些天才或是流氓坯子??斐赡?,但尚不能正式算成年的胡同小六,就專門喜歡往少兒不宜的告示牌后面鉆。進了城里的電影院,專門看哪個片子有少兒不宜的提示,以便搶票。他長得已經接近一人高,所以,沒人來看他并不存在的身份證。胡同小六就是這樣,在這些聲音粗重顏色濃重的活體教育中,快速長大,身體好像一條泥鰍,飽滿結實,滑溜溜的,一幅等待下油鍋的好菜模樣。

      胡同小六,在家里并不排行老六,按男女混和搭配的排序法,算是老四,按男女分列的排序法,排行老大。他前面,有三個姐姐。但是為什么家里人叫他老六呢,因為他生來金貴,是唯一的男丁,家傳的香火繼承人。為保萬無一失,家里人不準人們叫他排行小四,四,死,一叫,好像就要死上一回。同時,家里人分別找了族人、陰陽先生、鄉(xiāng)村老師、獸醫(yī)、治腳氣的,這樣一批在胡同方圓五十米左右極為有名的文化名流,又吃飯又送禮,為他取了一百多個如天賜、天寶、天定等天字號華麗氣派的名字。最后,權衡再三,覺得有一個名字很全面,叫“天上掉下來的狗不吃的豬不咬的雞不啄的人見人愛”。這個名字包含的品種太豐富,叫起來也太長了,大家腦子和嘴巴都覺得累。于是,又想了另外一個名字,小六。小六的來源是他的身世。為了生下他,他勤勞勇敢的雙親,曾輾轉六省一市的地盤,建立過無數根據地,開展斗智斗勇的游擊,在戰(zhàn)術上采用了迂回、躍進、聲東擊西等模式,歷時六年,終于,贏得了這塊來之不易的貨。為了紀念這六年的歲月,他就叫了小六。

      小鎮(zhèn)上還有一個小六,一個鎮(zhèn)有兩個小六,叫起來有點麻煩。一山難容二虎,兩家開始暗暗琢磨改名的問題。但是誰改呢,誰改就意味著誰示弱,小鎮(zhèn)上的規(guī)矩就是小的讓大的,弱的讓強的,禮讓這件事情,多是發(fā)生在打得不可開交,沒辦法權衡的時候。兩個小六年歲相當,關鍵的實力區(qū)別是,那個小六家里是殺豬賣肉的。實力就握在刀把子上,他們家切肉的時候是一股生財的和氣,但刀子就刀子,刀子的寒氣在最熱的夜晚,仍然冷得逼人,可以讓人臉上結冰。不過,胡同這家也不是吃素的,而是吃肉的,為了生兒子,六年都熬過來了,爭的不就是一口氣嗎?于是,到處趕集去買刀,菜刀、肉刀、水果刀、剁雞食的刀,咣當咣當地掛在車把上,從胡同口慢慢地往家走。走到家門口,不進去,而是向胡同的另一個出口走,到街上轉一圈,經過肉鋪,走回集市,再從胡同口折回家門口,仍然不進去,再走一圈,兩圈,三圈,直到集市散了,才回家。直走得人眼花繚亂,以為時間出了故障,原地打轉,不肯往前走了。做這件事情的是小六的父親,他的母親則在家里拉開大門,手里握緊一把掃帚,掃帚上沾滿準備好的雞糞。她反復打掃著院子,把院子掃得很臟。她從小就長著一雙神奇的耳朵,可以隨時與身體分離。耳朵能爬上墻頭,像一對老鼠一樣在上面爬行?,F在,這對老鼠正在盡心盡力地聽著外面的聲音。只要發(fā)生戰(zhàn)事,她可以馬上帶著手上的武器支援。小六的家風就是團結。最后,還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有辦法,出了個主意,那個小六叫街上小六。這個小六叫胡同小六。兩個小六實至名歸,于是都滿意了。

      一場戰(zhàn)事就這樣未及發(fā)生便已結束,這讓很多小鎮(zhèn)人不滿意。期待許久的戰(zhàn)事竟然沒有發(fā)生,戰(zhàn)事比節(jié)日更有刺激感和觀賞性。大家似乎感覺自己花錢買票扎堆起哄終于擠進了演出現場,苦等了半天,卻被告知演出不舉辦了,就地散伙。這種感覺就是,受了欺騙。大家表面上都說這件事情解決得好,說的時候笑嘻嘻的,但是心里覺得委屈。這種說不出來,上不了臺面的委屈相當讓人憋氣、壓抑、內分泌失調。后來,就出了一件事,這個鄉(xiāng)村教師在下課經過一條黑胡同的時候,讓一條狗給咬了。

      小鎮(zhèn)上的孩子都是這位老師的學生,甚至一些學生的家長,也是他的學生。老師復姓烏有,是他的祖上自己創(chuàng)立的獨家姓氏。當時,這個姓氏的始祖正在逃難,一路要飯來到這里。始祖站在一棵瘦小的苦楝樹下,陷入久久的沉思,似乎感到天空中投下一絲光線,正好落在頭頂,有一種開悟的力量。他站立的地方,背靠一片連綿的山脈,山脈呈現出半圓形的弧度,像是一把太師椅,左青龍,右白虎。前臨一條寬闊的河流,水量充足,魚蝦密集,河流也呈現出一個半圓形的弧度,水流變得舒緩。河兩邊的土地泛著青綠色的水光,肥得似乎要流出膏脂。這是一處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甚至連死了下葬的風水寶地都同時備齊了,從生到死的幸福一覽無余,這條人生流水線給準備得太全面周到了,這不是天賜又是什么呢?自己顛沛流離,窮困潦倒,何處是歸所?在苦楝樹下,他給自己立了破釜沉舟臥薪嘗膽的壯志,下定決心,在這里創(chuàng)建一番子孫萬代的千秋基業(yè)。創(chuàng)什么好呢?想了半天,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藍圖來,只覺得肚子里咕咕叫得厲害,還是要到飯吃要緊啊。匆忙之中,他完成了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步,另創(chuàng)了一個姓氏,烏有。后來,始祖混得體面了,對子孫們說:這本是一個消失許多代的名門姓氏,可以追溯至三皇五帝的血統(tǒng),乃是他從埋在地下的一方玉印上得到的神諭。這方埋著玉印的地塊,正是烏有老師家的祖宅,三間茅屋。玉印一直在烏有老師家世代相傳,以口頭文學的形式,熠熠生輝。為顯示它的珍貴,玉印從未示人,烏有老師本人和他的祖先團,把這一珍貴的寶物秘密珍藏。講述玉印故事的人越來越多,越講越玄妙,有人說,曾見到他家祖宅半夜發(fā)出七色的光。

      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烏有家是見證小鎮(zhèn)崛起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是小鎮(zhèn)的教書世家,創(chuàng)辦了這個小鎮(zhèn)的學校,而且世代以此為業(yè)。這便是始祖的宏愿,從無到有,這是意志與文化結合的力量。這個鎮(zhèn)上的人,大多都經過他家的教育,世世代代教育的結果,小鎮(zhèn)上走出去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走回來的時候,一身閃光,好像從骨頭里都在發(fā)光。他們眼睛的位置長得比早年要高些,有的長在腦門上,有的長進頭發(fā)里,有的直接懸掛在某個高于頭頂的物體上,比如撐起的雨傘上面。他們微笑的樣子很有修養(yǎng),那是一種來自天上的風景,像風一樣從你臉上掠過,你感覺溫暖,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空無一物。在小鎮(zhèn)上扎根沉淀下來的人,多是那些挨過烏有老師板子、教鞭、甚至耳光和老拳的學生,烏有家的教育手法一直古老而生猛。這些懲罰有著恨鐵不成鋼的用意,但“恨”這種情緒,在動用的時候,往往與怨恨、仇恨等情緒表現相似,所以,有的學生就記得當年的恨。

      胡同小六就是記恨者當中的一個,他在這種事情上記憶力總是很好,如果他肯把這種記憶力用到功課上,也不至于總是先吃鴨蛋,再吃肉拳。烏有老師結實的老拳把胡同小六錘煉得體格健壯,胸大肌發(fā)達,如果當時再多踢上幾腳,沒準還能鍛煉一下腿部肌群,能成長為一名足球運動員,可以擁有出國吃鴨蛋,轉圈丟人的機會也未可知。但小六并無這樣宏偉的感念之心。他不顧營養(yǎng)過剩的危險,堅持把最后一個鴨蛋吃完,在初中畢業(yè)準備回家之前,他威風凜凜地走到烏有老師面前,說:“你等著,你等著,你等著!”這話說得很有氣勢,但沒有文化,他的意思是說:“你等著,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但是,終于吃了沒文化的虧,沒能用到這句經典,在言語上不能占上風,只能用提高聲調來表達這層意思。烏有老師聽聞,當即立斷,準備送給他一件畢業(yè)禮物,也是最后一個鴨蛋沒有配上的佐餐,一記老拳。剛擺開贈送架式,小六一溜煙跑沒了影兒。

      從此,這個結就算是結實了。胡同小六在很長一段時間,堅持到烏有家的祖宅附近發(fā)泄情緒。他倒沒動用太多資源,身體器官動用的多是眼白,把它們雪白而整齊地翻出來,同時,把這一路上本來繁榮著的螞蟻們都踩死了。

      過了一段時間,有個同學來找小六,讓跟著他出去干活,幫人搬東西,按天給錢。小六開始不想去,他踩螞蟻正踩在興頭上呢。雙親也不舍得這么一個獨苗寶貝蛋出去吃苦,但是轉念一想,這樣閑在家里也不是辦法,人一閑,心里就生事,要么就是生氣,人就不是一種閑物。小六在家里,閑得臉上發(fā)綠,眼神也帶著綠意,就要長出青苔了。于是,雙親就忍著心上的痛苦,勸著讓他去,三勸兩勸,小六就去了。去了三天之后,就回來,說不干了。雙親正要四勸五勸,小六無奈說了實話,是人家不讓他去了。第一天呢,是搬一箱一箱的玻璃杯,開始搬得挺麻利,小六有的是力氣。但是,誰想到呢,到后來,門檻不知怎么突然長高了一截,小六這樣說,它是故意長高的,和人過不去,把腳給絆住了。幸虧小六反應靈敏,自護意識強,人楞是沒摔倒,但是兩箱玻璃杯全扔出去了。

      “哎呀,這也不怪我們呀,是不是,難道為了幾個杯子不摔,就讓人摔嗎?”六母說。

      “就是的,就是的?!绷刚f。

      第二天,一切很順利, 這天沒有活兒。

      第三天,也很順利,搬運的是熟食。

      “這個好,不怕摔?!彪p親異口同聲地說。

      這天確實沒有摔,但是最后,食品少了一件。

      “肯定是在路上掉到車下去了?!绷刚f。

      “是發(fā)貨的少發(fā)了。要么是收貨的弄錯了?!绷刚f。

      “嘿嘿,這倒不是,少了一只烤鴨,我在路上吃了?!?/p>

      “一只烤鴨?”

      “嗯?!?/p>

      “哎呀,一口氣吃這么多,容易傷胃,你喝熱水了沒有?”六母立即指揮六父去倒熱水。同時義憤地說:“我們六兒不就是想吃口鴨子肉嗎,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們不讓咱吃,咱自己買著吃!”

      這樣,胡同小六又閑了下來,再次向烏有老師家走去。這天,可巧了,正好迎面碰上老師,真是冤家路窄呀。這條胡同確實夠窄的,而且寬窄不一。本來各家蓋房子都要留出同樣的距離,才能形成一條胡同。但是有的人家就在這距離上做手腳,把自家大門像舌頭一樣探出來一截,就形成了這樣一處腸梗阻胡同,最窄處只容一個人側身而過。這胡同就是為冤家準備的,今天就是為了小六準備的。小六心想,自己叫了一百多個天字輩名號,老天怎么說也得對自己青眼有加,現在,終于可以實現自己的雄心壯志。于是,他把眼白翻得格外晶瑩剔透,安靜地緊貼在胡同一邊,以便讓老師側身過去。

      烏有老師卻笑了,說:“你害眼病了?我給你找了個活,干不干?”

      小六的眼病瞬間康復,立即把眼睛轉換成濃黑,問:“啥活?給多少錢?管飯吧?坐不坐車?是不是在城里?”

      老師說:“你這一畢業(yè),倒長出息了,考慮得很細呀。是一個好活兒,不累,還有制服穿。城里我一個朋友的飯店過段時間準備開業(yè),正在招保安,你一幅好身體,這下有用處了?!?/p>

      胡同小六立即笑逐顏開,心內恨意全消,身子像蛇一樣扭動著,不好意思起來。

      從冤家成為恩師,這幸福來得格外隆重一些。在等待飯店開業(yè)的這段時間,小六繼續(xù)往老師家的胡同跑,腳步輕快而甜蜜。見了老師,遠遠的就叫,聲音在整條胡同里來回盤旋,繚繞三日不絕。這天,老師家里電視信號出故障,小六手忙腳亂地幫忙。電視一會兒發(fā)出一聲怪叫,一會兒出亂糟糟的畫面。小六的技術主要是到處拍打,拍打了機身拍搖控器,連電線都拍了一遍。這種拍打手藝很專業(yè),是跟彈棉花的人學的。但是這次卻沒彈好?,F在正是三伏天,最熱的雨季,自己想報恩的心情受阻,化作滿頭大汗。

      “可能是天氣的原因?!毙×f,“我出去看一下小鍋蓋和天線?!?/p>

      小鎮(zhèn)上的電視接收還是用的老辦法,有的買了接收的小鍋蓋私自安裝,有的自己制作簡易天線,接收的電視節(jié)目五花八門,以賣藥賣東西的居多,幾乎每條胡同都有區(qū)別。

      “天陰得厲害,馬上就要下雨,不要去看天線了,小心有雷電?!崩蠋熃裉觳辉诩?,師母對小六說。

      小六抬頭看了看天,最近的天色一直就是這樣,水分飽滿,像是一條河懸在頭頂。他滿不在乎地說:“我就上去看一下,哪有那么巧的,我可是天字輩的名字,啥也不怕。”

      小六身手敏捷地爬上老師家門口的那棵老樹。正是那棵引發(fā)祖先思考的苦楝樹。只不過隨著人的不斷死去,它慢慢長粗了一些。上面,豎著一根細鐵絲,這是小六上次安上去的。從那之后,老師家的電視就能收到五花八門的節(jié)目,但就是有一個缺點,不穩(wěn)定,小六要時不時地爬上去,調整一下鐵絲。

      街上傳來一陣歌聲。這是小鎮(zhèn)上熟悉的歌聲,無論從聲音水準和演唱的感情投入來講,這歌聲都算是優(yōu)美,而且真實,是一個人正在大聲唱歌。仔細聽來,歌聲里還有更豐富多層次的藝術感覺,比如悲哀、幽怨,再比如興奮、狂歡,還比如郁悶、憤怒,這是一位民間行為藝術家的獨創(chuàng)作品。小鎮(zhèn)曾經來過一位聞名全國的音樂人,偶然聽到這歌聲,大加贊賞,藝術總是深藏在民間啊。作為伯樂,他很激動,當即要求與演唱者見面。小鎮(zhèn)人面有難色。這個人恐怕是不見的好。但是,音樂人自然有著藝術的執(zhí)著。最終,他來到了這扇用鐵皮釘緊的門前。鐵皮門上一點縫也不露,長著黃褐色的銹。剛打了個招呼,就接受了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咒罵。

      是個瘋子。一個腦子里充滿各種夢境,終于被夢境吃掉的瘋子。一個年輕,而且長得相當美的女瘋子。她是老師家的獨生女兒。

      現在,小六正爬在大樹上,鐵絲已經整理好。師母在屋子里叫著:“行了,能看到畫面了,下來吧,快下來吧!”抬眼再看大樹上,哪里還有小六的影子,倒是有一枚長在上面的大樹葉子,和小六一模一樣。樹葉子直勾勾地盯著隔壁。那所被銹鐵皮圍起來的房子。里面,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瘋子正在唱歌,女瘋子什么也沒穿。她的清醒全部集中在歌聲里,除此之外,全瘋了。頭發(fā)也瘋了,旺盛不堪,整個院子也瘋了,到處狂躁而凌亂。

      歌聲高亢起來,像是雷聲的節(jié)奏。師母早聽慣了這聲音,表情平和,甚至帶著些慈祥。每在炎夏的大雨到來之前,這個鐵皮院子內就要發(fā)出一陣這樣的歌聲。這是天氣帶來的狂躁情緒,是人體內在電閃雷鳴,它們同步發(fā)生,看上去如此巧合,她簡直像是一個雷電的母體。

      歌聲突然停止。師母覺得異樣,仰頭看天,只覺一片刺目的明亮。她瞇起了眼睛,見一道老樹根一樣粗壯結實的閃電,紫色里帶著藍光,從高空長驅而來,像一支利箭,狠狠地扎進小鎮(zhèn)。閃電都是先長根,再長葉,葉子一長出來,就是大雨傾盆。但是這次,這葉子落得奇怪,一大片烏黑的葉子,撲通一聲,落到了院子里。接著,就是能把人耳朵震成碎末的雷聲。

      事情就是這么巧。小六正好被雷電擊中。人們看到,那棵代表烏有氏家族榮耀的老苦楝樹,從中間被劈開,兩側枝條各向兩邊彎去,像耷拉下來的耳朵。樹的中間模糊一片,原來樹心早空了。怪不得它這么多年長得這么慢,它一直站在死亡的門口,守望著,引誘著,是一扇生死之間的門板。它堅持著不倒,看來就是等著這一天,好讓小六踩在它的肩膀上,讓雷電劈一下。像劈柴一樣,咔嚓一聲,清脆,利索。老天刑人的方式,真是詭譎而環(huán)保。

      躺在哭聲里的小六渾身顏色紫黑,像是成熟的茄子,他的身體好像膨脹了許多,渾身的肌肉一坨坨地站立著,呈現出飽滿的光澤,像要集體沖出來的野獸。小六對外面連片的哭聲充耳不聞,一動不動,完全是死亡的模樣,不過,呼吸并沒停止,時而細若游絲,時而粗如斗牛。小六的母親已經哭得昏過去幾次。父親在一邊發(fā)呆。小六的三個姐姐,哭得聲音最大。另外就是師母。

      “是我的錯呀,怪那個禍害呀,哎呀,老天,你怎么就劈歪了呀!”她不顧自己年過半百,在地上像嬰兒一樣打著滾。

      小鎮(zhèn)上給小六取過名字的知名人物都來了。大家都把兩手像樹枝一樣伸展開,作出權威的樣子來。然后,說:“看來是雷擊了。”又說:“恐怕沒辦法了?!睘跤欣蠋燂w跑進來,他剛聽到信。他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快去醫(yī)院呀!不,還是先急救一下!快,快請玉??!”聽到自己男人的聲音,師母好像有了骨頭,立即從地上爬起來,腦子也突然清醒了,叫道:“對呀,看我昏的,把這寶貝忘了,快點把人抬到屋里來!”

      玉印這件事情,不但屬于烏有家族,同時屬于整個小鎮(zhèn)。這件從未示人的寶物,越是沒人見過,越有人把它描述得細致生動,越發(fā)顯得神秘,讓人充滿好奇。盡管每種描述版本都不相同,但其指向都是一致的,這是一件不同凡響的寶物,來自未知世界,與傳說中的法器有得一比。

      人們七手八腳把小六從木板上抬到炕上。烏有兩口子讓人們離開,然后,把兩扇沉重的屋門關上。門上釘著一層鐵皮,鐵皮上長著黃褐色的銹。

      有人想偷窺一下屋里面的情景,那讓人神往的玉印一定就在屋子里面。但是,鐵皮門上一點縫隙也沒有,窗戶也關上了,也是釘著鐵皮,長著黃褐色的銹,沒有一點縫隙。偷窺是人本能的好奇心,以現在的情景,還有著堂而皇之的理由,但是現在被鐵皮阻斷,心情就很糾結煩躁?,F在,人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屋子里面,外面的哭泣被忽略掉了。被集體意識忽略的東西,好像是真的不存在一樣,小六三個姐姐的哭聲好像真的小了許多。他的母親仍舊雙眼緊閉,父親默不作聲,悲哀的現場像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真空氣泡。

      等了一會兒,終于,有一個人說:“也許,他們需要幫手呢?!贝蠹议L舒一口氣,感覺心里一下子明亮了不少。于是,紛紛應聲:“就是的,就是的,這么大的一件事,要幫忙才行。”一邊說著,一邊就去用力推門。門從里面關上,插了鐵插銷,大家知道普通的力道不可能推動,心知肚明,行動默契,用肩膀一起用力,嘩啦一聲,整個門板從門軸處被扛了下來。障礙既除,人潮拿出水缸被打碎后的架式,瞬間就把屋子灌滿。

      屋子里,小六躺在炕上,身子似乎更加膨脹,四肢擰成麻花交疊著,如果披上一張有斑紋的大花皮,活脫脫就是一條蛇。烏有兩口子呢?玉印一定在他們手上,而大家沒看到他倆。屋子里只有這一處門,可供進出,窗戶離地很高,很小,都關得緊緊的,也加上了鐵皮防護,別說是人,就是麻雀,也插翅難飛。真是奇怪,他倆就是蒸發(fā)的話,也得留下股白色水汽,現在,什么痕跡沒留下,就這樣沒了?于是有人猜測,這是他們兩口子的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在他們家出了這么大的事,無法交待,小六家向來不好惹,肯定要鬧個沒完,一定是使了個障眼法,趁亂混在人群里跑掉了。人們一聽,覺得有理,于是發(fā)出集體的咒罵來。罵夠了,想起小六來,怎么辦呢?人越聚越多,大家越來越著急,互相瞪著,等著別人出主意。然后,一齊看著小六家里人如何拿主意。小六家里的人哭的哭,沒反應的沒反應,卻也拿不出什么主意。這時,鎮(zhèn)上的獸醫(yī)聞訊跑來,他正在給一戶人家的小豬治病,手上還沾著鮮紅的豬血。這是小鎮(zhèn)上很有權威的人物,到每一戶人家,這家的狗都不敢咬。他一看情形,叫了起來:“都傻愣著干嘛呀,趕緊送醫(yī)院呀,人還有救!”人們一聽這句話,立即有了魂,腿腳也靈活起來。有人把撞下的門板放在地上,招呼來四個壯小伙子,一人抬一個角,然后,去抬小六。一摸,小六的身子比剛抬進去時軟多了,這讓人感覺到希望,人的身體如果變得直挺挺的僵硬了,就是喘著氣也離大限不遠了,只要還像面一樣軟和著,就是還有段命。大家剛想把小六抬起來,覺得沉重無比,又想起老人說的,如果人的身體變沉,命就快完了,人活著是發(fā)輕的,越年輕的身體越輕,年輕就是這個意思。這么看,小六還真是吉兇未卜。等大家一起用力把小六從炕上抬起來時,發(fā)現,烏有老師兩口子正在下面。原來,這炕面是活動的,下面有個大炕洞,老師正在炕洞里。他面色蒼白,滿臉是汗,嘴里叼著塊碎瓷片,瓷片上沾著血跡。再看小六,身體上沿著穴位被扎出很多眼,正往外溢著濃稠的紫黑色血液。

      對這場景,小鎮(zhèn)人倒并不陌生。鎮(zhèn)上早年有個老中醫(yī),銀發(fā)駝背,經常用針灸拔罐之類的辦法治病,后來背駝得太厲害,頭直接扎進地下去了,小鎮(zhèn)從此就沒有了醫(yī)生。鎮(zhèn)子雖然叫鎮(zhèn),也不過一個村子大小,沒人愿意到這里來開診所行醫(yī)。人們看病,要到附近一個大些的鎮(zhèn)上去,或者到城里去,路程也并不遠,所以,專門的機構來看了看,感覺也沒有必要再設醫(yī)務室。但是,人們卻習慣有事不出小鎮(zhèn),有點疼錢的意思,也有些諱疾忌醫(yī)的意思,似乎不去醫(yī)院就沒有病。如果有人住了院,人們就感覺這事大得過不去,住院接下來的事情是什么呢,有人就想到不祥的事情上去了。在這種情勢之下,人們有點頭疼腦熱的癥候,就會用一些傳統(tǒng)土法自己醫(yī)治,再難受些了,就來找獸醫(yī)。獸醫(yī)是自學成才,并未經過專門培訓,開始給人看病時不免心怯。病人于是就鼓勵他說:“你給活蹦亂跳的豬都能下得去手,給老老實實的人反而下不去了嗎?四條腿的都敢治,兩條腿的還治不了嗎?”獸醫(yī)于是就勇氣大增,心想自古天人合一,人物一理,自己在豬牛羊身上做了這么多試驗,還真沒拿人來試試手呢。接連竟然治好了幾例病,從此信心滿滿,無論是幾條腿的前來治病,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心想再努力一段,就可以用活神仙自喻。后來有一次,給一個人輸水,輸完了,那人走了兩步,開始好好的,突然跌了一跤,就再也沒爬起來。這家人哭哭啼啼地圍在獸醫(yī)家里。獸醫(yī)面色蒼白,滿臉是汗,說:“你們看著辦吧,家里東西都在這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想拿我抵命,也行?!弊詈?,那戶人家拿了獸醫(yī)從醫(yī)以來積攢的一盒錢,還有病人答謝時拿來的一掛豬下水,這事就算了結了。不過從此,獸醫(yī)再也不肯給人看病。不小心治壞了豬狗雞鴨,不過賠上一盤菜,治壞了人,卻是在玩命。要知道,那一盒錢,可不是普通的錢,是準備積攢著用來娶媳婦的,現在,錢沒了,媳婦也沒了著落,可不就是一條命嗎,要再算上可能生出的孩子,還不止一條命呢。

      這次,事情緊急,獸醫(yī)也聞訊趕了來,但仍舊不肯伸手,只是一迭聲地讓大家送醫(yī)院。他多年前曾發(fā)過一番毒誓,再亂伸手給人看病,就讓自己同時變成四種動物,一頭瘟豬,一只瘟雞,一條瘋狗,一只因叫春聲音太慘烈被人亂石砸死的貓。

      有個人眼尖,叫了一聲:“看小六的頭上,有血印子?!?/p>

      大家向小六腫脹的腦袋上看去,只見腦門兩側分別整齊地排列著一圈血印子,每一圈扎了六處,掛著六滴血珠,好像一邊掛著一朵花。

      小六被送往醫(yī)院的這一過程,事情就變得簡直明了起來。醫(yī)生們正沉著地穿戴好行頭,準備進行搶救,他自己卻悠悠地醒轉過來。他躺在醫(yī)生們中間,睜開眼睛,露出一條縫,眼神幽深而遼遠,把醫(yī)生們逐一審視了一遍,然后,張嘴說:“哎喲,這群老榆樹下的白蘑菇,都長這么大啦!”

      老榆樹下的白蘑菇,這個名詞,是一個有歷史標志意義的詞,這在小鎮(zhèn)的歷史上,是有時間地標價值的事件。這個詞像是一扇虛掩于此的門,小六在一個雷雨天里,無意地把它推開了,并且,自己走進去了。人們能看到這門的方位,但是走不到近前,所以不知道小六究竟看到了什么。從此,胡同小六成了另外一個人,小鎮(zhèn)上多了一個異于常人的人,從而好像發(fā)生了一些異于常理的事。其實,事情也都是些平常的事情,只是被某種眼睛從某個陌生的視角一看,好像就變得不平常了。

      小鎮(zhèn)有一條歪歪扭扭的主街,主街兩邊排列著兩溜寬窄不一的胡同。這種傳統(tǒng)的建筑布局,正是吃剩下的魚骨式美感,如果有一些貓組團前來參觀,一定會大加贊賞。胡同小六的家就在其中一條胡同里。烏有老師的家在另一條胡同里,是最偏僻的胡同,文化人需要幽居如墻后的苔蘚,才能貫通萬物發(fā)出潮濕的霉氣和文氣。小鎮(zhèn)知名的那幾戶人家,如獸醫(yī)、屠戶、老酒家等,都住在熱鬧而敞亮的大胡同里,這些胡同,陽光明亮地穿透窗戶,月光也明亮得穿透窗戶。主街的繁華每五天會達到一次漲潮的高峰,然后,落潮,等五天,再來一次潮動。五天一集,對這么樸素而莊嚴的鄉(xiāng)土聚會設計,連禽畜瓜豆們都懂得按時遵循。到了這一天,它們會調動起每一個細胞的力量,拿出最好的表現狀態(tài)。該肥的肥該瘦的瘦,該紅的紅該綠的綠,在主街兩側列陣迎接,那屬于自己的青睞、刀俎和烈焰油鍋。

      一駕老牛車從集市的盡頭而來。老牛有病,瘦得骨頭都要把薄薄的肉皮扎破,兩只眼睛抬不動,只盯著自己的腳,走起路來有些打晃,拉著一架木板車。與其說是牛在拉車,不如說是牛給自己找了個保持平衡的扶手,像是跛行者拄著一條凳子。木板車很舊,發(fā)出散架前咯吱咯吱的聲音。這種公開的磨牙聲,并不意味著宣戰(zhàn),只是因為牙太老,不磨就會掉。這是胡同小六的坐騎。他仰八叉躺在車上,腳伸出車外,幾乎是在地面拖行,穿著一雙灰鞋,是天然的灰塵積累成的灰,厚厚地結在腳上,量體定做,正好合腳。車慢慢地向集市上走。集市上正是人多的時候,小鎮(zhèn)上能出來的人都出來了,還有很多外來做生意的人。人在達到一定密集程度的時候,就會形成一道墻壁,或是一道潮水,人在其中,只能被動地跟隨著前行。如果有人想這邊擠到另一邊,想轉身,或是后退,那等著被擠成一個肉燒餅吧。蚊蠅想從中間飛過去,也要折戟沉沙。老牛車慢慢地向墻壁走去,低著頭,緩著步,既不加速,也不減速,既不向左閃,也不向右躲。咯吱咯吱的,它來撞墻了。沒有人吆喝,銅墻鐵壁立即讓開一條通道,人群自動向兩邊躲避。一條長街完整地露了出來,只準許老牛車獨自通行的街。

      胡同小六在車上雙目微閉,對街上的景物不聞不問。街上通道兩側的人,則全體向他聚焦,目光的烈焰一時炙烤得他焦躁起來。他終于忍不住,睜開一只眼睛瞄了一下,對離他最近的一雙眼睛說:“臭水,臭!”這雙眼睛長在一個酒紅色的臉上,是小鎮(zhèn)上有錢人之一,老酒家。老酒家世代以釀酒賣酒為業(yè),算是小鎮(zhèn)世家。早年,老酒家的祖先挑著兩只酒簍到這里賣酒,后來一步步把買賣做大,開起了釀酒作坊。一方杏黃旗,一個大大的酒字迎風招展,小鎮(zhèn)人稱呼他家不稱呼名字,就喊老酒家。他家的老酒釀制選料講究,要指定附近村莊里收成最好的地塊。最好的高粱地、玉米地、小麥地,分布在不同村莊的不同地塊,這都是鄉(xiāng)間心口相傳的寶地。不同地塊長出的糧食,即使下的種子和用的功夫都一樣,猛看上去沒有什么分別,但仔細吃起來,仍差著一股味道。而這味道濃縮進酒里,就放大了無數倍,別說是行家的舌頭,就是一般人也哄不過。選好了寶地,老酒家要與這些農戶訂好契約,由老酒家自供良種,并監(jiān)督這些農戶精耕細作。播種、拔草、施肥、捉蟲,像打扮新娘子一般,一樣也馬虎不得。老酒家的人經常要到地頭查看糧食的長勢,看這些農戶是不是偷懶?;.斎?,這些糧食要付的價錢是很高的,如果長得差了,老酒家就不肯再收這家的糧食。糧食不要一粒,但會給普通糧食的價錢,算是補償,所以,盡管要求苛刻,附近村莊的人們仍愿意給老酒家種糧食,也沒有引發(fā)過紛爭。小鎮(zhèn)老酒的釀制,是從種子開始,從長在地里開始,一天天的日子都是酒的原料,缺了一天,酒就寡淡了一天的味道。老酒用的水更講究,酒是糧食精,更是水精。大家說,老酒家之所以能釀制出這種人間仙味,就是因為占了處好風水。他家院子里有一口甜水井,這井的水與周圍都不同,清冽甘甜,而最奇的是,這井里有一眼泉,四季汩汩不絕,三伏天井水似乎漂著一層淡青的薄冰,三九天卻又冒著像是剛出鍋的熱氣。最好的糧食,最好的泉水,加之從不示人的家傳獨門工藝,這里面藏著老酒的秘密。大家知道這里面全是秘密,但不知道秘密到底是什么,這種神秘感始終封在老酒的泥壇里。小鎮(zhèn)人生活單調乏味,最能讓人興奮的供應就是酒,這讓人又哭又笑裝神弄鬼的東西真是妙不可言,大家無論男女老少都是品嘗老酒的行家。

      老酒釀制工藝復雜、過程緩慢,有時,糧食收成不好,一年也釀不了幾壇酒。但是,事情到了這個酒紅色臉的后代這里,突然發(fā)生了變化,釀制突然變得快了。褪色的老酒旗被扯下,換上耀眼的鋼鐵招牌,鑲嵌上了閃光的彩燈,老瓷壇老瓦罐也被打碎,換上了不銹鋼罐。而且在小鎮(zhèn)外面鏟平了一塊莊稼地,蓋起了白墻藍頂的大車間,據說是從外國買了成套的機器,晝夜不停地轟鳴。老酒從口味到包裝都變得時尚起來,開始走出小鎮(zhèn),邁開步子向外面走去。小鎮(zhèn)人也開始喝外來的酒,但是仔細咂摸了一番口味,覺得還是自己的老酒好。于是,再來喝老酒。老酒呢,老酒哪去了?老酒的名字還貼在設計精美的新酒瓶上,但是,味道沒了。后來,有個在外面發(fā)達的小鎮(zhèn)老人表示愿出大價錢,喝到從前口味的老酒。老酒家也試著按老工藝釀制,為了表示誠意,還找到從前的老酒瓶,找廠家仿照著生產了一批。但是,酒釀出來,這人只喝了一口,搖了搖頭,放下酒碗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老酒家的新酒廠著實紅火了一陣,大把大把的鈔票,在小鎮(zhèn)里掀起了狂風。但是后來,風慢慢停了。小鎮(zhèn)外面,有更大的車間,更多的機器,更快也更便宜的酒,源源不斷地涌來,終于把老酒淹沒了。老酒家這時想重新釀制從前的老酒,卻再也釀不出從前的味道,試了多次,越試越失敗。最后,酒里竟然是一股劣質醋的氣味,有的人家直接買回去腌制糖醋蒜。

      現在,大家沒人再把這個仍然叫老酒的人當回事。他到處趕集賣酒,但從來不賣自家的酒。他家也沒有酒了,大車間換了主人,現在正在搞一種化工產品,晚上味道尤其刺鼻。那個有泉眼的古宅已經被拆除。泉水在房子拆除前就干涸了,把自己封存于黑暗之中,和老酒的秘密一起,再不示人。現在,老宅里是一處廢品回收站。從外面回來的小鎮(zhèn)人,再也認不出老酒坊。

      現在,老酒家酒紅色的臉呈現出生肉鋪里的紫豬肝色,眼睛瞪了瞪,脖子向前梗了梗,似乎閃過一些怒氣,但立即又猶豫了,躲躲閃閃地向后面擠去,一邊擠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著調了,不著調了?!焙×蜒劬χ匦麻]緊,老牛車咯吱咯吱不緊不慢地向前走。人們突然聞到一股強烈的酒香,穿透、震撼,這是小鎮(zhèn)熟悉的味道,是老酒的味道。從哪里來的呢?好像是從天上,大家于是一直抬頭看天?,F在正是初秋,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也沒有一絲風,陽光如此赤裸坦誠,沒有一點戒備。大家仔細吸了吸鼻子,確認這味道不是來自陽光本身,陽光還是以前的陽光,一股干燥微辣的味道。酒香卻仍在持續(xù),大家于是伏下身體,這里,味道更濃些,味道來自土地,好像是從集市的那頭傳來的。人們被這股誘人的味道吸引著,全體像是被操縱的穿線木偶,一起向集市的那頭走去。趕集的人,賣東西的人,全部放下手里的東西,也不再吵吵嚷嚷,安安靜靜地向那里走去。他們向老牛車相反的方向走,像是兩支正在排練分列式的隊伍。集市只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以及老牛車咯吱咯吱的磨牙聲。集市的那頭,是村莊的大片土地。糧食正在地里,長到它們最得意的時候,籽粒飽滿,腰身挺拔,截至目前,這些璀璨的糧食還是它們的獨享珍藏,它們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用全部能量孜孜不倦地繁衍子孫,目的是為了滿足人的消化系統(tǒng)。成熟是有香味的,現在,在這樣一個艷陽高照的天氣,陽光與土地催生出了這樣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味道,是活躍在小鎮(zhèn)歷史和記憶里,又沉寂于現實中太久,所以格外讓人氣血亢奮的味道。人們被眼前這片未成形的老酒熏醉了。有一些健壯的男人已經控制不住激動,向莊稼地跑去。

      胡同小六仍舊躺在牛車上,身子隨著車身一顛一顛地。他閉著雙眼,嘴角卻像要笑又像要哭似的咧了咧,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清的話:“臭水,臭!”

      “啊啊啊!”迎面一個人焦急地叫著,胡亂地打著手勢,意思是要讓小六往回走。是一個年輕女人,這是他的三姐。三姐還沒有出嫁,不像那兩個姐姐,一出了嫁,就有了充足的借口,把曾經養(yǎng)育她們的地方叫做娘家,從而不輕易回來了。小六以為,三姐并非比那兩個姐姐更愿意呆在這里,而是還沒找到愿意給她借口的地方。姐姐們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里似乎有一個小六就夠了,這個家就是為父母為小六定制的,多一個人也不行。她們不過是因為延緩了小六的到來,擋在路上,所以不得不在此居留一段時間。這也怪不得姐姐們,在小鎮(zhèn)人的意識里,女孩子就是為了別人家培養(yǎng)的生產工具,只有兒子,才是自己的。男性崇拜在小六家表現得尤其突出,母親有時一生氣,就會把這種想法明確地表達出來。如果不是學校老師天天來做工作,還有小鎮(zhèn)上的補助,家里甚至不讓女孩子上學。后來,家里勉強同意她們上了學,她們的學業(yè)也并不完整,三個姐妹要輪流請假,照看弟弟和干家務。家里有了好東西,三個姐妹不準和弟弟一起吃,要等到弟弟吃完了,實在吃不掉了,才能輪到她們吃。有一次,有人送了一只熟豬臉,弟弟自己吃,不讓姐妹們吃,弟弟上頓吃了下頓吃,最后都吃膩歪了。直到豬臉變質,也沒讓姐妹們吃一口。最后,剩下的豬臉被扔掉了,三姐妹實在饞不過,偷偷揀起來吃了,盡管有了臭味,但仍是豬肉啊。結果,三姐妹一起拉肚子,鬧了好幾天。為此,母親專門把她們打了一頓,教訓她們說:“女兒家,就要懂事,家里有男人當家,豬臉是你們能吃的嗎,想都不應該想,看都不應該看!”

      大姐和二姐初中畢業(yè)不久,就有來提親的。她們都沒進行挑揀,只要有肯要的,馬上就想跟人走?;槭逻M行得很急迫,大姐還簡單地搞了個儀式,二姐連儀式都沒搞。過了一二年,她們就開始生孩子,再過了一段,到了結婚年齡,就抱著孩子去結婚。她們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仿佛是在娘家生活的翻版,她們的頭胎都是女兒,正在拼命生兒子。對女兒的態(tài)度,和母親對她們的態(tài)度一樣。兒子就是她們人生的尊嚴和價值,是她們生活的方向所在,她們正忙著用各種古老的偏方和迷信生兒子,已經很久不考慮別的事情,也很久不回娘家了。

      小六的三姐也為自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一直藏著一件新衣服沒舍得穿,想等到出嫁的那天穿。但她一直沒有出嫁,也沒人來提親。她身體有點小問題,她沒長耳朵。

      這是小六家女人的宿命。小六的母親,長著一對出奇的耳朵,這點,小鎮(zhèn)都知道,耳朵特別靈敏,聽力超群。如果在非同尋常的狀態(tài)下,那就超乎人的想象,不是人的大腦能觸及到的世界。耳朵會暫時脫離腦袋,到處游走,所以,小鎮(zhèn)的人家都不敢在背后議論秘密。你的議論,第二天全鎮(zhèn)人都可能知道,這一點也不奇怪。你正說著話,突然看到窗戶上有個小小的影子動了一下,或是門口的樹枝上葉子動了一下,像有蝙蝠飛過,也并不奇怪,這是小六母親的耳朵在夜色里四處飛翔。擁有這樣耳朵的都是小六家的女人,但是,他家女人并不都能長出這樣的耳朵,要隔上幾代甚至幾十代,才能有人擁有這樣一雙來自祖先神秘基因的耳朵。而作為代價,她的下一代,總有一個女兒是沒有耳朵的人。沒有耳朵,既沒長耳廓,也沒長耳朵眼。她臉龐兩側是平滑的肌肉,在耳朵的位置處,賭氣地長了兩片堅硬的指甲樣的東西,好像是有人故意用這兩扇門,把耳朵牢牢地封住了。

      小六見三姐在攔牛車,便從車上坐了起來,對她說:“你干嘛?我要去上班?!比阕炖镆廊话l(fā)著啊啊的聲音。小六笑了,明知道三姐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卻繼續(xù)說:“別人都以為我讓雷劈了,撿回條命但劈掉了根神經,其實,他們不知道,我身上不但沒少了零件,還多出了些,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敢睜眼,我的眼睛看到得的東西太多,太嚇人,累得疼?!比阋娦×Γ约阂残α?。三姐長得很漂亮,這種漂亮不是在三個姐姐中比較出來的漂亮,甚至也不是在整個小鎮(zhèn)女人中比較出來的漂亮,而是與電視里那些專門用臉蛋謀生的女人比較出來的漂亮。上天在造就殘缺的時候,總要給你一些其它補償,這也是公平的一種。但是三姐再漂亮,仍舊沒有人來提親。她的漂亮,只有小六這種至親能感受到,她只有在親人面前是自然的,表情豐富。但是見了陌生人,她臉上呈現出的是一種呆滯近乎白癡樣的神情。這一點,與烏有老師家的女兒有得一比。那個雷雨天陷入狂躁歌聲的年輕女人,也很漂亮。小鎮(zhèn)有很多年輕女人,都沒有她倆漂亮,甚至有些人還很丑陋,但她們都是正常的。所以,有一個算命先生經常拿這個小鎮(zhèn)來說事,教育人家娶媳婦不要注重容貌,紅顏禍水的例子就在身邊。對這兩個女人可悲的美貌,這個以算命謀生的盲者說的繪聲繪色,生動鮮活,口吐白沫,像是親眼看到了一樣。

      偏偏這兩個女人都與小六的生活密切相關。親情,或是恩師女兒都只是名義,實際上,她們與小六從某種程度上是共生關系,所有的偶然都并非偶然。因為三姐聽不到,也不會說話,所以小六對她傾訴得最多,感覺她一成不變的啊啊聲是對自己最好的回應。因為唱歌的女人要么深藏家里安靜得像是壓進一本書里,要么高聲歌唱像是要把房子頂開,所以在小六的感覺里,無限神秘。對無限神秘的東西,總有想走近看個究竟的愿望,何況,他多次在高高的樹上俯視過她,甚至在那次雷雨到來之時,見過她最原始的瘋狂與誘惑。這是讓人無法抗拒的本能的誘惑,來自身體深處,自己不可預料的沖動。身體似乎有自己的一套邏輯體系和反應方式,與意識和理智是兩個平行的世界。應該讓身體控制意識還是意識控制身體,小六沒有想到這個層次,他現在活得很簡單,他只是用本能指引著,向著自己的感覺需要走近的事情走去。他自己也說不清,老師家的天線老是壞到底是用的材料質量不行還是天氣原因或是自己每次都留下的后遺癥,但有一點很清楚,如果有一段時間天線不壞,他就非常焦急,在樹下像螞蟻一樣轉圈,想爬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沒有壞。

      現在,小六正在奔涌的人群中,享受與三姐聊天的樂趣。這次,三姐明顯地不像往常那樣耐心,她的臉上一直呈現出著急的神色,一只手拉著牛車,一只手里指著家的方向??磥恚赣H肯定是給她甩了臉色,讓她快些把小六帶回家。她現在主要的任務就是看護好小六,不讓小六到處亂跑。

      “三姐?!毙×H昵地叫道,對別的姐姐,他從不叫姐,就叫,老大,老二,或者,就叫她們的名字,她們根本不敢表示一點惱怒,因為父母從小就訓練好了,姐姐們一切要圍著弟弟轉。如果弟弟哭了,不管是不是姐姐的錯,也要先把姐姐揍一頓再說。有一段時間,小六故意發(fā)邪性,沒事找事,哭鬧不休,害得姐姐們使盡一切辦法,也哄不好他,最后她們一起哭了起來,他才罷休。他所有的蠻橫手段都是建立在姐姐們的恐懼和退讓之上,他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感覺這就是生活的規(guī)則。但是對于三姐,他不肯使用這一規(guī)則。一個無聲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人,小六總是充滿好奇,不肯使用蠻橫,也許使用也沒有什么用,三姐從小沒有受過多少打罵,她更像是一個影子,生活在被家人遺忘的無聲世界。有時,到了吃飯時間,大家吃了一會兒了,才有人想起,問:“三呢?”有人就磨磨蹭蹭站起來,去找她,這個人一般是母親。她沒有名字,大名小名都沒有,她就叫三。對一個聽不到名字的人,也沒人喊她。小鎮(zhèn)人的眼睛不會為她聚焦,嘴巴不會為她打開。她也上過一段時間的學,但是聽不到課,后來就沒再去。她很聰明,自己從姐姐們的課本上學會不少字,還會畫畫。沒事的時候,她就在地上用木棍畫東西,見什么畫什么,畫得很有靈氣,無師自通。她畫的每種動物也好,器物也好,都長著一些大大的耳朵。

      她是小六最好的傾聽者。現在,小六正在絮絮地說著:“三姐,你甭聽他們的,他們一個也沒為你打算的,還是聽我的,我要去上班,我上了班,掙了錢,給你治耳朵。你想啊,地上能打出井來,那么大的井,都能打出來,我就不信,你的耳朵會挖不出眼兒來?!?/p>

      三姐仍然焦急地拉著牛車。小六繼續(xù)說:“你知道嗎,我現在不敢睜眼看人啦,一看,不得了啦,做噩夢啊。你知道嗎,我的眼睛現在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它們全是活動的,在人的腦袋里。原來人的腦袋可以裝這么多東西,那都是些什么東西呀,和平時他們說出來的,一點也不一樣。說出來惡心、丟人、嚇人。我現在,就敢睜眼看你,我看到你的腦袋,里面是我,和我的牛車,還有咱家,咱家的桌子上擺著飯,和真實的是一樣的,就這么簡單,這么干凈。三姐,你是我看到的最干凈最真實的一個人。”三姐啊啊地叫著,臉都漲紅了。這時,小六看到,三姐的腦袋里出現了一只特別大的掃帚,這是母親用來懲罰人的工具??磥?,她真的害怕了。小六只好嘆口氣,調轉車頭,跟著三姐往家走。從三姐的背影里,小六仍然可以看到她腦袋里的東西。在小六的眼睛里,人的腦袋是半透明的,像是流動的液體,里面的場景像是活動的畫面一樣呈現,一覽無余。他看到,三姐的腦袋現在呈現的是一叢細小的野花,是上次小六從山坡上拔回來,栽在一個破泥盆里,擺在她的窗臺上。三姐是自己最親的人啦,小六想,自己不愿提到從父母腦袋里看到的是什么。現在,看到他們,他馬上耷拉下眼皮,像是要打瞌睡的樣子。他真的害怕看到,雙親腦袋里的東西,這讓他覺得他們陌生、可怕。于是,他在家里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吃飯和睡覺,周而復始。在小鎮(zhèn)人包括家人的眼里,他已經被雷劈掉了魂,劈斷了神經,已經不是個正常人啦。家人讓三姐把他看得緊緊的,怕他外出惹事,更怕他讓人欺負。

      小六集中睡下了好幾年的覺。這天,他半夜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再也睡不著,于是坐了起來??纯磩e人都在睡著,于是,他就做了個決定,換種方式生活。他到另一個房間門口,聽了聽,雙親睡得很香。他向外看了看,只見院子門上棲著兩只熟悉的東西,他認識,這是母親靈活無比的耳朵。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向耳朵靠近。耳朵非常機警,立即飛了起來,向屋子方向飛,如果飛回屋子,母親馬上就會醒來?,F在,耳朵一邊飛,一邊把聲音告知了母親。母親迷迷糊糊地在屋里叫了一聲:“誰呀?”“我呀,起個夜。”“哦,快睡,還早呢?!本驮谀赣H回答的空兒,耳朵的反應慢了一些,小六抓住機會,狠狠地將它們抓在手里。然后,放進準備好的一只小瓷罐里,蓋上蓋子。耳朵在里面跳動,像兩只被捕的小獸。母親顯然覺得不舒服,再次叫了起來:“小六,你在干什么呢,聲音這么大,亂得我睡不好!”小六把手伸進罐子,捏住耳朵,不讓它們再跳動,母親這才安穩(wěn)了一些。小六走到院子里的小東屋窗戶下面。這里是三姐的屋子,月光明亮,窗戶下面擺著那盆野花,在夜里開得倒比白天還精神。小六扒著窗戶,看到三姐正好臉朝向窗戶睡在夢里,于是,伸手將一只捏住的耳朵放到她的腦袋上。三姐睡得很淺,被驚醒了,看到窗戶外伸來一個影子,嚇得啊啊叫起來。小六一見,趕緊跑回自己屋子里?;氐轿葑樱掷锬笾囊浑p耳朵扭來扭去,一刻也不肯安靜。這是一雙聽過小鎮(zhèn)所有閑話的耳朵。它負責聽,母親的嘴巴則負責說。母親心里盛不了這么多有趣的秘聞,總要及時地把它們說出去,見誰和誰說。母親在街上走著,小六知道,并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是去趕集,也不是去找丟了的雞,而是因為心里有一些話急于對別人說。

      “哎呀,你知道嗎?”她總是這樣和對面的人打招呼,“我聽到一件事情,你要不要聽聽?”然后,不管人家聽還是不聽,她都要追著人一起走,一邊走一邊快速地講述。如果不快點講,那人可能就到達目的地,關上門回家了,就沒法再講。她聽來的東西如此密集生動,不快點講述,根本講不完,往往是今天的還沒講完,明天的又接上了,她總是覺得很累,是小鎮(zhèn)人讓她這么累。開始的時候,她的講述里有很多秘密,是人們在私下交談時說出來或不小心泄露出來的。

      “哎呀,昨天,疤眼對他老婆說,他吃完西瓜,把皮扔到老五家門口,給她出氣,省得他們家人老是嘲笑疤眼老婆是內八字腳,腳尖都讓自己踩沒了?!甭牭降娜舜笮ζ饋恚又陀懈嬖V了疤眼家和老五家。于是,兩家先是對罵一陣,然后,又撕打一陣,最后,疤眼老婆邁著內八字,氣沖沖地來找小六母親。

      “哎呀,哎呀,我也沒辦法呀,”六母為難地說,“我也不想聽到,天天聽得耳朵滿滿的,不說出來,心里塞得慌,時時像刀絞一般,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處呀?!比缓?,又說,“哎呀,我告訴你吧,昨天,魚腸子胡同里的斗雞眼,晚上做夢叫你的名字了呢?!?/p>

      疤眼老婆一聽,花容失色,立即把怒氣換成笑臉,說:“嬸子,這話可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啦?!比缓螅瑥淖约嚎诖锩税胩?,摸出一塊用過的手帕來,說:“這塊剛用的,送給嬸子,等天熱了,我給你準備一把蒲扇,扇面上烙上你喜歡的花。”

      秘密是讓聽到的人興奮的東西,小鎮(zhèn)人都樂意聽別人的秘密。但是秘密又是讓當事人恐懼的東西,小鎮(zhèn)人都害怕自己的秘密讓別人聽到。所以,小鎮(zhèn)人從此就越變越聰明,越嚴謹,即使在家里也從不談秘密的事,即使自言自語,也不談,他們把秘密硬硬地咬在嘴里,碎在心里。有時,實在需要交流了,就在紙片上寫,但這樣的方式太麻煩,而且小鎮(zhèn)人讀書不多,有些字根本不會寫,胡亂找個字寫上,就容易出現歧義。于是,有了要緊的事情就用眼神交流,小鎮(zhèn)人的眼神是無聲的、豐富的,每一家人的眼神都包含著獨特的語言內涵。比如,疤眼家就形成了規(guī)定,翻白眼表示今天事情做得不順心,情緒不好;擠左眼表示,今天生意有進展,發(fā)了點小財;擠右眼表示,今天多加點菜,有客人要來吃飯;努嘴表示,有那方面的想法。他們彼此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般要打開窗戶,故意提高聲音,說:“哎呀,今天,天氣真熱呀?!比缓螅硪粋€說:“是呀,今天,天氣真熱呀。”一個說:“我們鎮(zhèn)子上的人多么好呀!”另一個說:“是啊,我們鎮(zhèn)子上的人多么多么的好呀!”他們在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是看著對方,而是在屋子里四顧,看有沒有一只什么東西突然飛過。如果沒有看到,就會有僥幸心理,伏在對方耳朵上低聲說上幾句,但就是這樣,耳朵有時仍會聽到。

      這天清早,大家沒看到耳朵像往常一樣出門。小六母親感覺身子沉重,腦袋發(fā)飄,一摸額頭,火熱??磥硎侵馗忻巴蝗粊硪u。按小鎮(zhèn)的慣例,有了病,就要躺著,哪也不去,不去干活,也不去醫(yī)院,在炕上躺出最舒服也最勇猛的姿勢,與疾病來一場面對面的肉搏,忍一忍扛一扛,有時病還真就扛過去了。也有扛不過去的時候,就只能上醫(yī)院,等醫(yī)院也幫不了忙了,就請神漢巫婆前來。病人一邊喝著他們不知從哪個世界弄來的黑灰加白水制成的沖劑,一邊聽他們不知用哪種物種的語言進行的朗誦,沉浸于一種古老的神秘文化之中。到處人影綽綽,煙火閃動,如此折騰半天,終于讓大家堅信,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是命運最好的安排,這是小鎮(zhèn)治病最后一道防線。

      小六的母親病得還淺,正在自己扛著。她身體承受痛苦折磨,心情于是放松了很多,再也不必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困擾,一時有了久違的幸福感,于是,沉沉地睡去了,不再關心耳朵的事。

      小六出了門。他一出門,三姐一準出門,這是她的生活方式。他不出門,三姐一年也不會踏出大門一步。三姐就是長在他身邊的一雙眼睛,一幅四肢,時候準備看護著他,為他承擔來自各處的傷害。這分工從小就是這樣。小六甚至一度認為,三姐就是為了要看護好他才出生的,是提前降世的保護人,就像是跳高者提前放在橫桿面前的海綿墊子。小六今天不駕牛車,因為他不想到人多的地方去。牛車是為了給自己穿過人群時開路用的,這頭因為過度衰老而感官退化,所以表現得不管不顧的老牛,只是低頭拉車,從不抬頭看路,所以,人們反要提前給它騰出路來,否則,讓牛車碰到不說,人和一頭牛生氣,會成為小鎮(zhèn)的笑柄。弱者和莽撞者這時反而擁有了強者和謹慎者不具備的力量。小六很善于利用牛車的這一優(yōu)越性能,把它駕得比最先進的跑車還要威風還要快捷。但是今天,他只想到一處安靜的地方,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三姐像影子一樣跟在后面。

      “三姐,今天要發(fā)生一件大事情,”小六頭也不回地說,“都要改變了?!?/p>

      小六沿著胡同七拐八拐,走到小鎮(zhèn)外面。小鎮(zhèn)的四周,都是大片的土地,散落著一些扁平的村莊。小鎮(zhèn)本身也是一個村莊,只不過體量大些,有人氣旺盛的集市,還有學校、飯店、肉鋪、酒坊、郵局以及各種服務設施。小鎮(zhèn)像是一塊巨大的餌料,周圍村莊的人像魚群一樣聚攏過來,交易或是交流。在小鎮(zhèn)的另一端,有人劃出一片位置,把莊稼鏟掉,在泥土上鋪上沙子和水泥,建立了一些廠房,有一些機器在里面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冒著濃重而刺鼻的黑煙、白煙、黃煙。人們于是說,小鎮(zhèn)越來越像一個小城的樣子了。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走,是一個更大的城,是小鎮(zhèn)人集體向往的城市。小六沒有往城市的方向走,那里越走越繁華。他向小鎮(zhèn)的另一端走去,走向曠野。田里有些地塊無人耕種,已經撂荒,長滿了幾乎和莊稼一樣高的野草。這些地塊的主人多數不是因為懶惰,相反,他們是些很勤快的人,撂荒是因為這些人自認的聰明。他們在城市里打工,收入可觀,可以過上接近城里人的生活,而在土地里用上再多的力氣,也只夠吃飽。這些人于是就把土地扔在這里,連同小鎮(zhèn)上的很多事情。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小鎮(zhèn),離不開的,多是一些無法離開的人,比如,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在他們想離開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已經被小鎮(zhèn)的土埋得很結實了,有的埋到腰部,有的埋到胸部,有的直接埋到脖梗子了,根本拔不出來。下面能做的事情,就是靜靜地看著,從小鎮(zhèn)四周田里刮來的土,如何一點點地、一寸寸地,埋住自己全身,直到埋成一個饅頭形狀。這時,有人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塊石頭上,這事就算結了。

      小六在一片撂荒地上站住。三姐也在后面站住。她長得瘦弱,站在小六健壯的陰影里,氣喘吁吁。小六看到草叢里有一片三姐最喜歡的小野花,于是跑去拔了來。三姐臉上立即綻開燦爛的笑容。這是三姐最美的時候,除了小六,別人都沒見過三姐這么美。她的眼睛里閃動著靈光,是一種會飛翔的動物那種靈動純凈的光。小野花是能讓三姐笑的最好方式。小六一只手把野花送過去,三姐用兩只手把花捧在手里。小六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牢牢地捏著兩只跳動的小東西。趁三姐不注意,他一把就將一只耳朵按到了她的臉龐上,接著把另一只耳朵也按了上去。三姐驚叫一聲,手里的野花掉到地上。新按上去的耳朵并不配合,它們一直在試圖逃跑。小六只能用兩只手把三姐的臉擠住,這時,他觸到了三姐臉上指甲樣的東西,似乎是無意地扳動了開關,只覺突然增加了一種力量,兩只耳朵緊緊地貼在三姐面龐上了。新貼上去的耳朵像是兩臺小鉆機,扇動著旋轉起來,一會兒就挖出了兩個小眼。三姐猛地大叫一聲,雙手捂住耳朵跑了起來。她第一次聽到了外面的聲音。一條封閉多年的通道驟然打開,外界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震撼、恐懼、不知所措。她在田野上奔跑起來,像是飛起來一樣,小六在后面根本追不上她。

      “三姐,三姐!”小六發(fā)現,三姐竟然蘊藏著這么強大的奔跑力量。她在田野里卷起了一陣煙塵,她一定是一只翅膀很長擅長翱翔的鵬鳥變成的。

      小六母親沒有了神奇的耳朵,但是仍然可以聽到聲音,正常地聽到聲音,她恢復了一個常人的狀態(tài)。這對耳朵自從被按在三姐的臉上,就不再到處亂飛,只是一對正常的耳朵,老老實實地長住了。事情正是大家都希望的樣子。但是,小六母親在身體感覺舒服之后,就想念起這對耳朵來。她已經習慣了這對耳朵帶給她的紛擾和隱藏的愉悅。她還不知道耳朵就在三女兒臉上,到處翻找,一邊找一邊絮叨:“老酒家的老婆上次罵人罵得很兇,到底沒聽清是怎么回事?!庇痔痤^來問:“斗雞眼今天又喝酒了嗎?他說醉話時,舌頭比平時說話還滑溜,像是說評書。”她把家里翻得底朝天,把門口的排水溝挖開,家里的老鼠洞也用水灌了一遍,又爬到樹上去看鳥巢,折騰不止。小六心想,如果母親發(fā)現耳朵就在三姐這里,肯定要大鬧一番,于是就讓三姐出去躲一段,得讓母親慢慢冷靜下來才能告訴她。

      “你去兩個姐姐家,母親要是去大姐家找你,你就躲到二姐家,到二姐家找你,你就躲到大姐家?!毙×讶闼妥?,然后,只要母親出門尋找,就跑在前面去報信。母親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他和母親一前一后在通往姐姐家的這些小路上來回奔跑。過了幾天跑得累了,就尋了個辦法。他發(fā)現,大姐家的村口有一個喜鵲窩,于是,跑到這里,他就晃晃樹,喜鵲受了驚,就嘎嘎叫著四處亂飛。大姐家就聽到了,三姐也聽到了,她現在已經懂得一些簡單的交流。只要聽到喜鵲發(fā)出這樣的叫聲,三姐不等別人說什么,就撒腿向另一條小路跑去。喜鵲是她的信使。一路上經過成片的玉米地、豆子地、谷子地,在這條路的盡頭就是二姐家。姐姐們的家都在一片糧食地里,本身也和一株糧食很相似。二姐家的信使更有速度,是一條老黃狗,還是從娘家?guī)サ?,算是陪嫁丫頭。老黃狗天天在各個村莊里轉悠著吃野食,但是只要發(fā)現了上好的食物,一定要叼回家儲存起來。這條狗從小和小六感情深厚,現在被迫遠嫁他鄉(xiāng),心里仍念著舊情,小六只要一個呼哨,這條狗無論在哪里,聽到了,立即就往聲音方向而來。小六帶著一塊肉骨頭,是從街上肉鋪里弄來的。這條狗會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小六,只要把肉骨頭叼進嘴里,扭頭就跑,在食物面前,只能先把感情放一放。二姐家一看,老黃狗回來了,在院子里挖坑,準備埋一塊肉骨頭,就明白,是小六來送信了。三姐也明白了,于是,撒腿就向小路跑去。這次,不能沿著來路跑,因為母親可能就在這條路上。她要圍著村子轉個圈,像一架矯健的戰(zhàn)斗機一樣,再沿著幾個村莊的胡同里穿行。這段時間,小六家的奔跑富有規(guī)律,不但路線固定,時間也幾乎是固定的。小六母親一次也沒有找到三女兒,但她心知肚明,三女兒就在前面她剛好看不見的地方,她跑得很自信很從容。他們的奔跑,像是鐘表盤上,即使重疊也永遠無法相遇的指針,在一個狹小的區(qū)域內循環(huán)往復。幾個村莊的人開始還看著他們擠眉弄眼地發(fā)笑,后來就咬著耳朵議論紛紛,再后來,見怪不怪了,如果有一天見不到,還覺得生活少了些必需品,他們甚至拿這種奔跑來計時。

      “現在是老的向大的家跑的時間?!彼麄冋f著,準備下地干活。

      “現在是三的向二的家跑的時間。”他們說著,準備收工。

      “現在是老的往回跑的時間?!彼麄冞@時就準備吃飯。

      小鎮(zhèn)上的人,希望這種奔跑和時間一樣,無窮無盡的曠野,無休無止的輪回,永遠這樣持續(xù)下去。他們不希望小六母親重新擁有那雙聆聽一切的耳朵。這兩天,每家說話的聲音都大了不少,他們把自己僵硬的嘴巴反復地揉搓著。這些嘴巴有些已經老化變形,因為長時間不使用一些詞匯,再使用時都找不到了。他們說:“三兒,沒有耳朵,多可憐呀,就是應該讓耳朵長在她頭上。”然后,他們又不無擔心地問:“耳朵長在她頭上,真的老實了?不會到處飛了?”

      集市上聞著酒香涌到野地里的人們,被氣味牽拉著,像一群逐香的蜜蜂,其執(zhí)著得近乎兇狠無恥的狀態(tài),更像一群逐臭的蒼蠅。他們肢體相撞,翅膀振動,嗡嗡作響。野地里的糧食正在成熟,味道一股股地濃重起來。土地的味道自地心涌出,帶著些肥沃的葷腥。那些隱藏在地底下不為人知的東西,即使在腐爛之后,仍舊有一些情節(jié)片斷發(fā)散著自己的味道。存在過的東西,很難徹底消失,銅銹味、書紙味、化學產品味,相互混和摻雜,終于醞釀出一股讓人作嘔而又狂熱迷戀的味道。這味道在經過莊稼時,會經過優(yōu)雅慈愛的過濾,產生葉子的清氣和花朵的芬芳,以及糧食初成時那接近人類嬰兒的奶香味。然后,這些味道經過風的左右擺布,成絲成縷地穿引組合,終于成為一場盛大的事件。馬上就要收獲了,在收獲之前這段極其短暫的時間內,人們還不是持刀弄斧的主人,而是一些慕名而來的追逐者。他們屈居于莊稼之下,以一種無限神往的目光,仰望著莊稼的紅蓋頭。接下來的要發(fā)生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這是一年中野地里最唯美最充滿愛意與溫情的時候。幾乎每一天,人們都要涌到野地里,嗡嗡作響。人們的鼻翼也像小翅膀一樣撲扇著,他們要尋找味道最深的來處。糧食味道最深的聚集處,是老酒家的老酒壇,它的碎片埋在小鎮(zhèn)的地下,碎得很均勻。

      秋天是個好季節(jié)。天氣干凈,天色藍白相間,不再拖泥帶水。野地臃腫,無數讓人欣喜的孕育,排著整齊有序的隊伍,向著人們巨大空虛的腸胃走來。最讓人高興的是,從這個季節(jié)開始,烏有家美麗的女兒,不再歌唱,歌聲在小鎮(zhèn)人的記憶里,是與瘋狂相關聯的名詞。糧食蒸騰的酒氣替代了雷雨催生的高歌。到烏有老師家修理永遠也修理不好的天線,是讓小六最高興的事??嚅瑯渥尷着蓛砂?,但仍然沒倒,祖先的精神未散,反而成了兩條越長越旺盛的分枝。但是小六不肯把天線掛在樹上了,記憶里的痛楚讓他見了樹都要繞開。他看到天線就有這種痛楚的感覺,走進烏有老師的胡同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仍然隔三岔五地到這里來,可見,這里有能把他的痛楚壓下去的東西。他把天線直接豎在院子中間的墻上。老師家的院子從中間壘了一道墻,墻上留了一扇門,門上掛著鎖。這墻里面,關著高歌者?,F在,小六過幾天就要爬到墻上修理天線。讓小六高興的還不止這些,這天,他正在修理天線,就見高歌者從屋子里走出來。她穿著師母剛為她做的新衣服,頭發(fā)梳理得光亮整潔,而在過去的整個雨季,她穿得破爛難堪,自己破爛,讓看到的人難堪。這時,她走得裊裊婷婷,簡直像是從畫里走下來的,像一道煙一樣從屋子里飄了出來。不但走了出來,還仰頭看著小六,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以前,她只低頭看著地面,倉皇失措的樣子,仿佛里面埋著什么可怕的東西。秋天,可真是個好季節(jié)!小六趴在墻頭上想,景色這么美好,人這么美好,而且,沒有雷來劈自己。正在陶醉著,就聽到她叫了一聲:“媽,媽,快來看,咱家墻頭上有一個賊!”這一聲,讓小六心里呯呯直跳,欣喜若狂。她竟然還會正常地說話。這個賊,現在兩眼放光,像是找到了稀世珍寶。

      從這天起,小六去修理天線的次數明顯增多。終于,師母嘆口氣,說話了:“小六啊,你是個實在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你就不要再往這跑了?!毙×谂d頭上,被澆上一頭涼水。他拿眼緊緊地盯著師母。他的眼睛是這樣的,可以看到人腦袋里各種想法呈現的圖景,但是這些圖景變幻很快,如果不長久盯著看,只能看到亂糟糟的一團。要想看清楚,就要盯著對方超過一分鐘,臉上會呈現出一種靈魂出竅的呆怔表情。師母見小六呆呆地盯著自己,連忙摸了摸自己未整理好的頭發(fā),又抹了抹了眼角,確認沒有什么異常,就有些惱火地皺起了眉頭。

      “師母,你干嘛騙我呢?”小六笑了一聲。

      “我騙你做什么?”

      “你腦袋里面,想的明明是我下次還來,你還打開了門上的鎖,讓我往門里看?!毙×难劬σ徽R膊徽5卣f。

      師母聽了這話,見了這眼神,心里一時慌亂,脊背有些發(fā)涼。心想,難道街上人說的是真的?小六成了通靈的異人,能看到些什么?但是嘴巴卻硬著,說:“你這傻孩子,我不讓你來,是為你好,省得你家里人來我這里尋事?!?/p>

      小六看到師母腦袋里閃過一道溫暖的佛光,自己的眼睛被照耀得瞇了起來,再細看時,只是一團模糊的光影了。小六不想再聚精會神地去看,這樣看,會耗費很多眼神和力量,剛才看了這一會兒,已覺累得眼前發(fā)黑。

      師母笑了,轉身回到屋里。過了一會兒,她端出兩只大瓷碗來,一碗遞到小六手里,端著另一碗向鐵門走去?,F在還不到吃飯時間,小六看到自己碗里打著兩個雪白的荷包蛋,漂著一層綠油油的蔥花。在小鎮(zhèn)上,這是招待貴客用的,新女婿上門,就用這招待。荷包蛋幾乎就是一紙約定,小六心里一陣激動。師母在鐵門前一推,門就開了,原來,鎖只是個擺設。鐵門開著,小六終于可以近距離地看到里面的場景。他跟在師母后面,師母裝作沒有發(fā)現。

      “檀紫,檀紫,來吃點東西?!睅熌附械?,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歡愉。

      原來,她還有名字呢。小六聽到這個名字,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他的腦海中浮出一只精美的小酒壇,原來,她叫壇子呀,這個好記,老酒家原來有的是壇子。小六看著她的臉,這是一張長在暗處,白得蒼茫的臉,但這張臉非常精美,結合了烏有兩口子的優(yōu)點,像是精心捏制的面塑。小六不顧自己眼睛疲勞,珍惜這近距離相見的機會,想集中精神來觀看她腦袋深處的東西。小六發(fā)現她腦袋呈現出的圖像很簡單,幾乎是固定的,不怎么動,所以,很容易就能看清。是一個場景,她站在酒壇中間,懷里抱著一個鮮紅的包袱。這個地方,小六覺得眼熟,好像是老酒家的酒坊。酒坊院子里,是那眼井,井水熱氣騰騰,正在往外冒。場景持續(xù)不動,小六覺得納悶,她為什么要久久地站在酒坊里,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樣子。

      檀紫看到了小六。小六想送上一個親昵的笑容,他感覺兩人已經很親近了,而且得到了師母的認可,這不,正要一起吃荷包蛋呢。但是,檀紫的眼睛里掠過一道寒光。小六看到,她腦袋里的景象大亂,那些整齊碼放的酒壇突然碎了,那個等候的身影也在雜亂聲中碎了。酒坊院子里,老井的水像決口似的躍出地面很高,上面,是一個鮮紅的包袱,接著,水向地底下遁去,馱著這個包袱,瞬間就消失凈盡,井水干涸了。小六還想繼續(xù)看下去,就聽一聲尖叫:“他是賊!他是賊!”檀紫一邊叫喊一邊向屋內跑去。師母回頭看了看小六,無奈地說:“你還是回去吧!”

      三姐回來了。母親與她在大街上走了個正對面,看了看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臉上表情僵硬,徑直走了過去。三姐訥訥地追過去,用手拉了拉母親的衣角,叫了一聲什么,聲音不清楚,但已有些說話的意思。母親臉上涌起了多種表情,正在努力克制,不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現在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拿了我的東西,還躲著我,我就那么可惡嗎?這下長結實了,你們都好了!”

      三姐向母親伸出手,手里攥著一件東西,兩片長得很接近人膚色的木耳,水潤輕盈。母親正用兩綹長發(fā)遮攔著失去外耳廓的耳朵,看到這個,嘆了口氣,說:“這種木耳,我認得,可以戴到臉上,像是真耳朵。你姥娘以前用過,每天晚上要摘下來,放在水里發(fā)一發(fā),要不第二天就干了?!贝蠹矣谑侵溃亩湟彩菑淖约耗赣H處搶來的。小鎮(zhèn)于是陷入新的擔心,小六三姐的耳朵,現在還很安穩(wěn),會不會長著長著,翅膀硬了,就會飛了?這恐怕是耳朵的使命,是小鎮(zhèn)的宿命。

      小六跟在三姐后面,沒讓母親看到。他提著兩個口袋,口袋里面正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像是裝著活物。他徑直向老師家走去,走到門口的苦楝樹上,把兩個口袋掛在兩條樹枝上,一邊一個。樹枝于是彎得更厲害了些,看樣子,口袋還挺沉重。

      又過了一會兒,小鎮(zhèn)人聽到街上傳來大聲啼哭的聲音。仔細一聽,是小六兩個姐姐的聲音。她們自從出了嫁,很少回來,回來時也是匆匆忙忙的,顧不得和人們說話。她們每人都生了兩個女兒,正在繼續(xù)為生兒子努力。有人說,她們再生,還會是個女兒,長得漂亮,但是,沒有耳朵。姐妹倆從不同的方向跑來,集中到小鎮(zhèn)街上,一邊跑一邊哭。

      她們終于跑到烏有老師家的胡同,看到了苦楝樹,兩個分開的枝椏上掛著兩只口袋,口袋仍舊在一動一動的。于是,姐妹倆一起向口袋撲去。人們看到,她們把口袋從樹上扯下來,手忙腳亂地打開口袋。第一個口袋打開,是一個小男孩,第二個口袋打開,還是一個小男孩。兩個男孩長得很結實,一見到姐妹倆,就發(fā)出嘹亮的哭聲。姐妹倆分別抱住一個男孩,激動得發(fā)抖?!皟鹤?!是兒子!”她倆說。小六站在人群里,只有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事是他做下的。小六母親也猜到了,因為她認得這兩個男孩,正是她兩個不成器的女婿。一個腦門上長著一只歪瓜,一個后腦勺上長著一只裂棗。這是兩個有名的混混。大女婿極懶,天天躺在炕上,身體棒棒的,卻一點活兒不干,飯都要端上去才肯吃。他專心致志地在炕上養(yǎng)膘,把炕都躺出了一個土坑。二女婿嗜酒嗜賭,在家里除了到處翻找有沒有藏著的錢,就是捶胸打跌地耍酒瘋。小六近來跟著三姐常到他們家去,每次見了這場景都覺得牙根發(fā)癢。但是兩個姐姐從小習慣了在呵斥的環(huán)境中生活,倒也安身立命,而且越發(fā)賢惠無知,她們護短護得緊,小六也不好拿他們怎么樣。這天終于逮到機會,姐姐們不在跟前,他就找了兩條尼龍口袋,一條口袋一個,把他們裝進口袋里。在裝的時候,小六準備好一場肉搏,專門進行了熱身,沒想到,過程進行得非常順利,他們竟然一點也沒有反抗。他們的身體非常輕便,原來是這樣瘦小,他們正準備用這種生活方式,慢慢把自己瘦死。小六用手輕輕一拎,像提兩只雞一樣,就把他們提了起來,看來有些人的骨頭是沒有份量的。他們幾乎是主動地爬進了口袋里。小六知道烏有家的苦楝樹不是一般的樹,這是棵讓烏有祖先頓悟的有靈性的樹,這還是棵經雷擊而未死,從而接地通天的樹。自己那次因禍得福,在這樹上遭了雷,卻意外地開了天眼,從此把小鎮(zhèn)的故事人物看得通透。透則生慧,從此自己的腦袋不再像從前那樣灌滿漿糊,而是訇然洞開。事物的經緯線條分明,了然于胸,他的嘴角開始冒出象征智慧的細長胡須。他把兩個姐夫掛在樹上,希望他們也能從樹上得到些什么。但是,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然變成了兩個小男孩兒。兩個姐姐意外地收獲了盼望已久的兒子,順便去了件沉重的負擔,心里又輕松又充實??粗鴥鹤拥拿佳郏睦锼坪趺靼椎降资窃趺匆换厥?,于是絕口不再問自己男人到哪里去了,抱著兒子歡歡喜喜地回家去。

      周圍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第二天,樹上就掛上了好幾條口袋,把樹枝壓得幾乎要垂到地面上??诖锩姘l(fā)出嗚嗚哇哇亂叫的聲音。里面倒是沒有人,因為沒有人敢像小六這樣拿人下手,盡管他們向往得不行。但是,小六可以做,別人卻不可以,因為小六就是小六,是天打雷劈的小六。再說了,萬一掛上去的人,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什么人,或是認識的另一個人,這輩份綱常豈不大亂?大家一直擔心,小六的兩個姐姐撫養(yǎng)的兒子該稱呼她們什么。樹上的口袋里,裝全是有病的牲畜,人們希望這些牲畜在這棵有靈性的樹上脫胎換骨,變成一只健康活潑的小畜牲崽子。但是,幾天過去,一直也沒有發(fā)生大家期待的事情。

      老酒家黃綠臉色的老婆也往上掛了很多東西。她不但把自己家的禽畜掛了上去,還把自己從集市上買來的雞蛋和鴨蛋掛上去不少。她家的禽畜天天一幅病懨懨的樣子,不喜歡吃食,倒喜歡吃院子里的泥土。這些泥土經過好幾代的酒精反復浸泡,有著濃重的酒糟味。這些禽畜有的臉色黃綠,有的臉色酒紅,一看就是他們兩口子的。老酒來喂的時候,專門喂酒紅臉的,他老婆則來喂黃綠臉的,所以,每天喂食一定要兩個人都來喂,否則,就有一半的禽畜會餓死?,F在,他老婆滿懷希望地向苦楝樹走來。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到自己家的豬狗長個子,也沒見自己家的雞鴨下蛋了。

      秋天繼續(xù)向未知的深處走去。糧食的味道已經不再那樣充滿誘惑和煽情,它們越來越接近收獲的鐵器。身體先是越來越豐滿,拼命灌滿蛋白質、維生素,以及人所需要的各種搭配,把身體灌得手腳萎縮,只剩腸胃,然后就開始越來越干癟,于此同時,思想成熟。它們身材挺拔地站在野地里,站得有一人多高,在高懸于村莊的天空中,似乎暫時占領了凌駕的位置。這是人們最忙碌的時節(jié),在早幾年,還是小鎮(zhèn)上的老酒家最忙碌,架子也最足的季節(jié)。老酒家要收購這片土地上長出來的最好的糧食,拒絕任何一粒有瑕疵的糧食進入他們家高貴的酒壇。釀好的新酒,先要舀出三大碗,一一灑在地上,人則在灑過酒的地上集體叩頭,敬天敬地敬祖先。儀式進行得莊嚴肅穆,這是小鎮(zhèn)人和天地和祖先一起,享用時間與糧食共同孕育的精華。

      這都是些舊事了。這個秋天,老酒家的老婆忙著往樹上掛禽畜。老酒家則忙著到處趕集,賣越來越稀薄的酒水。每次趕集回來,他經過小鎮(zhèn)外的水塘時,都要把賣掉一些酒水的酒壇再次灌滿。這樣,他的酒壇就永遠是滿滿的,無論賣掉多少,都是滿滿的,這樣,他就感覺自己擁有無窮的財富。他的酒里是一股漚過的塘水味。他把酒水賣給深山里沒見過多少世面的人,對他們說:“現在的酒就是這味,這是最新最流行的國外的味。”這些人喝了,只好點著頭,如果不點頭,就證明了他們沒見過世面。人總要努力證明自己不存在的本事。他們就忍著餿味,努力喝這些酒,然后吧嗒一下嘴,做出意味深長的樣子。深山的女人們很喜歡這些酒,感覺比從別處小攤子上買來的酒好。她們的男人自從喝這些酒之后,雖然經常鬧一鬧肚子,但從來不醉,也沒有發(fā)生過中毒,他們的身體竟然比從前好了不少,也不再借酒蓋臉罵人打老婆。小鎮(zhèn)老酒能點燃男人心底野蠻與浪漫的火焰,現在,全部淹沒在小鎮(zhèn)塘水的淤泥里。

      秋天里,每個人都和季節(jié)一樣,天高云淡,神清氣爽。小六穿上一身秋裝,向老師家走去。這段時間,他又從門縫里見過檀紫幾次,慢慢的,檀紫就認識了這個光天化日之下登堂入室的賊?!皨?,賊又來了?!彼f,聲音不高,這就是在打招呼。除了這樣的交流,她不說什么話。她一直在醞釀中,等著下一個情緒激動的雨季,把想說的話全部用歌聲表現出來。她這樣已經有幾年了。老師家為此想了許多辦法,看過名醫(yī),住過大院。在醫(yī)院里,她表現非常清醒,非常正常,比正常人還清醒,還正常,根本沒有什么癥狀。所以,名醫(yī)和大院大夫一致認為,她根本就沒有病,或者說,已經從病理上治好了。有一次,一個大夫推了推眼鏡,仔細盯著烏有夫婦看了半天,走到一邊對身邊助手小聲說:“你有沒有仔細看過病歷,病歷不但要記清癥狀,還要記上家族病史,他的父母,有沒有精神上的典型癥狀,比如,妄想癥?!比缓?,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問陪同前來的親戚:“這個女孩,是他們親生的嗎?”于是,檀紫的就醫(yī)之路就此終止于家里的小屋。確實也怪,她只有雨季時發(fā)病,而發(fā)病點就在雷雨時。過了這個季節(jié),她從來不會表現出狂亂狀態(tài),到時吃飯,到時睡覺,母親讓她做點活計,她就做,沒活時,就發(fā)呆,不說什么話。在這段時間,她有著超過一般人的安靜,安靜得像是桌子上擺的一件器物,柜子里折疊的一件衣服,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樣。近來,她的神情活泛了不少,話也多了,因為,她經常要提醒母親,那一個賊,又來了。

      小六一直在尋找機會,他要看到檀紫腦袋深處的東西,要看到她這異于常人的靈魂里,到底有什么東西,在遮攔著她。要集中精力看到這種景象,小六要費很多力氣準備,他要靜心屏氣。他平時與人面對時,時常被對方腦袋里亂七八糟的各種影像折磨著,什么也沒有看清,倒是把眼睛給灼得像燒過一樣疼。近來,他的視力下降得很快。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他要么躺在老牛車上閉著眼睛養(yǎng)神,要么與人碰面時把眼睛瞇起來或是扭過頭去。在小鎮(zhèn)人看來,小六這些異于常人的表現,是因為他本來就很魯鈍,加之遭了天災,腦子里面給燒焦了一塊。他們不會相信是開了天眼。笑話,哪有什么天眼啊,眼在這里,老天的臉在哪里呢?再說了,開天眼也輪不上他呀,街上哪個人也比他聰明,就是最愚蠢的女人,只要看到小六,也覺得自信心增加了不少,臉上會露出自豪的笑容來,小鎮(zhèn)上總還有不如她的嘛,那就是小六呀,這是小鎮(zhèn)人公認的墊底料。小六并不關心別人怎么看他,倒不是因為他多么超邁豁達,而是因為他能看到一些東西,認為這件事情不必關心,這是一件幾乎不能算作存在的事情。他能看到自己在別人腦袋里,幾乎沒有什么清晰的影像,即使他們在議論和嘲笑他的時候。一個人看待另一個人,只會占用很有限的時間,比如,他需要買一件東西時,他的腦袋里就會出現出售者的樣子,但是東西一到手,他的腦袋里就沒有這個人了。人每天要見很多人,但對幾乎所有人都不會關注太久,一閃而過。人最關注的還是自己,多數時間,他的腦袋里裝的是自己的影像,像是自己在腦漿呈現的水面上反復照鏡子。如果有人長時間關注另一個人,腦袋里持續(xù)不斷地出現這個人的影像,那就是這個人長進他的內心,因為愛和思念,更多的時候,是因為仇恨。小六曾看到小鎮(zhèn)上的一對仇家,彼此在對方的腦袋里長久盤踞的樣子。他們在對方腦袋里長成了多頭蛇,然后,互相開始漫長無果的纏繞與撕咬,即使在夢里,仍難解難分、親密無間。

      小六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為了讓自己的眼睛更敏銳,精力更集中,他在家里一連睡了好幾天,只有吃飯時才起來。他每頓飯都要喝三個生雞蛋,天天往雞窩里摸,從草堆里拿出雞蛋,就地磕開一個小洞,把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熱乎乎地喝下去。他這樣做的結果,是嚇得家里的母雞渾身顫抖,魂不附體,最后,下出來的雞蛋是軟塌塌的,沒有硬殼。這就證明時候到了,小六的精力準備充足了。小六坐在牛車上摸索著向老師家走,為了保存力量,一路上都沒有睜眼。這條胡同很窄小,走了一會兒,牛車突然卡住了,前進不得,后退不得。小六只好下車,把車從老牛身上卸下來,牽著牛繼續(xù)向老師家走。

      “這次,是來提親的嗎?”胡同里傳來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這是老師的隔壁一家。女人越老似乎越對成親這件事敏感,她幾乎天天站在自家門口,看小六走來走去。每次經過她面前,她都要笑一聲,以證明她什么事情都明白,她的蒼老人生不是白混的。小六把眼睛閉緊,如果睜開,他很可能會看到老女人腦袋里閃過自己與檀紫成親的熱鬧畫面。這種刺激太強烈,太震撼,太干擾一個異人的心境。

      門拉開了,迎面是師母的味道。師母把小六手中牽老牛的繩子接過去,拴到苦楝樹上。她一定也聽到了剛才那位老女人的話。她的心咚咚地跳著,小六聽得分明。小六仍舊不敢睜眼,他能想到,以自己這種純粹的狀態(tài),一定可以看到師母腦袋里的情景,這情景也一定與檀紫有關?,F在,一切與檀紫有關的景物,他都要拒絕,他要直接看到她本人,她的腦袋里,到底裝著什么,裝著什么雷電,什么歌聲。

      院子中間的鐵門拉開了。這就是她了,就是那味道,這股青蔥草木里暗藏的腥膻,透明水脈下壓抑的幽暗,現在就在小六面前。小六的心跳得兇猛,心臟幾乎要從口里跳出來。他努力地暗示自己,靜心屏氣,反復提醒自己:“異人要專業(yè)一點啊,要敬業(yè)一點啊。”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進行異人這一職業(yè)。檀紫仍舊很安靜,用一種低低的聲音說:“媽,賊又來了?!边@時,小六猛地把眼睛睜開,感覺兩道光從眼睛里發(fā)出,一道是春風熏過的暖光,一道是刀刃切過的寒光。兩道光的溫差懸殊,所以視野格外開闊,格外深刻。這次,小六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自己的全身。他整個的身心都壓縮進一雙眼睛中,被光芒引領著走進去,穿過一些陰影和碎片,終于,進入到一幅完整的畫面中。這幅畫是靜止的,與別人不同。別人的影像都是活動的,而檀紫腦袋里呈現的這些影像,如同畫一樣掛在堅硬的墻壁上。墻壁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無邊無際,密不透風。

      深秋陷入寒冷時,比冬天更讓人心底滄桑,因為強烈的對比,秋天貼近夏天,也貼近冬天,與火相連也與冰相連。畫中呈現的正是這樣的深秋,檀紫神色哀戚而緊張,懷里抱著一個鮮紅的包袱,仍舊站在上次雨季時小六看到的那個地方,老酒家的酒坊,她在試圖敲開老酒家的屋門。酒坊的院子中間,那眼泉水仍在向外冒水,只不過,水不動,只是一些波紋表明,這水還活著。小六跟隨著眼神向畫的深處走,他看到老酒正在屋子里面翻找著什么,屋里凌亂而陰暗。小六走到近前,仔細觀察老酒凝固在畫中的表情,他的臉色不是平常的酒紅色,而是灰白色,像是河面上翻出來的死魚肚子。檀紫腦袋里掛的這些畫,都是靜圖,但是小六感到它們似乎都在暗暗地動著,每一個凝固的動作和表情,都在慢慢地動著,只不過動得非常緩慢。你看,老酒的眼神多么陰鷙,像一對冰冷的洞穴,有一群蝙蝠就要從里面飛出。小六猜想,如果這些畫面動得劇烈了,連貫了,那么,就是雨季到了,瘋狂的雷電就要發(fā)生了?,F在,小六正在雷電內部小心地行走,生怕不小心撞進某個引發(fā)的密室,或是拉下了閘門。

      小六繼續(xù)向前走去,他聽不到畫面中人們在說什么,話說出去,就飄散了,不會形成畫面。形不成畫面的東西,小六就看不到,他只能看到一個無聲的真相世界。他發(fā)現,掛在墻壁上的一幅幅畫面,連貫起來看,好像是一個故事。越向前,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越奇怪。開始,這些畫的差異細微,情節(jié)進展緩慢,但是,突然,有一幅畫出現了迥然不同的風格。這幅畫上,檀紫和老酒交疊在一起,像是野地里兩條相互纏繞的蛇。這樣的景象對小六來說并不陌生,他多次從街角的小放映廳里臉紅心跳地窺視過類似的景象,而在夢境里,這種景象也多次出現。但他無法想象,這景象與檀紫有關聯,更難以想象,與老酒有關聯。這讓小六驚駭得方寸大亂,無法直視,幾乎要魂飛魄散。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很強的自持力,他作為一名正在執(zhí)業(yè)中的異人,就將殉職于此,成為畫中的一個靜定的景物,再也出不來了。小六知道這種職業(yè)的危險,所以,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無法再向前行走,也無法向后行走,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自己強烈的情緒平息下去。這時,他隱約看到了前面的幾幅畫面,一幅,是檀紫拉起了跪在地上的老酒。再一幅,是檀紫獨自躲在暗外哭泣。還有一幅,是檀紫正在向前跑,老酒在后面拼命地追,檀紫的神情滿是驚恐,老酒的臉上顯然正被酒精激發(fā)的狂熱所驅使,煥發(fā)著野獸一樣的朝氣??吹竭@些場景,小六徹底明白了。做一個徹底的明白人,如此痛苦不堪!他的汗水與淚水一起流了下來,把他深深地淹沒在苦難之中。這些畫面,記錄著這樣一些漸進的詞組:強暴、欺騙、屈從、拋棄、絕望、瘋狂。檀紫是被動的、悲哀的,胡亂地把自己交給了泥潭,被可疑的幸福與憧憬麻醉著,做出佯似的笑容來。而拋棄一個人這件事情,對老酒這種人來說,就像拋棄任何一件舊物一樣,沒有什么負疚感,甚至都不須經過考慮和猶豫。他根本沒有打算為她設定一個她想象的未來。對于這件事情,只能叫事情,他除了動用已經相當吃力相當孱弱的肉體,根本沒打算動用感情,他本身也沒有什么感情可動。感情是什么玩意兒?是一種能賣高價的酒嗎?他的這場游戲本來就預設了結局,只不過,檀紫不知道或者說不認帳罷了。她甚至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碰到的只是侵略,并不是愛情。她堅持抱緊一個干枯的標本,給它穿上鮮紅的衣服,抱在懷里,用體溫去溫暖它,她一直拒絕承認,從受孕那天起,這就不是一個嬰兒。

      小六正在經歷與自己的搏斗,他感覺自己就要被自己打敗,就要成為一幅景物,留在畫中了。明白一件事情的真相,才能當智者,但是智者不能有自己強烈的愛恨交加。難以控制的情緒讓一切智者成為白癡。小六沒有控制自己情緒的能力,眼見自己在情緒的力量之中沉浮。他張開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想逃離,卻邁不開腳步。畫面上的色彩開始模糊,成為七色的水流,裹挾著他,向院子里的井口沖去。在經過懷抱鮮紅包袱的檀紫時,他看到了包袱里包著的,是一個嬰兒形狀的東西,或者說,只是一枚已經干枯成標本的死嬰。小六用盡最后的力氣,沖上前去,把死嬰從檀紫手里奪下來。檀紫發(fā)出一聲尖叫,這是畫面中發(fā)出的唯一的聲音,確切地說,是畫外的檀紫發(fā)出來的尖叫聲。這是傷口最深處秘不示人的傷疤被揭開,又被縫合時,發(fā)出的痛苦而又充滿希望的叫聲。最后,小六看到,自己和標本一起,被正在噴涌的井水包圍,然后,井水打開一條通道,帶著他們向深處潛去,越潛越深,越深處卻越光明。最后的一眼,他看到的是天空,雨季里最陰沉的天空,中間,正站立著一道威嚴的閃電,長須垂地,電閃雷鳴。

      小鎮(zhèn)上事情的發(fā)生,往往突然,但大家并不怎么吃驚,似乎經歷一些偶然的事情才是生活必然的軌跡。這些日子,小鎮(zhèn)上死了三個人,出生了四個孩子,大家認為,多出來的那個孩子,是個外鄉(xiāng)人,到底是去年來賣藥的那個人還是來收長辮子長頭發(fā)的那個人呢?兩個人中必有一個,小鎮(zhèn)上參與議論的人對他們兩人的傾向各占一半的意見,所以,這場爭論要持續(xù)很久,可能要持續(xù)到孩子的家人出來罵街為止。小六的母親失去了會飛的耳朵之后,并沒有失去消息來源。她現在動用起雙腿,不辭辛苦地走家串戶,收集這些雜碎的傳聞,回家把它們編織完整,有時用功到深夜,仍舊孜孜不倦。小六大姐和二姐家的兒子,已經長大了,會叫媽媽了,但是,他們只肯對著小六的母親這樣叫。小六的三姐,有了耳朵之后,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對話,她的耳朵并沒有飛起來,讓大家非常放心。值得一提的是,她畫的畫太有靈氣了,被前來采風的一伙美術學校師生見了,帶回去,參加了畫展。隨后,學校來了幾個人,看了她積存了一屋子的畫作。這些畫作有的畫在小紙片上,有的畫在布角上,有的就畫在墻壁上。他們看了,久久嘆息,贊賞不已,后來,就把她接到學校學習去了。街上賣肉家的小六已經娶媳婦了,媳婦家是養(yǎng)豬的,稱得上是門當戶對?;檠缬玫氖呛廊A型全豬宴,附近村莊的豬們在大喜的那天集體抱頭痛哭,哀嚎聲感天動地,經久不絕。疤眼家的狗生了一窩帶著特殊花紋,像貓又像虎的小狗。小鎮(zhèn)就是被無數偶然事件堆積成的小鎮(zhèn)。所以,小六這點事,在小鎮(zhèn)人看來,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從那天以后,小六就一直這樣睡著。他可以吞咽家人喂的飯,臉上還會有些表情,以至于雙親認為這家伙是故意偷懶,光想吃飯,不想起來干活。開始的時候,小六的臉像是死嬰干枯成的標本,后來,動物性慢慢消退,植物性慢慢增加,臉蛋像一枚成熟中的蘋果,越來越紅潤水靈。

      烏有老師家院子里的墻拆除了。檀紫正提著一桶水,給院子外的苦楝樹澆最后一遍,土地就要封凍了。檀紫自從那天突然發(fā)出尖叫,像是被什么點中了穴位,從此開始了漫長的哭泣??蘖嗽S多天,終于,不再哭了。母親看到她的眼睛里,出現了消失許久的淡紫色靈光。眼淚真是個好東西,把該帶走的都帶走了。她哭夠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問母親:“那個賊,那個,很像賊的人,怎么不來了呢?”

      小鎮(zhèn)的冬天正在開始,很多動物和曠野一起,要陷入深度冬眠。胡同小六把自己抱成一團,蓋在三層棉被之下,就像被土地埋住一樣坦然地睡著。他的床鋪下面,壓著一塊早年間的碎瓷片。每過幾天,烏有老師就要前來,用這瓷片在小六的身體上扎一扎,擠出幾滴血來,這時老師就會舒一口氣,眉眼里露出笑意。烏有老師對睡著的小六交待好了,這塊碎瓷片,以后就交由他保管傳承了,這是烏有家世代相傳的寶物,正是傳說中的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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