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金鳳
夜讀古籍,得一佳句,“拂石坐來春衫冷,踏花歸去馬蹄香”,頗為心怡。典故來自史上著名的三蘇家庭。一次蘇洵在家宴客,限以“冷”、“香”二字為聯(lián)做對,并先出一聯(lián)為:“水向石邊流出冷,風從花里過來香。”蘇軾當場吟出一聯(lián):“拂石坐來春衫冷,踏花歸去馬蹄香?!碧K軾之詩比起他老爹來實在是強出百倍,意境高遠,蘊含很深的哲理。
“拂石坐來春衫冷,踏花歸去馬蹄香。”從表面意思看,這是一坐一行,“拂石坐”與“踏花歸”的兩種人生狀態(tài),坐是一種靜態(tài),久坐生寒。人生是個動態(tài),是要不斷進取的,豈能久坐?而且還是石上坐,石是涼寒之物,人是血肉之軀,以血肉之軀養(yǎng)涼寒之物是違背常理的,所以說春衫不耐其寒。“踏花歸去馬蹄香”則是陽光的,暢快淋漓的人生狀態(tài),其意比“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更為深遠。“一日看盡長安花”是金榜題名的揚眉吐氣、意氣風發(fā),揚鞭策馬僅意在“看花”和被看,而“踏花歸去馬蹄香”則多了幾層貴族之態(tài),策馬踏
花已是一種人生美好狀態(tài),馬蹄留香的歸去,該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段煙花似錦的旅程啊。
人生,是否要離開那種坐井觀天、固步自封的“拂石坐來春衫冷”的狀態(tài),搏一個“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圓滿呢?
“踏花歸去馬蹄香”衍生出的經(jīng)典故事,更是深藏人生智慧。北宋皇帝宋徽宗一次在朝廷考試畫家的時候,出了一個命題:“踏花歸去馬蹄香”,讓畫家按這句的內(nèi)容體現(xiàn)出畫意來。畫家們絞盡腦汁,有的在“踏花”上下功夫,一個人騎著馬在花瓣兒上行走;有的在“馬”字上下功夫,一位躍馬揚鞭的少年,騎著高頭大馬歸來;有的在“蹄”字上下功夫,畫了一只大大的馬蹄子。只有一位畫家獨具匠心,他的畫面是:在一個夏天黃昏,一個游玩了一天的官人騎著馬回歸鄉(xiāng)里,馬兒疾馳、馬蹄高舉,幾只蝴蝶追逐著馬蹄蹁躚飛舞。
考卷交上來以后,主考官一幅一幅地審看。一張張看過去,不停搖頭,等到看見蝴蝶追逐馬蹄蹁躚起舞這一幅時,他臉上立時現(xiàn)出了喜悅的微笑,連稱“好極”,于是這一幅中選。
這一幅畫真正表現(xiàn)了“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含義。在這句詩題里,“踏花”、“歸去”、“馬蹄”都是比較具體的事物,容易體現(xiàn)出來;而“香”字則是一個抽象的事物,用鼻子聞得到,用眼睛卻看不見,而繪畫是用眼睛看的,所以難于表現(xiàn)。沒有選中的那些畫恰恰都沒有體現(xiàn)出這個“香”字來,而被選中的這一幅,蝴蝶追逐馬蹄,使人一下子就想到那是因為馬蹄踏花泛起香味的緣故,所以是成功的。
“踏花歸去馬蹄香”,這是一個多么玄妙的詞句,踏花也好,歸去也好,都是實質(zhì)的存在,而“香”是精髓是靈魂。在人生的許多方面,我們苦苦求而不得精髓的事情是常在的,那是因為我們跟那些普通畫家一樣,沒有捕捉到香。人之一生,有的人寶馬香車、巨產(chǎn)豪宅,卻活得精神萎靡,自嘲為“窮得只剩下錢了”。那是因為,它們只見馬蹄不見香,缺少了精神境界的花香和靈魂的飛舞。
和這個故事如出一轍的故事還有《竹鎖橋邊賣酒家》,入選的是一位沒有畫出酒館的畫家。他畫的是小橋流水、竹林茂密,在綠葉掩映的林梢遠處露出古時候的一個常用酒簾子,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酒”字。這幅畫,畫面上不見酒館,卻使你似乎看到了竹林后面確有酒館,重點是用形象體現(xiàn)出一個“鎖”字來。
在畫界,還有一副以構(gòu)思精妙傳為美談的畫,便是《深山藏古寺》。這幅畫畫面上只見崇山峻嶺,山路蜿蜒,一小僧在山下河邊汲水。寺被“虛”掉了,但看不見不是不存在,有寺才有僧,而且這不是個趕路的僧,是個挑水做飯,在這里扎根生活的僧,這種表白,還需要硬畫出個寺廟來嗎?此為“藏”技,藏不是不可尋,而是用一個曼妙的引子引領(lǐng)你,以曲徑通幽的美好引你到達。
我們似乎在絮絮叨叨地討論畫技,其實這是人生。
人生,智慧者活的是精神,一瓢飲,一簞食,曲徑通幽處自有洞天福地;而庸俗者活的是物質(zhì),睜眼閉眼柴米油鹽醬醋茶,庸庸碌碌一浮生。自然,每一種生活都自有其樂趣,只是,人可以從中得些啟示,活得更精致些,精神些,智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