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王東照
村莊在營養(yǎng)不良的衰老中,就剩下干枯的樹枝和遙遠(yuǎn)的愛情,弟兄們從南方返回,五畝薄田湊不夠從機(jī)場到門口的路費,寫在麥垛上的誓言,早已風(fēng)化。炊煙里沒了秋蟲呢喃,病情加重的小村,正慢慢送走最后一批流淚的戲子。
倒塌的歲月饑荒無比,井臺上打撈智慧和信念的繩索已積滿枯葉,孤獨的詩句隨風(fēng)而逝在唐朝的背影里。取出淚水,取出花瓣,千年大雪里殘舊的枯荷把脖頸伸了又伸,推開時間的掌,守候一節(jié)一節(jié)蒼老的瓦礫,令人陌生,令人生憐。
這是一生的開始與結(jié)束,走過柴門,走過河流,像風(fēng),像雨,漂洗大清的戲臺。隱藏在戲中的斷橋,積勞成疾,一個青衣的命運,昨天在嘆息中死去。剩下水袖,剩下瓷器般的長音,剩下迷離的腮紅,在夕陽一角,黃了又青,青了又黃。
沾親帶故的鄉(xiāng)鄰,無法守著曲劇的臉譜,人走燈熄。我用一生的精力,攔截時間的冒失,埋藏在曲調(diào)里很久的鄉(xiāng)愁,一個個,一幅幅,煎熬骨頭,隨生漣漪。留下思念太重,飛翔的翅膀載不動春花秋月,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期待春天里綻放的花神。
我用瘦弱的詩行縫補(bǔ)著村莊的顏色,溫暖或者啼唱,依舊使骨頭節(jié)節(jié)生疼。鏡中人生,雖然渺小,卻收藏青春,雨已落盡,戲已終結(jié),麥苗的長勢高貴喜人,我也將會在鏡中慢慢死去,焚燒的欲望,轉(zhuǎn)瞬間,突然變得:苦澀,冷清。
門前的油菜花已經(jīng)老了,空空的院落,月光梳理著衰老的房屋,沒想到這些房屋如此荒涼,來不及遷徙的月光,由遠(yuǎn)而近,將雕花的窗子、黛黑的屋檐、不息的藤蔓,花朵、天空、酒具、燈光,成為煙,成為失眠。
寒燈之夜,以遙遠(yuǎn)的姿態(tài),寫下風(fēng)暴,多么荒涼的心事,缺少花腔,缺少青春,缺少拯救。酒具中有寂寥的往事,晃蕩著即將消失的村莊,我和月光一樣軟弱,一些模糊的背影,包括親人,包括落花,從古到今,消失或者流走,月光始終不語。
不諳世事的春草添亂窗欞,一群慌張的螞蟻搗騰著搬家的痛苦,啊,三十年未能在燈下記下酒具的模樣,十里相送,雕花成灰,抱怨春天竟如此遙遠(yuǎn)。淚水太重,思念太深,節(jié)節(jié)月光剪不掉奶奶額下的黑痣,酒色太濃,孤燈太寒,爺爺蒼茫的容顏記下了斷腸衰草。
月色分泌詩篇,也分泌舊夢,隔著季節(jié),它讓我大口大口地不停閱讀,那些沉默的時光不語,那些感念不斷起飛,瓦解我,埋葬我,傳遞幽怨,宣泄病灶。家園如此荒涼,傳說暗里藏刀,我無法與失眠的酒杯對視,它一半裝著奶奶,另一半裝著爺爺。
升起吧,我的月光。夜晚已經(jīng)戳疼我的詩行,廢棄的家園帶不走酒具的恩澤,從田壟到高樓,我一直在尋找,一直在逃遁,無法擊敗酒中的暗語,總被時間掏空。隔著夜,從蛹到繭,細(xì)數(shù)一生的衰老與光榮,也許,那杯里還有唐突的心跳在期待太陽的光芒。
春草瘋長,日漸貧瘠的田野饑荒無度,羊群可憐的目光在月光里陷落,這里面有懺悔的淚和母親的過失,命運沿著下陷的落日滲透下來,整個大地都悲傷不已。
移動的畫框,裝不下羊群奔跑的速度,豫西的暮雨啊,第一次在落花間凋零。
月上西樓,羊群無處藏身,追趕著,放肆著,很低的天空,很亂的煙塵,很淺的目光,被蒼茫籠罩著,大片的黃昏從村莊的脊背上抖開,連同消失的村莊,在風(fēng)中飄搖不定。
那刻,真的像極了母親的面龐,安詳,混沌,不知所云。
世界是一曲永遠(yuǎn)也唱不完的戲,失散的母親,一邊趕著羊群,一邊懷抱著家譜,走一程,歇一程,一步一回頭,四處打聽親人的下落,在西風(fēng)里漸行漸遠(yuǎn)。
母親膽小,傷病的身體怕黑,很多時候,她只能小心翼翼躲避開荒原的鬼神。
孤獨的羊群,低下頭顱,堅強(qiáng)的母親,落下病根,三十年的頑疾已經(jīng)爆發(fā)。
母親,我分擔(dān)不了你的疾苦,只能用詩篇祭奠夕陽,用眼淚記住骨節(jié)的疼痛。瓦屋前站定,唯有詩句敢于和羊群告別,風(fēng)送來,舊日的氣味刺鼻,我知道,有我母親的味道。
我想最后尋找落日,放大寫詩的欲望,遠(yuǎn)走的羊群,已經(jīng)衰老,疲憊,傷感,無助,在眼里打轉(zhuǎn)。
落日掛上柳梢,浮動的光暈,很快就漫上了我的手指,眼角含淚,哪兒才有母親的消息,阡陌縱橫的豫西大地,怎么也望不到邊。
它的眼神是我流淚的詩行,在秋天的田野里剩下干癟的背影,像一群鄉(xiāng)下的漢子,用布滿青筋的手,揮舞著天上的云彩。時隔多年,讀著它的蒼老,把大片的陽光泄進(jìn)來,正是一個中午。
我無法近距離接受高粱的撫摸,它有著家鄉(xiāng)的針,或者胡須,戳疼關(guān)節(jié),粘連思念,磨好了的鐮刀和镢頭,已經(jīng)走向田野,我多想摘下帽子,像父親,像高粱,越長越高,高過老家的炊煙,藏好自己。
秋風(fēng)像夢一樣長。田壟里凸起的氣息,我卻找不到父親的皺紋,我感到身子越來越輕。
高粱與天空之間,我最渺小,那些汗,那些歌,在田野的另一端,束縛般前行,唯有高粱還保持著昨日的風(fēng)調(diào),古典,淳樸,讓我心跳。
風(fēng)已散盡,秋日的影子大片大片地伏倒,高粱完成了最后一次痛苦的拔節(jié),依舊唱著秋天的謠曲,滋潤著河流。站在空曠的秋野里,頓時,感覺到時間在變小,天空在變高,秋蟲在變瘦,父親在變老。
父親依舊在守著這片高粱地。后來,我終于翻越這片田野,點燃自己的宿命。
秋天過后,我還要專程回田野里一趟,看看壟上的柴草,摸摸灶上的柴灰,聞聞囪上的炊煙,聽聽父親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