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弦
詩觀:散文詩,是攜帶核武器的文學的輕騎兵。
在暗夜,談論一對開屏的孔雀是奢侈的,也是大逆不道的,或者說是極其無恥的。
因為除此以外,諸如愛情、女人、鰥夫,乃至滲血的欲望,乃至被扭曲的性,都可以大談特談。
包括那對格斗中互相猜疑、互相較勁,互相拔除對方最漂亮羽毛的孔雀,都可輕描淡寫或濃彩重墨地談。
在談笑中,展示擒拿或格斗,追逐和廝殺……那最后一只被戴上皇冠的驕傲的雄孔雀,終于贏得雌孔雀赤裸的愛情,終于可抵擋住眾人垂涎的目光,恣意鳴叫或縱情交媾。
白孔雀下雪,綠孔雀縱火,天空下著無數(shù)的刀子和繩子。
黑夜從云端垂下柔軟的梯子,掛滿整座森林。那時,整個森林除了贏得愛情的孔雀,其他有名無名的動物,都被狼嗥一遍又一遍纏繞。
花朵的童年突然受傷,只能用陽光熬藥,用月光養(yǎng)傷。
風在啞劇中失聲,鳥的眼淚,是天空的純粹部分,而此刻,卻正在一瓣一瓣地凋零。
被五月牽著的女兒,打量著天空的布置,從斑駁的籬笆墻角,走進夏荷的清香之中。
順著村莊的壟溝,無聲的河魚,在雨后溯流而上,她們瞪大鏡頭一樣的眼睛,像村里的老人,傾情地用空洞的眼眸,凝望村莊最生動的一部分。
喑啞的柞樹林,像歌劇中最嘈雜的情節(jié),背坐于村莊,而昨夜新生的蜘蛛,正張開懸垂著唾液的大網,企圖將黎明前黑夜一網打盡。
在江南,有一種雨,叫鵓鴣雨,她是可以直下進人的心里的。
無論是梅堯臣的“江田插秧鵓鴣雨,絲網得魚云母鱗”,還是陸放翁的“竹雞群號似知雨,鵓鴣相喚還疑晴”??梢姡P鴣雨是多么纏綿,多么稠密,多么令人心怡神蕩。
鵓鴣是神性的抒情詩人。她一鳴喚,天會越發(fā)地藍,太陽瞬間變成彩虹!
她一鳴喚,那些在田間地頭迷路的人,腳下的路會灼亮起來。
但鵓鴣終是內斂的,除了嘹亮的鳴喚,她幾乎很少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偶爾飛起來,剎那間,便隱入不遠處另一片灌木叢中。她不像那些雉鳥,喜歡張著七彩的翅膀,拖著眩目的尾巴,故意在那些莊稼漢額前作短暫的停留,然后呼啦啦飛去,消失在青青的河灘草地或碧綠的桑園里。
我是在棉鈴初綻時節(jié),遭遇到一場鵓鴣雨的。那一刻,我在結滿蛛網的祠堂里,剛搖響吱吜作響的童年的木馬,卻不經意驚起屋后竹林一場浩大的鵓鴣雨。仿佛鵓鴣,要用密集的聲音,抵消我清明一樣的鄉(xiāng)愁。
她真的像高深莫測的法師,在竹影婆娑里布道,從黎明到黃昏。我即刻覺察,在鄉(xiāng)野,只有神性的鵓鴣,才能將游子的內心喚軟。才能將一顆顆若隱若現(xiàn)的草木之心,喚入一個個暖融融的夢中。
是一小朵沒有來路的棉絮,安靜地在飛。安靜得就像案頭那塊祖母綠玉石。
不知從哪里飛來。不知是被塵世玷污而洗白了的,還是有著天生麗質的處女的白。她棉花糖樣疏朗的質地,讓我想起我的屬相和前世。
她追著我的書桌飛,追著我的鼻尖飛,追著我的目光飛;
她甚至追著一只蒼蠅飛,在她飛碟樣靈巧的身子前,那只被嚇壞了的蒼蠅逃遁了。
她還在我的液晶顯示屏上飛,她要成為一幀棉絮的屏顯,或者背叛塵世,鉆進電腦屏顯,成為世紀病毒,引發(fā)一場災難?
我左看右察,越發(fā)覺得這朵棉絮唯一的功能,就是飛。是的,她只是在飛,沒有一雙翅膀或一根羽毛,卻自由自在地飛。
我真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來自一只喑啞了一個秋季的剛豁開嘴的棉鈴?還是一件被遺棄在垃圾堆里的破棉衣;或者是來自一個童話?
抑或是專門為了點亮我的遲鈍思維,而特務一樣悄然潛入我的零亂的書房。
這樣想著這朵棉絮的時候,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她讓我的頭,漸漸埋進了手中捧著的那本仿若棉絮制成的詩集。
陌生的奔馳車沖破鐵皮隔離帶,躥入屋后的水田卻遲遲不肯熄火。門前旅行社的烏篷船又折了槳。
——這是晌午突然發(fā)生的兩件事。
那一刻,我正用童話的小米粥喂七十八歲的老母親。
奔馳車主一邊報警一邊找來了一根結實的粗麻繩,求我和妻子幫她使勁拉一把。結果,繩子斷成了屋頂上散漫的炊煙。
太陽在西邊的火燒云層咧開嘴,烏篷船已換了榆木槳。
蜜蜂們正馱著洋槐蜜,飛回香氣馥郁的蜂巢。
鄰居家五歲的小外孫,頑皮地模仿陷在泥里已經熄火的奔馳車,在門前的一個草垛里呼呼睡去了。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