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帆
南京大學中文系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與其他兄弟院校同專業(yè)團隊的設置格局有所不同,甚至與本系其他二級學科的建制格局也不盡相同,在上個世紀80年代填寫學科帶頭人欄目的時候,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居然打破了學科帶頭人只寫一個人的慣例,填寫了三個學科帶頭人:葉子銘、許志英、鄒恬。在此后的十幾、二十年里,他們三個人可謂相互攙扶、步調一致地走完各自的人生。
葉子銘先生,吸煙(煙齡自1958年大躍進開始,晚年因病戒煙,苦悶時亦偶爾吸之),不喝酒,雖是福建人,飲茶也不多。大眼,有神,英俊瀟灑,做事總是三思而后行。平時一臉嚴肅,不茍言笑,讓人敬畏有余,親近不足,偶有一絲笑容,也是帶著疑惑或難以琢磨的微笑,難得開懷一笑,尤其是晚年,更是帶著滿面的憂郁和沉思的神情。其實,這些都是表面現(xiàn)象,真實的他,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細膩、思想十分深邃的人。
先生是福建泉州人,少時家道中落,12歲便考取了著名的泉州五中,因交不起學費而無法入學,轉入商校學習,直到1949年10月才又轉入晉江中學,1953年報考南京大學中文系,當他從《人民日報》公布的高考錄取名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很是興奮,“是年10月,我告別了正病臥在床的慈母與親友,還有那晉水繞門過、周圍長滿龍眼樹、刺桐樹和劍麻、野花的市郊祖宅,與同被南京、上海高校錄取的同學,乘坐帶蓬的大卡車,日行夜宿,千里迢迢地奔赴揚子江畔的歷史文化古都南京?!哪甑拇髮W生活,我的興趣幾度轉移,先是迷戀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后又轉向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最后,在選擇大學畢業(yè)論文選題時,在諸多前輩的支持、指點與幫助下,我終于叩起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大門?!保ㄈ~子銘,《江蘇學人隨筆》,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版。)葉子銘先生出道甚早,他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中第一個在本科畢業(yè)時就交出了一本論著的大學生,1959年8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葉子銘的專著《論茅盾四十年的文學道路》,一時轟動學界,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學術明星,以致于在60年代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所以,坊間至今還流傳著他是葉以群侄兒的傳說。為此,葉子銘先生專門做過解釋:“說我是‘以群的侄子’,有‘家學淵源’等。說怪不怪。從世俗的眼光看,早已馳名文壇的以群同志,為什么會把目光注視到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大學畢業(yè)生身上,熱心指導我修改擴充那本習作并親自為它作序?其中必有某種特殊關系。再說,對于50年代的青年來說,要想出本書,在學術上脫穎而出,談何容易。恰好以群同志也姓葉,于是同宗之說,似乎就成為合理的推斷,這種誤傳也就不脛而走了。記得1962年10月間,我隨以群同志赴京出席高校文科教材《文學的基本原理》初稿研討會后,唐弢同志邀請我們參加由他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討論會。會前,唐弢同志忽然指著我,向以群發(fā)問:‘有人說葉子銘同志是你的侄子,這可屬實?今天你們都在場,我想當面問個清楚。’以群笑而不答,指著我說:‘這事你問他?!冶贿@突如其來的喜劇性‘對質’弄得很窘,只好答道:‘我是福建泉州人,以群同志是安徽歙縣人,攀不上什么親戚關系。在以群同志審讀并幫助我修改那本習作前,我們從未見過面?!麄兟犃硕脊笮?,唐弢同志風趣地說:‘這事今天算是澄清了?!钗掖蠡蟛唤獾氖牵逻^三十多年后,至今我依然不時聽到這種誤傳,甚至見諸《光明日報》這種流傳廣遠的報刊。因此,這里我想借此機會,著重談談我的家庭和童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以及我是怎樣迷戀起文學來的。其間,自然也有再次澄清之意?!比~子銘先生為什么會反反復復提及這件事呢?無疑,這是與他的性格緊緊相連的。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葉子銘先生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君子,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生,其實并非如此,他的思想一貫深刻,是時代改變了他的性格,同時也是時運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作為追隨先生多年的學生,我曾經(jīng)在多少個夜晚聆聽過先生講述他一生的坎坷,也多次看到他與同事們一起縱論國家大事,臧否風云人物。
從小就做著文學夢的葉子銘,在大學時代就既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君子,又是敢于直言的才子,他在上個世紀50年代那場大鳴大放中身為領導小組成員,預備黨員,團支部書記,卻因秉持公道,被“掛”了起來。當時他經(jīng)濟拮據(jù),吃飯都成問題,最后被分配至蘇州醫(yī)學院做與專業(yè)和學術無關的事情去了。文學之夢的破碎,對于他這個“才子”而言,簡直就是惶惶不可終日之事,青年時代的精神痛苦和彷徨,讓他遇事更加謹慎小心了。好在他很快又報考研究生,重新回到了南京大學,可是他選擇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師從陳中凡先生,談及這段經(jīng)歷,他是津津樂道。期間他潛心蘇軾研究,很快就做了五萬字的《蘇東坡傳》提綱,已交中華書局審核過,編輯催他趕緊寫出來,由于當時忙于協(xié)助葉以群先生編寫《文學的基本原理》而暫時擱置,書稿在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幸免被抄,卻在紅色恐怖之中被妻子為避禍而付之一炬。
上個世紀60年代初,由于俞銘璜的力薦,葉子銘先生不僅在華東局受到器重,同時也受到了教育部的重視,華東局便正式調葉子銘去工作,連其夫人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匡亞明校長就給華東局寫信阻止了這次調動。記得90年代一次在學科組閑聊時,復旦大學的章培恒先生笑著對葉子銘先生說:“那時你是坐在臺上的,我們是坐在臺下的?!蔽页38锌阂粋€人的命運除了時間和空間的交錯而使然外,往往就是性格主宰了命運。前兩年看到徐景賢回憶錄里提到在轟轟烈烈的初期,當年上海寫作班子成立時,名單上外地學者調入者,第一個就是葉子銘赫然在目。我想,倘若先生是那種性格沖動的人,倘若他不是慎思篤行,而是一心想求功名頂戴,恐怕就會在政治運動中像坐過山車那樣大起大落,從飛黃騰達到折戟沉沙,姚文元、徐景賢之流就是前車之鑒。
其實,在轟轟烈烈之中,先生是遭受沖擊最早的白專道路學者,在查南京大學30年代文藝黑線時,查出了中文系“三本黑書兩個黑人”(兩個黑人就是葉子銘和陳瘦竹),兩次精神上的打擊讓他不能自已,幾次欲了卻生前身后事,用一種決絕的方式告別那個遠離人性的時代,在那恐怖的思想與肉體批判中,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那時他就試圖以自殺的方式來對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進行抗爭,欲去海邊一個清凈的地方蹈海尋仙,因為妻子的時刻看護沒有得以實施,其實運動的風暴一過去,他就做起了“逍遙派”,安全度過了漫長的十年浩劫,心境才開始逐漸晴朗起來。
在先生的一生當中,人們似乎只看到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刻,卻不見他愁苦萬般彷徨的時候。無疑,那個時代給知識分子留下的心理陰影是十分沉重的,尤其是像先生這樣的對政治十分敏感的人。從前途一片光明的學術巔峰一下跌入人生的低谷,讓一介書生情何以堪。當然,這也與當時南京大學的俞銘璜先生在1958年為獎掖后進而提出“詩必盛唐,言必葉(子銘)黃(景欣,年輕的語言學家,60年代初自殺)”的口號有關,作為當時年輕的學術明星,在經(jīng)歷了兩次大的政治運動后,已經(jīng)成為驚弓之鳥。作為一個茅盾研究專家,我以為他的性格與其研究的對象十分相似,尤其是與1949年以后茅盾的性格表現(xiàn)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也許這一性格特征會被有些人不屑,甚至嘲諷,然而,正是他對時局和政策預判的縝密性和深刻性,才使他免受了更大的政治災難。但是,作為一個學者,處處躲閃政治,卻又被政治所不停地追逐,這才是他真正的悲劇心因,他是一個大智者,卻又不能得到最后的解脫,這就是時代造化人,時運捉弄人的悲劇所在。
盡管先生用各種各樣的借口回絕了盛情的政治邀請,但是許多事情卻是身不由己的。在轟轟烈烈中,他最終沒有卷進風暴的中心,算是躲過了一劫,當時有人說他傻,太沒有政治抱負,但正是由于他把看似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了,才讓自己沒有卷進更大的政治漩渦之中,此乃明智之舉。80年代學校有意讓他出任副校長,被他婉言謝絕了,后來上面又有意讓他出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亦被他斬釘截鐵地回絕了,此乃福兮禍兮?我以為正是先生看得比常人更加深刻,他才能預判到高處不勝寒的復雜結局,這可能是他“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的勝利吧??墒牵麤]有逃脫中央派給他的《茅盾全集》編輯部主任和南京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的職務,以及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這是當時中國高校的第一個民選系主任,《新觀察》和電臺還有專題報道)的實職。前者是為了還茅盾先生的感情債而為之,后者被前主任陳白塵先生說成是“不是人干的生產(chǎn)隊長”的活,可見先生接了這三項活以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了。更使他揪心不已的兩個學術職務也耗掉了他的許多精力,一個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文學科第一召集人,一個是茅盾研究學會會長。當然,還有許多職務也會時常來騷擾他的正常工作,比如全國博士管理委員會文史組成員,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這些雖為虛職,但是卻讓他不斷奔命在南京至北京的旅途當中。他的認真和他的猶豫不決讓他耗盡了心血,用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焦頭爛額。這讓他在自己最好的學術年齡段中,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這些事無巨細的工作中去了。他常常感慨,要是我把這些精力都用在學術研究上,是一定能夠做出成績來的??墒菤v史沒有讓他做學術的終結者,而是讓他倒在了繁冗的學術事務中了。
事必躬親,猶如戴著枷鎖和鐐銬跳舞,身心疲憊,這似乎就是宿命,所以這種性格將他自己累出了一身病。更為嚴重的是,不斷變幻的政治風云,給他的心頭埋下了根深蒂固的心理病灶,當年大家曾經(jīng)集體“指責”過他在運動中的迂腐,竟然會畢恭畢敬、通宵達旦地寫自我檢查書,把政治生存環(huán)境看得太復雜,才使得他產(chǎn)生了消極厭世的情緒。從1991年的又一次選擇自殺,直到最后失去獨立思考和研判問題的能力,甚而失去了自裁能力而茍活著下去的生存狀態(tài),應該是這個大智者最不愿意看到的結局,但先生不能自已。當年許志英先生曾經(jīng)與我反反復復地討論過這個人生的哲學問題。殊不知,先生的內心所經(jīng)歷的苦難是任何人無法想象的,一個人的深刻往往是他人無法理解的,只有自己內心深處才有答案。他的內心是孤獨的。
1984年我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纂《茅盾全集》時,往往徹夜長談,每每論及各次政治運動和時局前途,他總是憂心忡忡。那時我年輕無知,又適逢改革開放,對他處處小心、時時憂郁的性格往往腹誹為政治過敏、杞人憂天。但是,隨之接踵而來的幾次政治運動卻使我深切地體會到他的復雜性后面的深謀遠慮,直到他的離世,我們才能真正領悟到,一個知識分子的敏感性格用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卻又是多么的可敬、可憐與可悲。但是,正是他的深刻性一面,時時提醒著我克服那種盲目樂觀的淺薄,因為世事并非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尋找政治脫敏的藥物是多么的艱難,因為我們畢竟不是阿Q,是沒有精神的逃路的。
葉子銘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三個年頭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飽受了病魔的困擾,不見一絲笑容,其受苦受難的種種行狀猶在眼前。
愿先生在天堂里不再遭受人間煉獄式的精神煎熬。你能開懷地大笑一回嗎?!
許志英先生,嗜煙,抽煙有絕技,嘴里叼著煙,不用手夾,可與你侃侃而談,乃中文系“五大煙槍”之一(最厲害的是那個熟讀了德文版《資本論》和黑格爾的周鐘靈先生,眼見他一聽下課鈴響,就一口氣把一支煙吸掉了一大半,不見吐出一口煙來,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的時代,聽說他每天只用一根火柴,清晨點上一支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到深夜入睡時)。許志英也是有“上床煙”和“下床煙”講究的,臨睡前躺在床上吸幾根煙才能入睡,起床前也得在床上吸幾根煙才能爬起來。飲茶,但不精于此道。不喝酒,愛吃糖果。戀舊,喜回憶往事,每每沉浸在昔日的回憶中不能自拔。平時不茍言笑,一俟過從甚密,便讓你陷入無休無止地聊天的陷阱之中。偶爾亦善用冷幽默開個玩笑。
我1978年開始與許志英先生交往,直到他最后給我留下那份仍然是筆劃剛勁有力的遺書,近三十年的陽世忘年交,我們無話不談,包括他那帶有高度個人隱私的、具有密碼性質的日記也袒露無遺。今年恰逢我們交往四十年紀念,許多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歷歷在目。
記得有一次系里包車去蘇州無錫旅游,路過句容一個集鎮(zhèn)時,許志英向鄰座的郭維森先生說:離這里不足四公里之處,在近百年的歷史之中出過一個名人。大家面面相覷,郭先生則大聲破解道:不就是出了一個叫做許志英的名人嗎!
其實,自民國至“土改”,先生家境在那一方還算是富裕的,因為父親讀過縣城的初級師范,做了教書先生,每年進項也竟達一千八百斤大米之多,所以“土改”時被劃為中農(nóng),也并非奇怪,或許這也就是讓他一直讀到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經(jīng)濟保障吧。
先生1959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早在畢業(yè)前1958年的大躍進時期就參加了復旦大學紅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寫工作,畢業(yè)后分配至北京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是文學所有名的“搖鵝毛扇的軍師”,可見其做事舉重若輕、豁達開朗之風格深得人心,從中亦可看出他的人望。
他是70年代后期為了照顧家庭調來南大的,記得當時他帶著夫人和小女兒住在南園學生宿舍一樓的一間朝南的房間里,一張大床加上一個小辦公桌,房間就已經(jīng)擠擠挨挨的了,但是,先生仍然經(jīng)常邀請朋友來聊天,那時的??统讼群髲奈膶W所調來的在江蘇文藝出版社工作的徐兆淮先生外,就是南來北往的同事故舊了。我在那里見到過《重放的鮮花》的編者與先生一起討論這本集子的選目;見過文學所的同事來寧后蝸居于此室談天說地;也見過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老師和學生在此拜望過他;還看過他家鄉(xiāng)一大幫的親朋好友坐著站著與他交談。更不能忘記的是先生坐在舊藤椅上、徐兆淮躺在床上、我與某君坐在僅存的犄角旮旯里抽煙聊天的情景。當然,也有先生新結識的南京同事和朋友不期而至。就是在那間小房間里,我聽到了許多他在文學所的有趣事跡,尤其是對六七十年代種種人和事的追憶。我們常想,如果要是有一間客廳多好??!這便成為先生一生的訴求。無疑,先生對房子的渴求是十分強烈的,后來還專門寫過《分房》的散文,其實說穿了,他就是想要一間舒適的獨立空間,好讓朋友們來聊大天罷了,因為他一生的嗜好除了抽煙,就是聊天,所以我們背后稱他是“聊天大王”。
與先生聊天最為痛徹的一次是1991年茅盾研究學會年會在南京大學召開,恰逢葉子銘先生大病驟發(fā),許志英先生作為系主任代為主持會務,我們倆住在南大招待所一樓最里面的一間客房里整整聊了三個通宵。我們兩個人半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從葉子銘先生的病聊到人生的悲劇,從家庭瑣事聊到天下大事,無所不聊,無所不談。那個煙抽得真是昏天黑地,被子衣服上全是煙熏味,以致早晨送開水的服務員一推開我們的房門,嗆得猛一退后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起床后,我們看著一大缸的煙蒂,便相視一笑泯憂愁。
在我與他的聊天史中,其最有趣的一回,就是用散步形式進行聊天,打破了走路聊天的最長時間記錄,用時整整四個多小時。那是2002年的一個大年初二的晴朗日子,為了勸說我當系主任,我們圍著鼓樓半徑大約2公里的圓圈一直走啊走,我一口咬死:槍斃也不當。他篤信能夠勸說我,最后卻是以他的妥協(xié)而告終。雖然,這是我僅有的幾次違背他意愿的聊天之一,但是,給我留下的印象極為深刻。
在1984年的政治運動中,他因一篇論五四運動領導權的學術論文被點了名,引起了一片嘩然。但是,除了北京的和外地的一些學者在那種高壓環(huán)境下,自覺或不自覺地批判了先生的觀點外,南京大學卻是踏踏實實地走了過場,非但沒有問罪,后來還在葉子銘先生的力薦下請他出山接任了中文系主任一職,這樣的處理方式,也許是任何高校也不可能做到的吧,這就是南大中文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起碼尚存一息“獨立之思想,自由之意志”吧。他接掌系主任職位后,首先就廢除了每周的集中學習制度,讓大家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他的觀點既簡單又合理——一個大學教師如果連一篇文章都看不懂,還需要集體學習討論,那他就不配當大學教師。其次,就是放權給每一個分管各口的副系主任,除了重大事情過問外,不管具體事務,他的治系方針就是四個字:“無為而治”。就是這種“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的行為風格,使中文系在那些年的風波中平安度過,沒使一些有才華的年輕人遭受“應有”的打擊,盡管系里有這樣和那樣的矛盾存在,但絕大多數(shù)人起碼在價值認知上還是一致的。
就是這樣一個性格開朗,對一切世事都看淡的人,為什么最終會突然選擇自殺呢?這使得許許多多熟悉和不甚熟悉他的人,都在腦海里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其實,在他寫給我的遺囑中有一個關鍵詞“生意已盡”就是答案。無疑,大多數(shù)自殺的知識分子對這個世界不再留戀的緣由無非有二:一是對社會環(huán)境的絕望;二是對自身生存質量的絕望。
首先,先生對中國大局的預判向來是十分樂觀且準確的,這在文學所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對粉碎“四人幫”的預判,但是,對后來的政治局勢的預判他卻是吞下了“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的苦果,常常成為我們對他調侃的談資。我們在煙霧繚繞中度過的那三個夜晚是我終生難忘的,那時,他對中國的前途還是信心滿滿的,堅信改革將會有所突進。但是涉及人生問題時,卻又一反常有的樂觀性格,鑒于葉先生的病情,我們形成了一個共識:一個知識分子最為痛苦的事情就是能夠思想的大腦失靈,最后連自裁的能力都沒有了,給自己、家人與朋友帶來了共同的悲傷,而人類不實行安樂死是一種非人道的行徑。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先生在大腦還十分清晰,思維還相當敏捷的情況下,選擇了自裁,難道他是不愿等到不由自主的那一天的到來,提前了斷了?震驚之余,唯有淚千行。
其次,導致先生選擇自盡的緣由就是生活自理的困難。未曾想到,退休以后,他突患中風,落下了瘸腿的痼疾。因為行走不便,導致他對外界事物的判斷力顯然大不如前了,但是,他還是常常與我們交流對國家形勢的看法。十分吊詭的是,在他走前的這一個星期里,他竟然沒有與我有任何聯(lián)系,而又因為那些天忙于系里諸多瑣碎的公務,我也就沒有在意這事。恰恰就是他離去的那天,冥冥之中,我一大早六點鐘就到了辦公室,七點鐘就接到他小女兒打來的電話。得知噩耗,我便匆匆趕去,撞進家門,他已經(jīng)被移位,平靜地躺在床上了。讀著他給我留下的遺書,我欲哭不能,看著那剛勁有力的筆跡,我想象他用這支筆劃破了那個無聲中國的夜空,表情是那樣的堅毅和絕決,毫無懼色,也毫無愧色。當我看到最后一句“永別了”的時候,才不禁潸然淚下。王彬彬后來看到這份遺書時,與我同感,他十分驚訝和佩服許先生竟然在告別人世時可以那樣的冷靜和從容,其字跡沒有一點抖動的痕跡。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常人,是無法與許先生比擬的,雖為書生,他卻是在大風大浪里進入到了大徹大悟之境界的超人,這也許就是他最后一次毫不猶豫地“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的壯舉吧。許多人認為,直接引發(fā)許先生自裁的原因是生活所迫,我倒是認為對生存環(huán)境的絕望與生活的壓力才是其面對這個世界無奈的選擇的根本導因。
許志英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一個年頭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其實,現(xiàn)在算起來,我們的交往應該是四十年了,雖然我在陽世,他在陰間,我們卻仍然時常抽煙聊天攀談。
鄒恬先生也嗜煙,是中文系“五大煙槍”之一,素描定格:與人聊天時,被煙熏黑了的右手夾著煙,手指還在不斷地劃動,上課時,手指夾著的是粉筆,亦復如此。眼睛有時瞇成一線,時而從鏡片里射出一道深邃的光來。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且有文人的傲骨和浪漫主義的情懷,是一個獨立特行的學者。他承續(xù)的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名士風度”,滿腹經(jīng)綸卻述而不作,重名輕利,不求聞達,與世無爭。學生們在整理他的講稿與文稿時,竟然有幾百萬字之多。
其實,他在生前早就對自己的身后事做過一個浪漫主義的安排,他說過:選擇死亡,要么在高山之巔,要么面朝大海。我似乎看到他“春暖花開”的浪漫情結。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1995年元旦過后,他來辦公室,我和柳士鎮(zhèn)遞煙給他,他說:戒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只抽不帶過濾嘴香煙的人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成為特例,他嫌有過濾嘴抽得不帶勁,你敬他香煙,他總是把過濾嘴去掉。不料幾天以后他住院了,告知系里是心肌梗塞,系主任胡若定先生、朱家維書記、鄒恬夫人趙梅君先生與我一同商量治療方案,圍繞著究竟做不做一種新的血管疏通介入方法反復討論,最后確定還是讓專家們會診后再定最終方案,誰知還沒有等到上手術臺“搭橋”,他就匆匆地走了。他準確地預判到了他的離去時刻,于是,上半夜在稿紙的正面寫下了遺囑:“若是發(fā)生不幸,不要舉行追悼會、遺體告別活動,也不必發(fā)訃告,有人問起就告訴一下。”下半夜在稿紙的反面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永別了!短暫的人生,
永別了,難舍的人們,
我先走一步,
走向永恒!
心臟停止跳動,于他而言,就如鐘表停擺,那個時間驟停在了1995年1月15日的凌晨,一個浪漫主義學者走過的僅僅是整整六十年的歷程,我們在無言中肅立,我們在風中哭泣,因為他也是一個偉人。
鄒恬是上海人,但與一般現(xiàn)實主義的上海人有所不同,骨子里放浪不羈的浪漫時時讓人刮目相看。許志英先生有一篇寫得最動情,也是他最好的散文就是《走向永恒——鄒恬兄五周年祭》:“中文系的老人都說鄒恬個性瀟灑浪漫?!x南大中文系時,才十六歲,是班上年齡最小的。那時他西裝革履,風流倜儻。到了晚年,瀟灑浪漫的個性還照樣保持著?!彼矚g騎車旅游,就在去世前的三個月,他還獨自去了天柱山。親近自然,尋覓靜謐,是他的人生追求,這也貫穿他的教學科研之中:“鄒恬兄的學生說他有一種獨具的‘人格魅力’。我想他們這不單單是敬佩他學術風格的嚴謹、學術功底的深厚扎實,更敬佩的是他一貫保有的淡泊寧靜的人格境界。在充斥著喧囂和浮躁的今天,鄒恬兄始終疏于名利、安于寂寞的品性實屬難得。惟其難得,才彌足珍貴?!u恬兄逃避熱鬧,遠離名聲,在我看來絕不是刻意為之的傲世絕俗,而是出于其天性的坦蕩和對人生的徹悟。他追求的是平和與沉靜。不事張揚、悄聲無息地甘坐冷板凳,是他做人的風格,也是他自得其樂的學術生存形態(tài)?!?(許志英:《走向永恒——鄒恬兄五周年祭》)言傳身教,他的學風和人品極大地影響了他的后輩學生,這幾十年來,潘志強就是繼承了他衣缽的傳人,其后來者甚至醉得更深,除了上課讀書與學生有密切交流外,整個就是一個不知晨昏、與世隔絕的書癡。讀書多,有見解,不著述,不求名,不要職稱,甚至也不結婚,一支粉筆進課堂,一部現(xiàn)代文學史從頭講到尾,全在胸中,臧否作家作品,小到一部作品的一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描寫,都能夠道出微言大義來。什么是一個院系的風格?什么是獨立特行的風骨?全在于茲。慶幸我們中文系還有這樣的學者種子,這當然是與鄒恬先生的言傳身教分不開的,可是,潘志強之后,我們的下一代還會有這樣的種子發(fā)芽成長嗎?可能即便是有人想繼承這樣的遺志,恐怕時代也不可能為之提供培養(yǎng)的溫床了。
“聊天大王”許志英先生說:“我于1977年10月調來南大后,一直與鄒恬兄過從甚密。大約每一兩個月我倆總要暢談一次。他到我家來一般都是白天,我到他家去一般在晚上,多半是我去他家。有時不知不覺談到夜里11點多鐘,他每次都堅持送下樓送出院子大門,還要再走上一段路,邊走邊談。我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上至國家大事,下到系里教研室的事情,還有專業(yè)上的切磋。”如今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可以肆無忌憚地盡情聊天了,再也不會顧忌什么了。
鄒恬先生的夙愿實現(xiàn)了一半,“撒一部分骨灰在泰山之巔觀日出的山坡上。”可以“一覽眾山小”了。竊以為,還有一部分可以撒向大海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痹改愕男男赜肋h如大海一樣開闊與浪漫。
在這個世界上一直稱呼我小丁的幾位先生走了,我相信,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討論的焦點仍然是中國問題,在復雜化與簡單化之間進行著辯論。我愿在夢境中做一個“聽風者”,而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選擇,我能說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