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2017年我家里裝修老房子,于是肯定的、也真的就出現(xiàn)了許多新情況。
老房子前一次裝修是2000年,一晃就過去了十七八年。十七八年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那當然自以為是很知道的,甚至以為心明眼亮如我,就沒有我所不知道的。不過在裝修老房子的過程中,才知道“所謂的很知道”其實是很自以為是。
我已經為此寫了小說了,反映現(xiàn)實也算得是快的了,但是從寫小說到今天又寫這個隨筆雜談,看起來我是很想再說說這個事情呢。
你不會以為我要說建材和人工貴得離譜吧,或者你以為我想說裝修市場混亂得嚇人嗎,或者,你覺得是因為預算超支,我承受不起了。
才不。
我這樣的老派人物,死要面子的,即便承受不起,也要打腫臉充胖子,硬挺,咋哩,砸鍋賣鐵罷,砸了舊鍋買新鍋,呵呵。
我才不要說這些話題,我要說的是產生話題的源頭:人。
是的,就是人。
先說說租房吧。家里要裝修,全家人要住出去,臨時租個房子住,現(xiàn)在中介市場那么活躍,承租出租行業(yè)興旺發(fā)達,還愁租不到個房?果然的,上網(wǎng)一看,額滴個神,出租房多到你眼花繚亂,多到你心慌意亂。于是盡情地挑選呀,比較呀,可以很任性哦。我想要的條件,它應有盡有,于是一口氣選了十幾個,截了屏,這就是有備無患嘛。
然后,人就出來了。在電話那頭,說,我正在陪客戶看房,一會兒再聯(lián)系你,你先加我微信。
好,你不空,我找另一個,反正“人”多的是??墒橇硪粋€人也和前一個人一樣,甚至一模一樣,正忙著呢,先加微信罷。
好了,一下子,現(xiàn)在,我的微信圈里,多了好多以“中介”開頭的人名,中介張三,中介李四,中介王五,他們在朋友圈里推銷房子,賣的或租的,有一個曬感冒照片,還有一個轉讓電影票的。有時候看看,也挺有意思,憑良心講,比那些養(yǎng)生的、炫耀的之類,也不差到哪里去。
然后,經過無數(shù)次的聯(lián)系,中斷,中斷,聯(lián)系,終于有一個人對上話了,當然,用的微信語音,是我最不喜歡的方式。
阿姨,你要的這幾套,全無。
全無,是租掉了,還是本來就無?
這樣的問題是不用回答的,直接說,我這里有一套,三樓,挺好。
我說,電梯嗎?
他說,三樓,不高。
我略有點沉不住氣了,我說,我的必須條件之一,就是電梯,哪怕是二樓,也要電梯,畢竟上了年紀,還有許多東西要往上搬呢。
再重新來過,那么,這一套你看看,電梯房,兩室。
我說,我說過了,要三室。
他說,擠擠可以了。
我沉不住氣,我說,我把條件寫得清清楚楚,你沒有看我寫的條件?
他不會回答我的任何問題,也不說自己是看了還是沒看條件,只是再推出一套。
我暗自思忖,這就是套路吧?,F(xiàn)代生活處處是陷阱,是套路,我自以為是時刻保持警惕的,難道也跌進來了?
套路是什么,就是想多掙點錢罷。
想多掙點錢很正常,直說就是啦,跟老人家捉什么迷藏嘛?
然后又報來一套,是沿大馬路的,我從沉不住氣到有點來氣了。
如此這般,糾纏了很長時間,捉了很多迷藏,我的耐心差不多要磨盡了,但是磨盡了又能怎樣,一氣之下,不租房了?不裝修了?不能夠呀。只能繼續(xù)咬牙耐心。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交流的,再然后,終于有一個人真正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
無疑的,80后,或者90后,干凈利索,胸前戴著工作卡。
阿姨,你想要的都沒有呀,我這里有三套,帶你去看。
那只能走吧,還能怎樣?
那時候我已經很失望,甚至心灰意懶,光在微信里就糾纏這么久,要看現(xiàn)房,還不知道要看到猴年馬月,跑斷了腳筋?
你們知道的,我錯了。
中介甲帶我們看了第一套就OK了,所有條件都滿意。
接著就是我的心理活動了,恐怕要被狠狠砍一刀了。
我又錯了。
他報出來的租金離我的心理價位還差遠遠一截呢。怎么叫人不要偷偷一樂。
我以為他們糾纏來糾纏去,這套沒有,那套沒有,這個不合適,那個不合適,是為了多掙一點錢設的套路,原來不是。
我慚愧地低下了頭。原來我人雖老了,心卻還是小的——小心眼。
一直躲在幕后的我的淡定的兒子,這一次算是請了半天假,一起看房。
整個過程中,中介甲一直在和我兒子交談,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那樣默契投機,很有話說,有的話我甚至都聽不太明白。我這個老阿姨,已經被撇到一邊了。
無所謂啦,只要能租到滿意的房子,跟誰說話不是說話。
我受教育了。但我并不知道為什么。難道我這個人很煩、很討人嫌嗎?我請教同是80后的我兒子,他惜字如金地說,溝通罷。
溝沒通,我倒掉溝里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家的裝修工程很正常地延誤了,所以租的房子需要續(xù)租,我又出面來搞定。
我打電話找中介甲,中介甲改用微信語音說,阿姨,這套房子不是我手里的,是我同事的,我讓他和你聯(lián)系哦。
我等??梢坏仍俚龋莻€同事中介乙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眼看著原來的租期還剩不多幾天了,我等不及了,再次詢問中介甲,中介甲說,阿姨,我跟他說了。我說,你把他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行嗎,我來聯(lián)系他。
我有了中介乙的聯(lián)系方式,想必事情搞定了一大半哦。
我還是錯。
還一大半,連影子還沒有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和中介乙聯(lián)系,說要續(xù)租三個月。中介乙說,哎喲,這事情不太好辦,人家房東說想一年整租的。
老革命碰到新問題,自以為萬事都能想周全的我,卻沒料到有這一出,頓時啞了,我掙扎著說,哎呀,那可怎么辦,我們也沒有辦法啦,房子沒裝修好,如果這時候房東收回出租房,我們到哪里去???
什么什么什么。
中介乙肯定不會聽我的解釋和求助的原因,他只是說,好吧,我?guī)湍銌枂柗繓|。
這一問,又過了好多天,一點音訊也沒有。
我壓著心里的火氣,硬著頭皮再聯(lián)系,詢問和房東聯(lián)系進展咋樣,中介乙回答:哎呀,房東想要整租一年呀。
跟第一次的回答一模一樣。我懷疑他根本沒有和房東聯(lián)系。
如此這般來過幾次,好幾次,不能怪我肝火旺吧,我只好回頭找中介甲了,中介甲說,阿姨,我這同事是蠻拖的,我催他。
然后又沒下文了,中介公司后臺卻來催繳最后一個月的房租了,我趕緊向后臺報告,說想續(xù)租,卻沒人理我,真可憐。
后臺說,沒問題,我和他聯(lián)系。
我也不知道說的是哪個他。
其實后臺也一樣沒有聲音。
于是我又再回來找中介乙,我說話不好聽了,我又小雞肚腸了,我說,你們是不是想再收一筆中介費,我們愿意出,哪怕是你個人要,我也可以給你呀,你直說就是了,但是你得幫我解決問題呀,什么什么什么。中介乙說,不是這個意思,是房東不想零碎出租。
我說,那請你幫我們和房東做做工作,你怎么這么多天一直不給回音呢,因為前面的租期快到了,而我必須要續(xù)租三個月,否則什么什么什么。
中介乙還是說,好的,等我去問過房東再回復你。
肯定又是一去無回音。
我真生氣了。但是我的氣完全無處使,我在家里嘮嘮叨叨,成了個碎嘴子,我的小人之心又出來了。
怎么能不出來。
一氣之下,我撂挑子了,我對我兒子說,續(xù)租的事情,我不管了,你們看著辦吧,要是租不起來,到時候房東來趕人,你們也看著辦吧。
我兒子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好的,我聯(lián)系。他實在不知道我為什么情緒要這么激烈。
一天以后,中介上門來簽續(xù)租合同了。
而且,沒有多收一分錢,沒有如我所說,多收什么什么費,甚至給個人的什么等等,都沒有。
我受刺激了。
我問兒子,你是怎么跟他們打交道的,兒子說,沒怎么呀,就和你一樣呀,告訴他要續(xù)租三個月呀。
還呀了呀的,真來氣,我說,那是他瞧不起老太婆啊?
我兒子說,你又不是老太婆。至少你看起來還不太老。
我叫我兒子給我個理由,道出個原因,他說,也可能前面他們已經把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正好你撂給了我。
他這算是安慰我嗎?
且不管他了,好歹續(xù)租的事辦成了。
再說一件事,當然仍是家里裝修中的事情,買家具,在淘寶上看中一款椅子,但是對靠墊顏色把握不準,想讓店家增加一套其他顏色的靠墊外套,有備無患。為了讓店家明白我的意思,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說得清清楚楚,解釋得仔仔細細,有條有理,理由是什么,希望怎么樣,一應俱全了。
當然我還很懂禮貌,使用了很多客氣的詞:請,謝謝,抱歉,對不起,辛苦你了,添麻煩了。等等。
結果店家就如同房屋中介甲乙丙丁一樣,似乎是和我對不上話,好像不在同一個頻道,不過這回倒不是不理我,而是看不懂我寫的信,有許多疑問,比如很奇怪地問我,你需要三套靠墊外套嗎?
我不知道他(或她)從哪里算出來的三套,后來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可能,賣的椅子上本身帶著有一套,我在說明中反復強調我需要兩套和為什么需要兩套,加起來不是三套嗎?
他(或她)沒錯,是我錯了。
我又跌到溝里去了。
我只好又跟我兒子訴苦,我說,你看我好辛苦,我算得賣力、算得認真了,我都寫得這么詳細了,我都說了這么多好話了,什么什么什么。
事情仍然由我兒子去解決,兒子很快告訴我,搞定了,兩天后送貨,然后上門安裝。
我又受刺激了。
我兒子說,你用了那么多的謝謝,抱歉,請,對不起,打擾了。還有你跟他們說什么理由干啥,還一二三四五六七呢,誰會看。
我真不知道他是嘲笑調侃,還是用心指點。
難道謝謝也會把人嚇跑嗎?
也許真有這樣的事哦。
或者,這些字眼被人家聞出了異樣的異類的異族的氣味。
那就是不同的人類了呀。
確實是不同的。
你看他們的聊天:
在嗎
在
買某某款椅子
好
加一套黑色靠墊套。
OK。我算一下價。
真的就OK了。
沒有我的小心眼里想的那樣敲一記竹杠,或者是心懷其他什么。
一切都簡單輕松OK。
后來有一天,我和葉彌聊天,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這個話題,葉彌一聽,立刻就冒出一個詞來:暗號。
他們之間有暗號。
他們之間有同一種氣味,再遙遠的距離,也能相互聞到,相互吸引。
說話的時候,葉彌雖然沒有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是我感覺她跳了起來。
以我們這些人的幾十年的自以為是的理解,去理解85后、90后,然后是00后,我們的暗號無法使用了。
葉彌說,你寫個小說吧,題目就叫“暗號”。
我沒有寫小說,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寫,我先寫了這篇文章交差。這算是一篇什么文章呢,我想了想,算是生活雜談吧。一種新型文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