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田芳妮[土家族]
這是一種無畏著奔向生,又無畏著奔向死的樹。
這是一片呼號的岳樺林,兼具蟒蛇的纏繞和獅子的喘息。
她們是一群分娩中的樹,努力維系或者誕生——生命。
是的,它們是上帝的難產(chǎn)兒,長白山上火山灰里誕生的生靈。
這是怎樣一片呼號的樹呀!參差虬曲,遒勁于鯨脊陡坡。每一只胳膊都伸向高處,穿插于無數(shù)只幾欲抓控住什么的胳膊間。每一條腿都亂了陣腳地找尋落腳之地,彼此穿插、扭頭別膀;互相爭奪、又相互攙扶著把腳插入砂礫。
裸露,挨擠,阻遏。
一個個凜冽的詞從心底凸起。
他們的祖先或許早在長白山天池形成之前就長居于此。落日一般的巖漿噴薄而出,他們祖先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焚身熔漿。數(shù)百個世紀(jì)過去,岳樺林重新一米一米向祖先的山頭攀進(jìn)。壯實(shí)的他們從針、闊葉林混交帶突圍而上,直至固守住海拔1800米至2000米的亞高山闊葉林帶。
每一株岳樺樹的維管束里都刻錄著火的形象,每一株岳樺樹的根脈里都埋藏著火的記憶,每一株岳樺樹都長成一團(tuán)篝火被大風(fēng)所摧的情態(tài)——火舌齊刷刷舔向一側(cè),眼看就要全體傾覆,然而火勢卻愈燒愈旺,依然是昂然向上的趨勢。
他們分明扭曲、擺動、掙扎、抗衡,他們又分明比一動不動還要穩(wěn)靜,比紋絲不動還要篤定。
它們是燃燒著堅(jiān)守的女性,繁衍生息,萬代不滅。
頑固和滄桑,豐富和孤獨(dú),絕望和不服!
她們無限深刻地接近夢想,又無限透徹地領(lǐng)受著破滅和摧毀,也無限胸有成竹地與風(fēng)聲、勢力和時間砥礪對抗。
從山頂瀑流而下的粗礪寒風(fēng),經(jīng)年累月地沖刷、壓制,與漫長的霜凍期共同浸染出岳樺樹枝梢的血紅。那是岳樺樹指尖上的疼痛。這些用短暫的夏季抽出的新枝,待到初秋葉落盡,就必須夜以繼日地撕扯山風(fēng)這段布匹了。從深秋寒風(fēng)撕到凍風(fēng)獵獵,直至來年六月和風(fēng)解凍,整整秋、冬、春三季,長白山頭的風(fēng)披頭散發(fā)、須發(fā)盡白地在岳樺林中狂奔怒號,須臾不歇。
不在酷寒和寂黑中站立,就不可能理解精神的意義。他們站在空曠而幽深的寒夜里,皓月當(dāng)空,一株岳樺緊鄰著另一株岳樺沉思,像一個人緊挨著另一個人一樣,甚至比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更心知肚明,更善斷苦衷。繁星低垂,岳樺善用這樣絢麗的星輝撫慰鱗傷,她們把自己的傷口包成月光的顏色,星空下,岳樺樹林周身銀白。
沉默的樹容易產(chǎn)生思想。
一棵樹沉默了上千年,沉默了上千年的岳樺林站在天寒地凍的日夜里,默讀腳下億萬斯年的長白山。頭頂雷電風(fēng)霜,腳踩火山余燼,每一棵岳樺樹手握砂礫,將鋒利的歲月握緊,握緊;身經(jīng)霜寒冰凍,懷抱滄海桑田,每一株岳樺把手中的砂礫淘洗,揉搓,研磨。
岳樺不言,卻通身呈現(xiàn)著語言無法擁有的光澤和氣息。
但岳樺不!
長白山人將倒伏的岳樺置放于二道白河里,岳樺入水即沉。
岳樺緊致的骨密度、晶石般的年輪和他深沉的思索一樣,深刻,沉默,沉重。
——他們是長在熄滅的巖漿里的誓言,他們是活在水面之上的沉香。
他們的沉默,一經(jīng)道出,入水即沉,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