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賈雪蓮
青灰色的樓宇。木制的開放式回廊,迂回在樓的底層。正是梅雨季節(jié),雨絲絲地落下,在回廊的飛檐處靜靜地飄散,再飄散。
院子里的石頭,不知不覺地濕了。那些石頭,全是你一塊一塊從各地?fù)旎貋砘蛱曰貋淼模荒愕氖趾脱劬δ﹃^百遍千遍,因此,也像是附著了你的靈魂,像你一樣安靜、敦厚。
一池子水不動亦不語。滿滿一池蓮葉,俏的安靜,柔的活潑。一滴一滴,慢慢往下滑落的是雨滴,不是眼淚。尺把寬的甬路,已然有些潤了,卻不滑,透著清涼和南方的甜膩。
你在回廊里,面前是一壺釅釅的已經(jīng)發(fā)紅的普洱。沉靜干凈的眼神穿過雨霧,看著院子里的一塊石頭,或一朵蓮葉,唇角微微揚(yáng)起。手里捧的是線裝書,卻不是《西廂記》,亦不是《詩經(jīng)》,是一本《石渠寶笈》。這本書,你已翻閱過數(shù)百次,依然看不夠,書頁被你翻破了,你卻對它更多了一份眷戀。一如你對我。
對,我在甬路上出現(xiàn)了。一襲藍(lán)布旗袍,靚藍(lán)的那種,洗得有點兒發(fā)白,肩上是一條墨綠的披肩,麗江產(chǎn)的,民族風(fēng)情不濃,配我,剛合適。腦后一只圓圓的發(fā)髻,不見任何裝飾。手里撐著煙灰色的油紙傘。雨傘一如池中蓮葉,也一顆顆緩慢地往下滴落透明的珍珠。
收了傘,我看見了你,黑黑的眼睛彎彎的,嘴角揚(yáng)起,笑容干凈明朗。你也看見了我,放下書,放下茶杯,張開雙臂,等待我向你奔過去。
哦,不對,不對。
坐在回廊里等待的應(yīng)該是我呀!還是那件靚藍(lán)的旗袍,只是披肩換成了乳白色,是你買的,羊毛披肩,略微與里面的旗袍有些不搭,卻與我整個人很配,齊耳短發(fā),一對兒奶白色的耳墜,是你從新疆淘回來的,你給它們?nèi)∶麨椤皽I”,因為那兩個小小的和田玉墜子,實在像極了某一次見面時,我流下的兩滴眼淚。
那一天,你把淚滴輕輕地從我臉上接住,順勢就裝在兜里了。呵呵。那當(dāng)然是個玩笑。而后來,你說,你就是把那淚滴裝在了兜里,帶回和田了,然后,就照著那淚滴的樣子,訂做了這對耳墜兒。
我又怎能不信!我坐在回廊里,看的也不是《詩經(jīng)》《西廂記》《紅樓夢》,而是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書攤開著,眼睛卻沒在書上。書前是一盅冒著熱氣的菊花茶。菊花隨著開水上上下下翻騰著,曲曲瓣兒伸展著,沉沉浮浮地,像極了我年輕時暗藏的心事。
這時候,你就來了。
也是從那條已然濡濕的甜膩的甬路上,路兩邊是漣漣的水波,水面上漂浮著一朵又一朵白色的睡蓮。你走得不像我那樣輕柔,有點急切,但仍不失穩(wěn)重,像你的性格。
你穿著什么?當(dāng)然缺不了白襯衫,挺括的衣領(lǐng)子,若隱若現(xiàn)的淡藍(lán)色的橫條紋,還有外套口袋里一條疊得齊整干凈的手帕。你的外套是什么顏色呢?我忘記了,這么多年,我真的不記得了。
有時候想起,似乎是墨藍(lán)色的學(xué)生裝,剛好配了我的旗袍。有時候想起,又似乎是奶白色的西裝,剛好配了我的披肩。有時候想起,又似乎是一件煙灰色的書生長衫,剛好配了那層層的樓宇,還有你眉宇間濃濃的書卷氣。在甬路盡頭,你停下了腳步,在找尋我。你還是沒有打傘,像我們曾經(jīng)在雨中相約的若干次。雨絲濡濕了你的黑發(fā),濃密剛硬的頭發(fā)有的直立著,有的俏皮地在額前打著旋兒,我奔了過來,調(diào)皮地把它們?nèi)鄟y成一堆。你趁機(jī)大力地抱緊我,深深地呼吸著我的芬芳。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民國二十六年?或者是民國三十年?
我,也忘記了。
我只知道,如今,我們都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
我白發(fā)滿頭,而你的黑發(fā)依然濃密茂盛剛硬,間或有一半的白了,像你喜歡的黑白水墨畫,散發(fā)著古典的氣韻。
這時候,我們坐在江南水鄉(xiāng)的一只小船里,在我撫摸你的頭發(fā)時,你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