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
一個悲傷的場合,遇到了一位遙遠的朋友。說遙遠因為多年沒見,說朋友其實只有那么點虛無縹緲的關(guān)系,那天共同奔一場特殊的悲傷。這樣的場合,他卻營造了另外的氛圍,講述不久前離世的弟弟。原因很無奈,弟弟喜歡喝酒,發(fā)展到無法控制的酗酒程度。一個血色的黃昏,弟弟倒在了酒氣熏天的屋子里。
這個朋友的名字已忘記,暫且叫他小李。小李居住在一座小城,弟弟死后,家人才通知的他。他似乎早有預(yù)感,沒有顯得多么吃驚。驅(qū)車回到家時,弟弟已入殮。他安慰年邁的母親,母親一臉的木然,不能接受這樣的殘酷現(xiàn)實。他知道母親最疼愛弟弟了,喝酒鬧出了不少亂子,最后陷入身無分文之窘境,母親還是那么得疼他。畢竟是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
小李講起弟弟時,沒有了悲傷,語氣平和,神情坦然,像是講一出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故事。他清癯的臉頰在頎長的手指夾著的煙卷熏染下,顯得蒼白。我的思緒已從眼前的氛圍中,轉(zhuǎn)移到他設(shè)置的磁力超強的另一個天地。
弟弟經(jīng)營一家小飯館,小本買賣,靠精打細算方可維持。弟弟從來不把賺錢作為經(jīng)商的第一要務(wù),只憑個人喜好。周圍一幫子狐朋狗友三天兩頭過來吃喝,白酒喝完上啤酒,自己陪著鬧騰,一桌子菜肴,一堆的酒瓶子,狼藉一片,盡歡而散,最后的賬全部記在自己的頭上,生意陷入了虧損,還要在朋友面前夸??冢约洪_的飯館想吃就過來。有這話墊底朋友們吃得自在,喝得理順。老婆嫌他糟蹋家業(yè),跟他理論,他說老婆管閑事,罵罵咧咧,老婆還嘴,巴掌就掄了過去。飯館是兩口子的光景,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的。老婆傷心欲絕,下了狠心跟他離了婚。不久,飯館關(guān)門了。
沒有生意做了,每天呆在家里。這時候,他已經(jīng)患有酒精依賴癥,須臾離不開酒了。母親發(fā)現(xiàn)弟弟酗酒后,嚴加看管,像盯犯人一樣盯著他。這么大一個小伙子怎么能管得住呢。兜里沒錢,到村里的代銷點賒賬喝酒。怕母親看見,把酒裝在礦泉水瓶子里。母親以為他學好了,收拾屋子時,發(fā)現(xiàn)床下全是空酒瓶,氣得就罵。弟弟嬉皮笑臉地承諾再也不喝了。有次,弟弟喊母親過去,老太太進門發(fā)現(xiàn)地上一灘血,剛剛吐的。弟弟讓母親給他倒杯水。母親慌了陣腳,這是弟弟第一次吐血,母親趕緊給身在外地的小李打電話。
弟弟喝酒,是知道的,喝酒把老婆打跑了,是知道的,喝酒喝得關(guān)了飯館,也是知道的,喝得大吐血,小李才感覺到問題嚴重了,無名火一股腦兒往上冒。一路驅(qū)車,情緒隨著車輪的飛轉(zhuǎn)卻慢慢地平復(fù)了。弟弟也是成人了,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動輒揍他一頓,憑嘴能說服了嗎?弟弟那張嘴天花亂墜,能把死人說活。
一進家門,小李還沒開口,弟弟就哭,一句一個“哥哥”地叫,滿臉羞愧之色。看著消瘦不堪的弟弟,小李心疼地說,把酒戒了吧。弟弟一臉無奈地說,戒不了了,已經(jīng)被酒精綁架了。小李實在不忍心看弟弟可憐的樣子,點了根煙猛吸,弟弟用乞求的眼神說,給我一根煙吧。小李掏了根煙遞了過去。弟兄倆在煙霧繚繞中相對無言。
小李還是說服弟弟住進了醫(yī)院。住院期間,弟弟的好多朋友提著禮品來看,其中有個女的,后來成了弟弟的女朋友。直到弟弟去世,一直陪伴在身邊。
小李繼續(xù)著弟弟的話題,手里的煙火一明一滅。他吸煙時腮上會出現(xiàn)兩個很深的坑,說明吸得很專注很投入,恨不得把一根煙一下子全部吸進去。這時候的小李已經(jīng)忘了周圍的環(huán)境,沉浸在弟弟的故事之中。我也陷入其中,忍不住插話道,你的兄弟肯定不是一般游手好閑的浪蕩公子,否則不會還有這么多朋友,病成這樣了還有女人死心塌地喜歡他。小李對我的問題很感興趣,接著說,正要剖析這個問題呢。是的,剛開始也以為他就是個淺薄之人,后來發(fā)現(xiàn)他特別仗義,講究朋友義氣。聽母親講,他幫助過很多人。得知誰家有事,總在第一時間施以援手。他曾經(jīng)也有過錢,出手闊綽,周圍也就團結(jié)了很多朋友。
我看見小李臉上飄過一絲輕松與愉悅,估計想到弟弟的好了。果然,話風陡轉(zhuǎn)。弟弟從小聰明,心眼好,心地善良。讀書也不錯,只是后來沒有上學深造,一棵好苗子在生活的底層被毀了。遺憾和嘆息從小李那里也蔓延到我以及身旁的聽眾。
時間不早,周圍還有別的重要事情,小李忽然意識到說得有點多了,而且場合也不對,迅速縮短了情節(jié)。弟弟死于大吐血,血一口接一口地從嘴里噴出來,屋子的地板全部染紅了。一家子人嚇呆了,女朋友扶著他,用手撫摸著弟弟的臉。弟弟要水喝也不敢讓他喝,一喝就吐,更加不可收拾。此時的弟弟面如白紙,目光遲滯,但是思維清晰,他意識到已經(jīng)回天無力了。在女朋友的攙扶下艱難地向母親下跪,磕了個很響的頭,氣如游絲地說,我不能給您老盡孝了,一跪不起。抬起頭時早已淚如雨下。弟弟就這樣走了。
一直平靜如水的小李,這時候卻是淚流滿面。
一個悲傷的場合,又聽了小李講述弟弟悲傷的故事,雙重的悲傷縈繞在周圍,一度使空間擠壓得透不過氣來。
每年清明回村上墳時,兄弟三個總要圍繞祖墳這個話題展開一番討論。祖墳所在地大約有一畝三分的樣子,屬于比較貧瘠的劣等田畝。地貧風水卻好,每個陰陽先生到村里看風水時,總要被主家?guī)下奖橐芭?,看到我家墳塋時就會駐足凝視,大發(fā)感慨:這座墳塋正好扎在了寶葫蘆的肚臍眼上,養(yǎng)精蓄銳,招財進寶,上風上水,實乃絕佳之地。村人嘆服地附和道,真乃高人啊!人家后代幾個娃娃都考上了大學。
祖墳之地一直被下村的一戶人家承包經(jīng)營著。村子分上下村,合作化以后才分開的,改革開放后又合到一起了,名義上給合了,不過地還是分開經(jīng)營的。承包人總嫌這塊地的收成少,下苦力修整,又是壘田埂,又是深翻地,作為農(nóng)人應(yīng)屬本分,無可非議。不可思議的是把產(chǎn)量低的主要原因歸結(jié)為墳上的樹根影響了莊稼的生長。便在墳周圍挖了很深的槽,樹根統(tǒng)統(tǒng)被砍斷,深深的土槽也不掩埋就那么肆無忌憚地裸露著。墳地最忌諱走風漏氣,此等行為跟挖祖墳無異。有一次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二弟和三弟倆人怒氣沖沖找上門與承包人理論。特別是二弟能言善辯,口若懸河,一句一個你家沒有祖墳嗎,別人這樣你能聽之任之嗎?承包人理屈詞窮,無言以對,之后似乎有所收斂。不過,總覺得如此下去,受氣難免。
今年清明節(jié)過后,二弟動了置換祖墳田畝的念頭,大家都認為是個好主意。農(nóng)村土地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確權(quán),在此之前完成置換對祖墳的維護是絕好之事。早有把祖墳所在地置換過來的動議,不耕種,只栽常青樹,把墳塋右邊的豁口修補修補,保證祖墳風水的完整性。只因被別人承包經(jīng)營,計劃一直擱淺。這是置換的最后一次機會,希望玉成此事,以解心中多年之塊壘。
父母親年事已高,跟我們進城多年了。父親是公家人,村里沒有地,而母親有,只是沒有了耕種能力,交給了村里的堂弟們經(jīng)營著。用母親名下的部分地塊置換祖墳?zāi)且划€三分地是最好的解決方式。跟堂弟商議,主意是個好主意,關(guān)鍵是母親的那份地好賴搭配,不多的幾畝地還東一塊,西一塊,恐怕人家不愿意置換,這是個問題。要想談成此事,必須做好吃虧的準備。
堂弟有一塊好地,比祖墳?zāi)菈K略大,無論是質(zhì)還是量都優(yōu)于祖墳之地,如果以此交換,對方估計會接受的。這是我們的想法,然后就試探堂弟。堂弟善良本分,老實敦厚,聽了我們的建議后有所沉思,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之所以說勉強,他那塊地確實是一塊肥沃地,全家人靠它養(yǎng)家糊口呢。堂弟如此慷慨,使我們感念萬分。接下來需要村長出面與對方協(xié)商此事。村長跟我是少年玩伴,割草拾柴,偷雞摸狗,一塊廝混到十幾歲上。聽了我們的意見后,首先聲明農(nóng)村土地確權(quán)已近尾聲,有此想法趕緊做,否則來不及了。其次,祖墳之地屬于下村,承包人脾氣比較倔,你們曾經(jīng)有過瓜葛,如今上門求他,估計會被動一些。不過,他表示跟此人私交不錯,你們又高姿態(tài)用那么好的地置換應(yīng)該沒大問題。村長的分析在理,他有信心,我們也就滿懷了希冀。
過了些時日,村長來電話了,語氣很委婉,一聽不妙。果然,承包人婉轉(zhuǎn)地拒絕了我們的建議。理由聽起來也挺充分,置換的地屬于上村,祖墳的地屬于下村,上下村雖然合在一起了,地沒合,置換以后遲早是個麻煩。第二,你們置換的地好是好離得比較遠,種起來不方便。再一個呢,年齡大了,下一步不想種地了,如此等等。就第一個問題,村長給對方再三解釋,不存在任何手續(xù)麻纏之說。至于其他兩個問題,他也不好回復(fù)。
我把村長話轉(zhuǎn)述給了二弟,這個結(jié)果二弟也沒想到,他說咋辦?略加思索后說,如果不能置換,土地一旦確權(quán)再沒機會了。承包人的意思是想買斷?要么先買他三十年經(jīng)營權(quán),按每年的收成測算,三十年需要多少錢一次付清,三十年以后還不知咋回事呢,到時如何處理是晚輩們的事了。
二弟的一番誠意我甚為感動,為了祖墳的完璧,為了祖蔭的庇護,怎么做都是對的。但是,我提醒他,這其實正迎合了承包人的心理預(yù)期。他深知我們的迫切之情,而自己年歲已大,本就經(jīng)營不動了,剛好由我們接盤,還是三十年,不就是對方瞌睡給了個枕頭嗎?我這么一分析,二弟也覺得是這么個理。最后,只好擱置了置換的念頭。
村長很熱心,再次打電話過來,問我那一畝三分地如何解決,我說,尊重承包人的想法,畢竟祖墳在人家的地盤上,他不同意我們也沒更好的解決辦法。村長不無遺憾地表示,本想幫你這個忙,還個人情,還是沒辦成,以后再說吧。
沒關(guān)系,祖宗在那里了,即使那一畝三分地不屬于我們,風水也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