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虹
一動不動時 牛就是一粒碩大的沙
哞地叫一聲 以為是沙在喊沙
牛移動時 我看作是
風吹動 烏云齊齊格晾在草地上帶花的衣衫
當我走近牛群和牛對視
牛也用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牛沒有韁繩 沒有鼻拴
牧民把自由和散漫還給了牛
我也沒有 但我承認 我不如它們
時不時抬起頭來的牛群
望一眼沙地上的一棵樹 一株草
仿佛它們不看著 那樹那草就會被沙搶走
只有碩大飽滿的乳房下垂著
如同草葉小心翼翼捧著的一顆露珠
草原捧著源遠流長的潔白 甘甜
一頭牛 一群牛被草原捧著 草原的花捧著
似乎不這樣捧著 天空就會伏下來壓著它們
是的 哪怕只有一頭牛在草原活著 站著
天就有了穹廬 地就有了遼闊
草原就有了它眼淚里含著的湛藍
乳汁里流淌的月光
我忍不住蹲下身來
輕柔地撫摸這些綠綠的小小的草
風也不吹了 扶著草站定 怯怯地在等
我不知道 如果我不來看它們
遼闊的草原
被一株一株小草站成的廣袤的綠
會有誰為他們俯下身來
這些共同擁有一個姓名的草
卑微 纖弱 沉默 甚至風一吹
就蕩漾起無垠的孤獨 一種有使命的孤獨
也許 我原本也是一株草
有著和草一樣的命運 孤獨又卑微
我不厭其煩地寫黃河灘上的草 草原的草
寫著寫著 就把草寫成了自己
像草 自己拂去自己滿身的憂傷
再單薄 也要捧出內心的露珠
再纖細 也要把綠的波濤顫巍巍舉在草尖
即使 陪伴我的一朵花被風提走了
我也不說出我的悲傷 我的孤獨
我來看草 來說出對草的愛
我知道草不會像人一樣說出謝謝 說出感恩
草就是草 當我離開草原時
草原就像我沒來過一樣 瞬間就恢復了原本
的安詳 坦蕩和寂靜
巡邏艇箭鏃般刺破河水 犁起的波浪
沒持護照 就越過邊境
而河水嘩嘩啦啦的嘮叨聲
我肯定 是說的同一個語種
跳出水面的魚 既不是槍刺
也不是一頁過境的簽證
額爾古納河的霧
絲綢般左纏著那邊的白樺樹
右繞著這邊的樟子松
霧知道 兩邊的樹木都是大地的子孫
一位俄羅斯老人 穿一身迷彩服坐在河邊
不是釣魚
是翻閱著河水尋找當年在白山黑水浴血的
身影
室韋小鎮(zhèn)的街上 剛出爐的列巴
仿佛 有著紅臉龐的俄羅斯后人
熱鬧著室韋小鎮(zhèn)的熱鬧
寂靜著俄羅斯小村的寂靜
額爾古納河既不迎合也不冷落
她舉著一面五星紅旗
代表祖國 用旗的方式守門
待暮色降臨
額爾古納河好像兩岸唯一的呼吸
只有那面迎風飄揚的國旗
紅紅的 如一盞母親點亮的燈
中國最北郵局的最北
一枚郵戳嘭地一聲
跳到遲子建《北極村的童話》的扉頁上
一只雄雞應聲撲棱棱地飛上木刻楞的籬笆
怎么看
都像我貼在墻上的一幅中國地圖的圖案
而一只小花貍鼠 它不知道
它是最北的那一只
從樟子松枝頭縱身一躍
我真擔心它從雞冠子上掉下來
再也找不到北
最北的夕陽 就要滑入西山
我為此有了些許傷感
我不知道 夕陽離開北極后
是名叫迎燈的女孩
揮手拋出去的一塊磨圓的黑龍江石頭
還是她揉紅的一只眼
我要撿回夕陽 不讓它離開
于是 我屈膝 下蹲 雙臂上揚 奮力起跳
像極了北極的弓射出的一支箭
作家王升山用手機定格了我最北的一跳
其實 我是想在最北的天空把自己放飛成
一只最北的風箏
試試系在我心上的那根繩 有多長多緊
能不能把我揪疼
回到北京已經兩月
仍然未聽到我落地的聲音
這讓我天天活得提心吊膽
直擔心那個真實的我
再也回不到這個叫作心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