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蘭
傍晚,楊婄更和李臘漢剛把捆好的禾糯搬到田埂上,就聽到有人在山下喊,楊藥師,楊藥師!銀花要生了!楊婄更丟下禾糯就朝熬村跑。
熬村,這是一個幾乎與外界隔離的村莊。
這里的人們知道,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寨佬從古歌中聯(lián)想到本村實際情況,諸如田土面積、森林的承載力以及人口的增長速度等,便將全村人召集到鼓樓下,將人口繁育過剩的利害公之于眾。大家覺得寨佬的分析在情在理,決定一切由寨佬定奪。寨佬就立下寨規(guī):一對夫婦只能生育兩個孩子。如有違規(guī),輕者,將其飼養(yǎng)的牲畜殺掉烹煮給全村人吃,重者,將其全家逐出村子。這樣一來,熬村的人口控制住了,矛盾平息了,治安穩(wěn)定了,人們的生活也跟著富裕起來。后來這種寨規(guī)也隨之被當作一種鐵定的規(guī)矩沿襲下來,一代傳一代,并形成熬村人世世代代獨有的生育習俗。
人們還知道,從古至今,熬村始終有一個藥師,也就是鄉(xiāng)村醫(yī)師。平時村民有什么大病小痛只要找藥師開些草藥煨水就能藥到病除,藥師也只是象征性地收點辛苦費。更神奇的是,在人類未發(fā)明避孕藥之前,其他地方人們采用的避孕方式就是用繩索捆緊胃部,劇烈地按摩,讓孕婦承受高溫高寒,用鈍器捶打腹部或用木板置于孕婦腹部,讓人上下猛跳,直到胎兒流產(chǎn)。這些原始的流產(chǎn)方式有效地控制了人口增長,但很多時候卻要了孕婦的性命。
在熬村,人們沒有必要為這些避孕方法煩惱。而是讓藥師用一種“換花草”的藥物來平衡胎兒性別。假如夫妻雙方生第一個孩子是男孩,藥師就會把“換花草”送給這對夫婦服下,第二胎就能懷上一個女孩;倘若第一胎是女的,服藥后第二胎也必定懷個男孩。同時這種草藥也是一種避孕藥,當女人生下兩胎以后,服下“換花草”將永遠不可生育。
解放后,這種草藥被傳得很玄乎,也有人懷疑這種藥物存在的可能性??墒菄覉?zhí)行計劃生育以來,熬村每家每戶都是一兒一女,人口上下浮動從來不超過十人。村里幾乎沒出現(xiàn)過重大疾病,平均年齡都在七十歲以上,這是大家都看得見的事實。
楊婄更就是現(xiàn)在的藥師。
她沿著一條青石板路跑到銀花家時,銀花正聲嘶力竭地嚎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胡亂貼在額頭,眉毛擰作一團,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銀花看到楊藥師到來,好像吃到了鎮(zhèn)痛藥,突然停止了嚎叫。楊婄更扒開她的大腿一看,大叫一聲,不好,小孩屁股先出來了!楊婄更叫銀花的老公,李天保,快去我家拿藥箱來。李天保問,藥箱放在哪里?楊婄更說,堂屋右邊那個房間。李天保問,有人在家嗎?楊婄更說,沒人,自己進屋拿。
李天保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就朝門外跑。
楊婄更問銀花羊水破多久了?銀花滿臉汗水,臉色慘白,看起來疼得不輕。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概,兩三……個小時。楊婄更說,這孩子是橫胎,不過還好,不是腳先出來,而是屁股先出來,只要用鈍鉤幫忙就行了。
鈍鉤,是楊婄更接生的一種輔助工具,平時很少用到它。一般是胎位不正,或者是胎兒屁股朝下而引起分娩困難時,就用鈍鉤伸進婦女的身體,勾住胎兒的腿部助其生產(chǎn)。
李天保很快就拿來了藥箱。老遠就問,是不是這個?楊婄更急忙接過藥箱,打開一看,怪了,鈍鉤不在藥箱里!銀花聽說鈍鉤不在藥箱里,又大聲嚎起來。她嚎得很傷心,幾個婦女趕緊在一邊勸慰,別哭了,只要楊藥師在,你就平安無事。銀花的嚎聲小了很多,但疼痛還是繼續(xù)。眼看孩子又要縮回去了。楊婄更皺著眉頭說,來不及了,只有用最后一招。楊婄更在銀花屋前燒了三炷香,三堆紙錢,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對其他幾個婦人說,李二娘,你扛一塊杉樹板在門前架一座木橋;楊菊珍,趕快把屋子里所有能產(chǎn)生死結(jié)的東西清理掉,比如籮筐的繩索,繡花的針線;楊三嫂,把門窗打開,大門打開,鍋蓋揭開;李天保,趕快找三顆鐵炮來,十五分鐘后點燃……大家雖然看見過楊婄更接生,有些婦人分娩也是楊婄更親自接生,但看她給橫胎的婦女接生,還是頭一回。大家聽從她的吩咐,分頭清理需要拿走的東西后,好奇地站在一邊看著她。楊婄更又說,找一條跟床鋪一樣高的凳子來。凳子很快就搬來了,她叫銀花把兩條大腿伸到凳子上,身體平躺在床鋪跟凳子之間。做完這一切,楊婄更一臉嚴肅地說,你們?nèi)康酱箝T口站著,不能進房間來。等會鐵炮響起時,你們不能慌,更不能叫。幾個婦人紛紛退出房間,站到門外。楊婄更“哐”一聲把門閂了。
剛開始,銀花家大黃狗還搖著尾巴蹲著,好奇地看著大家。不一會,卻伸出長長的舌頭,莫名地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就在三聲鐵炮響起時,大黃狗像一根離弦之箭,夾著尾巴倉皇逃竄了。人們有些緊張起來,大氣不敢出,就等著屋子里的動靜。不大一會,就聽到屋內(nèi)傳出嬰兒的啼哭。楊婄更滿頭大汗地開門出來說,母子平安!
比起銀花生兒子,楊婄更生下兒子李大樹就輕松多了。生李大樹那天早上,楊婄更像以往一樣挑一挑大糞去坡上栽辣椒。剛到地頭,就感覺肚子隱隱作痛,以為吃壞了腸胃。她看看四周,到處有人,也不好方便。只好把大糞澆進地里,迅速往家里跑。剛跑到一棵樹下,實在憋不住了,剛脫下褲子,還沒蹲穩(wěn),孩子的腦袋已經(jīng)出來了。幸虧楊婄更反應快,迅速用雙手托起,孩子才沒掉在地上。楊婄更抱著這個在樹下出生的兒子,老是大樹大樹地叫,后來干脆取名為李大樹。
大樹天資聰明,成績在熬村是最好的,這是兩口子最大的安慰。跟大樹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到鎮(zhèn)中學上學,不到一個月全跑回來了。唯有大樹越讀越厲害,不但考到榕城上高中,三年后還考上北京一所大學。這回熬村轟動了,別說考到北京,就是到榕城上高中的也是唯一一個。人們都羨慕地說,大樹考到北京,以后在北京工作,再把你們接到北京去,以后你們就是北京人了。
兩口子心里美滋滋的。
大樹畢業(yè)回熬村那天,因為是雨季,汽車一路走走停停。要么遇到路滑要推車,要么從山上滾落下一些石頭擋住去路,要撿石塊。本來預計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到家吃午飯的,結(jié)果到清水鎮(zhèn)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下車時,他估計回熬村不會有車了。正準備背上行李步行回家,恰好村長駕著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迎面而來。三輪車上擠滿了人,有的甚至用雙手抓著蓬桿,半截身子在車廂外面。整個拖斗車像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的。
這是一支迎接大樹的隊伍。車子開到大樹面前,村長來了一個緊急剎車,車上的人紛紛跳下來,親熱地叫著大樹的名字。雖然全是歡聲笑語,可大樹的心情卻沉重起來。他擔心的是,這一輛三輪車怎么裝得下十個人?回去再加上他,還加上他背著的兩大件行李,是走路回去還是坐車回去?還來不及猶豫,兩個人已經(jīng)把他的行李搬上車,大家已經(jīng)全部爬上去站穩(wěn)扶好蓬桿了。為了照顧他,村長說,大樹,你就坐司機腦殼吧。為這句話,大家又笑了半天。司機腦殼就是駕駛室。其實駕駛室也是敞開的,只不過比后面的拖斗多了一塊木板當坐墊而已。坐上車后,大樹問,路上垮方嗎?村長說,怎么不垮,我們從早上就開始鏟除路面的土堆了。大樹坐上車后又問,這是什么車?村長笑嘻嘻地說,人貨兩用改裝車!大樹輕聲說,這車不能載人你知道不?村長說,當然知道!但他們聽說你回來了,都要來接你。大樹說,知道還載那么多人?村長說,不是和你一樣,知道了也坐!
大樹一時語塞,等同于自己打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車子發(fā)出粗重的聲響一路哀嚎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他一手抓住身后的鐵欄桿,一手抓住頭頂上的頂棚,老覺得車身往路坎外邊傾斜。好幾次,他都想叫寨佬停下來,自己走路回去,但這樣就無形中顯擺自己的命比別人貴重一些似的,同時也掃了大家的興致。他只好硬著頭皮坐在車上,望著前方的路,果然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的泥巴都是剛剛鏟過的,新鮮的黃泥漿還敷在路面。
回到熬村已經(jīng)是三點半,但大家還餓著肚子等他。楊婄更殺了八只鴨,人們又籌錢買了一只羊做成羊癟。大樹剛落座,人們便一個接一個到來。起初是八桌,后來東家端一盤菜,西家提一壺酒,人越來越多,把誰分開出去都不好,于是大家干脆把桌子擺成了長桌宴。這一頓飯從下午四點開始,一邊喝酒一邊唱歌到凌晨兩點才結(jié)束。
第二天,大樹起得很晚。他埋怨楊婄更說,娘,怎么不早點叫我呢?我還要去榕城報名考公務員呢。楊婄更說,昨晚你醉酒了,想讓你多睡一會。說完忙著去灶房找溫水瓶倒水給兒子洗臉。大樹說,娘,我到河邊去洗。楊婄更也沒有阻攔,便把臉帕和香皂遞給他。洗漱完畢,楊婄更已經(jīng)熱好飯菜。大樹匆匆扒了一碗飯,就去村口等車了。
報名時,大樹遇到兩個同樣是本科畢業(yè)的楊秀巖和楊秀科。楊秀巖說,參加這樣的考試幾回了,有時候考得好也不一定錄取,因為筆試通過了,面試不一定能行。他苦笑一下又說,再來碰一次運氣,考不上我就安心出去打工了。負責報名的工作人員說,全縣幾百人參加考試,只要幾個人,機會肯定只是一部分人的嘛。楊秀巖說,是啊,沒辦法,讀了那么多書,花家里那么多錢,不考個工作又不甘心。楊秀科說,我考取大學那年,父母高興得不得了,不惜賣豬賣牛,還到信用社貸款供我讀書,誰知道畢業(yè)后卻找不到飯碗。楊秀巖說,其實像我們這種情況還有很多,光我們村子就有八個。他們每年考試時都從外面趕回來,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作為農(nóng)村孩子,以前要想走出大山,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讀書考上大學國家分配工作,二是當兵回來等待政府安排。如今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逢進必考,再也沒有鐵飯碗一說了。
半個月后,考試結(jié)果出來,大樹排在第四名。大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個崗位全縣只錄取前兩名。楊婄更看到兒子垂頭喪氣地回來,就知道兒子考砸了。吃飯時,她給兒子鼓氣說,別急,一次不行再來一次,總會有考上的一天。大樹也不放棄,天天抱著書本讀,又連續(xù)考了三年,一次比一次糟糕。漸漸地,熬村人對他也失去信心了。有人在背地下說,讀那么多書,胡須都讀開叉了,要是拿這些錢到榕城買房子,可能得一套商品房了。也有些人惋惜地說,早曉得是這個結(jié)果,拿上學那些錢去城里做生意,說不定成大老板了……反正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大樹的心緒全亂了,就像母親泡在清水河里那團亂麻一樣,找不到一個頭緒。一天夕陽西下時,他漲紅著臉,把所有的書本通通丟到河里。望著越來越小的白點,他說,老子不考了!楊婄更背著草藥恰好路過,她說,讀這么多書,不好好考一個工作,難道還想學你老子追牛屁股?大樹說,我出去打工!
大樹第二天果然背上背包外出打工去了。
讓楊婄更沒想到的是,大樹出去幾個月又回來了。楊婄更說,公雞屙屎頭節(jié)硬,才去半年就打轉(zhuǎn)了。大樹說,熬村小學不是總?cè)崩蠋焼幔课一貋泶n!楊婄更說,你可得想好,代課老師一個月就一千二百塊錢。大樹說,一千二就一千二,反正家里有房住有飯吃,又不會餓死人!
大樹再次回到熬村,楊婄更感覺渾身軟綿綿的,好像再沒力氣干活了。楊婄更在床上躺了一會,想到兒子愛吃魚。畢竟半年沒見到兒子,就拿起撈兜去河邊撈魚。太陽明亮又熱烈,天空蔚藍蔚藍的,但一想到兒子那點出息,心里就亂糟糟的。風一吹,蘆葦花就飄到鼻孔里面去了。她打了一個噴嚏,眼淚花又流出來了。她用雙手揉了一下眼睛,眼淚水就濕到手背上去了。
熬村由于土地肥沃,日照充足,氣候適宜,又臨湖南、廣西兩省交界處,種植的水稻和梨子品質(zhì)都特別優(yōu)良。上級部門看到這個商機,就打了報告跟上頭申請,說現(xiàn)在到處都在發(fā)展經(jīng)濟林,而熬村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可山上全是杉樹,幾百年都看不到經(jīng)濟效益,應該打造成優(yōu)質(zhì)香梨種植基地,只有經(jīng)濟林才能讓老百姓快速脫貧。上面的頭頭動了心,于是以“綠源”牌香梨為亮點大力宣傳,很快就得到上面批復,要打造一流的原生態(tài)香梨基地,大面積砍伐森林。
劉立生是第一個進駐熬村砍伐杉樹的漢人。
以前熬村小孩不會講漢話,男孩子在哭鬧時,父母總會嚇唬說,再哭,再哭讓漢人把你小雞雞閹了。熬村人對漢人就有一種天生的畏懼。小男孩看見這些扛著油鋸冒著濃煙鋸樹木的漢人都夾著雙腿躲得遠遠的。不過,這些漢人并不怕熬村人。相反,他們不但把熬村人視為神靈的杉樹從大到小一一鋸掉,還好奇地觀察著熬村人的一舉一動。
劉立生的木材加工廠進駐熬村一年后,周圍森林逐漸減少,光禿禿的山坡逐漸向周圍蔓延。楊婄更每天都背著背篼在各個山頭不停地挖草藥,焦急地注視著郁郁蔥蔥的森林逐漸消亡。人們先是砍掉杉樹和樅樹賣給木材加工廠,最后連雜木也不放過。當一個山頭被砍光的時候,楊婄更就站在那個山頭矗立很久,好像只要一直站在原地,那些被砍掉的杉樹就還會再長起來似的。楊婄更的心情復雜得很,人們賣掉杉樹換錢改善生活沒錯,但一想到這些森林被破壞和砍伐后,治病需要的草藥也隨之滅跡就一陣陣心疼。她好幾次跑到守寨樹下燒香祈禱,希望砍伐不要再繼續(xù),但是卻沒有成功。
一年后,家家戶戶的自留山都砍光了,只有楊婄更家的自留山紋絲不動。老遠望去,就像一個人的腦袋生了癩瘡一樣,東缺一塊,西少一角。
一天,夫婦倆摘禾回來,李臘漢去禾晾架上晾禾糯,楊婄更則進屋生火做飯。她做飯菜的速度很快,只半小時,飯菜全部做好端上桌子。李臘漢進屋到桌子邊坐下,眼睛朝桌子上一瞧,一碟辣椒水,一碗韭菜湯,一盤豇豆,一盤南瓜片。在熬村,一到深秋,就是這幾樣菜上桌。有時候忙上山干活,就把韭菜湯省了,因為韭菜不好洗,就只吃豇豆和南瓜。李臘漢端起碗呼呼地吃,韭菜只擰成兩節(jié),太長,卡牙齒,每個牙縫都卡上了韭菜葉。他覺得很煩,放下碗,用兩根手指往牙縫里摳。摳了半天,摳不出,又伸碗到楊婄更面前,說再添一碗飯。楊婄更說,像從來沒吃過韭菜似的,不知道多嚼幾下呀。李臘漢說,在坡上累一天,早餓了。楊婄更把飯遞給他說,慢慢吃,沒人跟你搶。李臘漢說,韭菜你也多切一刀嘛,又不是喂牛。
夫妻倆正說話時,大樹耷拉著腦袋從學?;貋砹恕K戳艘谎圩郎系牟?,眼睛眉毛立刻擰成一個大疙瘩。楊婄更起身到灶房添了一碗飯,放到桌子上。大樹夾起一片南瓜,吃了一小口后,連同飯碗一起放在桌子上,厭惡地看著那一碗飯,好像面前擺的不是一碗飯,而是一碗谷糠。楊婄更看到兒子吃著白花花的大米飯,還吃得如此痛苦不堪,心里的火就莫名升起來了。她說,想天天吃肉,可惜又不是當干部的命。
楊婄更最近看誰都不順眼,特別是兒子看到別人賣掉山林得到大筆錢吃酒吃肉時,也嚷著叫父母賣掉杉樹換錢。一想到這事,她就更加煩躁不安。其實她知道自己不是不想要錢,而是跟兒子一樣很需要錢,但他們的自留山就在寨子周圍,如果把山林賣了,寨子就沒了護寨樹,等同于要了寨子的命根子。2000年辦理林權(quán)證時,上面的領(lǐng)導就說,山林權(quán)屬將屬于個人,只要辦到砍伐證就可以合法買賣。楊婄更害怕別人要了村寨周圍的山林后任意砍伐,就主動要求分寨子周圍的山林。當時李臘漢是反對的,但她說,如果是我們的自留山,守寨樹就可以永遠保留下去。
沒想到社會發(fā)展這么快,一切都以眼前經(jīng)濟發(fā)展為前提,幾百年的原始森林轉(zhuǎn)眼灰飛煙滅。夫妻倆也曾偷偷到縣里上訪過一次,但人家回答說,山林權(quán)屬已經(jīng)承包到個人,只要辦理砍伐證,他們無權(quán)干涉。
前段時間,大樹提出賣掉杉樹未果后,不來家吃飯,也不來家睡覺,天天住在學校。后來楊婄更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那天她挖草藥路過學校門口,看見大樹手里握了一把油鋸朝山上走。她悄悄跟在背后,當走到一棵杉樹下,大樹便蹲下來開始發(fā)動油鋸。楊婄更裝著過路看見的樣子,故意提高嗓門問大樹在干什么?大樹說,什么都沒干。楊婄更說,什么都沒干,你發(fā)動油鋸做什么?大樹說,就為了好玩。楊婄更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說你玩什么不好,非要拿杉樹做玩?大樹沒想到楊婄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舉動,于是也拉下臉來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迷信!楊婄更看著大樹的臉,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油鋸說,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別打杉樹的主意。大樹說,沒見過這樣笨的人,手拿面包還被活活餓死的。楊婄更說,你有手有腳的,干點什么找不到飯吃,為什么一定要賣杉樹換錢?大樹說,我是不是你兒子?楊婄更說,你不是我兒子早把你趕出熬村了。大樹說,按照財產(chǎn)分割法,我有權(quán)利賣掉三分之一杉樹!說完一溜煙跑了。楊婄更愣愣地望著兒子的背影,她怎么也想不通,兒子以前心地那么善良,也愛護這些杉樹,怎么出去學到文化后反而不講道理了呢?
在以往,大樹吃過晚飯后就進房間批改作業(yè)去了。今天卻奇怪得很,吃過飯一直坐在桌子邊。楊婄更估計兒子有什么話要說,但懶得問。楊婄更不開口說話,大樹就一直伸長脖子坐著,眼睛定定地盯著飯桌上兩只疊在一起的蚊子。楊婄更同時也看到了那兩只蚊子,就沒好氣地說,無聊!大樹說,娘,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楊婄更說,什么事?是不是熬不下去了,又想去外面打工了?大樹說,熬村已經(jīng)沒幾個學齡兒童,村小學馬上撤并到鎮(zhèn)里,我也不能代課了。你看,家家戶戶都賣掉杉樹,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我們是不是也賣掉杉樹……還沒等大樹講完,楊婄更就說,好崽不耕爺田地,好女不穿嫁時衣!大樹說,杉樹以前是集體的,不能砍,現(xiàn)在所有權(quán)是我們家的,家家戶戶都賣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苜u?楊婄更說,不能賣就是不能賣,你們想賣杉樹,除非我死了!說完站起身朝房間走去。
夜深了,楊婄更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兩掛蜘蛛網(wǎng),她懶得伸手攪掉。她想啊想,兒子回到熬村代課也兩年了,村里人李老師李老師地叫,臉上也有光。要是一直在小學代課也成,問題是現(xiàn)在村小學馬上要撤并到鎮(zhèn)上,兒子又沒了事干。大樹從小愛讀書,很少干農(nóng)活,犁田耙田更是不行。跟他一般大的小伙子早成家立業(yè),拖兒帶口外出打工,如今只有兒子還是單身一人待在這山溝溝里。兒子眼光又高,沒文化的妹仔看不上,有點文化的妹仔又遠嫁他鄉(xiāng),難道讓兒子一輩子單身?
天麻麻亮,楊婄更就背著背篼上山了,她要盡快采一些草藥種在自留山里。因為不久以后被砍伐的山坡將全部開挖成林帶,人家圍墻一砌,就再也找不到那些草藥了。以前熬村的每一根田壟上,總有一兩棵杉樹。它伸展的根須不但起到保護田坎的作用,樹干還可以當成堆稻草的中軸。人們上山勞作一天,往往都要從家里包上糯米飯和腌魚當午飯,那些飯包就可以掛在樹椏上,不至于被蛇蟲螞蟻弄臟。如今這些杉樹不見了,到處是雜草和腐爛的樹葉,找不到樹椏掛糯米飯,只好砍幾根竹子插在水田中央,把飯包掛在竹竿上。楊婄更低頭準備挖藥時,一只烏鴉飛過她的頭頂,發(fā)出呀呀的驚叫。自從森林大面積砍伐后,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這種鳥叫了,包括喜鵲。她感到一陣晦氣,撿起一顆石頭,朝烏鴉投過去,烏鴉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大清早的,烏鴉在頭頂叫一定沒好事。
她打算不忙挖草藥,坐在田壟上望遠方。熬村就在山腳,被兩邊的大山擠在一條山溝溝里。天空大霧彌漫,木樓人家時隱時現(xiàn),稍過一會,就看見太陽破霧而出,射出萬道霞光,村子上空的霧氣也漸漸散去,在更遠的山坡上滯留、徘徊。陽光下,一座鼓樓高高聳立在起伏錯落的木樓間,頂端的葫蘆在陽光照耀下閃著金光。熬村通往外面的公路彎彎曲曲的,但看不見一輛車。
坐了一會,她感覺背上涼颼颼的,決定繼續(xù)挖草藥。但那只烏鴉好像故意氣她似的,又嚎叫著飛回來了。她心里亂得很,撿起一顆石頭再次扔出去。她以為扔石頭過去烏鴉就飛走了。相反,烏鴉越叫越凄厲。她再也沒心思挖草藥,就背起背篼往山下走。路邊有很多芭芒草,長得很茂盛。長長的芭笀花,在她臉上掃來掃去。路上有露水,有些濕滑,她腳下一滑,蹬到一顆石頭,那顆石頭就沿著光禿禿的山坡一路滾到山腳。
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屋里有呻吟聲。楊婄更趕緊推門進屋,看到蜷縮在門邊的大樹臉色鐵青,用一塊破布緊緊裹住左手,血還在不斷往地上滴。她趕緊丟了鐮刀,迅速跑到屋后,胡亂抓了幾把蒿菜就放進嘴里嚼起來。她一邊走一邊嚼,走到兒子身邊時,又用力嚼了幾下才從嘴里吐出來。她把一團綠色的蒿漿往大樹淌血的地方敷,慢慢地,血不再流了。捆扎好傷口,她才問大樹是怎么回事?大樹開始不敢說,后來才說了。他說,我想趁你上山時砍幾棵樹,沒想到,剛發(fā)動油鋸,鋸片就從手柄處脫落砸到我手上,就成了這個樣子。楊婄更鐵青著臉說,守寨樹是有靈魂的,誰動它都要遭受懲罰。
說完她又語重心長地說,大樹啊,我們熬村人在以前是一個不斷遷徙的民族,每一次遷徙,意味著舊有家園的失去,祖居地的遠離。為求得與祖先的靈魂永遠相伴,只要遷徙到一個地方,人們就會在這里栽下一些杉樹。樹活,則表示祖先的靈魂在,樹死,則另覓他處。未立寨子先栽下的這些杉樹都附著祖先的靈魂,這些樹就是神,這些樹就是我們的根。如果沒了守寨樹,沒了祖先的靈魂,意味著又得失去我們的村子。以前可以往沒有人煙的原始森林繼續(xù)遷徙,如今所有田土和山林都分到個人,樹木全部被砍光。沒了寨子,以后又該遷徙到哪里去?大樹像雞啄米般直點頭,眼淚不住往地上淌。大樹說,娘,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提砍樹的事情。
大樹受傷后在家里休息了兩天。到第三天便出現(xiàn)乏力、頭暈、煩躁不安、打呵欠的癥狀。第四天就出現(xiàn)強烈的肌肉收縮,先是張口困難,后來是牙關(guān)緊閉,連話都不能說了。楊婄更慌了神,找了幾味草藥煨水,又是灌又是外敷,但大樹就像鐵了心要生病,喝下去的藥水像噴泉一樣全噴了出來。楊婄更終于憋不住了,問李臘漢怎么辦?李臘漢說,怎么辦,送醫(yī)院。
大樹聽說送醫(yī)院,弱弱地說了一句,不去。李臘漢說,由不得他了,我去找車來。楊婄更說,去醫(yī)院需要錢吧?楊婄更說到錢時,李臘漢同時也想到了錢。他們家還從來沒有人到醫(yī)院住院過,但聽人家說,一旦生病住院是要很多錢的。她費盡心思地想,該帶多少錢呢?五百塊?一千塊?兩千塊?一想到兩千塊,她的心就“咯噔”一下,開始跳得緩慢,后來就不敢跳了。這么多年,培養(yǎng)兒子讀書都花光了積蓄。雖然過后賣豬仔賣木炭又得一些,但去年請木匠師傅把二樓廊檐重新裝修一番,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來不及多想,楊婄更還是從床底下把僅有的一千塊錢全部揣在了身上。
其實李臘漢說的車,也就是馬車。李臘漢借了好幾家,不是輪胎爆了就是轅桿已經(jīng)拆下來,無法上路。最后在鬼師楊大仙家借到了車,但楊大仙老婆說老公到其他村寨幫人家“問鬼”去了,沒有馬車夫。李臘漢又不會趕馬,楊婄更只好把馬鞍套在老公的肩膀上讓他在前面當“馬”,自己在后面推。
之前為了木材運輸,幾個老板投入大量資金把這條公路朝熬村更遠的村莊延伸,還請了專人看護,經(jīng)常鋪些細沙,路面也平整,大大小小的車子行走如飛。木材不斷運出去后,公路兩邊的森林全部消失,路面也不再有專人看護,馬路也就不再像馬路了。本來上面說好,等運完木材就修路,但后來突然換了領(lǐng)導班子,萬畝香梨基地資金無法落實,從此只留下光禿禿的山巒和滿目蒼涼。一些膽大的村民去縣里上訪過幾次,人家說,那是前任領(lǐng)導班子決定的事情,后面來的不清楚。
在半路,他們遇到一輛改裝三輪車迎面而來。楊婄更趕快上前攔截。她說,我出多點錢,你把我們載到鎮(zhèn)上好不好?三輪車師傅說,我剛從鎮(zhèn)上回來,今天鎮(zhèn)上趕場,有交警在半路查車。再說了,前面那一段路更難走,去不了。楊婄更只好繼續(xù)推著馬車走。
中午快要下班時,一家三口才趕到榕城醫(yī)院。掛號檢查的年輕醫(yī)生中等身材,二十多歲,白白凈凈的臉上看不到一根胡須。年輕醫(yī)生頭也不抬問,名字?楊婄更說,李大樹。年齡?二十八。年輕醫(yī)生突然抬起頭來,驚詫地看了她一眼又問,家庭住址?清水鎮(zhèn)熬村三組。哪里不舒服?不是我不舒服,是我兒子病了,人還在過道上躺著。年輕醫(yī)生突然丟下筆直接走出辦公室,來到過道上,俯身摸著大樹的額頭,又扒開大樹的眼皮看了一下。年輕醫(yī)生說,病情嚴重,你趕快去排隊交錢,我先帶他做CT。
楊婄更在一樓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繳費處,繳費處排著長長的隊伍。等了二十多分鐘,收費員在電腦上噼里啪啦敲幾下說,五千塊!五千?她站在收費處愣了半天才掏出九百六十元。收費員說,光做手術(shù)都要兩千八,CT八百,B超一百二,還有心腦電圖,中途有可能還要輸血,幾百塊錢辦不了入院手續(xù),你還是籌夠錢再來吧。楊婄更說,先交這幾百,一會我再回家想辦法。后面的人急了,有人說,莫耽擱大家時間,錢不夠先讓別人。求了半天,收費員不大耐煩地說,下一個!有人便擠到了她前面擋住了視線。楊婄更閉了嘴巴,怏怏回到急診部。年輕醫(yī)生說,大樹得的是破傷風,需要馬上手術(shù),幸虧你們送來及時,要不然真沒命了。楊婄更說,我沒帶夠錢,辦不了入院手續(xù)。年輕醫(yī)生說,這樣吧,我跟大樹是高中同學,姓楊,我跟院長說說,讓他先入院,但這五千塊錢你們還是要想辦法找來。楊婄更聽到兒子可以住院搶救了,激動得“噗通”一聲跪在楊醫(yī)生面前。
手術(shù)結(jié)束后,大樹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蘇醒過來。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后,李臘漢留在醫(yī)院看護兒子,楊婄更則回家籌集醫(yī)藥費。楊婄更走進熬村時,并不是直接朝家里走,而是徑直爬上了后山。
山下的熬村很安靜。以前這種時候,家家戶戶的屋頂早炊煙裊裊,到處是呼兒喚女回家的聲音。如今壯年人都外出打工,國家又給熬村人安上了南方電網(wǎng),家家戶戶用上電磁爐電飯鍋,還裝上閉路電視,小娃娃放學回家就整日坐在電視機前,不再出來玩耍。對面山上還有一個人弓著背割牛草,像螞蟻那么大,看不清楚是誰。楊婄更看累了,就仰頭望天。其實她并不是看天,而是在想兒子的醫(yī)藥費怎么辦?她回來時,楊醫(yī)生就一再囑咐,如果明天還籌不到錢,醫(yī)院就會停止輸液。去哪里借錢呢?她抓破腦袋也想不出該跟誰借。隔壁楊老六家?他們家全部出去打工了。背后李小滿家?李小滿愛賭,賣山林的錢早用光了。前面李老三家?李大牛家?……這些人都被她在心里一一否定了。兒子是獨苗,是李家延續(xù)香火的唯一指望。兒子有什么三長兩短,這把老骨頭也活不成了。最后,她竟捂住腦袋嗚嗚地哭起來。
直到天黑,楊婄更才像幽靈一樣閃進村子來。她沒有進自己的家,而是直接朝銀花家奔去。銀花對楊婄更提出借錢感到非常驚訝。她說,你跟我借錢?楊婄更說,是啊,整個熬村人我都想過了,你們家是最后一個賣掉山林的,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銀花不慌不忙地從抽屜里抓出一把瓜子來,遞給楊婄更。楊婄更不接,她自己嗑上了。楊婄更有些急了,問銀花,你能不能借給我倒是說句話呀。銀花說,二叔媽,不是我不想借,去年是賣了一片山林,但都借給我弟弟到縣城開店去了,手頭真沒錢。這樣吧,前幾天我到縣城看弟弟,遇到劉立生,他還留了一張名片給我。他現(xiàn)在是家具廠的大老板,需要大量老杉木。杉樹砍了還可以再栽,人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還是想想吧。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安靜的,月光透過薄薄的云層,灑在大路上。幾乎所有的動物都不見了,路旁的芭芒草也不搖了,只有蟋蟀偶爾發(fā)出一兩聲鳴叫,轉(zhuǎn)而又沒了氣息。連片的山坡披上一層薄薄的霧,又給夜晚增添一份別樣的神秘。
楊婄更天亮了才走到縣城。她找到劉立生時,劉立生正坐在辦公室的老板椅上悠閑地抽煙。楊婄更在門口站著,也不知道怎么開口。雖然在半路她就在想怎么說賣杉樹的事情,但看到劉立生坐在那里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了。劉立生愣了半天,恍然大悟般眼睛一亮,喲,楊藥師,站在門外干什么?進來坐。楊婄更坐下后,劉立生遞一杯茶給她。楊婄更說,我不喝茶。劉立生說,給你喝你就喝。楊婄更只好畢恭畢敬地接過茶杯,喝完一杯,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說賣杉樹的事情。
劉立生站起來往垃圾簍里唾了一口痰,說楊藥師真是稀客,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楊婄更說,喜事沒有,倒霉事一大堆。劉立生皮笑肉不笑地說,不會吧,你們家不是有守寨樹罩著的嘛,怎么會有倒霉事呢?楊婄更說,當初培養(yǎng)兒子讀書,家里已經(jīng)窮得叮當響。讀了那么多書,沒有鐵飯碗也就罷了,如今還得了一場大病在醫(yī)院躺著。家里又沒錢,想來想去,只有賣掉一些杉樹。說完,用力地撕扯著頭頂?shù)念^發(fā),恨不得像帽子一樣可以摘下來把臉遮住。劉立生問,真舍得賣杉樹了?楊婄更說,舍不得也得賣呀。劉立生說,你不怕得罪樹神了?楊婄更說,兒子的命比杉樹重要,再說,我只賣一部分小杉樹。劉立生停頓了半天說,要是以前嘛,小杉樹也可以買下來,但現(xiàn)在路不好走,賣那些小杉樹給我,光運費就劃不來。楊婄更說,求求你了,救救我兒子。劉立生說,沒辦法,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民政局的。楊婄更盯著劉立生看了半天,站起來就走了。
楊婄更的心很亂,想來想去,家里只有那頭斗牛能變成現(xiàn)錢了。這頭斗牛陪伴李臘漢已經(jīng)十多年,平時買酒,他總會倒一半給這頭斗牛喝。夜晚睡不著時,就跟斗牛說說話。楊婄更想賣給喜歡斗牛的人家,等以后有錢了再贖回來??墒菃柫撕脦准遥思叶颊f一時間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金。眼看天色漸漸黑下來,只好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找了一個屠夫,含著眼淚把牛繩交到屠夫手中。她囑咐屠夫說,等我離開后再去牽牛,免得牛不肯走。
大樹在醫(yī)院住了一個禮拜。第八天早上,醫(yī)生又喊交錢。楊婄更看著空空的口袋說,實在沒有了。大樹說,娘,我們在醫(yī)院停藥空等,還不如回家用草藥調(diào)養(yǎng)。楊婄更想,以前熬村人生病從來不去醫(yī)院,不是照樣活到七八十歲么?她就不信,兒子的病只能在醫(yī)院才能醫(yī)好。
一段時間后,大樹能到處走動了。有天早上還在楊婄更面前做了五個俯臥撐。做完俯臥撐后,大樹說,娘,我想跟你學草醫(yī),以后有什么小病小痛自己就能醫(yī)好。楊婄更說,藥師傳女不傳男。大樹說,我姐遠嫁外地,再說她也不愿意回到熬村來。楊婄更雖然有點不情愿,但還是背上背篼扛上鋤頭走在前面。娘倆順著小路往后山爬,路邊有幾節(jié)霉爛的樹干,上面長滿黑色的東西。楊婄更指著那些黑東西說,這可是控制高血壓的主藥。大樹歪著腦袋往地上看,他說,這明明就是我們經(jīng)常吃的黑木耳嘛。楊婄更說,就是因為以前經(jīng)常吃它,我們熬村人沒有一個得高血壓的。他們又繼續(xù)往前走,路邊有塊菜地,地里全是綠油油的韭菜。楊婄更說,韭菜的葉、籽、根都是寶。韭菜和粳米熬成稀飯,不但具有開胃提神、散血解毒的功效,還可以治療腸炎痢疾。這是鬼針草,這是……大樹越聽越來勁,特別是后來聽楊婄更無意間說杉樹尖、月季花和棕樹都是“換花草”的配方后,走路更精神了。他說,娘,現(xiàn)在計劃生育嚴格,好多大老板都想生兒子,我們把“換花草”拿去賣給別人,一定會得到一大筆錢。楊婄更站在韭菜地里,兩只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像突然啞巴了一樣。停頓了一會才說,“換花草”是有靈性的,人世間不能有四個人知道,知道這種藥的只能是一對夫婦。如果這對夫婦中有一個人不在人世了,才能由另一個人傳給下一對夫婦。如果有誰把配方告訴第四個人,“換花草”就再也不靈驗了。大樹說,我才不信這個。楊婄更說,沒人強迫你信,反正熬村人用“換花草”是為了保持人口和生態(tài)平衡,而不是為了發(fā)財。大樹說,你看熬村還人口平衡嗎?好多人都跑到大城市打工賺錢買房,誰還會回到這鳥不拉屎的山窩窩來?楊婄更狠狠瞪大樹一眼,沒有說話,背起背篼往前走了。
他們一前一后爬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到一口水井邊時,大樹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來歇氣。楊婄更也坐下來,望著對面的山坡,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有人挑著籮筐往坡上爬。她看得眼睛生疼,就把目光收回來放在大樹身上,大樹竟然打起了呼嚕。楊婄更用一根樹枝敲了大樹膝蓋一下,大樹就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慌亂地握緊鋤頭,問娘搞哪樣?楊婄更說,趕快起來,就知道睡,像一頭豬。大樹慢吞吞地站起來,一邊走一邊問,為什么我們的寨子叫熬村?楊婄更說,熬村,按照漢語的譯音,就是遠在天邊的村子。大樹說,哦。又問,熬村每一個孩子出生,為什么不多不少都要栽下一百棵杉樹呢?楊婄更說,我們的祖先剛遷徙到這里時很窮,男的娶不上媳婦,女的嫁不出村子,人們整日唉聲嘆氣。一天夜晚,一個小伙子得到杉樹神的指點,滿山去搖動杉樹,杉樹的種子便紛紛落地,漫山遍嶺長滿了杉樹。小伙子培育杉樹苗賣給其他村子得了錢,不但娶上了媳婦,還生了很多兒女。后來杉樹神又托夢給他,叫他為每個孩子都栽上一百棵杉樹,孩子長大后才能用,于是他照做了。果然,等孩子們長到十七八歲,這些樹木也長大成林,兒子砍伐杉樹造了新屋,女兒砍伐杉樹做了嫁妝,孩子們都熱熱鬧鬧地辦了婚事,生育后代。從那以后,誰家生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父母就會上山栽下一百棵杉樹,也就是生命之樹,樹在人在。
大樹聽完又“哦”了一聲。楊婄更說,知道了就不許再提砍樹的事。大樹說,以前我只是隨便說說。楊婄更說,什么都可以隨便說,唯有這個不能說。大樹看對面的山,到處光禿禿的。幾只麻雀飛過,落下幾片落葉。他清晰地記得,剛砍伐這些杉樹時,上面的頭頭腦腦都來了,還有新聞記者,他們給熬村人畫了一幅藍圖:三五年后,這里將是漫山遍野的香梨,到時遍地都是錢了。現(xiàn)在不但沒看到錢,漫山遍野還全是荒蕪的茅草。大樹把目光收回來,放在娘的頭上。他發(fā)現(xiàn)娘的頭發(fā)全白了,亂蓬蓬的,就像那些亂蓬蓬的芭芒草。大樹心里“咯噔”一下說,娘,我想回家。楊婄更說,藥都沒采到,回什么家?大樹說,反正想回家。
吃飯時,楊婄更叫大樹起來吃飯。大樹不起。李臘漢就把一碗韭菜湯重重地倒進豬潲鍋,還弄出很大的聲響。他說,老子喂幾頭豬過年還得肉吃,養(yǎng)了這么個孽障,天天就知道睡。大樹不想聽爹發(fā)牢騷,穿一對拖鞋出門去了。楊婄更趕緊追出來,叫兒子先吃飯。大樹把臉扭到一邊,氣鼓鼓地說,莫管我!楊婄更說,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不管誰管?李臘漢追出來說,要滾就滾遠點!楊婄更說,你就知道跟崽斗氣,把他氣病來你就甘心了。李臘漢不再說話。楊婄更氣呼呼地說,我知道你沒了斗牛心里不痛快,但兒子的命總比斗牛重要吧?李臘漢說,兒子這牛脾氣都是你慣出來的。說完就上樓去了。楊婄更轉(zhuǎn)身回到灶房洗碗,洗好碗喂了豬又在屋檐下剁豬菜。她每天就像一個陀螺一樣,沒有一刻閑下來。今天她從地里討來一筐紅薯藤,砍了放進灶鍋里,又叫李臘漢從樓上把晾在廊檐的青布收下來,拿到院子的捶布石上敲打。
李臘漢在屋檐下捶布,楊婄更到院子撿收晾干的青菜。她把最后一捆青菜收到廊檐下,感覺累了,就坐在大門口看不遠處的河流。前幾年她和李臘漢一起去北京看大樹時,大樹還帶他們看了北京的四合院。她看完后說,北京的四合院好像是趴著的,沒有我們熬村的四合院有立體感。我們的大門更寬敞,雕窗更對應,還可從上面觀賞三面閣樓風光和一面臨河的美景。
今天楊婄更坐在二樓的廊檐上,望著自家的院落,在風雨的招搖下已經(jīng)顯得有些破敗。無論閣樓與廂房的布局,還是藍靛的香味、采光的昏暗以及與不避風雨的透漏的矛盾,都不能跟以前媲美了。河對面還有一排排專門曬青布的木架子,但看不見像瀑布一樣垂掛在上面的青布。這種時節(jié),在以前,家家戶戶都會把染好的青布晾在那里,也時常有人影在晃動。如今大家都懶得織布,甚至連棉花地都荒廢了。唯有楊婄更還在種棉花,自己動手紡紗織布。她說,手上有活路心里才踏實,要不然總像缺少了什么。楊婄更坐了半天,突然感覺身上很沉重,好像釀痧了一樣。她告誡自己,不能睡下,還是去糧倉要雞蛋清來漿染青布,要不然這布就白捶了。
楊婄更埋頭走著,很快就到糧倉邊了。糧倉周圍還有許多南瓜未摘。南瓜已經(jīng)熟透了,黃黃的,皮面還有一層白白的灰。有蟋蟀的叫聲,但不知道蟋蟀躲在哪里。楊婄更取了雞蛋走出糧倉,隨手扯了一根茅草打一個草標插進門扣才走下石階。石階上有青苔,很滑,她提著雞蛋,走得特別小心,但還是打了一個趔趄,口袋掉在石階上,瞬間變成一攤水。她定了定神,又望見對面那些光禿禿的山坡了。石階兩邊全是野草,還有一些雜木。草叢里有四腳蛇,肥嘟嘟的。人一走過,它們就驚慌失措地逃竄。
楊婄更進到院子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分鐘。李臘漢看到楊婄更提著打爛的雞蛋回來,沒好氣地說,要幾個爛雞蛋也要半天。楊婄更把塑料袋掛在中柱的釘子上,又準備上樓去。李臘漢說,要下雨了,你來幫我捶一下,我去找盆來裝雞蛋清。楊婄更不想動,但還是接過木槌,剛捶了兩下,突然“哐當!”一聲,捶布棒斷成兩節(jié)。李臘漢回過頭來,關(guān)切地問,沒砸到腳吧?楊婄更沒有理他,只是臉上滿是困惑,這根捶布棒已經(jīng)三十年了,以前用力更大都沒事,今天怎么輕輕捶一下就斷了呢?她疑惑地說,莫非有什么不好的兆頭?
李臘漢說,烏鴉嘴!
捶布棒是楊婄更捶斷的,她丟掉斷成兩節(jié)的木棒,說要去河岸上砍一根茶樹棒重新做一根。
河岸邊有很多茶樹,她找了半天,不是太大了就是太小了,要不就是不夠直。她下了大路,埋頭朝著河流下游走。剛走到拐彎處,就看見楊大仙一身濕漉漉地跑來。老遠看見楊婄更就說,不好了,不好了,大樹摔下閻王潭了。楊婄更愣了一會才回過神來,問哪個摔下閻王潭了?楊大仙說,你兒子李大樹摔下閻王潭了!楊婄更的身體顫了一下,問他人呢?楊大仙說,就在前面。楊婄更突然覺得腳下一軟,身體輕飄飄地站立不穩(wěn)。楊大仙說,不過還好,我恰好路過,已經(jīng)把他救上來了。我把他背到守寨樹下,實在走不動了,才跑來喊你。楊婄更跟楊大仙跑到守寨樹下時,大樹已經(jīng)緩過氣來。杉樹上沒了喜鵲,只有幾只烏鴉,它們在樹上哇哇地叫,很揪心。樹下起風了,地上有很多落葉,一掃而動。有些輕飄飄的葉兒,在空中旋轉(zhuǎn)幾圈,像一片鵝毛,悄然落地。
楊大仙幫忙把大樹背回屋,楊婄更給兒子換了衣,又燒了一籠炭火后,才在火塘邊鋪了一鋪床,讓兒子躺在火塘邊取暖。等大樹臉色稍微轉(zhuǎn)為紅色,他們才弄清大樹摔下閻王潭的原因。
原來大樹上次去廣東打工,進的是一家黑廠。半年后,他跳槽應聘一家正規(guī)廣告公司,人家要求體檢合格才能上班。體檢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拿出一沓化驗單,指著上面的體檢結(jié)果說,你的雙腎患有彌漫性病變,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大樹不知道做好心理準備指的是什么。就問醫(yī)生,彌漫性病變到底有多嚴重?醫(yī)生說,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會導致雙腎衰竭甚至死亡。大樹問,多少錢才能治好這???醫(yī)生說,這種病需要長期治療,少說也要幾萬。大樹一聽,腿都軟了下來。他本來打算在城市打工,賺到錢就去治病,但應聘每一家公司,別人都需要健康體檢證明。沒辦法,他想回家跟父母商量醫(yī)病的事情,但想到幾萬塊對于一個已經(jīng)傾盡所有培養(yǎng)孩子上學的農(nóng)民家庭,無疑是雞腳桿上刮油——毫無指望。大樹就想,反正生病了,在外無法打工,不如回家跟父母商量賣掉一些杉樹治病?;氐秸雍?,幾次開口說賣杉樹,還沒說要錢干什么就被母親打斷了,口氣一次比一次堅決。后來他想,叫母親砍樹賣不可能,還不如悄悄砍了守寨樹。卻沒想到很少干農(nóng)活的他,在發(fā)動油鋸時,把自己的手給弄傷了,還得了破傷風。送到醫(yī)院,手術(shù)醒來后楊醫(yī)生就告訴他的雙腎已經(jīng)嚴重病變,必須盡快換腎。他問楊醫(yī)生換腎需要多少錢?楊醫(yī)生說,最少也得三十萬,還得看有沒有腎源。他一再懇求楊醫(yī)生不要把這個病情告訴父母,怕他們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今天走在閻王潭邊,心里亂糟糟的,又沒吃早飯,感覺頭暈乎乎的,一時想不開,就縱身一跳。等他感覺后悔時,已經(jīng)被漩渦卷進水底。幸虧楊大仙來得及時,要不然真一了百了了。
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一家三口就那么靜靜地坐在火塘邊,誰也沒有睡意。雖然火塘里的炭火很旺,但每個人的心里都是涼冰冰的。楊婄更一直坐在火塘邊發(fā)呆,她怎么也想不通,熬村的祖祖輩輩都沒得過腎病,兒子出去讀書幾年怎么就得了腎病呢?也許不久后,對面山上就會出現(xiàn)那么一堆新土,到時候兒子就躺到里面去了。想到這里,她渾身顫了一下,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她開始埋怨起自己來,平時醫(yī)好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沒能力醫(yī)好自己的兒子呢?
屋外的月亮升起來了,又悄悄躲進了云層。
楊婄更突然站起來說,兒呀,我一定要你好好活著!說完,進房間搬來一缸酒。她跪在李臘漢面前說,孩子他爹,這輩子我好像沒求過你吧?李臘漢點點頭。楊婄更說,求你陪我喝一回酒。李臘漢又點點頭。楊婄更往酒碗里倒多少酒,他總是一飲而盡。
一天以后,寂靜的熬村因為十幾個伐木工人進駐再次熱鬧起來。一大早,楊大仙穿上道士服,帶了一個羅盤往守寨樹方向走去。他已經(jīng)算好時辰,說砍樹時間定在辰時,辰時五行屬土,正是山神在家時,也只有這時跟山神談判才有效果。他左手提起一只公雞,右手緊握菜刀,雞的腦袋已經(jīng)卷進翅膀里。他一邊跪地給守寨樹磕頭,一邊往草叢里撒米,米粒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殺了雞,才用斧頭在守寨樹上砍下三斧,工人們的油鋸便噴著濃煙開工了。巨大的轟鳴聲帶著發(fā)動機噴的煙霧彌漫著整個熬村。當發(fā)動機停止轟鳴后,就會發(fā)出一聲巨大的聲響,那是樹干斷裂的聲音。在樹干倒下的霎那,其他樹干也會受到震動,不停地搖晃。
楊婄更每天都早早起來。伐木工人每砍倒一棵守寨樹,她就用手去撫摸一下鋸得平整的樹蔸,就像撫摸逝去的親人。之后她會站起來,長久地注視倒下的那棵杉樹,好像期待著那棵杉樹能重新站立起來似的。第三天黃昏,這場砍伐終于蔓延到最后一棵守寨樹。伐木工人剛把油鋸放在樹下,天空突然雷聲大作,黑壓壓一片下起雨來。楊婄更懇求工人們先停手,等明天李臘漢酒醒了再砍。但劉立生不同意。他說,好不容易買到這種千年古杉,等他清醒過來,不賣給我怎么辦?再說耽誤一天就是幾大千,今天就算天上落刀也要把這棵杉樹放倒!天色越來越暗,熬村周圍已經(jīng)光禿禿一片。沒有樹木的阻擋,暴風雨刮來,楊婄更的衣襟被吹得呼呼作響。這會兒,她聽不到村子里的狗叫,甚至聽不到一聲烏鴉的哀鳴。所有的工人都收工回去了,只有她還匍匐在鋸得平整的守寨樹蔸上,睜著雙眼,企圖看清整個夜晚,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周圍黑黢黢一片,她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瞎了!
楊婄更用臉貼著杉樹蔸,撕心裂肺地喊道:熬村一棵杉樹都沒有了,“換花草”也失去最關(guān)鍵的配方,就讓它永遠消失在人間吧!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