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嘉倩微博
圓了爸爸的一個夢:在歐洲聽一場交響樂。
那年,我在廣靈二小讀小學(xué)二年級,我們家住在水電路的老房子。星期六傍晚,爸爸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他說一個詞語,我大聲背誦英文單詞拼寫。他總是很嚴肅,拼錯了,會罵到我抹眼淚。
那天,他沒有騎車送我去英文補習(xí)班,他騎了很遠的路,我們背了比往常多了兩倍的單詞。
他停下車,在亮堂堂的大劇院門口。我熟練地跳下,不敢傻坐著。爸爸天生急性子,也從不把我當女孩看待。隨性、靈活、爽快。如果沒做到,他還是會把我罵到抹眼淚。
從藏藍色粗布工作服的口袋里,他取出一個信封,交給我的時候,他說,里面是今晚交響樂團演出的門票。
我“哦”了一聲,拿在手里,努力做到雖然驚訝得不知所措,卻看起來似乎早已明確。這種性格,后來永久性地埋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
我等了一會兒,他沒有下自行車。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頭看著我,仿佛想多說點話,可他使勁收了回去,只是說,去吧,我就在門口等你,出來了告訴我好不好聽。
小孩當然懂父母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如果不是拮據(jù),應(yīng)該也會像別的女孩一樣,去小店買漂亮的橡皮頭繩,而不是早晨媽媽用紅色毛線給我扎馬尾辮。
我點點頭,朝爸爸揮揮手,往大門走去。
那個星期語文課學(xué)到了一個形容詞叫“金碧輝煌”,第一時間我想到了過檢票口時歌劇院里面的模樣。在當年小個子的我看來,一切都明亮得晃眼。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我是怎樣找到自己座位的,但我記得我的恐懼。
我甚至不記得我是怎樣聽完演出的,也不記得是哪個樂團的演奏會。但我記得身旁坐著一位陌生阿姨,她帶女兒來,問我為什么沒有家長帶著。我說,爸爸在門口。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說,你出去以后,要告訴爸爸很好看。
當我在門口的人群中找到自行車上的爸爸,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的暖黃色照在爸爸總是嚴肅的臉上,看起來溫柔了一些。
我剛坐上車,他期待地問,怎么樣?
嗯,不錯。
我把里面的樣子描述給他。他聽得忘記了我們要背單詞的老習(xí)慣,不斷問我細節(jié),我想不起來的,只好自己想象出另一個模樣。不知道多年以后爸爸終于第一回帶著媽媽一起去聽演奏會,有沒有察覺和我描述的不同。
其實那時的我根本沒有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在臺上讓樂器發(fā)出聲音,根本沒有理解為什么看別人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自己也要一動不動這件事需要花錢買票。在家里經(jīng)濟最拮據(jù)的那些年,爸爸仍然堅持讓我補習(xí)英文;雖然沒有條件學(xué)樂器,爸爸也愿意買一張他渴望的交響樂團演出票讓我去。
今天,我?guī)О职趾蛬寢屧诒鶏u的Harpa聽了一場交響樂演奏會,主題是迪士尼的幻想。現(xiàn)場幾乎都是父母帶著七八歲的孩子。一張內(nèi)場前排中間的票,票價折合人民幣230元。
我后排是一個小男孩,跟隨音樂和屏幕上的卡通,時而歡笑,時而發(fā)出驚恐低喊。我身旁的爸媽,他們的反應(yīng)常常和小男孩同步,聽得入神。
我想到了當年的那一張在信封里的門票。
我們在餐廳吃飯,服務(wù)員向媽媽詢問,is everything ok?爸爸媽媽原本在交談,突然懵了,求助地看著我。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自行車后座的那個小女孩,被爸爸逼著背誦距離自己生活千百萬里遠的人們說的語言。
回到住處,冰島實行垃圾分類,使用的垃圾袋也有區(qū)別,一向節(jié)約的母親,伸出手,把垃圾合并在一個紙袋里,將塑料袋折平。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雖然憤怒,卻又感到親切。這就是自己的來處吧。
下了一場雨,媽媽很得意,她說,在地攤買的15元錢加絨毛褲,穿了三年,來冰島她也只有這條褲子,但是防水防寒。也許,生活的這些小事,如果能不那么嚴肅,玩笑口吻說出口,說明已經(jīng)不那么介意了吧。
你很想說,圓了爸爸一個夢,你覺得今天很愉快??墒?,卻又很快嘗到一點苦味。至少總體上你是愉快的,你在乎的人是愉快的。
金碧輝煌的世界,你推開門,走了進去,記住你看見的每一眼模樣,為了去告訴在門口等你的人。你在自行車后座大聲背誦的每一個單詞,有一天,它們成為打開世界的大門;你在家里吃的每一頓飯,有一天,它們指引你在紛亂的世界中尋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