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一
與之前的所有朝代一樣,清朝并不缺乏戰(zhàn)爭,各種形式的暴動和叛亂綿亙不絕,而終清之世,規(guī)模最大、破壞最烈、影響也最巨的,毫無疑問當屬洪秀全的太平天國運動。洪秀全及其拜上帝會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于廣西桂平金田村起事,并于咸豐三年,即公元1853年的3月19日,攻占江蘇南京,改名天京,作為太平天國首都。定都不久,太平天國就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西征和北伐。領導北伐的是天官副丞相林鳳祥和地官正丞相李開芳,他們率領兩萬精銳,由浦口出發(fā),穿過安徽,經(jīng)由蒙城和亳州進入河南,攻克商丘,準備渡過黃河繼續(xù)北上。但因沒有船只,只好沿黃河南岸一路西行,直到1853年6月23日,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二,才在汜水、鞏縣一帶渡過黃河。
這支北伐軍并沒有全部過河。其中有一部兵力被清軍截斷,渡河無望,于是折鋒南下。他們攻占開封府轄下的長葛縣,然后縱兵西侵禹州,其騎兵一度直抵禹州城東關。之后又南下襄城,縱貫河南,一路殺掠去了湖北。這支太平軍在流動作戰(zhàn)之中的所作所為,比比可見于各地方志及清人筆記,《豫軍紀略》亦可作為一個參考。茲不贅述。
自清朝立國以來,河南地處國之中央,一直安堵無事,所以駐防營兵一再裁減。以禹州為例:清朝建立之初,遵前明舊制,設立分巡大梁道,駐扎禹州,錄標兵一百名,但在康熙元年即予大量裁撤,軍器也減去很多:“大炮二十八尊,三眼槍二十八桿,俱解省訖,鉛子、硝黃并革?!北鴨T與裝備俱已有限。至道光年間,駐兵進一步減少,僅有襄城營分汛駐防禹密千總一員,外委把總一員,所有馬步兵一共四十五名(據(jù)《道光禹州志》),各地駐軍既已如此薄弱,又兼長年無事,暮氣深重,戰(zhàn)斗力很差,根本無法阻抗如狼似虎的大隊太平軍。這也是太平軍之所以能夠縱橫沖突的重要原因。
河南巡撫陸應谷以剿防不力革職,英桂擢任。英桂,滿洲正藍旗人,晚清重臣之一。他就任河南巡撫之后,即傳檄各地方,著令組建聯(lián)莊會抗賊自保。既然官兵在“流寇”面前窮于應付,無法善盡保土安民的責任,讓百姓開辦團練對抗太平軍和捻子不失為一個數(shù)全其美的辦法:既不需官府操心費力,也不勞朝廷資糧助餉,解了官兵難以濟事之窘困,而又使百姓得以團結起來保護自己的財富。
建立聯(lián)莊會的確是個保境御敵的好策略。鄉(xiāng)民們在官府的支持下被動員起來后,保衛(wèi)鄉(xiāng)土和自家財富之積極性不言可喻。太平軍或捻子隊伍再次出現(xiàn)時,看到的不再是四散逃命的百姓,而是整兵自衛(wèi)的鄉(xiāng)團。可以想象,對于流動作戰(zhàn)、沒有任何后勤供應的軍隊來說,這是多么令人頭疼的事。
直接參與組建聯(lián)莊會的,是地方上的鄉(xiāng)紳和大戶。中國歷史上一向是皇權不下縣,最低級的行政機構就是縣衙,縣級之下的地方則屬于自治的范疇,在鄉(xiāng)規(guī)民約和宗族制度的規(guī)范下,由民間有影響力的鄉(xiāng)紳作領袖,承擔起維持鄉(xiāng)土秩序的責任。當官府要求各地建立聯(lián)莊會時,也是由這些人出面主持組建。大戶田產(chǎn)眾多,生活富裕,當太平軍、捻軍或其他匪寇到來時,受損失最大的正是他們。因此可以想見,當官軍無法指望時,那些大戶們對于籌建地方自衛(wèi)武裝將會非常賣力。而在官府之外,也只有這些大戶和鄉(xiāng)紳們,才有充分的財力和影響力,去動員整個鄉(xiāng)土社會,建立聯(lián)莊會這樣的自治武裝。而當聯(lián)莊會如愿建立起來之后,他們又理所當然地成為各地聯(lián)莊會的首領。
接到巡撫的檄令后,在創(chuàng)痛和余悸中驚魂難定的禹州立即動手,很短時間內(nèi)就在各里甲都建起了聯(lián)莊會。這應該是官府與民間少有的目的與利益高度一致的事情之一,因此一切進展順利。但是有一天,卻發(fā)生了一件令新生不久的聯(lián)莊會蒙羞的丑聞。
這樁丑聞是由一件不大不小的糾紛引起。紫金里有個窮人跟一個富人因為某件事產(chǎn)生了矛盾,去找紫金里的聯(lián)莊會首領仲裁評理。大戶出身的聯(lián)莊會首領在仲裁時沒有保持應有的公平公正,而是偏袒了富人。至于為什么偏袒,是因為被賄賂買通,基于自身利益之上的現(xiàn)實考慮,還是身為大戶習慣性的歧視窮人,此時已難以確實考證,但是窮人被傷害,受到了不公對待卻是事實的結果。事情發(fā)生之后,輿論大嘩。紫金里有個叫劉化鎮(zhèn)的人,為人正直,有俠義之風,他聽到消息后憤憤不平,主動出面替這個被欺負的窮人說話,當眾指責聯(lián)莊會首領不公不義,欺壓弱者。
這是劉化鎮(zhèn)第一次以公眾人物的面目出現(xiàn)在禹縣的史藉上。在此之前,關于劉化鎮(zhèn)的記錄則是空白,因此關于他的家庭狀況和個人履歷全都不詳,《豫軍紀略》上也只是說他是東鄉(xiāng)人。更多的信息來自民間傳說,說他開過雜貨鋪,算是個小商人;或者是鐵匠鋪,因為職業(yè)關系而孔武有力。他為人仗義,急人之難,經(jīng)常打抱不平。從這里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劉化鎮(zhèn)是個有意于承擔社會公共責任的人。我們甚至可以推斷,當官府命令組建聯(lián)莊會時,劉化鎮(zhèn)必然也曾熱衷于此,甚至有意出任首領。但是由于他僅僅是個小商人,資產(chǎn)太少,在注重門閥資歷的鄉(xiāng)土宗法社會里,他的愿望必然無法實現(xiàn)。但是此時,這場發(fā)生在窮人與富人之間的矛盾沖突,為他提供了一個極佳的機會。而他也適時地抓住了這個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嚴厲斥責了偏袒富人的聯(lián)莊會首領。聯(lián)莊會首領在他義正辭嚴的指責下無言以對,就辭去了首領的職位。我們可以將此理解為是這位大戶良知尚存,還保有做人最起碼的羞恥之心,但這同時也證明了劉化鎮(zhèn)所具有的威望和影響力,否則,大戶不可能因為他的指責而輕易辭職的。
雖然我們可以假定,像劉化鎮(zhèn)這樣熱衷于公眾事務的人,對于聯(lián)莊會首領之職會有向往之心,但是對于那些大戶來說,領導這種武裝組織卻未必是其所愿。因為打打殺殺的事畢竟危險,當敵軍殺來時,作為抵抗武裝力量的頭領,無疑要比平民承擔更大的政治風險,一旦被敵軍打敗,對方要懲罰反抗者,自己必然首當其沖,身家不保。所以,當官府下令組建聯(lián)莊會,讓他們自己保護自己的時候,這些大戶們的確會很熱心,因為這與他們的利益相關,但是讓他們出任武裝力量的頭領,卻未必是他們所愿。這也應該是紫金里的那個大戶在受到劉化鎮(zhèn)的譴責之后立即辭職的原因之一。而在此事件被廣泛傳播開來之后,其他里甲大戶也相繼辭職引退。這種大面積的大戶辭職風潮,是不能簡單地用意氣行事來解釋的,因為縣境廣大,各里甲大戶之間未必有足夠親密的關系,使他們在其中一人遭遇打擊時,出于同情或義氣而與之同進退。相反,如果有足夠的親密關系,或者結有政治和利益聯(lián)盟的話,他們反而會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對付膽敢與他們作對的劉化鎮(zhèn),而不是借著這個風潮紛紛辭去聯(lián)莊會首領的職務。唯一的解釋就是,在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損害或威脅時,這些大戶們雖然在官府的支持下熱心于建立武裝組織自衛(wèi),但是他們卻并不愿為此賭上身家性命,去做武裝組織的頭領。這是一種非常現(xiàn)實的考量與選擇。
這些大戶鄉(xiāng)紳們相繼請辭之后,一大批像劉化鎮(zhèn)這樣經(jīng)濟實力并不雄厚、社會地位也一般,但是卻有意承擔社會公共事務的人浮現(xiàn)出來,成為了各地聯(lián)莊會新的領導者。比如岳三教、武宣文、李賢、袁西成、王自修、王化純等等。大家共同推戴劉化鎮(zhèn)為會首,將聯(lián)莊會總部設在紫金里的高廟。聯(lián)莊會就此轉型,從地主領導的地方團練,轉變成以普通民眾為骨干的自治武裝。這個轉型是聯(lián)莊會在這個亂世環(huán)境里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而這個轉型將會為禹州以及聯(lián)莊會帶來什么,沉浸在亢奮之中的新首領們懵然無覺。不僅是他們這些新的鄉(xiāng)土領袖,就連已經(jīng)引退的鄉(xiāng)紳大戶,甚至包括官府,也沒有意識到聯(lián)莊會這個水到渠成的轉型所包藏的悲劇未來。
在權力掌控一切的專制社會,官民矛盾往往是由官府挑起。當統(tǒng)治者變成掠奪者時,他們所掌握的公權力和國家暴力機器,會非常便利地成為他們掠奪民眾的得力工具。而在無比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弱小而又孤立的民眾幾乎毫無抵抗之力,偶爾有不愿服輸?shù)娜似鸲纯梗Y果也大多是以粉身碎骨而告終。這無疑助長了奸官污吏們的兇殘之心,使他們在朝廷權威的庇護下,掠奪民眾的時候底氣更加充足,甚至為了貪婪的欲求而不顧民眾死活。此時的禹州就遇到了這樣的一位統(tǒng)治者。這個身為知州的統(tǒng)治者叫程佶。
二
在古代絕大多數(shù)時候,普通百姓們的日常經(jīng)濟活動——比如生活用品買賣和普通市場交易,一般都是使用銅錢,或者是細碎銀子。國家征收賦稅之時,農(nóng)民上交錢糧,交的也是銅錢或者細碎銀子。而地方官府向上提解的時候,要將銅錢兌換成銀子,而那些細碎銀子,也要融鑄為一定形制的大綻官銀,以方便上解押送。但是在把細碎銀子熔鑄成大錠官銀時,是有一定的損耗的,比如十兩的細碎銀子經(jīng)過加工熔鑄,最后可能只剩下了八九兩。這稱之為“火耗”。這些損耗掉的部分地方官府當然不可能賠出來,而是分攤到了交稅的農(nóng)民身上,在征收錢糧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預先加收了這個損耗部分。但是官府在加收火耗的時候,并不是基于科學的計算,使加收的火耗銀子剛好彌補住熔鑄時的損失,而是比較主觀隨意地加收,比如一兩銀子正?;鸷氖且环?,他卻征收五分,這多余出來的四分,就進了官吏的腰包。
而銅錢在折換銀子時,有一個匯率,這個匯率并不是固定的,會隨著國家的經(jīng)濟狀況而發(fā)生改變。通常情況下,一兩銀子折合一千個銅錢。當市場上的銀子增多時,銀價就會下跌,對銅錢的折換就會下降,而當經(jīng)濟流通中的銀子減少時,銀價就會上升,所能折換的銅錢也就增多。但是官府在征收錢糧時,往往以強制手段控制匯率,使得百姓總是處于吃虧的境地。
在征收銀錢之外,朝廷也需要大量的糧米,用以供養(yǎng)皇室和大批的京官。而糧米在運送的過程中,是需要運輸成本的。古代交通不發(fā)達,運輸成本相對也高,而這個運輸成本,也毫無例外地加攤到了農(nóng)民身上。官僚衙門也趁此機會大肆加派,以至到了在一石糧米的正稅之外,再加一石米的額外損耗,甚至更多。而這多余的部分,不用說也都中飽了各級官吏的私囊。
以上火耗銀子,依靠匯率而多收的銅錢、以及額外加征的糧米,叫做“羨余”,又叫“平余”。這些所謂的平余銀錢,是地方官的主要收入來源。中國自宋代之后,朝廷為官員們定的俸祿是很低的,比如清代,禹州知州的俸銀是每年八十兩銀子,但是實際只能領到二十一兩一錢五分七厘。這點錢恐怕連家都養(yǎng)不起。所以朝廷雖然明知道平余里的貓膩,但是采取了默認態(tài)度。直到清代雍正年間,才將這些平余銀子收歸國庫,然后再由朝廷撥發(fā)給各級官吏,當作養(yǎng)廉補助。這等于在國家制度的層面,承認了這項原本屬于地方官員灰色收入的財富來源的合法性。
河南錢糧完納大多是收制錢。在清代道光年間,禹州百姓的賦稅額目是:每兩正供稅銀,加上火耗之后,折算征收制錢二千六百文,漕米的成本損耗,則是每斗加收六百五十文。但是到了咸豐年間,太平軍在廣西起事,轉戰(zhàn)大半個中國,朝廷的軍費陡然增加,清政府所能掌控利用的銀子也急劇減少,銀價于是也迅速上漲。這時候如果繼續(xù)按照原來的額度來征收銅錢,折換成銀子之后,除去應該上解的國稅,地方官所能獲取的平余錢就寥寥無幾了。知州程佶并不是個清高廉潔的官員,他為時局變化所給自己帶來的巨大損失耿耿于懷,決定采取行動來保護自己的既得利益。
屬于朝廷的稅銀當然是不能動的,知州程佶要保護自己的灰色收入,只能從百姓身上下手,通過損害百姓的利益來成全自己的利益。程佶首先想到的就是加賦,而太平軍的叛亂戰(zhàn)爭,則成了他加賦的藉口。他以軍國鎮(zhèn)壓叛亂需要軍費為名,每兩銀稅又加收三百四十文錢,每斗米則在六百五十文錢之外加收二百余文。據(jù)民國版《禹縣志·賦役志》記載,禹州正供賦稅為四萬余兩銀子,如此折算,程佶每年將在原有的基礎之上多收銅錢一千多萬文。對于旱蝗頻仍、而且剛剛經(jīng)過兵燹之災的禹州農(nóng)村來說,這絕對不是個小數(shù)目。
道光、咸豐之間,禹州人口大約在三十萬左右。(據(jù)《民國禹縣志·賦役志》)一千多萬文錢數(shù)目雖然龐大,平攤到人頭上,看上去也就不那么觸目驚心了。而農(nóng)民早已經(jīng)習慣了與官府打交道時的不公平,雖然程知州的加賦政策不合情理,也使得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但是如果依照以往的慣例,他們很可能會再次忍了,最多罵罵臟話泄憤。這也是程佶多年浸淫官場所獲得的政治經(jīng)驗,而且從后面發(fā)生的事情來看,這個政治經(jīng)驗應該是促使程佶對百姓下手刮錢的心理主因。
遺憾的是,此時的禹州雖然還是那個禹州,百姓也還是那些百姓,但是這些老百姓卻已不再是一個個孤立無援的個體,當官府的差役兇神惡煞地上門催科時,老百姓在憤怒之余,想到了成立不久的聯(lián)莊會。聯(lián)莊會的成員本來就是從群眾中來的,自然對程知州的這項惡政感受深刻。在有群體呼應的情況下,群眾的情緒往往會在彼此壯膽的率意鼓動下被激化和放大,對官府的厭憎和仇恨也會隨之增加。而現(xiàn)在的聯(lián)莊會也已經(jīng)轉型完畢,鄉(xiāng)紳大戶們基本已全部從首領之位上退出,代之以劉化鎮(zhèn)、岳三教這樣的草根英雄。這些新首領們大多具有江湖俠義道的理想主義浪漫精神,不缺激情和斗志,而且作為初露頭角的鄉(xiāng)土領袖,他們有必要做些為民請命的事,以證明自己不負眾望。這也是草根英雄們在傳統(tǒng)社會里獲取名望的必要行為。以這樣的人為領袖的聯(lián)莊會,毫無疑問會成為群眾抗糧的后盾,甚至是對抗官府的前驅。禹州的農(nóng)民們生平第一次團結了起來,開始有組織地抗糧。而在官府意圖使用暴力時,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充滿敵意的農(nóng)民們也開始有了暴力對抗的傾向,并且在聯(lián)莊會的領導下具有了暴力對抗的能力。知州程佶的政治經(jīng)驗在此觸礁了。
官民對立已經(jīng)如此普遍而突出,禹州社會已經(jīng)到了大規(guī)模動蕩的前夜。失算的程知州必須尋找一個解決的辦法,來改變目前的危險狀況,也為騎虎難下的自己謀求出路。緩解矛盾最好辦法是收回成命,宣布廢除加賦計劃。但這也意味著官威盡失,顏面掃地。以官府的暴力機器作威懾,繼續(xù)強制征賦,為此不惜激發(fā)民變,用一場血腥戰(zhàn)爭來鎮(zhèn)壓膽敢反抗到底的群眾,也不失為一個可能的選擇。但是程知州徒有當官發(fā)財?shù)睦硐?,卻沒有殺人流血染頂戴的膽量。他既不想出爾反爾收回成命從而貽笑于人,又不敢豁出去放手一搏火中取栗。此時此刻,他必然會為當初加派浮收的舉動追悔不已。經(jīng)過一番糾結之后,他作出了一個令人感到意外的決定:辭官。
三
程佶辭官的決定非常突然,而且意志堅決。我們可以理解一個懷抱發(fā)財夢想的膽小官僚,在夢想破滅之后,面對著隨時會爆發(fā)的劇烈沖突時的驚惶不安,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急于逃離不測之地的迫切心情。他逃任之后,上頭派了一個叫朱光宇的來署任知州。
朱光宇,字錦橋。在代理知州之前,他的職務及事跡不見史傳,縣志也僅僅是在他出場的時候,對他的能力作了一個簡單的評價:“光宇者,健吏也。”健吏,即精明強干的官吏。上峰在禹州官民矛盾空前激化的時候,派他暫時署理州事,應有借重他的能力解決問題的意圖,可知在領導眼里,朱光宇是一位有手腕會辦事的能員。
要打開困局其實并不艱難。目前雖然官民對立嚴重,但還沒有突破臨界點,事情也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朱光宇只需取消前任濫加的浮收,即可解除目前一觸即發(fā)的緊張局面,群眾團結一致對抗官府的理由和動力也將隨之渙散,然后再相機改組或者取消聯(lián)莊會。作為群眾組織靠山的聯(lián)莊會一旦取締,群眾也將再次變成一個個孤立無援的小爬蟲,不復再有對抗官府的能力和膽量。哪怕朱光宇在署任之后,僅僅是減去部分浮收,保留談判渠道與帶頭抗糧的聯(lián)莊會周旋,亦可贏得轉寰之地。而浮收是前任知州定的,減免它并不會使自己面子難堪。
但是被稱之為“健吏”的朱光宇卻并沒有這樣做。他不但無意修正程佶的這項惡政,反而將錯就錯,執(zhí)意要沿著程佶開辟的錯誤道路走下去,而不愿作任何妥協(xié)。咸豐四年九月十五日,岳三教等人以群眾代表的身份,在聯(lián)莊會會首劉化鎮(zhèn)的帶領下,前去縣衙向新知州請愿,請求免去其前任加派的浮收,被朱光宇斷然拒絕了。這等于把談判的大門徹底關閉,從而斷絕了聯(lián)莊會和農(nóng)民們和平解決問題的最后一線希望。
朱光宇這個毫無政治智慧的強硬態(tài)度,將會讓后世所有讀史的人感到不可思議,以至要懷疑這個所謂的健吏能員是不是浪得虛名。他來代理知州,好像不是為了平息沖突,而是要激化事端。也許只有從個人利益角度來考慮,才能得到比較合理的解釋:程佶所加派的浮收,是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錢財,而且這筆錢財將歸地方官所有,只要能收上來,就將屬于自己。所以,朱光宇并非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快最好地解決問題,而是別有打算。他既要控制局面,也不想失去這筆唾手可得的錢財。而他之所以敢如此玩火,除了與程佶相似的政治經(jīng)驗,認為百姓終究玩不過官府,還應該基于對自身能力的自信,堅信自己完全可以對付得了那些刁民。
對于程佶和朱光宇來說,這些不聽話的群眾無疑是刁民。然而這些官員眼里的刁民們的要求事實上并不過分。他們抗糧,并非拒絕完納皇糧國賦,而是反對程佶加派的浮收。對于該交的賦稅,他們還是交的,包括已經(jīng)成為陋規(guī)慣例的火耗平余。他們只是希望能把前任知州濫加的不合理收費取消。不僅禹州百姓如此,其他各地抗糧百姓俱如此。河南學政張之萬的奏疏里也承認了這一點。他在奏疏里說:“奸民之糾眾,皆謂減價完納,非敢謂抗不完納也。皆謂求減差徭,非敢謂不應差徭也。”(尹耕云《豫軍紀略》)被稱為“奸民”的農(nóng)民們不是不愿承擔賦稅,也不是不能忍耐不公平的濫派和浮收,但是請不要把他們往死路里逼。并不是所有人的忍耐都可以沒有底線。當無路可退的時候,最軟弱的羔羊也可能會挺角反觸。
劉化鎮(zhèn)、岳三教這些聯(lián)莊會首領們要比羔羊強大得多。他們年壯氣盛,血氣方剛,易于意氣用事,而對可能會產(chǎn)生的不良后果缺乏理智的遠瞻。而最重要的是,他們身為聯(lián)莊會領袖,肩負著為民請命的重托,這使得他們也無法后退,否則,之前在群眾心目中樹立起來的形象將瞬間崩潰,甚至落個怯懦無能、勾結官府的罵名,從此身敗名裂。因此,當他們免除浮收的請求被朱光宇斷然拒絕之后,我們可以想象到他們的憤懣和惱怒。在他們離開縣衙的時候,這些滿懷恨意的性情中人少不了要罵罵咧咧。這本來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卻引起了一個看大門的張某人的不滿。張某也許是為了向新知州表忠心,也許是在衙門口坐久了,就以為自己也是衙門里的人,遇事自動就與衙門一條心。他狐假虎威的無禮行為激怒了劉化鎮(zhèn)等人,那些農(nóng)民代表們正有滿腔憤怒無處發(fā)泄,此時一下子都發(fā)泄到了這個張某人身上,將他的房子給毀掉了。遷怒之火點燃之后,如果沒有及時限制,就會在慣性之下越燃越烈。一個叫田子昌的,也是官府中人,家住西關,劉化鎮(zhèn)等人毀掉張某的房子后,又跑去把田子昌的房子也毀了。
從朱光宇之后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健吏”的稱譽,其實應當解釋為“強悍的官吏”。聽聞劉化鎮(zhèn)等人的暴力活動之后,朱光宇勃然大怒,立即會同營訊長官督率兵勇去捕拿。他們從拱辰門追出,在潁河北校場附近追上了劉化鎮(zhèn)等人。雙方在校場旁相互對峙。劉化鎮(zhèn)等人再次請求知州免除浮收,而朱光宇也再次斷然拒絕。農(nóng)民代表們?nèi)呵榧崳缕饋?。朱光宇命令兵勇捉拿。?lián)莊會里有個叫趙仁的氣憤不過,手持兵刃沖上前去。然而他沒有傷到朱光宇,自己卻被殺死了。史載其“為光宇擊斃”,由于古文辭記事的相對模糊性,這里可以解釋為被光宇所帶的兵勇?lián)魯溃部山忉尀楸恢旃庥钣H手所殺。聯(lián)系到后來朱光宇在鎮(zhèn)壓聯(lián)莊會造反時身先士卒的強悍表現(xiàn),此時殺人的極可能是朱知州本人。趙仁在激憤之下咋咋乎乎虛張聲勢,不料碰上了一位殺人不眨眼的老爺,結果就落了個命喪校場的下場。緊繃了多日的那根弦終于斷了。
然而怪異的是,趙仁之死并沒有使聯(lián)莊會憤怒的人群失去理智,在血腥的刺激下與官兵展開一場激烈的拼殺,而是以劉化鎮(zhèn)率眾離開而暫時告一段落。據(jù)史載:“有趙仁者持兵徑前,為光宇擊斃?;?zhèn)乃率眾去,屯城東張良洞?!边@是非常讓人難以理解的。岳三教等人之前遷怒看門的張某和田子昌,把他們的房子都毀了,此時面對著同伴之死,居然能夠忍氣吞聲而去,而強硬暴躁、一意要拿人的知州朱光宇,居然也任由了他們離去,處處都顯得不正常。
答案將從劉化鎮(zhèn)之后的行為表現(xiàn)里逐步揭曉。朱光宇上書巡撫告變,隱去濫加浮收之事,只說禹州百姓抗糧造反。河南巡撫兼提督英桂聞報,派開封府知府王建泰和前任獲嘉知縣王萬齡督率兵馬前來鎮(zhèn)壓。但在官兵出發(fā)之前,聯(lián)莊會已經(jīng)在攻打州城。攻城并不是劉化鎮(zhèn)的主意,而是岳三教等人的意見,圍攻州城的命令也是在岳三教等人的強烈鼓動乃至脅迫下發(fā)出的。禹州歷來都是中原重鎮(zhèn),城墻高厚,聯(lián)莊會人眾不過是臨時糾合的民兵,自然難以攻克,朝廷大兵開到的消息傳來,他們即便解圍而去。朱光宇率眾追擊,縱火焚燒了聯(lián)莊會在高廟的總部所在地。劉化鎮(zhèn)帶領部下逃到密縣超化鎮(zhèn)。朱光宇傳檄密縣縣令胡燕清,與之圍剿劉化鎮(zhèn)。劉化鎮(zhèn)自殺。
劉化鎮(zhèn)的自殺比前知州程佶的突然辭官更出乎人們意外,因為此時的聯(lián)莊會遠未到山窮水盡之境,劉化鎮(zhèn)本人更未陷于官兵的包圍求生無望。從被動下令攻城,到此時自殺,所能證明的只有一點:作為聯(lián)莊會會首的他根本不想造反。他有俠義之心,但卻不是軍事革命家,他希望當民意領袖,但卻不是造反司令。而多年經(jīng)商,雖然只是個雜貨鋪或鐵匠鋪,難求大富,家境也應相對殷實。在沒有身家性命之危時,他會在俠義心推動下,為弱勢百姓出頭,替受傷害的群眾謀求公義,然而一旦有身家之憂,他就必然要重新考慮進退得失,對所做的事作出新的判斷與取舍。在他當初出面打抱不平,并因此成為聯(lián)莊會會首的時候,他決計想不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上絕路。當他在民意的裹脅下,成了對抗官府的領袖時,他在勇于承擔道義責任的同時,內(nèi)心也會有所不安。他知道僅僅依靠那些魯莽的手下,事情將會不可遏制地走向自己所不愿面對的方向,因此迫切需要一個有名望的人來做自己的軍師謀主,一方面借以制約聯(lián)莊會內(nèi)部強大的非理性力量,一方面也可以藉之分擔自己的道義壓力。他愿望中的謀主人選是居住在州西北的舉人王成業(yè)。
王成業(yè),字仲述,號引溪,道光八年副榜,己酉舉人,一生未仕,在州西北老家傳學授徒。王舉人名望素著,為地方所重,曾經(jīng)依照保甲法制訂了《民約》,成為維系地方秩序的民間約法。如果能把他請來當謀主,無疑將會有效地壓制住彌漫于聯(lián)莊會內(nèi)的莽撞躁動情緒,也將極大地消解劉化鎮(zhèn)獨自對抗官府的風險。但是他的誠懇禮聘卻遭到了王舉人的拒絕。王舉人的態(tài)度讓知州程佶大加贊賞,獎給他了一塊匾,上書“品端學優(yōu)”,掛到他門上以示表彰。而劉化鎮(zhèn)則失落不已,并最終在岳三教等好斗者的裹脅下,身不由已地走上了造反的不歸之路。
如此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潁北校場趙仁被殺后,官兵與聯(lián)莊會雙方居然不戰(zhàn)而退。岳三教等聯(lián)莊會人眾在看到同伴被殺之后,其悲憤不難想象,而且以岳三教在整個聯(lián)莊會造反的過程中的表現(xiàn),可以推斷他在此時報復沖動之強烈。要放縱沖動是非常容易的事,但是一旦出手殺官,即成叛逆,從此就背負上了誅滅九族的重罪永遠不得翻身,而這是劉化鎮(zhèn)所不愿看到的。因此他以聯(lián)莊會會首的身份,極力制止了憤怒的部下,使他們未在沖動的支配下逾越雷池。而氣勢洶洶追來的知州朱光宇,原本是不相信這些不安分的刁民敢于造反的,所以抓人殺人,態(tài)度粗暴。然而當他看到岳三教等人竟然真?zhèn)€敢造反時,面對著人多勢眾的聯(lián)莊會人馬,他也只能暫時忍耐,任由對方懷恨而去。
劉化鎮(zhèn)的悲劇在于,他只是個有著俠義心腸的江湖之士,而不是可以做大事的領袖人物,他沒有領袖的韜略和駕馭局勢的能力,卻不幸地被推上了領袖的位置。而他的俠義意識,又使他明知事態(tài)日益惡化,卻又做不到激流而退明哲保身,在岳三教等人以民怨和義氣為感召,提出莽撞的攻城報仇的計劃時,他也同樣無法后退。而當攻城失利,巡撫派出的鎮(zhèn)壓大軍開到之后,已經(jīng)陷入萬劫不復境地的他崩潰了。于是,官兵還沒有殺到,他先自殺了。
四
知州朱光宇對聯(lián)莊會造反所帶來的血腥戰(zhàn)爭是有心理預期的。在他意識到聯(lián)莊會刁民真?zhèn)€會造反時,曾經(jīng)有過猶豫,拿不準是否應該作些妥協(xié)。卜以決疑,古有明鑒,遇到棘手難決之事時,謀諸蓍龜、問之鬼神,是古人慣常采用的一個方法。朱光宇決定扶乩,向乩仙問休咎。據(jù)縣志記載,朱光宇扶乩招仙,得到這樣一首詩:
陽翟新祠宇,
高陽舊酒徒。
回頭郊原望,
一片血模糊。
陽翟是禹州舊稱。祠宇即祠堂神廟,是供奉賢能者的所在。而“祠宇”之“宇”,又正合“朱光宇”之“宇”。高陽舊酒徒,指明末分巡大梁道李乘云。李乘云,字騰洲,直隸高陽人,崇禎十四年,以才調河南大梁道,駐禹州,是年冬十二月,李自成攻打禹州,李乘云率部堅守,城破后不屈而死。禹州后人感其忠烈,為之立祠紀念?!盎仡^郊原望,一片血模糊”,不用說是指慘烈的戰(zhàn)爭。朱光宇之所以猶疑,是因為他明知道自己處理抗糧事件的方法懷有私心,是不對的,一旦群眾造反,自己難逃咎責。然而乩仙的詩卻將他與忠烈公李乘云并列,預言他將會成為圣賢英烈,進入祠宇受人供奉。這首莫名其妙的乩詩不但掃除了他的顧慮,還使他籠罩在一種虛妄的神圣使命感之中,好像自己不是逼民造反的惡吏,而是將要為國平賊的英雄。而乩詩后面兩句關于戰(zhàn)爭的預言,又等于明白無誤地給他指出了成為圣賢或英雄的道路和方式。從朱光宇的行事風格以及后來抵御捻軍進攻之頑強,我們可以知道,他與膽小的前任程佶相反,是個剛暴不怕死的官,殺人流血的事并不會使他感到恐懼與心怯。在乩仙如此這般的蠱惑與慫恿下,就算聯(lián)莊會不造反,朱光宇也要逼他們造反了。于是,他上演了惡人先告狀的戲碼,上書巡撫告變,指控聯(lián)莊會抗糧造反,并以挑釁的態(tài)度,對待聯(lián)莊會那些他眼里的反賊。聯(lián)莊會內(nèi)洶涌的仇恨終于突破了會首劉化鎮(zhèn)艱難支撐的堤壩,在岳三教等聯(lián)莊會骨干的強烈要求下,圍城之戰(zhàn)開始了。
我們可以想象身為罪魁禍首的朱光宇竟然以平叛英雄自居時的荒謬與滑稽,而他為此不惜期待一場戰(zhàn)爭,更讓人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殘忍和邪惡。戰(zhàn)爭開始之后,打了雞血的朱健吏大開殺戒,當巡撫派遣的官兵殺到,聯(lián)莊會解圍而去之后,朱光宇率眾追擊,一口氣殺了三十多人,然后傳檄密縣知縣,圍剿逃入密縣的聯(lián)莊會人眾,又殺死了十一個人,其中包括武宣文、王化純等聯(lián)莊會骨干。另一個骨干王自修與其他十幾個會眾被俘,朱光宇將他們押回禹州,斬殺若干,其余的則釘死到城門上示眾。劉化鎮(zhèn)自殺后,同黨將其掩埋,此時被朱光宇掘開墳墓,破棺戮尸,劉家財產(chǎn)也被全數(shù)藉沒。
群龍無首的聯(lián)莊會雖然屢次潰敗,但是余黨尚眾。他們吁天泣血,冤憤莫白,只能豁出命去拼到底了。咸豐五年正月,李賢、袁西成率領部眾匯聚到了密縣大隗鎮(zhèn)。密縣知縣胡燕清聞報,于正月十九這天,親自督率弁兵前去捕拿,不料卻中了李賢他們的埋伏,一個叫王青山的外委——清代低級軍官——也在戰(zhàn)斗中被殺。這場帶有計謀色彩的埋伏戰(zhàn),是聯(lián)莊會自起事到最后被鎮(zhèn)壓整個過程中最大的一次勝仗。得勝的聯(lián)莊會員們情緒激昂,決定去報復胡燕清。他們分兵潛入密縣城,趁夜縱火焚燒縣衙,又殺死了胡燕清的妻子。等胡燕清率眾返回時,他們已經(jīng)揚長而去。李賢、袁西成和他們的兄弟們意氣風發(fā),乘著銳氣北上攻打鄭州。以前聯(lián)莊會全員攻打禹州,尚且不能攻克,何況鄭州乃河南要樞,而李賢等人又是散兵余眾,豈是可以隨意攻奪的?所以,他們很快就被鄭州知州黃見三打退了。
李賢和袁西成此次攻鄭雖然徒勞無功,但是卻驚動了皇帝。我們無從得知李賢等人攻打鄭州是毫無預謀的亂拳打斗,驚動皇帝純屬意外,還是精心策劃的戰(zhàn)略舉措,目的就是為了驚動皇帝。從聯(lián)莊會起事從頭到尾所呈現(xiàn)出來的混亂和被動來看,他們中間應該沒有深謀遠慮的人才,我們也不能因為李賢和袁西成在此之前打了一次成功的埋伏戰(zhàn),而對他們奔襲鄭州的舉動賦予過多的主觀深意。而在此之后李賢和袁西成在官兵追剿中的不堪一擊,亦可佐證兩人并非富有謀略的干才。因此,他們的攻鄭之戰(zhàn)驚動皇帝,很可能是無心插柳的意外。
不管是否有意為之,驚動皇帝的結果卻無疑是李賢他們樂見的。對于匍匐在國家社會最底層的小民來說,受了壞官員的欺負而求告無門之后,終極的愿望就是告御狀,將自己的屈辱遭遇上達天聽,讓圣明天子為自己做主,下旨懲罰那些作惡多端的壞官員。而對于那些在申冤過程中有過過激行為的人,還會冀望皇帝在為自己伸冤作主之余,體恤自己的過激行為實屬被逼無奈之舉,從而格外開恩,赦免自己所做過的一切不法情事。這些富于夢幻情調的喜劇橋段,在古代的戲曲和評書里是被演繹得泛濫成災的情節(jié)。這本來是作者們在帝國體制下無路可走之后一廂情愿的希望,或者說是一種使人不至于完全死心的理想,但是在代代輪回的演繹傳播中,卻讓那些無錢無勢、當不公降臨時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靠的小民百姓們信以為真。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雖然天下烏鴉一般黑,帝國的大小官吏都是混蛋,但是高坐龍庭之上的皇帝卻是圣明的。一切冤屈只要讓皇帝知道了,就必定撥云見日,沉冤得雪。百姓們的這種信念是帝國秩序得以保持穩(wěn)定的重要一級。他們從來不會去想在帝國的官僚系統(tǒng)已經(jīng)徹底爛透的情況下,僅僅一個遠在九霄之上的圣明皇帝如何指靠得住,更不會去思考為什么皇帝那么圣明,帝國的官僚系統(tǒng)卻還是不可遏制地爛透了。所以,如果李賢和袁西成等人得知皇帝已經(jīng)從他們鬧出的動靜里知道了他們的事,少不了會滿心歡喜,甚至會心存得意,認為天子懲奸和自己從良的大團圓結局將指日可待。
這種源自戲曲和評書故事的愿望無疑是天真幼稚的。后來的事實證明,攻打鄭州驚動皇帝如果是意外,那是李賢他們的不幸,而如果是有意為之,則是自己找死。獲知叛亂消息的咸豐皇帝在二月下了這樣一道詔書:
“密、鄭密邇省城,突有土匪竊發(fā),何至如此披猖?據(jù)府縣稟,又無起釁根由,顯系地方官辦理不善,意存諱飾。著英桂查明具奏?!保ā睹駠砜h志·大事紀下二》)
地方官欺下瞞上、隱諱事實的劣跡陋習是盡人皆知的事,咸豐皇帝雖然只是個才具中下的帝王,但對此亦了然于胸。然而在這道詔書里,咸豐只是點出了地方官的這個問題,卻并沒有揪住不放,只是要求河南巡撫英桂查明原因上奏。這可以視為咸豐對地方官們的警告,同時又給他們預留了極大的補救空間。最好的補救方法,不外是盡速將“披猖”的“土匪”剿滅,而地方官們,以后做事也要小心點兒。我們有證據(jù)證明咸豐帝其實知道他詔書里所謂的“土匪”不過是被逼造反的良民,而且也知道他們造反的原因在于地方官的浮收勒折,但在此時此刻,他卻輕輕放過了那些蠹民的地方官,而對那些被逼造反的百姓們背過臉去。也許會有人將此視為皇帝的昏庸,或者認為時事方艱,太平軍橫掃大半個中國,如果此時再對這些效忠于清廷的地方官們下手整飭,恐怕會進一步動搖清朝的統(tǒng)治,在穩(wěn)定大局的政治需要下,咸豐選擇了犧牲那些鬧事的百姓,而對叛亂分子的無情打擊,也將震懾其他蠢蠢欲動的人。
這兩種觀點都能夠站得住腳,而且可以拿來解釋那一期間更廣泛的歷史境遇。但是這兩個事實上可以糅合在一起的觀點并不完全,還有一個更深層、也更重要的原因,需要在此予以剖析。在君主專制時代,皇帝代表體制,官員代表構成體制的部件,而普通百姓則是體制運作的對象。體制通過它的各個部件掌控著百姓的一切,并憑借其強制力量索求百姓們的供奉。百姓不屬于這個體制,卻又不能自逃于體制的控制。作為帝國權力的實質掌握者和帝國意志的抽象化身,皇帝知道他之存在的根本基礎在于天下百姓,只有百姓歸心,他的統(tǒng)治才能穩(wěn)固。老百姓向他供奉錢糧,而官員們卻領著他的俸祿,所以,如果把百姓和普通官員放在對立面上,沒有哪個心智正常的皇帝會為了一個官員而不要天下百姓,尤其是當這個官員作惡多端、為禍一方的時候。也因此,幾乎所有心智正常的皇帝都不反對、甚至鼓勵百姓告官。百姓告官,事實上也是加強皇權的一個途徑,因為它從某方面可以起到幫助皇帝監(jiān)督官員的作用。對于皇帝來說,百姓可以遵循體制規(guī)則做一切事,有冤申冤有怨訴怨,但是你不能造反。造反就是反對皇帝,對抗體制,將自己與皇帝對立了起來。這是皇帝們絕不允許的。所以,將聯(lián)莊會叛黨與雖有劣跡但是聽用的知州放在一起二選一,咸豐皇帝嚴懲叛黨而放過知州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河南巡撫英桂是官場老手,不難從咸豐皇帝的詔書中看出虛實。受詔之后,他立即加大了鎮(zhèn)壓力度,派遣新任開封府知府趙書升率領精銳猛攻李賢和袁西成,擒殺一百多人。捷報上聞,咸豐帝果然也沒再追問地方官的事,而是再次下詔命令追剿散匿于鄭州、密縣和禹州各地的“余匪”。趙書升受命,分兵窮搜聯(lián)莊會余眾,在禹西之方山、大雄山又剿殺了部分造反者。
在李賢、袁西成部在北方的鄭州和密縣被殲滅的時候,岳三教和張成則從禹州南方的襄城搬來了援軍。對于聯(lián)莊會最終走上造反之路,任事活躍而脾性急躁的岳三教居功厥偉,正是在以他為首的主戰(zhàn)派的脅迫下,劉化鎮(zhèn)才被動地開始了起義斗爭。攻城失敗后,他與劉化鎮(zhèn)逃到了密縣。劉化鎮(zhèn)自殺,聯(lián)莊會被禹密官兵聯(lián)合擊破,岳三教逃歸禹州,更加仇恨官府,于是南下襄城聯(lián)結襄城的聯(lián)莊會,求取到了他們的支持。他們駐扎到潁川里的黃崗店,準備伺機復仇。朱光宇遣兵御之,潰敗而返。聯(lián)莊會眾乘勢攻打州城,被朱光宇和州儒學訓導袁鳳三率眾阻擋于城西懷遠門外。正在禹西搜山的趙書升率兵掩殺過來,朱光宇亦開門出擊,內(nèi)外夾攻,聯(lián)莊會大敗,被殺百余人。朱光宇的兇悍在這次戰(zhàn)斗里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他的脖頸被飛彈擊傷,性命幾失,猶自督兵奮戰(zhàn),親率人馬追殺潰逃的反黨。聯(lián)莊會余眾被大軍追至順店東之潁河邊,無路可逃,一半赴水溺亡,一半被官兵圍殲。岳三教在這場毀滅性的戰(zhàn)斗里再次逃生。但是官兵大至,羅網(wǎng)嚴密,不久之后就被擒獲,傳首犯事地方。
禹州聯(lián)莊會抗糧起義至此被徹底鎮(zhèn)壓。
五
聯(lián)莊會作為地方團練武裝,各州縣之間是獨立存在、互不統(tǒng)屬的。襄城聯(lián)莊會之所以在禹州聯(lián)莊會危難之時挺身相助,不排除是因岳三教與彼方會首的江湖交情。但是僅憑私交就使得襄城聯(lián)莊會舍棄身家性命,去幫助禹州同仁打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戰(zhàn)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有若干人會激于義氣鋌而走險,但是絕不可能動員起人數(shù)眾多的會員參與進來。他們之所以甘冒風險出手相救,原因只有一個:他們與禹州同仁一樣,本身也已經(jīng)是反叛分子了。
地方官濫加浮收的不止禹州一家。因為銀價驟漲而導致的灰色收入銳減,使以發(fā)財為當官目的的地方官們很不愉快,于是紛紛加浮勒折,以保證自己的應有利益。我們有理由相信,膽小的程佶之所以也這么干,完全是受了其他州縣的影響,比葫蘆畫瓢。而朱光宇署任之后堅決不向百姓讓步,也正是因為其他州縣無不如此,他沒必要故作清高,放棄這筆可以歸自己所有的錢財。
貪婪暴虐的地方官不止禹州一家,激起民變的當然也不僅僅是禹州一地。在禹州聯(lián)莊會起事之前,許州、尉氏的百姓已經(jīng)展開了激烈的抗糧斗爭,緊接著,滑縣、封邱、孟縣、汜水、輝縣等地都發(fā)生了抗糧暴動,一時間大河南北,民變四起。襄城歸許州所轄,他們的叛亂也早于禹州。我們可以想見他們的行動給禹州聯(lián)莊會帶來的巨大影響,更可想見岳三教在鄰居們快意恩仇的刺激與鼓動下該有如何心急難耐。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有人敢在草坪上踏出第一步,就會有人前赴后繼地踩出一條道路來。
此次的抗糧起事雖然不成氣候,輕易就被官府鎮(zhèn)壓,但是一度星火遍野,波及廣泛。而在此次大范圍的抗糧起事中,聯(lián)莊會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河南巡撫英桂傳檄各地建立聯(lián)莊會以對抗太平軍和捻子時,是不會想到這個后果的。他只是想借用百姓的力量,來替力不從心的朝廷對抗反黨叛賊,但是作為地方自衛(wèi)武裝,聯(lián)莊會首先考慮的必然是自己人的利益。當反黨叛賊擄掠他們時,他們自然會站在官府一邊抵御反黨叛賊,然而當掠奪者變成了官府,他們同樣會嘗試著捍衛(wèi)自己本已少得可憐的權益。這也是歷朝歷代朝廷都不允許百姓結社的原因所在。
上章講過,皇帝是絕對不允許有人造反的。劉化鎮(zhèn)于咸豐四年九月底起事,十月,朝廷即下詔諭令嚴懲聯(lián)莊會“為首倡謀之犯”。當然此詔書并不僅僅針對禹州,從時間之促迫來看,朝廷發(fā)這個詔書時甚至未必知道禹州也已經(jīng)亂了。從詔書里看,河南巡撫英桂只是上奏了許州和尉氏鄉(xiāng)民抗糧滋事之事,禹州、滑縣、封丘等地的“抗糧聚眾”之事是由其他人匯報上去的,而且用詞是“聚眾”而非“滋事”。咸豐皇帝在這道詔書里質疑了鄉(xiāng)民們的“起釁根由”,并且明確地提到了“浮收勒折,以致民情不服”的情況,說明他對地方事務以及地方官的惡習是有比較清楚的認識的。但是在此同時,他卻將更嚴厲的質疑指向了“從中煽惑”的“刁民”,諭令英桂“查有刁生惡棍把持挾制鼓惑鄉(xiāng)愚者,即將首犯按法處治,毋得將就了事,致長刁風?!保ā睹駠砜h志·賦役志》)此詔既下,禹州等地的聯(lián)莊會領袖們即亦在劫難逃了。
咸豐皇帝的這個態(tài)度,無疑是為了維持帝國的體制尊嚴。對于皇帝來說,帝國體制的邊界是個不可觸碰的敏感禁區(qū),百姓們的一切活動都要嚴格限制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活在這里面活,死也要在這里面死?;实蹠M可能地保護百姓不受官吏欺負,百姓卻無權自己保護自己。當被官吏欺負而皇帝又未能給予保護時,他們只可做含冤而死的忠良,而不能妄圖逸出體制之外,去尋求其他的解決途徑。在帝國專制時代,百姓是無權決定自己命運的,一切都要聽憑體制安排,而不能自作主張。
所以在此,我們可以這樣假設:如果包括禹州聯(lián)莊會在內(nèi)的河南各地百姓不是造反起事,而是選擇告狀,遵循體制規(guī)則一層層告上去,一直告到咸豐皇帝那里,咸豐皇帝必然會拍案而起,痛治那些貪婪無狀的地方官,然后下詔免除浮收,安撫百姓。但問題是,這條在體制內(nèi)上控的道路能不能走通呢?或者說,這條帝國體制安排的管道實質上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在帝國的金字塔形社會里,從塔底通往塔尖的路遙遠而曲折,或者說,在理論上它是存在的,也可能走得通,但是就如同現(xiàn)在的闖關游戲,一路上阻力無數(shù),險關重重。險關就是各級衙門,阻力則來自于各級官員?;实奂芍M造反,而官員們則忌諱上告,因為他們的劣跡傳到上峰那兒后,很可能會被治罪,從而喪失既有的特權。為了防止他們的惡行在百姓的上告中敗露,他們往往會采取一切手段阻止百姓越級告狀,尤其是告御狀。更有甚者,在肆其惡而快其私的時候,他們寧可直接將百姓逼上梁山。反正皇帝是最討厭人造反的,你一造反,正好可以借皇帝之手將你殺掉。禹州知州朱光宇就是這么做的。
而此次河南各地抗糧事件依次爆發(fā)后,河南各級官府的表現(xiàn)亦側證了體制內(nèi)上控管道的不可靠。朝廷在詔書里已經(jīng)提及了“州縣加征激變情由”,然而“大府庇該州縣,不肯罪官,而但罪民。”(《民國禹縣志·賦役志》)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刁民身上。大府之所以為下級州縣官吏隱情辯護,已經(jīng)不僅僅是與他們有著利益勾結,更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官員,而是大家的屁股都不干凈,拔出蘿卜難保不會帶出一大團泥,包庇屬下其實也是保護自己,所以能捂盡量捂,哪怕是捂死捂爛,只要能瞞過朝廷和皇帝這個最高仲裁者。所以,皇帝所代表的體制為百姓安排的上控道路其實上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更多的只是一種象征意義,讓百姓們認為在體制內(nèi)有路可走,并在百姓造反的時候指責他們放著正路不走。
這樣的體制安排無疑將百姓放在了一個絕對被動的地位,沒有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使他們能夠保護自己免受傷害而不用承擔過份的風險。他們也沒有任何合法的方式和能力參與社會博弈,在社會分配體系里添加對自己相對有利的規(guī)則。在這樣的地位里,要想存活下去,首先要學會不與體制為敵,進而不與官府為敵。當與官府發(fā)生利益沖突時,要學會逆來順受。而當官府良心發(fā)現(xiàn)時,還要學會感恩。你想要什么可以提,該給的朝廷也許會給你的,但你不能自己動手強行爭取。
然而悖論再次出現(xiàn)了:如果百姓們不自己動手去爭取,大多時間都處于掩耳盜鈴狀況中的顢頇的朝廷,是無法及時掌握民間的疾苦與訴求,然后主動而體貼地給予他們想要的東西的。比如此次抗糧事件,如果不是鄉(xiāng)民在忍無可忍之下鋌而走險,相繼暴動造反,朝廷是不可能在咸豐四年十月的詔書里明令禁止州縣浮收的。于是,當被傷害的時候,小民們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放棄自己的利益俯首帖耳,要么先拿頭來。
但是還不僅于此。就算百姓拿腦袋換到了朝廷的回應,具體執(zhí)行政策的還是地方官。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一個業(yè)已腐爛的官僚系統(tǒng)會一絲不茍地貫徹皇帝安民的旨意,比如身為禹州知州的健吏朱光宇??h志載:“禹州事已上聞,明詔查參,而朱光宇仍負固不悛?!保ā睹駠砜h志·賦役志》)直到咸豐五年正月,張之洞的族兄、時任河南學政的張之萬上書朝廷,徹辯浮收原委及解決之道,巡撫英桂在朝廷的飭令下無法再替下官兜攔,朱光宇這才不得已與紳民們商議減除浮收,于二月間下令糧糟回復舊規(guī)。他先前之所以敢于在“明詔查參”之后仍舊“負固不悛”,正是因為他領會了體制的奧秘,知道此時此刻皇帝更關心的是什么。聯(lián)莊會起義被鎮(zhèn)壓之后,他沒有受到任何責罰,依舊穩(wěn)坐知州之位。這證明了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同時被證明的還有:這個帝國體制已經(jīng)徹底不適合金字塔底的草民生存了。若非張之萬上書言事,正本清源,使得英桂“亦不能為州縣地”,劉化鎮(zhèn)他們就算把頭給了朝廷,也照樣求不到自己想要、而且于理應得的東西。
這就是帝國農(nóng)民的宿命,由不得他們作主,也容不得他們抗逆。
六
咸豐五年五月,皇帝下詔,諭令解散聯(lián)莊會。
是年七月,角子山捻兵進犯禹州神垕鎮(zhèn)?!百\多南陽人,自名其黨曰‘捻子,以裕州之角子山為窟穴,捕急則星散,少緩伺隙出,劫未嘗及遠。禹、襄聯(lián)莊會既敗,乃潛引以來,略人取贖金,遇官兵,前驅使當敵?!保ü疤赌矸思o事》)
自此之后,直到同治六年捻軍首領賴文光率部過禹,凡十七年間,幾乎每年都有流寇巨匪抄掠禹州,有時甚至一年數(shù)至。官府既不能提供足夠的保護,民間又不復能再結社自保,于是百姓形如魚肉,匍匐在這片砧板一樣的大地上,任由制訂規(guī)則和破壞規(guī)則的強者們凌奪與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