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西 厙
雨中臘梅徹底裸露。它唯一的外衣是一場薄薄的冬雨。
什么也不能遮蔽——冬雨,讓它裸露得更徹底。
赭黑的枝干,嫩黃的骨朵。戰(zhàn)栗中的戰(zhàn)栗,全部裸呈,一無遮蔽。
它在龐大建筑物的間隙,空曠走廊的旁側(cè),凌冽風(fēng)雨的眷顧中。
它在戰(zhàn)栗。
我知道我用了一個很主觀的詞——戰(zhàn)栗——來描述它,我一時找不到別的詞來替換。我想誠實地說出所見,盡可能摒棄矯飾。
恐怕我只是對自己誠實了,對它則無法確定。
對于在言說中還原一棵雨中臘梅,我深感乏力。我不想把現(xiàn)成的遮蔽之物——那些陳詞和濫調(diào)——強加給它。
它在雨中,我在廊下;它徹底裸呈,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是它的異己,它也是我的異己。
雨中臘梅和我互為異己。我隱約了然它對遮蔽之物的厭嫌。畢竟,它兀自裸露在一場薄薄的冬雨里,裸露在我的看見里。
然而我心懷惴惴,我以為它在戰(zhàn)栗,難道不也是一種遮蔽?
似乎從來沒有寫過星星,不知何故。
有一種可能:星星是終于荒老的宇宙鬢邊偶見的華發(fā)?
另一種可能:因為命運賜我一雙病目,星星在我的仰望中太容易遁形?
還有一種可能:萬有引力和活著的負(fù)軛過于沉重,摁住了我脖頸的這兩股力量,迫我遺忘了星星的存在?
然而今晚我見到了星星。
我倚扶著陽臺欄桿,心血來潮地抬了一下頭,見到三兩個星星在頭頂閃耀。我以為偌大的一塊墨玉的池子里只有這三兩個星星,但是幾秒鐘后,又多出了幾個。我努力把眼睛睜到最大,終于見到更多弱弱閃著的星星。
我明白過來,頭頂其實有一池子星星,只是以我的目力,只能領(lǐng)有少于等于十顆星星的光。
不過足夠了。我努力睜著一雙病目,在十顆星星下久久佇立,心底生發(fā)出被十顆星星照耀的美好。
這美好像一泓清水,漲滿我的心池。
人們愛雪,是人們覺得雪是善的。
一年將盡,人們渴望至少得到一次雪的滌洗。他們是如此歡喜,不全是出于對美的需要——他們更需要善的眷顧。
人們負(fù)累于一年里所積聚的過多的惡,和一年里所積聚的過分的重。人們嘴上或許不承認(rèn)這雙重的壓迫,但內(nèi)心早已不堪承受。
人們需要一種祛惡修善、化重為輕的心理暗示。
雪正是人們所需要的暗示。水為上善,雪作為水的特殊賦形,其善的本質(zhì)非但沒有異變,而且似乎更被強化了;尤其隨著被重新賦形,水同時被賦予了更輕盈的靈魂。這足以構(gòu)成人們對雪心馳神往的理由。
雪呼應(yīng)著人們的本性。非但孩子們是那么愿意親近雪(全世界都不會懷疑孩子和雪是同質(zhì)不同形的造物創(chuàng)意),就算是成年人,也是那么愿意親近雪,在他們?nèi)找娈惢能|殼之下,總還保存著一丁點雪意和孩子氣。
這一丁點雪意和孩子氣,恰是人們終獲救贖的本質(zhì)起點。如若不然,雪的美與善將無以實現(xiàn),它的輕盈也只是虛像。
每日午間散步,在園子里次第盛開的白玉蘭或紫葉李前駐足片時,像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那樣,甚至像一個享樂主義者那樣。
其實,多數(shù)厭倦生活的人也常常流連春光,一部分悲觀者可能更敏于驟然升溫的春日繁華。
那么,我到底算是哪一種人?我自諒,可能是個事實上的折中主義者。因為無論從哪方面看,我都足夠平庸和平靜。我只是在春日的繁華面前小站一會兒。
我知道這白玉蘭的盛景是頗有幾分驚心動魄,正如異日之別的盛景一樣。我也知道它熬不過幾日,就會萎謝一地,像一場葬禮。
我毫無理由詛咒春天,它來得不早也不晚。
山茶花屬于冬天,所以它們在春天凋零。但是梅花開得很好,正好。紅梅和綠梅,開得一樣好。兩個性情各異的姐妹來到世人面前,紅的熱烈,綠的也不怯場。
一只野貓在草坪上撓它的爪子,兩只耳尖都有癩痢的斑缺,但溫和得跟家貓沒什么兩樣。那個中年男人撮嘴招呼它,它居然快跑過去廝磨他的褲管。
春天萬物皆有善意,人心也還沒壞透。一只野貓有它自己的判斷力。
春天讓我毫無詛咒的理由。我試著在草坪上走走,草坪尚未返青,去年的枯草踩在腳下,柔軟得像羊毛?細(xì)細(xì)察看,你會發(fā)現(xiàn)到處是蚯蚓新鮮的屎堆——那些濕潤的泥土經(jīng)由一截秘密的腔腸,在春天微寒的空氣里呼吸。
春天,來得不早也不晚。梅花開得,結(jié)香就也開得。我試著辨別它們的香氣,這并不難。
我在小鎮(zhèn)散步,在春天散步,踩碎了無數(shù)黑黑的香樟樹籽實。內(nèi)心有贊美的沖動,臂彎里有愛人的手,腳步不緊也不慢。
坐在油汀旁想起火爐,一沖動,就想寫幾行關(guān)于火爐的文字。讓我猜猜你的第一反應(yīng)——你差不多要并攏食指和中指戳過來:“虛矯。迂腐?!?/p>
我只管寫出,不管你的指責(zé)。
我一邊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的好處,一邊卻始終覺得這散發(fā)著熱量的家伙像個城府很深的異己分子,它的一言不發(fā)其實是一種冷,一種很有些深度的冷。而火爐,卻是一個健談的談伴。它的火舌跳躍著,是靈動的語言、豐富的表情和睿智的思想的復(fù)合體。它擅長擁抱、談話和看護(hù)。
在它溫暖的看護(hù)和柔情的光照之下,人真實地體驗著生之安詳,死的恐懼不知所蹤。
“在現(xiàn)代文明的澤被中,這一切不也很輕而易得?難道你不正被綿綿不絕的暖意所包裹,只需安穩(wěn)地享受生,根本無需懼于死的陰影?”
是??!在這大寒之夜我的安穩(wěn)的歡愉的確得益于一只油汀。一個渾身散發(fā)熱能的器物。一個小小的救世主。
只是我還是不由自主想起火爐。我不是要比較出什么優(yōu)劣,只是忍不住回憶那些在時間暗河里消失無蹤的大寒之夜,曾經(jīng)在火爐——一個溫暖的談伴身邊坐定,和它執(zhí)手言歡,和它促膝長談。
哦,更多時候我都不用語言,不用表情也不用手勢,只是用打盹,就能和它談到午夜。它兀自噼啪作響,應(yīng)和著我偶爾的鼾聲。